捉拿归案。”
随从里有人瓮声瓮气地说:“邢捕头,待过了春,你便是军里的守备,咱这区区千总,怎敢劳你称呼一声将军?行军打仗,你是行家,只听你吩咐便是。”
罗刺寇心道:“果然这衙门里的捕头来头不浅,自捕头转成守备,一跃上了多少级?莫非朝廷里待这西北之地,又有甚么打算?这邢元,江湖里也不过是个三四流人物,但他的武功,最合在战阵中斗杀,倘若他要在这祁连山下作个守备,必然另有缘由。”
那一行,只听马蹄声也有百人,邢元此处分拨,那里点差,喘息间均定了人手,分作三路,自镇内往外头杀去。
屋内众人,情绪不定,门外店伙儿战战兢兢来请道:“那位嵩山派的左先生,已包下了小店,店中备好了酒菜,几位客人,便从小人下去罢。”
众人哪个愿去与左冷禅会面?倒是罗刺寇笑道:“既是左大掌门请客,不吃白不吃,饿了一天了,也该填饱肚子。”
定逸回头看着他,道:“你这孩子,哪里是一天?自前日你内息紊乱昏厥过去,至今已堪堪三天了。你莫要动,教人送些吃食上来便是。”
这时,便听窗下车轮汩汩,有个年轻汉子讶道:“咦?少镖头,这家客栈倒是大胆,竟敢掌灯开门还不打烊,一路走来,想你也困顿了,不如暂歇一夜,明日再上路不迟。毕竟此地要往苏州府,少说也要两三月行程。”
一把嘶哑嗓音,过了半晌方道:“杨师傅,偌大七八个镖队,如今只剩下你我四五个人,爹爹他们尸骨未寒,本该入土为安,毕竟这里不是故土,想也难以瞑目,咱们虽劳累疲惫,赶路却有骡马,这住店么……”
方才那人恨道:“可恨昆仑派,名为正派,竟比魔教更教人切齿仇恨——少镖头,咱们也知道,如今该是趁着天气寒冷,好将老镖头尸骨送回苏州府去,但如此行路,反不如养些精神在上路来得好。休说咱们几个,你看这骡马,俱都疲惫不堪了。”
那嘶哑嗓音的半晌没有答话,显是犹豫不决,众人只听牵涉到了昆仑派,吃惊往窗户上探头去看,罗刺寇也窜了过去,只一眼,倒吸一口冷气,一股寒气,自脚跟直冲后脑勺。
你道怎地?
只见斑驳灯光之下,长街之上,一溜烟少说也有四五百口棺材,掩着白布,驾以骡马,静静摆列在下,将这长街,俱都塞满了。
棺材行前,站着四五个青年,前头两个,一个却是中年汉子,背着一口大刀,手中掌着一杆镖旗,在他前头,依着一辆拉棺的骡马大车昆仑的一个青年,看不见形容,浑身披着白布,手中一把长剑,也缠了素色。
那青年犹豫良久,抬起头来往这客栈前后看,楼上众人,心中均喝了一声彩,道:“好俊的后生!”那人目如星辰,面似满月,身量消瘦欣长,头上歪着金冠,足上蹬了长靴,飞扬两道剑眉,山岳一般鼻梁,年纪不过二十三四,文质彬彬,长剑却添了他三分的英武。
那人也瞧见头顶众人,呆了一呆,骇然与仇恨,自眼中迸发,而后瞧见罗刺寇,竟是一喜,一头匍匐尘埃之中,放声大哭。
罗刺寇也呆了一呆,他也不曾见过这人。
那中年汉子也瞧见了罗刺寇,干裂嘴唇嗫嚅,正要说话,猛然来路上有数人大声唱赞:“昆仑派掌门震山子前辈到,五岳剑派左盟主到!”
这一声未落,又一声起,这一次,却有十数人大声喝唱。
而后,又有数十人上百人齐声唱赞。
那都是嵩山派弟子。
岳不群四人,面色顿时冷厉,不想左冷禅竟带了这许多人手,这几日里,他一声不吭隐藏着,倒是为何?
赞声未绝,一行百余人大队,到了街头。
那白衣青年几人,遽然翻身而起,持剑瞧住来人,恨如狂涛。
第二十五章恨屠虎伥慨且慷(二中)
那大声的唱赞,声方过了,音尚未绝,长街尽头,棺材行之尾,自镇外行来一伙人物。领头的,排开两行嵩山派弟子,征尘未解,衣甲带血,手中长剑,还有血迹。这两行数十人,齐举巨剑,声如洪钟,又一声高喝道:“五岳盟主左掌门,恭迎昆仑派震山子师叔,诸位师兄。”
且不看楼下那青年几人恨色如狂,定逸冷哼道:“真是好大的排场,左盟主便是五岳派的盟主,这等迎迓客人,未免将其余四派太过小看了。”莫大眯起了眼目不肯言语,岳不群看的却比他们长远,面色愈发阴沉,拂袖转过身去。刘正风叹道,“何止将其余四派看偏了?左盟主此举,分明将我五岳剑派视为他嵩山一派。”而后问道,“看他的排场,显是要我们下去迎接,去是不去?”定逸喝道,“他自摆他的威风,干你我甚么要紧?我便不去迎接,他又奈何得了我来?”
刘正风迟疑道:“左盟主此举,虽甚欠妥,但这震山子,也是江湖里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人物,这心胸么,未必是那么宽广,许是不能知晓左盟主心里一番龌龊……今日倘若不去迎接,反教他事后生出许多的话说。”
岳不群淡淡道:“刘师兄,这昆仑派掌门到了这里,你我自是要出门迎接的,只是左盟主既然已亲自往镇外迎迓,大礼也够的很了。岳某虽不才,承蒙江湖朋友抬爱,也忝居了华山一派掌门之人,遑论莫大师兄执掌衡山派十数年,江湖里的头脸,不在左盟主之下。今日你我一起去迎,倒让左盟主的脸面往哪里搁?莫非要教江湖里嗤笑我五岳剑派内讧不绝,岳某与莫师兄竟觊觎五岳盟主,意图与左掌门抗衡?莫师兄,你说是不是?”
莫大眼里露出笑意,点头道:“不错,所谓‘礼多人不怪’么,左掌门既先迎了昆仑派掌门一行,我等自然没有再去倚门迎迓的道理。如此,只在客堂中等候,既照顾了左掌门脸面,又不至教震山子左右为难,不知是该受了左掌门迎出数里之外的大礼,还是收了老朽与岳师兄降阶相侯的大礼。昆仑派在江湖里,也是颇知情面的,想必震山子定然能知晓咱们的心意。”
罗刺寇心中佩服,左冷禅搞出这么大的声势,无非是要继续施压给岳不群几人,同时也要借着这个势,教昆仑派第二代弟子都看到岳不群莫大两派掌门立在外面恭候“左盟主和震山子掌门”的事实。岳不群如此连消带打,于情于理,那也说得过去,倘若震山子果真是个明白道理的公允之人,便该心领神会。倘若这震山子不能知晓个中隐秘借此生事,情理上他便处在了下风。何况正派之中,五岳剑派均在昆仑派之上,如今左冷禅既教人叫出了“左掌门恭迎昆仑派”的话来,那他便代替了整个五岳剑派,岳不群与莫大再不降阶来迎,那也是全然照顾了昆仑派不尴不尬的江湖地位。为他震山子“思虑周全”至此,他还能有甚么说头?
但心中自也哂然,岳不群不愿出门,想必也有不愿生事的计较。楼下携棺而来的几人,分明与昆仑派有滔天的仇恨,倘若就此下去,教那一行缠上来了,如何应付?便是震山子理屈词穷,难不成岳不群和莫大能拔剑为受难的那数百口人讨个公道?想必是不能的!因此不肯出门,一面存了教左冷禅来处理此事的念头,倘若左冷禅能允公允理,方才声势浩大迎接昆仑派一行的些许情义,就此烟消云散。倘若为了继续拉拢昆仑派,那数百口性命放在那里,只要传扬出去,嵩山派为虎作伥,与魔教何异?
而这两方算计,左冷禅均脱离不得干系。他既教弟子们喊出五岳盟主的号称,便是在这血海深仇中假借“五岳剑派”号令行事,江湖里谁不知嵩山派仗势欺人?如今嵩山派数十上百名第二代杰出弟子,又有左冷禅与钟镇两大高手,声势夺人,胁迫其余三派行事,那也说得过去。如此,嵩山派名声更恶,反倒是华山、衡山与恒山三派更教人同情。
“不愧成名已久的江湖中人,心思缜密,几番连环,当真滴水不漏。岳不群,果然是一等一的杰出人才。”罗刺寇心中喝彩,转眼又看莫大,又暗道,“原本只当这莫大是个‘假痴不癫’的人物,不想他也能生出顺势算计的心。是了,如今这莫大,只怕尚未彻底待这江湖绝望死心,因此还存有争锋之心的。”又看刘正风,满面不解,心中便摇头,道,“只看往后衡山派中刘正风金盆洗手之时,偌大个大派,竟无一人站出来拔剑抵抗,果然莫大一去,刘正风痴心音律,沦落成个富态的玩物丧志之人。这岳不群与莫大二人,都是惊才绝艳又深谙人心权谋的江湖老辣人物,以二人之身,力敌左冷禅十数年威胁压迫,这两人,好生了不起!只是莫大既去了江湖里浪迹,岳不群便独木难支,又不知华山派前途何处,因此才生出觊觎‘辟邪剑谱’的行径来,也是个悲情人物。”
又看定逸,面色忿然,目光好生无奈。
这老师太,其实是个十分明白的人物。可惜身为女儿身,又易动怒,真是个先锋般人物,难怪北岳恒山派掌门,能教定闲师太作了。
一念至此,罗刺寇悠然神往,定逸师太已是如此人物了,以女人之身,在五岳剑派中撑起恒山派威名的定闲师太,又是怎生一个人物?岳不群以浩然正气力撑西岳华山一派,莫大先生以“假痴不癫”浪迹江湖成就南岳衡山派“潇湘夜雨”的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赫赫威名,那么定闲师太呢?慈悲么?恐怕不仅如此!
定逸一心都是怒火与愤懑,她脾性暴躁,心中有气,便想有个发泄处,转眼看时,罗刺寇手抚窗棂怔然释然,又似有向往之情,心中欢喜他机灵果敢,便牵了他的手往室内走了几步,柔声问道:“孩子,你想起甚么了?可是下头那数百口棺材么?”
罗刺寇摇摇头,叹道:“岳先生与莫大先生以男儿之身,抗衡左冷禅这厮已如此殚尽竭虑,我在想,北岳恒山派的定闲师太,以女人之身,竟教左冷禅千万奈何不得,那很了不起,本想也是像师太这样令须眉男儿也汗颜的豪杰,但心中却觉着,不该只是如此,因此向往。”
他这话虽说的极漂亮,却是发自肺腑的称赞,绝无惺惺作态之色,岳不群几人听了,心中愤懑微微驱除了一些,莫大摇头笑道:“你这孩子,莫大哪里来这天大的本领?江湖里豪杰之人,挥袖落雨,联袂结云,你是不曾见识过几个的,因此慨叹。只不过,岳师兄确是了得的,定闲师太,也确教人折腰。”
定逸趁机说道:“鄙派中,定静师姐佛法造诣精通,定闲师姐么,佛法也是好的,见识胆识,更教人佩服。”而后循循劝道,“你这孩子,只听你沙漠中出剑便不留活口,这行径,自是好的,世间恶人少一个,便多一分太平。然则恶人总是杀不尽的,若要邪恶消散,便该行规劝之事。况且你年纪轻轻,如今遭受这等重伤,常言道罪孽罪孽,杀一人,休管善恶,那总是不祥的。倘若你这身子好了,便来恒山一行,在定静师姐身前聆听些佛法,请定闲师姐教导你些是非善恶,倘若再能学得岳师兄三分谦谦君子之气,定然能逢凶化吉,此一生里,平安康健。”
罗刺寇心中一热,鼻端酸涩,心头叫道:“前一世里,爹妈经常这样教导于我,我却没能听在心里去。到了这世界中,鬼僧虽如严父,却不曾如此规劝于我,定逸师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竟这般热心按着性子来劝我,何德何能?”老话里都说,“良言一字三冬暖,恶语半句仲夏寒”,定逸再三规劝于他,虽颇有些不尽伤心,听来也觉迂腐,但着实都是为他的好,身为孤独穿越客,洛景繁花梦里人,这世间的情感,倘若果真真心待真心,人非铁石,焉能无动于衷?何况罗刺寇本便是个极感性的人。
当时抽搭了鼻息,仰着头笑道:“那好得很啊,倘若真能有命去恒山,必然要聆听师太们的教诲的。只是倘若去了,恐怕却要劳烦三位师太很多。”
定逸颔首而笑,道:“哪里话,你小小年纪,能有甚么劳烦不劳烦的?”
罗刺寇伸出手指,一一数着道:“很多啊,这第一么,恐怕要劳烦定静师太,请她老人家诵佛七日。这第二,更要请定闲师太教导我怎样分辨十分,定夺善恶。第三,却要劳烦师太你了,我这武功,稀松寻常,多有不解之惑,年岁又小,也学不来凌厉刚猛的武功,可不就得劳烦师太了么。”
他这模样,分明贪心的很,岳不群三人相对而笑。
定逸想了想,点点头道:“这也不难——你平时便爱胡说八道,哪里有诵经礼佛的模样?怎地倒要请定静师姐佛前称颂?可要为你师门里祈福么?那也用不得七日啊。”
罗刺寇抬起衣袖,沾了眼角,笑嘻嘻道:“我可没有师门,自我来到这个世上,虽不知爹爹妈妈在哪里,但总是身为孩儿,一片孝心,那是无论怎样都该具有的。人不能相见,心却是相通的,我请有德的高人在佛前称颂礼赞,便是相隔千里万里,哪怕阴阳两届,想来这称颂的功德,那也是能抵达彼岸的。我在这世间,有师太爱护,过的很好,不能承欢膝下,也只好嘱咐诵经礼佛七日的功德,代为尽孝,如此,勉强了结心里一点夙愿伤痛也好。”
说话间,罗刺寇心中想起老而失子的父母,渐渐哽咽,渐渐扑簌簌泪如雨下,那袖子,本是牛羊皮,并不沾湿,越是擦拭,便越发泪痕深重了。
屋内众人,都是江湖豪杰,却听他如此说来,都觉咽喉里一片堵塞,莫大本就是个落魄而多情之人,眼眶里泪花点点,待再看时,罗刺寇仰着笑脸,却已泣不成声。
定逸合手而坐,眉目间一片安详宁和,口中连诵三声佛号,睁开眼来,如拈花迦叶,含笑珈蓝,只听罗刺寇又道:“我也不知爹妈的生辰,约莫猜测两个日子,每年彼时,定然佛前虔心求拜,只是如今中了左冷禅算计,经脉已被堵塞,只怕,只怕是命不长久,因此,倘若不能到恒山上去,只求师太代定静师太应允,每年二月十九,八月十五,请代弟子佛前求福,所有功德,只落在爹妈身上。”
定逸长长叹出一口气来,道:“你的苦心,佛祖必是知道的。二月十九,传是菩萨生辰,你娘亲生你的身,对你而言,便如菩萨一般,这是该的。”言罢长身而起,振袖哼道,“只是不必这般沮丧,贫尼的本领虽不济的很,但舍却这一具皮囊,护你周全上得衡山派去,决心却是有的。倒要看看,这世间的人,果真便为所欲为,甚么也顾不得了么!”
罗刺寇抬眼看那烛光,盈盈光辉中,似乎佝偻着倚门呼唤儿郎的花白了双鬓的爹妈便在那里,痴痴而笑,眼中一片模糊,不觉这悲伤,触动了神符紫海之中的神识,砰然真元涌动,那寒冰真气如蒙大赦,猛然自隐藏之地奔腾而出,席卷上了罗刺寇周身,猝不及防之下,众人只听他微微啊的一声,急忙来看,只看肩头一晃,脚下立足不住,砰然摔倒在了地上。
正在此时,楼外已动起手来,原来昆仑派众人随了左冷禅到了长街尽头,一眼只看到满地的棺材,尽皆骇然,左冷禅似笑非笑,原是他早在镇外便教人打探到了这一行数百口棺材的来历,心中算计既定,方作出如此声势,引震山子入镇来。那震山子见此情形,面上惊疑不定,却吃左冷禅几句怂恿,当时咬牙顿足,喝令门下弟子毁棺弃尸,那青年几人,哪里能肯?切齿大骂开来,一言不合,方不及理论,乒乒乓乓拔剑便杀。昆仑派弟子,人多势众,却经不住铁了心要报仇雪恨的这几人舍命来杀,两厢纠缠一处,毕竟昆仑派人多势众,又有左冷禅暗中渲染,渐渐将那一行几人逼迫着往楼门前倒退而来。
刘正风手快,将罗刺寇整整齐齐扶坐在了踏上,定逸提剑便走,莫大待要拦挡,定逸剔目喝道:“这孩子一身都是伤痕,尚不忘天伦恩情,你我既身负江湖盛名,怎能任凭昆仑派当街再行凶?便是不动手,贫尼身为佛子,这许多死人灵前,姑且念几句经文,那也没甚么了不得罢?”
几句话,将三个高手说的满面通红,岳不群往窗外探身一看,嘿然冷笑,道:“嵩山派人才济济,左盟主到了,‘九曲剑’到了,本想着有个‘大阴阳手’乐厚乐师兄,那便已教人赞叹人才之盛,不想竟连‘仙鹤手’陆师兄也来了,好得很,好得很。”
这四个高手,抬足间便自窗子上跃了下去。
罗刺寇身上疼痛,面上却浮现出略有歉意的微笑,轻轻拭去眼角泪痕,想了想,翻开榻上棉絮,在床板上掰下一尺长短的木刺,一边将幔帐扯了半片裹了,藏入袖中翻身背对外头躺了下去。
第二十六章恨屠虎伥慨且慷(下()
窗下众人,已打作一团。那年轻汉子,手中掌一柄长剑,武功却并不甚好,休说左冷禅几个宗师,便是与罗刺寇交手,只怕也奈何不得个回合。因此与昆仑派弟子中好手斗剑,他自是处处落了下风。若非那中年汉子一把厚剑厉害了得,只消片刻,他便要教昆仑派存了杀心的弟子斩在剑下。
左冷禅只是看着,并不说话,待见岳不群四人自楼上跃下,方冷淡开口道:“岳师兄,莫师兄,刘师兄,定逸师太,震山子一派宗师,左某迎出镇外接应,那是应当,不必自窗口跃下来见罢?便是心有不愿,那也只要在客栈你等候便是,何必如此?”
岳不群一笑,长袖一震,十数个昆仑派弟子,便教他清清淡淡拂开。
震山子一袭青衫,形容惨淡,微微有些消瘦,身材不甚高大,约莫三四十岁模样。他虽有“乾坤一剑”的美誉,却是使双剑的。眼见岳不群四人自窗口跃下,心便不悦,面上一团清冷,待又听了左冷禅挑拨,长眉挑动,却教岳不群这一袖之能,将发作强压了下去,怫然喝道:“岳先生,你这是何意?莫不是无昆仑派的内事,你华山派也要来管?”
岳不群笑道:“哪里的话!昆仑派也是江湖里有头有脸的名门正派,这行事么,自当有名门正派的气度。我看这一行镖局,尸骨累累,纵然这镖局有做的不到的,教你心中不喜,但屠戮满门,这却过了。岳某既蒙江湖里朋友太爱,送了个‘君子剑’的美名,每每自省,均有名不能符实的惭愧。因此,岳某行事,纵然与魔教的魔头相逢,那也要问个是非明白,而后才拔剑便杀。震山子师兄,你道是岳某这行事,可有错么?”
震山子拂袖将门下弟子止住了,冷哼道:“与魔教中人,有甚么是非分辨的?一旦相逢,拔剑便杀就是了。岳先生号称‘君子剑’,以我看来嘛,这‘剑’倒是不差,一袖之力,远在震山子之上。倒是这‘君子’二字,虽名副其实,未免有些不是江湖中人了。”
莫大道:“那么,依着昆仑掌门之见,这分辨是非,倒要与甚么人才相配?”
定逸师太喝道:“有甚么匹配相悖?善恶之分,自是正邪之别。是非之别,方在我正道中人身上。震山子掌门,这镖局,可是魔教的?”
震山子看一眼左冷禅摇摇头:“不是。”
定逸嗔目又道:“不是魔教的,莫非便是与魔教有瓜葛的?”
震山子不知怎生应付,倒是那年轻汉子仗剑喝道:“原来是五岳剑派的诸位前辈到了!好教各位前辈知晓,晚辈这一行镖局,无一不是规规矩矩做本分买卖的,常年来走南闯北走东闯西,休说违逆,便是对这昆仑派掌门半分不敬之色,那也是没有的,可谓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这一行镖局,有江浙的,也有中原的,若非一路走来,素昧平生。这震山子,使人在沙漠之中,杀人夺货,还想赶尽杀绝,如此人物,哪里有半分名门正派的模样?哼哼,昆仑派,好正派的行事!”
定逸当时怒目而视,她在江湖里,本就是个脾气暴躁的,昆仑派弟子中,久闻她名头的,不在少数,见而生畏,骇然倒退。
左冷禅淡淡道:“定逸师太,何必只听这些镖客的一面之词?震山子师兄既劳动大驾不远千里自沙海中追来,定然有他的道理。倘若坦荡无私,他两方,当着我五岳剑派四派的面上,就此在客栈里一五一十说个明白,孰对孰错,自有分辨。”
那年轻汉子嘿然冷笑,道:“嵩山派好大的威风,难不成我四五百口人命,也比不上震山子只言片语么?”而后向诸人拱手作谢,昂然道,“此番血海深仇数家镖局的托付,都在晚辈一人身上。天涯海角,此仇必报。不然,愧为人子,愧为大丈夫。你这客栈,好是深渊一般的门槛,晚辈小门小户,只怕也进去不得,就此告辞。”而后怒视震山子道,“我知你昆仑派人多势众,便是追来,我也不怕。”
震山子冷笑,便要拔剑,道:“何必那多麻烦,看你是个小辈,让你三招,只管一发都来罢。是非黑白,都在剑下说话。”
那年轻汉子大怒,便要发作,正所谓仇人当面,血气之勇,定逸正待劝阻,却听楼上罗刺寇大声笑道:“昆仑派,嵩山派,无非一丘之貉而已。昆仑派意图中原,本领又很是不济,只好花费些钱财,买个名声不泄而已。”
震山子闻声悚然,厉声喝道:“谁在胡说八道?”一声断喝,双剑已在手中,便要飞身而上,后头闪出一人来,青袍长剑,意态潇洒,只是眉心里一道伤痕,并未痊愈,正是昆仑派三弟子谭迪人,沙漠里教罗刺寇一剑伤了眉心的那个。
谭迪人于震山子耳语几句,震山子霍然转身,瞧着定逸师太冷笑道:“好啊,我说这狗贼哪里来的那么大胆子,处处与我昆仑派作对,原来竟是恒山派的师太在包庇。”转面来,当时请问左冷禅道,“左盟主,你既是五岳剑派的盟主,这恒山派包庇邪魔外道,长此以往,恐怕与名门正派不符啊。”
罗刺寇又笑道:“果然是颠倒黑白的大高手,震山子,你的剑,未必比得上你这一张嘴厉害啊。我既杀你昆仑派的人,那便是杀了,想必这位左大掌门自不是如信你信口雌黄般信我的话,所谓是非道理,正如你所说,比不上剑下说话的分量。”
左冷禅微微摇头叹息,道:“震山子师兄,你也亲眼看到了,这少年本性桀骜,毕竟年纪不大,我嵩山派与他也没多少瓜葛,倒是南岳衡山派的两位师兄,恐怕维护的紧。”他这言下之意,便是恒山派华山派与罗刺寇并无瓜葛,片刻震山子动起手来,那两派也再无阻拦的道理。
震山子瞪着莫大,又看刘正风,悄然往弟子里做个手势,那谭迪人往后一退,喝道:“二师兄,四师弟,那小贼一手衡山剑法厉害的很,对付这等邪魔外道,也不必讲甚么江湖道理,咱们一发上罢。”
倒是那年轻汉子喜形于色,扬声叫道:“果然是罗少侠当面,咱们对罗少侠可景仰的很。这昆仑派的要为难罗少侠,咱们既与他也有血海深仇,那也不必讲甚么江湖道理,拼死力战便是了!”
左冷禅一旁两人道:“你镖局一事,左盟主既然应诺从中斡旋,那也不必着急,来,且先待昆仑派与那小贼了结了恩怨,坐下说不迟。”
这两人说着,左面那个,身量并不甚雄伟,一双手掌却厚重的惊人,啪的一掌,往这边推来,尚在半路,劲风激荡。更是惊人的,他那双掌,初看并无出奇处,却待拍出时候,一正一反,一明一暗,众人大都是行家,见势心中均赞:“‘大阴阳手’,果然名不虚传。如此掌力,只怕只论浑厚,仅在左冷禅之下了。”右面那个,面色阴沉,稍稍显得蜡黄,左手报了“五岳令旗”,右手缩在衣袖之中。那左手,十分消瘦,却连手臂极其长远,形如仙鹤脖颈,手掌随意蜷曲着,虽不动,气度更在前者之上。
岳不群冷眼将这两人看了,心中又是忧愤,又是急切,暗暗道:“‘大阴阳手’乐厚,武功在嵩山派中只占第四,休说左冷禅,便是这陆柏,也更在其上。遑论嵩山派里,还有个大太保‘托塔手’丁勉,武功虽不曾真切见识,想必只比这左冷禅,恐怕也不差许多。嵩山派人才济济,何其多哉。”便心想起华山派中,高手只他与夫人两个,弟子更只一个顽童,如此势单力薄,怎能与嵩山派争较一时长短?
不由潸然。
那莫大,也与他一般的心思。
这两人,正是嵩山派“十三太保”里的“三太保”乐厚,号称“大阴阳手”,另一个,便是“二太保”陆柏,素有“仙鹤手”的美誉,江湖里,都是仅次于一派掌门的宗师人物。这两人既出手,震山子心中恍然,嵩山高手中,这两人不但次于左冷禅,也次于大太保“托塔手”丁勉,却他两个已是厉害至此,遑论那两人?自家本看着门下弟子极多,又有左冷禅镇外来接应,心中矜持,如今方知,原来这中原武林大派,毕竟便是大派,西域昆仑,远远不能及。便是那华山派岳不群,只施展了一手“铁袖拂长空”,便已在这陆柏乐厚两人之上,只他一个,便将一个昆仑派,全然比下去了。
而那两人出手,这震山子也看的明白,他两个虽口中说是阻拦那镖局几人,却那掌风,将岳不群四人尽皆笼罩了进去,便是给自家造好了景象。心下不多盼望甚么获得,便想只将那杀死自家许多弟子的小贼拿了,也好从中逼迫出衡山剑法,如此,昆仑派便是学成七八个人,进发中原,也是指日可待的。
他却不肯亲自出手的,自持一代掌门,武功虽不甚,架子却在那里,耸身退后,门下三个弟子纵身一跃,便上了楼上去。
左冷禅赞道:“这一手‘云龙三折身’可俊的很哪,震山子师兄教导有方。”
这昆仑轻功,本便是震山子最为得意的,左冷禅赞在口上,便着了他的得意。
定逸四人,教陆柏两个左右胁迫,轻易不敢卖出破绽来。岳不群三人自是想着先来自保,定逸却不愿教昆仑派这三个弟子伤了罗刺寇,厉声喝道:“陆师兄,乐师兄,好霸道的掌力!”虽是称赞,却怒气勃然,锵然出剑,便要破了这两人的合击。
叵料剑方出鞘,上头楼里一声怒叱,重木撞了金钟也似,嗡然作响,那三个昆仑弟子,齐声啊一声叫,倒飞往楼下撞来,窗口探出一人,虬髯粗面,手持紫金八卦刀,正是施令威。
施令威哈哈大笑,啐一口下来骂道:“爷爷与罗兄弟来道个别,干你祖宗甚么要紧事,敢来打扰?”下头嵩山派众人齐声大呼,左冷禅喝道,“岳师兄,我五岳剑派,甚么时候竟与这和魔教纠葛不浅的人物也称兄道弟起来了?”长臂振处,衣衫猎猎,他竟要亲自出手,好将罗刺寇如今最是依仗的帮手击杀。
罗刺寇在内头笑道:“施大哥,这昆仑派的三个弟子,有一门武功,却将你这一招‘长江三叠浪’给比下去啦!”
施令威飞步便走,自此处跃上对面屋顶,回头猛然一刀,正中飞身来赶的震山子那柄长剑上,清亮一声响,震山子竟吃不住施令威这自上而下的一刀,不得已只好舍弃了面子,又落了下来。这一手,教施令威好生佩服,大笑道:“罗兄弟,这震山子的一手‘面红耳赤气急败坏坠地神功’,俺真真是佩服得很啊。有一桩闲事,早先答允了别人,不得不去,俺待过些日子,定来看你。”
回转头来,盯住嵩山派那举剑怒喝的弟子们,施令威恻恻道:“嵩山派的甚么太保,俺是打不过的。五岳剑派的太上皇左冷禅,那俺更非对手。但你嵩山派中,少说也有三四千个寻常弟子,倘若我这兄弟在你嵩山派手中有个长短,俺今日杀一个,明日杀一个,你十三太保虽威风,但要赶上俺这‘八步赶蝉’,那也千难万难,看你左冷禅能护得几个周全。山高水长,老子这便去了,不必来送。”
他语速既快又重,用了内力送出,声振四野,震山子方提气又要扑上,他那一番话,早已说完,双脚飞快连踢,屋头瓦片,雨点般落来,夹杂了灰尘沙土,正将纵身半空里无处躲避的震山子,泼了好是一个灰头土脸,震山子破口大骂,又吃一口灰土,譬如教人捏住了脖子的鸡鸭,戛然而止。
施令威大笑中,这次果真去了。
左冷禅喝止了要追赶去的陆柏两人,往着震山子道:“这贼人j猾,武功也甚不错,却未必及得上师兄,折在他手下,本是旁门左道的手段,何必理会?杀昆仑派许多弟子的那小贼,如今正在上头,何必因小失大?此人偷学五岳剑派剑法绝招,本是要我五岳剑派来作处置,但天大地大,比不得师门仇恨,震山子师兄,你且先请!”
定逸怒叱道:“好不讲理!”
震山子怦然心动,返身又是一纵,果然云中鹤一般,端得潇洒。月光灯火下,青衫如惊鸿,剑光闪闪,一脚踢开半掩的窗户,挺剑喝道:“狗贼,看你今日哪里走!”
定逸几人不及发作,嵩山派上百弟子振剑齐声喝道:“请五岳剑派诸位前辈自重。”
那陆柏与乐厚二人,又一左一右并掌圈来。
震山子立足窗棂之上,往里头瞧一眼,口中大笑,倒提长剑,步步逼了过去,喝道:“原来竟是偷学五岳剑法的,说不得,今日要为五岳剑派讨个道理。”
左冷禅觑住岳不群四人,交叉叠在腹前的双掌,刹那间便能作惊天一击。他的心思,昭然无疑,罗刺寇既杀了昆仑派那许多弟子,休管是非,震山子身为掌门,自要寻个说头,这本是江湖规矩,倘若岳不群四个真要出手,他既是五岳掌门,又是正道三大高手之一,今日趁势将这三个剑派好手击杀在此,那也在江湖里说得过去。
岳不群长衫微微而动,一只手,把住了剑柄,心中想着今日纵然拼死一击,也不可教左冷禅如此折华山派面目,不想剑未出鞘,楼上一声惨叫,砰的一声,又砰的一声,震山子大声骂道:“狗贼,卑鄙无耻!”
窗棂颤动处,罗刺寇恍如风中枯叶砰然坠下,他却强力站起,一只手拄着一柄长剑,正是震山子所有。
众人有惊又怒,怎地震山子也是个武功好手,竟能教他连长剑也夺了去?
定逸只看罗刺寇面目流血,一只腿也断了,若非长剑拄着,定然立足不住,当时袖里一掌,迫开讶然呆了的陆柏,纵身往前一看,只见罗刺寇胸口塌陷了下去,皮袄之上,正在胸口部位,有一道白印,想是震山子一脚落在了他身上,躲闪没有来得及。
不及怒叱震山子,他便摇摇晃晃自上头跳将下来,众人看得清楚,骇然心惊。
原来震山子小腹之上,鲜血淋漓,一截木刺,只留了把柄不过两三寸,再看罗刺寇双手之上,鲜血滴答,心中均已明了,震山子得意大喜之下,竟不想罗刺寇重伤之中竟还有一拼之力,待他贪心中近身弯腰去夺罗刺寇身上的“剑谱”,却教他趁势一击得手了。
再看时,对比身量,众人均是高手,登时便知这判断绝然不错了。
震山子落了地,一只手持着仅存的一把长剑,面色苍白,一只手又捂着伤口,面色狰狞,目光歹毒,脚下踉跄,只怕那木刺,已伤在他五脏六腑了。
罗刺寇微微垂着眼眸,目光中闪过刹那间的决断,猛然抬头睁睛,竟强行提起一口真气,合身快如闪电般,长剑化作一道寒光,目标正是震山子脖颈。
定逸师太一手没能拽住,后头又被陆柏一掌,不得不回身迎敌,却听莫大啊地一声低呼,神色惶然,竟似见了鬼怪一般。
那震山子见罗刺寇一剑刺来,居然大喜,正在那长剑临身刹那,差之毫厘往一旁一让,收起一剑,直挺挺送入罗刺寇肋下,自前头入,自后头出。
罗刺寇蓦然大喝一声,声音嘶哑犹如夜枭,一只手死死抓住那长剑剑刃,内力到处,震山子竟抽不回来,一时间骇然欲绝,大叫声里,贪生怕死之意,便是昆仑弟子也听的出来。
斑驳光影之下,震山子双眼睁大,面色惨白,急忙要退,却被罗刺寇丢开入腹那长剑,皮肉绽开露出森森指骨的左手揪住他衣摆,右手之中,长剑陡然下坠,断翅大雁般,教震山子慌忙扭头背身要让开这杀招的举动,俱都化作了无用。那长剑,嗤一声响,自木刺入处再入,推动木刺,自震山子后背出,剑上内力,十分强横,催得那木刺铮地钉在了客栈门柱上,血迹涔涔而下。
罗刺寇右手长剑,却将那木?br/>电子书下载shubao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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