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笑傲江湖之丝路魔笛

笑傲江湖之丝路魔笛第11部分阅读

    木刺造就的创伤,越发扯得广阔了。

    震山子不忍疼痛,惨叫不绝,猛然往后一挣,衣衫破裂,好不狼狈,却终于躲开罗刺寇回手抽剑之后的第二击,暂且留住了性命。

    便是左冷禅,如今也头皮阴冷,背后似有鬼风吹来。

    这少年武功也不见得高明到绝顶,但这等舍身忘死的惨烈胆气,宁肯身死也不教敌手独活的阴狠歹毒,当真是他平生仅见!

    罗刺寇又将那长剑拄着地,目光越过骇然众人,看在震山子那伤口处,连连剧烈喘息,留恋吸了一大口冷气,缓缓问道:“我不怕死,你呢?”

    震山子如逢鬼魅,伤势又极沉重,一时间,竟顾不得嵩山派这等强援便在身旁,只想着早些离了这里,待医治好伤势,再来寻仇不迟——他教罗刺寇那等决绝果断狠辣歹毒,骇破了胆子。

    当时昆仑派数十人,竟就这般走了,来去如风,再不肯在此地多留片刻。

    那镖局几人,哪里见过这等惨杀?一时怔怔呆呆,只好教昆仑派的众人,便就这么去了。

    罗刺寇眼睁睁看着昆仑众人消失不见,仅凭一口气支撑的力气,油尽灯枯,眼前一黑,经脉骨骼尽为那寒冰真气冻住,牙关咔嚓作响,仰面便往地上倒了下去。

    那震山子的佩剑,锵地落地,恍如有人弹剑作歌,直击云霄。

    第二十七蹄章欲行不行马蹄轻

    一枝葳蕤嫩芽,自沙坡里探出头来,一曲清水,淙淙往山外淇淇而去。半丘凄迷初发的嫩草,略略寒风中,抖动夕阳。沙坡头上,有人高歌,音调尖而不利,唱词古拙,一如流连秦砖汉瓦的秦皇汉武,骡马牛羊应和,鸡犬孩童伴佐,间有田埂上农夫晚归,赤了小腿,卷着臂膀,将铁锄荷了,或大声说笑,或低声叱责,无非家长里短,也有农妇,倚门呼郎唤儿,也与邻人说些晚膳吃食,并不丰足,却也心安。

    正是春雨之后,落日的时候。山也为那春雨洗了,心也敞亮,此处乃是山内小镇,惯种桃李,兴旺柳杨,往山顶上看处,入眼都是嫩绿,直似要招惹人的心扉。更是雨后,微微紫蓝色的山雾,此处一缕,那里一丝。

    车轮汩汩,自山外转来一车,并不显眼,寻常外出之人的角色。

    车旁随着四人,车后远远缀着一行,少说也有十数,这一行人,手持长剑,步履轻巧,乃是江湖里好角色,更兼人多势众,纵然这里民风剽悍,也并不有许多人往他那里靠去。

    赶车的,是个寻常角儿,长鞭挥舞中,车子稳稳当当。行及山内,又减慢了车速,回头赔着笑问道:“几位,眼见着天色也晚了,明日定有风雨,倘若不急着行路,倒是这里也是个歇脚的地方。”

    车旁四人中,有书生,有老尼,也有落拓邋遢老者,做主的,却不是那锦衣长者,那人身态富贵,见问又回头笑问道:“岳师兄,定逸师太,这里也是江湖里一处朋友,崆峒派我朝以来,置身江湖之外久矣,但毕竟与五岳剑派都有往来,如今咱们到了山下,倘若不上山,只怕情理上也难说过。”

    这一行,自是岳不群等人了,那说话长者,便是刘正风。

    刘正风一言既出,定逸师太虽脾性暴躁,却也知晓江湖里的道理,点头道:“刘师兄所言不差,都是名门正派中人,五岳剑派,与崆峒派渊源颇深,此番虽有意赶路,但到了山下不往上去拜谒,那是说不过去的。莫师兄,岳师兄,你们意下如何?”

    她便是这个脾性,管你旁人怎样个想法,心里想着应当如何,那便是如何了。

    岳不群往后瞥一眼,缓缓道:“那是定要往山上去的,岳某虽也身居陕甘,与崆峒派诸位前辈素有神交,却这往来,并无多少。借此机会,正好拜访,也省得教人当咱们三派无礼,竟过门也不去拜谒。”

    莫大自无异议,岳不群便教那车夫道:“一路数日来,倒是劳累老哥哥辛苦,这里有一些前辈高人,我等须往山上拜谒,眼见着春耕也都起了,想必老哥哥也甚是担忧家里,不如就此别过罢。”

    那车夫自无不允,刘正风爱惜他一路细致,将些碎银,又多分了他一锭。

    岳不群皱眉道:“只怕不妥,这陕甘地带,虽也清平,但民风剽悍,马贼劫匪,多如牛毛。江湖里为非作歹教咱们追的无路可逃的,也在这里多有隐匿。只怕身携许多银两,倒不甚周全。”

    车夫自车内抽一把长刀在手中,荷荷笑道:“岳先生诚然君子,待咱们这些低三下四的,也这般在心——倒是无妨,小人颇通些拳脚器械,本是在崆峒山上学了些粗浅武功的,待明日雨过了,寻西去的客商,结队而行,也能多赚些养家的铜钱。”

    岳不群方颔首,道:“如此,正好。不成想老哥哥竟是名门传人,一路倒是多有失敬之处了——却不知,怎地见明日便有雨水?”

    车夫一笑,指了指草鞋,道:“田地里抠些饮食的,这天爷爷便是父母,怎不捉摸得他脾性?日头清明,朝霞鲜艳,明日必有雨。以这里往年的天气瞧,只怕这立春时候的雨,指不着天也晴不得。时辰尚浅,这里的客栈,大都是师门里开的,倘若住去,以诸位的身份,难免有人夤夜来谒,倘若不弃,小人倒有个说法,不如待小人寻几个山下走的师兄,就此迎了诸位上山里去,可好?”

    众人自无异议,倒是这车夫走南闯北,说话颇是伶俐,虽一张枯树皮也似的脸,掩不住胸中有些见地,岳不群心下怅然,暗暗叹道:“崆峒派并非江湖里一流门派,远远比不上少林武当,却它一个外门里的弟子,竟也这等乖巧之心,想我华山派,虽为五岳剑派一支,名震江湖,倘若要有这等潜隐实力,当要追溯当年剑气二宗意气之争之前,可怜好大一个门派,如今人才凋零,处处受人掣肘,奈何,奈何!”

    当时车夫催马往前,行不片刻,劈面撞入村镇之内,但见繁华并不了了,却自有一股宁静气象,行人三三两两,或是江湖里行脚客人,或是晚归农人,也有神情矜持、裹巾吟哦的当地书生,便是呼儿唤孙老弱,豁出一口黄牙,斜着眼睛将入镇来一行人细眼打量。

    那车夫径直引众人往一家客栈中,众人抬头看去,这客栈,早已风雨斑驳,前头青砖绿瓦,后头也有草栈,外头立着两个聊赖店伙儿,腿脚伶俐,正瞧着乡人嬉笑。

    见是众人来,那店伙儿分出一个先进了内里去安排,另一个当面迎来,先笑道:“哟,客人们可是远路来的?这天爷爷怕是不教行脚人好过,眼见着便要下雨,客人们倘若信得过小人的眼睛,不如且在小店里打尖一宿,待看明日好安排,小店惯不欺客,镇里头大是有些名声的。”

    刘正风便笑他:“你这小二,真是个好牙口,便要住下,这里便有五六个人,后头来的,倘若人多势众强行要住,你又怎生安排?”

    他一口官话,并不十分好听,那店伙儿细细听了,大约明了他的意思,傲然一笑道:“住店总也要有个先来后到,客大不压主,哪里能有强住的道理?!”

    那车夫叱道:“你这夯货,休卖弄牙口,这几位,乃是五岳剑派的前辈高人,山门里可有在此歇脚的师叔师伯?休要坏了崆峒派规矩!”

    店伙儿吃了一惊,他只看这几人行事各异,均有好身手,哪里想竟是五岳剑派高人前辈?当时恐慌,连忙飞步往里头去报,不片刻,里头抢出个汉子来,打扮粗朴,形容剽悍,只看一眼,刀削斧凿似面庞上,亮堂堂有日头光辉,顾盼间,自有攻城拔寨般悍勇。背后各插兵刃,有刀有剑,当中那个,腰间却是一柄上短下长的连枷棍,岳不群几人也不惊讶,崆峒派素以兵刃奇异闻名,这连枷棍,他们也见过不少。

    那三人抢出门来,当面站住,远远举手作礼,口中叫道:“不知五岳剑派诸位师兄到临,崆峒派有失远迎,当真失礼至极。”这几人说话间,那客栈之内,一头信鸽一飞冲天,飘忽间上了高山去。

    刘正风正容道:“不敢当,诸位师兄多礼。”当下将几人彼此介绍,他眼光毒辣,竟认得这三人——崆峒派不分僧道儒俗,弟子名分三等,各按师门,分作八派。一派之主,号称掌门,而总辖八派掌门的,又号称掌派。所谓八派掌门,与寻常门派中长老堂主彷佛,掌派者,方与华山之岳不群、衡山之莫大并肩。这三人,并不属同一门,也非掌门,刘正风以音律交往天下,因此倒也颇通崆峒派繁复门规,待这八派之中的杰出一二代弟子,素有耳闻,两厢对照,一一分的明白。

    那三人只听当面的便有两派掌门,更为吃惊,旋又恍然。这几日里,祁连山下魔教为正道大败,江湖里早传得纷纷扬扬,岳不群几人自此而过,想是大功告成要凯旋而归了。

    领头那个,乃是崆峒派一代弟子里佼佼者,江湖有美誉,号称“奇兵追魂手”,竟是连通了崆峒派“奇兵门”与“追魂门”武功的大成者,久在山下行走,姓胡单名一个通。

    胡通踟蹰沉吟,心中不能定,本想请诸人往客栈里去,却非待客之道,正犹豫中,高耸云中的远山之上,铜钟响彻,荡开云霏,继而声乐震天,自山上而来。那声音来的好快,方听初声,正在山巅,第二声时,已到了半山腰里。胡通心下大定,知是山里各派掌门闻知讯息摆开迎客礼仪。这崆峒派虽在西陲,却有古风,迎客送客,均有完整规矩,迎客有铜钟响罄,更要列开大队,八派掌门乃至掌派依规矩下山,只是崆峒派不问江湖之事已久,这一套规矩,多年不曾用过了。

    岳不群莫大脸色稍霁,往后头看,远远辍着的嵩山派众人,竟绕过此处村镇并不愿与崆峒派结交似,只看黄衫隐约,赶往前头去了。

    正此时,那车里,却传来一声呻吟,定逸师太面色惊喜,吟诵佛号道:“阿弥陀佛,这孩子一路不见觉醒,不想竟在这时有了知觉。”刘正风笑道,“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何况恒山派疗伤圣药出神入化,断无失手的道理。只是若往山里去,山路颠簸,只怕又要牵动伤势,只怕不妙的很。”

    定逸横他一眼,淡淡道:“索性便也留下也是好,岳师兄莫师兄管往山里去,贫尼照看着便是,总不能教人觑了空子。”

    她言下之意,显是不待见环伺的嵩山众人,这几个心下均知左冷禅定然不肯教他几个轻易与崆峒派交好,闻声默然。

    忽而,村镇之中,不知是谁家灯火蓦然通明,一时之间,锣鼓齐响,牙牙一阵高音胡琴之后,一声喝唱,竟将渐渐近来的崆峒派礼乐俱都压了下去。那喝唱,好生酣畅淋漓,虽只是一声,众人听来,却似重鼓响箭一般,一声穿透山岳,二声喝断水倒流,待第三声时,歌者中气不绝,愈上高楼,原野中,俱都是他的回音,彷佛这山川林木,这天地乾坤俱都为和应和,替他喝彩,音起音高,万籁俱寂,一声落,震天价彩声,宛如山川里的每一粒沙砾也在呐喊,小小村镇之中,农人休论男女老弱,一并高喝,满山川里,都是那一声“彩”。

    车辕上骡马,竟也为这一声喝出了性子,扬颈嘶鸣,奋蹄欲奔,那车夫单手扯住缰绳,双足如石桩般牢牢钉在地上,纹丝不动。

    众人只听得那一声,又复教那一声“彩”,好似要将一身的真气引发,血脉筋骨中,撞入钟鼓一般,脑门里嗡嗡一片震动,莫大与刘正风均都是音律好手,更是武功高人,却止不住血气翻腾。莫大倒也罢了,刘正风面色潮红,目中炫彩如惊涛骇浪,半晌低声赞道:“竟不想这村镇之中,竟也有这等将黄钟大吕也压下去的好彩声。”

    岳不群脸上紫光微微一闪,方能不动声色。

    刘正风忙问那胡通:“这是甚么音律?刘某虽不才,天下声韵,倒也颇知三四分,并不见有这等唱调?!”

    胡通不及答复,那第二声唱已起了,这一番,却不再惊天动地,胡琴呕呕,伴著尖板,歌者语调凄凉,却有一股莫名的悲壮,三四句之后,众人里便是定逸师太也通些史书,听出乃是一出古代英雄的陌路悲唱,虽都是前辈高人,也教那聊聊几句,唱进了心里,引发各自心思,不禁恻然。

    再复起音时候,便是缠绵悱恻的八句铺陈,这里的腔调,众人里只有岳不群勉强能听出个明白,旁人不能知晓,但此前一个“猛想起”,字句明白,众人均知,此是一番忆及咏叹。

    “崆峒派飞龙门钟玄子、追魂门青峰子、夺命门马大成、醉门长云子、神拳门苍云客、外门陆万成、奇兵门澄观,代玄空门掌门、崆峒派掌教飞虹子师姐,恭迎五岳派诸位大驾。”方此时时候,那自崆峒山上奔下一行众人里,有人提足了中气大声唱礼叫道。

    此人中气十足,显然是江湖里一代好手,开口吐字,自将那歌者之音强行压了下去。刘正风甚是不满,低声轻哼一声,他是看顾旁人脸面的,自然不肯说出一个字的不满来。旁边定逸正伸手要揭开车帘往里头去瞧,闻声回头而望,冷哼一声,掉转过头去。

    只是心下难免惊讶,这崆峒派虽不过问江湖里俗事,却与四川峨眉派一样,持身正,底蕴深厚,久是江湖里的名门正派,便是五岳派,倘若拆分开来,没有一派比得上的,可谓崆峒派乃是少林武当之下正道里的执牛耳者,如今竟是七派掌门齐下崆峒来迎接,纵然岳不群与莫大自觉华山衡山并不下于崆峒,也不禁正色正容,侧身立于道旁恭候。

    须知崆峒派之中,自掌教飞虹子之下,只有崆峒十二老最是尊崇,这十二老,十数年不问俗事,休说五岳剑派掌门来了,便是少林武当掌门联袂亲至,那也不见得他们能出面一见,遑论下山迎迓旁人。这十二老之下,便是其余七派掌门,按说岳不群等人倘若能有两三个掌门来迎,那也是当得起的,这七派并出,便教他几个心内惶恐了。

    第二十初八章空蒙烟雨说初晴(上)

    罗刺寇自那夜里疼痛抵挡不住,神识早已昏迷之后,一路上恍惚只觉着有不断的或强或弱的真气缓缓往体内灌注,自己的身子,犹如巨涛之中的筏子,飘飘荡荡的,忽而六识清醒,分明觉着耳中能听得,心中能觉得,但却说不出。如是不过几日,便似身在舟车之上,晃晃悠悠,一路只是走,待有片刻清明,方听到外头车轮毂毂,岳不群几人说话之声传入耳中。

    此时,他便知身不由己,死是死不了了,只怕日后的岁月,最好不过在衡山派里度过。倘若刘正风金盆洗手,嵩山派能将他这今日的少年剑客忘却,不定尚有活命的机会。

    此间,他也曾尝试缓缓提一口真气,但只消意念动了,身体便疼痛难忍,筋脉中如有刀割,丹田内空荡荡的,有真元的影子,却捉摸不到。再探查经脉之中,阻塞凝滞,似烟熏火燎过一般,偶有通达处,却教冬末春初的溪流一般,处处都有冰凌阻塞,行通不得,那便是左冷禅留下的“寒冰真气”。

    初时,罗刺寇咬牙切齿,恨意不绝,一心只要强提真气,重新掌一柄长剑,期盼能有杀上嵩山报仇雪恨之日。三番五次,无不教那晦涩凝滞的气息打断真气的运行,强行冲突,体如爆裂般,心知逞强定然难以凑效,索性后来便放开胸怀,暗想来日方长,倒不必急于一时。念头方通达了,胸中一段激昂坚持的勇气,便也泄了,内伤外患极重,久持不得,于是整日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处。

    这一日,幽幽暗暗的迷蒙中,罗刺寇脑海里一片迷茫,却非想的多了,想的远了,只是不知要想些甚么,又要将甚么想来,索性甚么也都不能知道,眼皮上虽有力气,一身的伤痕,却不容他久念,于是又复昏迷。蓦然那歌者声起,罗刺寇自昏迷中惊醒,气机并未引发,心中却似开阔了不少,车帘摇摆,自外头窜进许多冷风,刺面如水,一时颇有神清气爽之觉,复察身体,内伤并未消散,而外伤却渐渐好了许多,心中欢喜,侧耳再听那尖板穿云般的歌唱,隐约有熟悉之感,却并未教他再起昂扬激烈之意,心头宁和,一边暗自称赞恒山派疗伤圣药的确了不起,正要起身时候,毕竟伤势并未痊愈,内外俱痛,一时又一声呻吟,原来醒来时候,车子摇摆,已教他忍不住发了一声低微呻吟,原本车轮之下,那声音甚小,寻常人物便是贴着车厢走动,那也是听不见的,但外头四人,均是一派宗师,早已闻知了。

    这第二声呻吟方落,自山上来的一行高唱已到了外头。

    毕竟怎生迎呼,罗刺寇顾不得那许多的,不片刻,定逸师太自外头探进头来,面色温和说道:“前头便是崆峒,也是江湖名门正派里有宗师气度的所在,过门而不入,非是礼节,待往山上去的时候,你切莫乱动,山上有的是有德的高手,定能驱除你体内寒毒,莫要误事。”

    罗刺寇的性子,定逸是颇了解些的,崆峒派虽不常在江湖里行走,门下弟子中,却多有心高气傲之人,这里又是他根基,难免有说话不周到的,这也是给罗刺寇先行叮嘱,免得上了山去,又教甚么无干的人等一言激起他的性子来。

    罗刺寇点点头,转过身闭上了眼睛。

    留在山下客栈,就算定逸师太答应,罗刺寇也绝不会的。左冷禅就在左近,身边四大高手倘若不在,以左冷禅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做派,必然有所举动。

    只是他心内究竟有些狐疑,莫非左冷禅与崆峒派十分不融洽,竟过门也不上山来?

    体内轻缓了许多,气血却不能供应他足够的精力,方入神想及此处,便是一阵头晕目眩,罗刺寇暗暗失笑,道:“泥菩萨过江,都在这时分了,还琢磨那许多作甚?只是……这崆峒派名震西北,又多有江湖里耄耋前辈,虽不闻门下弟子在江湖里闯荡出许多名头,却是个实打实的大派,个中人物,必有飞扬跋扈者,我这模样,倘若上山,既非五岳剑派弟子,又非正道中人,想必那左冷禅为图衡山派剑法,甚有可能运作暗藏在崆峒派里的棋子,一旦有人寻衅,又该如何是好?倘若事事忍着,时时让着,那却非我罗刺寇了。只是若要动手,剑也提不得片刻,内力更是无从运起,好生狼狈时候,莫非平添他许多笑话便是了?”

    外头传来岳不群与来人说话之声,罗刺寇心下仰慕,又道:“倘若能有岳不群十之一二的城府,那倒也是好的,至少将计就计与顺水推舟这两手,无人及得上他。抑或有定闲师太三分本领,江湖里人物归属颇知一二,也好有个一面之词先托着。”

    心中计较,车子却已动了,缓缓行中,渐渐颠簸,不片刻,外头有人笑道:“倒不是鄙派为难,这上山下山,到此便只一条通天梯了,车子若要上得去,那是千难万难,车里的哪一派年轻弟子,总归也是我崆峒派的贵客,不如四位先行一步,待我安排好人手,将个大箩筐下来,也甚省事,不会耽搁掌派师姐安排的接风宴。”

    定逸犹豫片刻,道:“倒不是我五岳剑派的弟子,乃是个有为的后生。陆师兄,如此,这孩子,便劳烦贵派弟子了。飞虹子师姐的接风宴么,当真惭愧,不敢生受,却也不敢推辞。只是若这一个小辈后生也上得去席面,难免教江湖里耻笑,随意安排个僻静处,只好将养便是了。”

    她这一番话里,虽将三派都摘剔了出去,关怀却是实实在在的,便是教崆峒派知晓,车内虽非三派弟子,也是恒山派爱护的后辈,不可轻慢欺辱。

    那陆师兄显是知晓定逸师太脾性,闻言一笑,道:“那是自然,师太自可安心便是。”

    过不多时,定逸又道:“莫师兄,刘师兄,贫尼待这孩子,与我派中仪清仪和一般,便是有扫拂你们脸面之处,想也是不必怪罪的,是也不是?”

    车内罗刺寇哑然失笑。

    刘正风想必面色十分不好看,莫大却笑道:“这位罗少侠,能得师太青眼,那也是他福分,虽与我南岳衡山派颇有些……有些渊源,便是派中二代的弟子,能得师太教诲的,能有几个?”他是明白的人,罗刺寇性情刚烈,说是不入衡山门墙,那便多半是不会了,如今他心所愿的,只是将罗刺寇带回衡山好生询问些事物,至于别的,暂且顾不得那许多了。

    莫大永不能往罗刺寇一剑好悬刺死震山子的那一剑。

    他与刘正风不同,在剑法造诣上,刘正风哪里能及他的眼界?因此当年传派时候,许多陈年故事,如今他是唯一知晓的,那一剑,分明是衡山剑法,却非他所学,只此一事,对他而言便是莫大的事情了。

    却听那陆师兄讶声而惊,问道:“罗?可是与魔教东方不败交手数百招,一剑伏六雄的那个罗刺寇?”

    不提罗刺寇惊讶,便是定逸几个也愕然不解,刘正风道:“怎地祁连山里六个恶贼,竟是他杀了?罗当口里,这孩子便和咱们一起,怎不见说起?”

    陆师兄也甚惊讶:“四位竟不知?如今江湖里,俱都传遍了,道是魔教东方不败来了西北,本是要搅风搅雨的,不想却折在一个少年豪杰的手中。哈,嵩山派的左盟主,虽清剿了祁连山下许多魔教根基,却远不比这一位罗少侠教江湖里传扬,嘿,一剑伏六雄,当真好剑法,当真好人才!”

    他这夸赞,却是真心实意的。

    岳不群几人心下明了,左冷禅自崆峒山下过而不入,如今看来,并非他一人的承担。左冷禅不愿上山,崆峒派至少掌派飞虹子不喜见他,这倒是个彼此心知肚明的默契了。

    定逸转头往车厢里问道:“孩子,那祁连山里的六个恶贼,果真是你杀了?”

    罗刺寇道:“便是我杀了。”

    下山来崆峒派众人,闻声竦然起敬。

    听他年纪,能有几岁?休说是他,便是个二三十岁正在当打之年的好汉子,一剑杀了那六条恶鬼,便是江湖里不说,他也须吹捧自己几句,如此简简单单只说一个“便是我杀了”,一句便将是非黑白俱都担当了下去。

    那陆师兄翘了大拇指,哈哈笑道:“好,有承担,有胆量,只是昆仑派也算是名门正派,重伤震山子,倒有些……唔,到了,请上山,飞虹子师姐正在山门处恭候各位大驾。”

    至于倒有些甚么,他绝口不再提及。

    罗刺寇心中道:“昆仑派虽在西域,却图谋中原,虽有左冷禅愿意充为爪牙,别的门派,却未必真心欢迎。这个崆峒派外门的掌门陆万成,当是崆峒派的喉舌,他既如此说,想必岳不群几个,也对那甚么飞虹子的态度,也是明了了的罢。”

    崆峒派,并不喜左冷禅,抑或便是说,崆峒派里大部分掌权者,并不喜左冷禅意图五岳并派,甚至其人行事之风。

    罗刺寇心中便知晓了,这番来崆峒派,只怕并非这四大高手一时兴起,这番来了,只怕没有那汉子所言风雨,也有几日光景在此居住。

    是夜,罗刺寇得了后山客舍里一戕小屋,灯下方略略用些饮食,外头淅淅沥沥有了雨水,破窗看时,清清冷冷,当真凄迷。又过半晌,到后半夜时,风声也到了,不知是山风,或是带雨来风,总有刺骨的森寒。

    头枕落雨声,这一夜里,罗刺寇并未歇息的好,次日时分,起坐往外看,雨声正紧,不似残冬初春的景象,却似秋后暮雨一般,总教人心头烦忧。

    岳不群几人,也在此客舍里歇脚,却不见他几个窗户打开,外头又在屋檐下来往的崆峒派外门弟子,罗刺寇问起时,答道:“五岳派四位师伯,今日正在内门里有要事商议,定逸师太临行时便有吩咐,道是罗师弟倘若醒来,只管好吃好喝将养着,待雨停了,便往衡山去。”

    罗刺寇也不去挑剔他口中的称呼,点点头又进了屋里,蒙头再睡半晌,外头只三两个外门弟子来去匆匆脚步声,始终不知有别人来过。久不耐睡,虽警惕崆峒派里有肝胆方开张的小字辈来寻衅,罗刺寇却不愿就此闷死,往外头看时,正有一抹晚霞,自西山上跌跌撞撞扑将下来,自知明日也非初晴时候,信步便往后头转去。

    这崆峒山,一如山下的人一般,绝无许多曲曲折折,峰便是峰,壑便是壑,不上便下,刀削斧凿般,纵有一处平坦,也不过步走完。罗刺寇这数年来,只在沙海里来往,四面都是黄沙蓝天,哪里见识这等神奇?本只想走上片刻便回,不想贪看风景,不觉天色已暮,脚下无路处,便是一处断崖。崖旁又一高崖,袅袅云雾,挟湿而来,浸体生寒。

    罗刺寇皱皱眉,非是不爱这景色,奈何身子不好,当时折头,便要离开。

    猛然间,崖下深林中,忽然有利刃破空之音,微微声啸,再细听片刻,罗刺寇心中便知,此处正有一人练剑,这剑法么,只怕是奇谲轻灵的路子,纵然那人刻意使的缓慢,却盖不住这路数。

    江湖里人,除非有心窥测,旁人练剑时候,那是不能偷看的。倘若有心偷看,江湖里的规矩,轻则拘谨十数年,重则挖目肵足,罗刺寇自觉不能轻犯,当时便往崖下要去。虽然自家是清白之心,难免别人生出甚么龌龊的看法。

    却不想,方一抬足,折断脚下树根,那崖下一声喝问道:“甚么人物?”

    声尚未绝,一剑清啸,扑上一人来。

    听那嗓音,分明是个女子,年纪不浅。

    罗刺寇忙要分辨,那快剑哪里容他?眨眼之间,森森寒芒,便已到了目前。

    在他身后,乃是数十丈高深的悬崖,退无可退。

    这剑上,内力沛然,要交手,那也是无能为力的。

    如之奈何?

    第二十九章空蒙烟雨说第初晴(中)

    平地生出一团皎皎明月般,那一支长剑,罗刺寇休说还手,便是要闪避,也无处可去。却不是这一剑当真巧妙到了巅峰,那持剑的女子,本是个高手,一剑既发,气机牵动,便将罗刺寇周身锁住,若要闪避还手,便须以内力辅佐,方有周寰余地,只是可怜如今他哪里能有内力?

    罗刺寇绝非闭目待死之人,剑上寒芒,刺得他双目涨疼,一时短发林立,怒目看住那剑尖,脚下哗啦一声响,已再没了退路,瞠目便要强提一口真气,哪怕拼了走火入魔,也须缓得片刻活命。

    那长剑,却在三尺之外停住了。

    剑芒消散,让出一张风韵犹存的面庞。

    若说那女子的美,却不是极端,寻常街头巷尾,哪怕女子如云,她倒也是个教人看一眼便能记著的模样,虽颇有些年纪,总有三十来许,一张剪水裁月般面容,身段周正苗条,极高,几与男子并肩,眉目中一片清冷,两腮微微有些丰腴,清淡唇上,也不施红,冷清清瞪着罗刺寇,半晌蹙眉摇头,失笑道:“原来是个不通武功的……咦?”

    罗刺寇剔着眉,正将她上下打量,看装扮,也是崆峒的女子,心忖怕不是那甚么掌派飞虹子,细看却又不像,正端详中,那女子纵身已到了身前,探手一抓,无可闪躲,手腕已教她捞在手中。

    “你,你是会武功的,怎地,怎地内力尽失?”那女子左手反持长剑立在背后,右手两指,轻轻搭在罗刺寇手腕间,罗刺寇却不能有丝毫异动。这女子警惕之心远过常人,右手搭的所在,正是要紧地带,倘若他要有所举动,必然教她率先下手,先在手腕间制住了。那女子细细探看半晌,双目直视罗刺寇双眼,蓦然间又是一片清冷。

    罗刺寇点点头,道:“不错,正是没了内力,因此烦闷,心想前头必然是贵派重地,随性子乱走,犯了贵派派规,一死倒也无妨,倘若教带我上山来的前辈面上蒙尘,那是十分的不好。却不知这后山里,前辈……在此修习,不是有心窥探贵派精妙剑法,只是无心至此而已。”

    那女子释然,点点头,又疑惑道:“你是谁带上山来的?听说今日派中贵客,乃是五岳剑派的甚么师兄师姐,不曾听说有哪派尊长携带弟子下山。”

    说话间,她将那欣长的手指,在罗刺寇手腕命门上丢开了。

    罗刺寇道:“我并非五岳剑派弟子,本是江湖里的浪子,承蒙恒山派定逸师太恩情,得华山派岳先生看护,一路往南岳衡山派去,因此前辈并不认得。”

    那女子不再言语,转过头去,往崖下看了许久,陡然问道:“方才的剑招,你记得几分?”

    罗刺寇微微皱眉,道:“前辈的剑法,我只听得风声,心中自然记得江湖里规矩,未得前辈准许,自然不能多看一眼,正要转身离开,却不想惊动了前辈。倘若要说剑法么,倒也记得一招,方才那一剑,很是巧妙,我,我闪躲不开。”

    女子愕然回头:“这一招‘黄帝问道’你竟看清楚了?”

    罗刺寇点点头,也不否认。

    女子又问:“这一招,你竟只说是巧妙?”

    这一番质问,分明怀了不满。

    罗刺寇犹豫了一下,又点点头。

    那女子便紧紧盯着他看,罗刺寇哪里有过这般遭遇?早教看红了脸,忿忿回瞪一眼过去,掉转过身,依着原路,快步往山上而去。

    行不数十步,那女子在后头追来,赶在了前头,将去路挡住,她身材本便极高,如今又居高在下,俯视罗刺寇,目中似是在笑,罗刺寇不能知晓。

    “作甚么?”教她这般挡着,罗刺寇心下不爽利,又不能伸手去推,只好后退两步,四下里乱看,想要寻个去路,哪怕绕开这女子也好,口中没好气道。

    那女子又看他半晌,继而大笑,前仰后合,丝毫也不在意旁人怎生看她,肩头探出半截剑刃,微微抖动,直待她将手去扶住婀娜腰肢,那长剑方还了鞘去,教她在剑鞘上方轻轻拎了,面色绯红,双鬓微微有湿润,不知是笑出了的,还是山雾打湿了的。

    罗刺寇纵然不愿生事,也教她这分明揶揄的一番大笑激起了火气,偏生恼怒发作不得,忿然转头,便往旁边要绕过去。

    那女子再不阻拦,只从旁边跟了过来,将一只柔嫩手掌,在他短发上快速轻轻拍了两下,依旧笑意盎然道:“小……那个小老孩,你可真,可真有趣的很啊,年纪不大,口气不小,分明连我一剑都躲不开,还敢谁看清楚了?啊,我明白了,你是五岳剑派的几位师兄师姐都很喜欢的,是不是?在我剑下没能逃过去,因此心里不服气是不是?唔,唔,倒也合情合理,像你这般大的小……老孩嘛,这个不服那个不忿,那是好的,只是莫要置气,你还小……”

    “你很老么?”罗刺寇回转身来,仰着脸蓦然问道。

    女子一呆,刚伸出来又要拍他脑袋的手,一时卡在半空,落也不是,回也不是,面上终于有些恼怒起来。

    “谁说我很老?山上的徒子徒孙一大群,也没人说我很老,你倒是大胆,信不信我把你扔下山去?”重重一掌,却轻轻落了下来,罗刺寇自然不能拂逆她的意思,顺着一推,踉跄两步往前扑去。

    心中却很奇怪,这女子,年纪看起来并不甚大,倘若放在后世,方是一朵正盛开的腊梅,怎地口气恁大,徒子徒孙一大群,那便该是与几门掌门一般的尊崇了。

    “你定要说我以势压人,是不是?”那女子不依不饶,又追来扯住罗刺寇衣领,正是背风方向,山风过处,体香袭来,罗刺寇不禁悄然深吸一口空气。这女子绝无恶意,看是只爱玩闹而已,也是个不喜粉黛的,体香虽有,却不是胭脂味道,绝不浓郁,清清淡淡,犹如这山里松林一般。“看,眼珠子乱转,定然心里已经这样认为了,不许矢口否认!”

    罗刺寇猛然停步,那女子猝不及防,但没有撞在罗刺寇身上,在身外尺寸地步停住,乃是个不拘礼节的,绕开又居高临下站在罗刺寇面前,持剑的手叉在腰肢,另一只手来拧他耳朵,出手既快,又甚巧妙,休说此时罗刺寇,便是内力尽在时候,那也是躲闪不开的。

    罗刺寇仰起头来,愁眉苦脸看着她,道:“我才这么大点,你好意思严刑逼供么?听你的口气,也是崆峒派的宿老耄耋,你再逼迫我,我就……”

    女子奇道:“你要怎样?要打架吗?好啊,我不用剑,正好很公平。”

    罗刺寇撇撇嘴,哼道:“你再逼迫我,我便大叫,若教你徒子徒孙瞧见,看你怎样与他们好相见!”

    女子一呆,便是一阵笑,忍不住手痒,又来揪住他耳朵,道:“喂,你这小孩,怎地不说要用拳脚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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