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种近似绝望的眼神瞧着婉心:“他说、他说……要废了据儿!他要废了我的据儿呀!”
“娘娘……您迷糊啦……”婉心顺了顺她的背:“太子乃储君,未来的皇帝,陛下不会、不会这么做……”
他留给她一个狠绝非常的眼神,从皇帝的眼睛里,全然不见往日的温存。当年平阳公主府邸受宠承恩的往事,连她都要淡忘了,皇帝的冷漠,几乎使她怀疑,那些耳鬓厮磨琴瑟和谐的日子,皆是一场虚梦。
刘彻……她到底还是不认得他。
咆哮了一夜的急雨,待落尽后,掘开的荷塘口子又冲入了泥水,亲军盲动了一夜,污泥的塘子一时半刻还清不干净。皇帝那边坐镇,已在宣室殿冲着老臣发了几通无名火,窦沅未请早安,她心里明白,若皇帝手中得了消息,必是第一个知会她的。故此倒也不急。
去找那个人聊聊,要比她在长门宫干着急,好许多。
甘泉宫,这一座宫室,乃皇帝最爱,不想皇帝却赐了那个人,窦沅心里笑笑,皇帝也好兴致,一把年纪了,尚不忘拈花惹草,巡狩带回来这一个生来纤手握拳的奇女子,倒算误打误撞帮了她忙。有些事情,她弄不明白,还须请教这位人才绝艳的“钩弋夫人”。
钩弋夫人其时年方十七,阿沅瞧不清那女人胸中藏了多大的志气,像她那样花好的岁数,魏其侯府的小翁主还是个不知人情冷暖的丫头片子,有窦氏一门荣耀护罩,她窦沅本无需争、无需夺,她和陈阿娇的童年、少年,皆是一样,蜜罐里泡大的。便不知孤女身弱,要想在食人不吐骨头的汉宫中过的好,须付出多少。
婕妤赵氏便是那样的人,若想荣华富贵,便须一路撞跌,甚至狠下心来不择手段,去攀附她们歆羡的高位。
从某种程度上说,钩弋夫人与卫子夫,是一类人。
迎她的人,是钩弋宫简衣素钿的宫女子,她们皆知她窦沅是何人,在这宫里,位阶非嫔位,身居长门,但皇帝却敬重有加。诸此种种,亦能觉察出窦氏女身份何等特殊。故此无人敢怠慢。
窦沅道:“你们这倒也奇了,目今御前新贵,谁不知乃钩弋宫赵婕妤?”她便抬头打量宫女子发髻花钿:“这般素朴,是为何?”她笑了笑,原没想撂来答案,钩弋夫人行事素来古怪。便径直往里走,没想宫女子微一谒,道:“原是娘娘不喜这些的,时常告诫婢子们,莫招人嫌,满头珠翠,给谁看呐?故此,连带着咱们,都不爱珠环碧翠啦。”
窦沅心里“咯噔”一下,面上虽浅浅笑,心里已有计量。这女子,当真是不简单,这般风头劲,明是个爱张扬的人,却懂得蓄势,半丝儿不张扬。
若让她承恩得子,汉宫还不知要怎样乱呢。
幸幸好的是,皇帝已年迈,子嗣不继,钩弋夫人的机会,怕是不多了。
若不然,汉宫又将掀起一场风雨。
钩弋宫后院也有一口塘子,昨儿雨下太大,水际线升了好许,塘子口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泥腥味儿,赵婕妤性儿果然与别个不同,偏不躲这污糟糟的气息,撑了一把小伞,立塘子边,笑呵呵望眼过去,便呵一口气,也不看窦沅,却与窦沅道:
“小翁主,你最近在做甚么?”
窦沅笑了笑,并不回答她似是而非的问,却道:“小翁主?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是刘不害的妻子……”
赵婕妤很抱歉一笑:“这与我无关,我便不想记。”
窦沅打量她,心中暗叹,好一副美人的皮相!清晨柔亮的光正敷散在她身上,她如此年轻,面如玉而不瑕,微微卷翘的睫毛上还跳跃着淡金色的碎光……是年轻的皮相。
十七岁,不过十七岁,她和阿娇姐姐的十七岁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眼前赵婕妤,却已学会吃人不吐骨头的生存伎俩。
“我呀,我想为陛下生一个孩子。”她咯咯笑起来。那笑容,极甜美极好看,目光却仍然撩了远去,看也不看窦沅。
“那不能,”窦沅也笑,“我看是不成啦。”
“为什么?”钩弋夫人半丝不慌,笑着问她。
“陛下老啦,而且……陛下已有了太子。”
“太子,只是储君,而非皇帝。未来的事儿,谁说得清呢?”她终于转过头来,像个无辜的小女孩儿,抿嘴向窦沅一笑:“是不是?”
窦沅眯起眼睛,一束光线拢聚起来,钩弋夫人在她眼里愈凝愈小,缩成了一小团儿,像折枝一骨朵儿梨花似的,便这么飘远去,散落在枯叶下。
她们支两柄伞,在塘子前缓步踱,细雨清晨,美人如画,那是极好看的一幅风景,窦沅忽地停住脚步,笑着道:“不知我们还要走多久?怪累人呢……”
钩弋夫人也停了下来:“翁主,你说,陛下的人还在桂宫荷花塘子前忙?非得将汉宫掘个三尺不成?”她捂嘴笑。
窦沅却兀自严肃了:“我正想问你——那些事儿,都过去多少年了,你怎会知?又为何要告诉我?”
“你当我是从何而来?翁主,您别打听,”她道,“打听也无用,这世上,早没我的亲人啦!我知卫氏女从前的作为,那些早被皇帝忘却的印记,——那当然是,有人告诉我!但您别问‘别人’姓甚名谁,合当的时候,我自会全数说来。……只这会子,我并不愿再回忆。我告诉你的,如今已被证实,那你自该信我了!但毋管将来会发生何事,我都不会害你。只因,巍巍汉宫之中,我只您这么一个可信任之人!”
“你到底是谁?”终抵不过心中的困惑与好奇。
“您再问,我便下逐客令啦。”她婉婉一笑,风情无限。窦沅竟也为她这一笑所折,心中难免胡乱摩揣,原该皇帝一见倾心,那样媚到骨子里的美人儿,谁不爱?
便说:
“既这么,最后再问一句,……赵婕妤可是天畸?那手……”
钩弋夫人冰雪聪明,窦沅要问什么,她一点即领会。因说:“那自不是,甚么手握玉钩,甚么胎中带畸,我骗骗陛下不成呢?买通望气人,引陛下寻路而走,这点子筹谋都不会?”
欺君之罪,她说的这般轻松。
便巡过一回。
因踱了半路,小雨已收,窦沅便轻手将小伞收起,因道:“这味儿又重啦,过了雨,泥腥味久不散,一层叠着一层,怪呛。”
钩弋夫人笑道:“翁主果然是富贵名门出身,这味儿还呛人?早年田间拾穗,比这味儿烦厌的多呢!”她也收伞,忽然转了话锋:“……听闻,陛下去了皇后那儿?”
窦沅点头:“不是听闻,是确实。我陪陛下去的。”
她微一笑:“早晚要来的,不是吗?窗户纸捅破了,我做起事儿来,也轻省些。”她又道:“听说陛下赐她白绫——这是要取她性命呐?”
“你未必轻省,事儿难办的很,她毕竟是据儿生母,只要据儿在,她便不会倒。”窦沅只顾自个儿分析,却未察觉赵婕妤眼色已微变,这不经意的一句话,反给了她提示。女人恨之所及,便是甚么事儿也做的出来。
那是窦沅未能料到的。
眼前这个女人,几乎改写了汉室历史。
窦沅说道:
“陛下不会教她死,哪怕不怜惜她,总也要顾着旁人的面儿!那条白绫,不过是吓唬人的手段,她大概着慌了,也怕了……教她睡不了几个踏实觉,我心里也算好过些。往年做错的事,总要找个债主来偿——陛下暂时不会动她,远外有卫青、霍去病守疆,陛下还需倚仗皇后一族的势力。陛下老成深算,断不会自毁臂膀……”
这么说着,已绕了塘子一圈又一圈儿,窦沅只觉乏累,欲歇去了,在旁却蹿来一个从侍,细一瞧,竟是御前人!
既是皇帝打发的人来,便不能怠慢。
那从侍一谒:“陛下请翁主过御前!”
窦沅与钩弋夫人互视久怔,也摸不透皇帝揣着什么心思,略略收整情绪后,她便握了钩弋夫人的手:“那我便走了,你……好自为之。”
她点头。
那后半句话,便忘了罢!她怎么肯“好自为之”?!
☆、第123章武帝(12)
皇帝在桂宫。
窦沅去时,皇帝只掌撑额,歪侧龙椅上,恹恹的模样似睡着了。陡听得声音,才微动了动,睁眼,又闭上……
“阿沅,你来啦。”
“是,陛下,我来了。”她缓步走过去:“您今儿这火发的不值当……”
“怎样说?”皇帝揉了揉额。目色偃偃沉了下去,一抹穗焰将熄,他的瞳仁里,含了窦沅糊混的轮廓,那个人影儿便逐渐消失不见了。皇帝错开目光,又缓闭上眼睛。
她知她说的任何一句话,皇帝皆是在意的。
窦沅道:“陛下目今绝不会动卫氏一门,又何必装模作样?死去的人瞧不见陛下的愧疚,而我……更无须陛下假意奉承。陛下若不忍动卫氏,那便不动。妾的话,有多少分量?”
“你在怨朕?”皇帝蓦地睁开眼,睫毛刮开了一层泪雾。
他毕竟会伤心。
“朕说过,她是少年夫妻,朕弄落了她,朕也很伤心。”
皇帝撇过头,冕冠上的旒珠也随之扬晃,“簌簌簌……”许久不闻的声音,在她耳里响作风动。陛下的耳鬓,落染了白发,几染成一束,杂着乌油油的黑发,好不显眼。
“朕目今的确不能动外戚,现下还不是修剪枝叶的时候,朕需要卫青、需要霍去病,来守朕的江山。”
翻云覆雨的帝王,也有手不能及的时候。
“那陛下的愧疚,究竟值几两?”她故意激他。
“阿沅,你别这样,”他在与故人说话,口气便这般轻软,他是不忍伤害阿沅的,毕竟宫中能听皇帝说心里话的人,除窦沅无二,他缓道,“朕召你来,并不想听这些。”
“您在逃避,陛下,当年……毕竟是你负欠,才教她落了魂。……宫中早无人敢为陈后说半句话,我说了,您……不高兴?我偏说,您若难受了,我便日日夜夜周而复始地在您耳旁念叨!”
皇帝瞧她一眼。
“阿沅,她……”他咂了咂舌,终于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她……塘子掘开了,今儿早的报信,桂宫那口塘子,被朕的亲军泻了水。”皇帝凝神,正立她面前,那样高大的身影,直将她的气势全盖压过去。皇帝看着她的眼睛:“塘子底有玄关,里通密道,阿沅,这是几时的事?怎么朕全不知道呢?”
合着她知道?
该她知道的?
她便摇头:“禀陛下,这当时,妾并不知您在说些什么。”
“阿沅,你……你瞒朕好苦!”
她跪了下来,行大谒:“妾当真不知!陛下不必乱扣罪名,要妾死,容易的很!妾夫君一脉,皆坏在陛下手上!妾乃罪妇,陛下何时要取妾的性命,但凭一句话,妾直随当年陈后,一并奔黄泉,绝无怨言!”
“不许你再提那两个字儿!”皇帝忽然拔高了音量,这猛一提气儿,便牵起了一阵嗽意,皇帝连嗽不止。
她傻眼怔着,心里是有些愧意,觉自个儿言语过了头,想去搀皇帝,又拘着,没敢上前,皇帝却抬头,一双发红的眼睛瞪着她:“阿沅,想来她还活着,塘子里藏了条密道……当年是刘荣执意要为她筑荷花塘子,供她赏夏日鲜荷,朕发懵,竟应了他。原来他还藏着这么的心思。可恶!当真可恶!”
皇帝连说两声可恶,怒气攻心,便嗽的不能止。窦沅迈前一步,再不忍了,便为皇帝顺背,掌心触着冕服龙鳞,只觉烫的可怕。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
绞丝烫金纹路吸了滚热的泪,走金线的地方愈发灿金浓烈,直灼的人要睁不开眼。她覆手上去,轻轻地抹,想将眼泪拭去……
皇帝动了动,道:“阿沅,你是朕的亲人,朕只愿与你说说心里话,你……你别拒绝。天下之大,朕坐拥江山,旁人看着风光,实则呢?为帝寂寞,朕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朕的儿子们,朕不知他们在想些什么,也许,在想朕何时龙驭?好为他们挪地儿?”
皇帝的声音愈发悲伤。
“那……陛下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他颓颓的身子又起了力道,一双眼睛立时放了光芒:“海角天涯,朕生剐了刘荣!”
她看过那口荷花塘子。
她去的时候,那里已成禁地。皇帝有谕,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违者格杀之!
但她必定不是“闲杂人等”。刘彻还信她,刘彻愿意与她一同参与相关陈阿娇的任何事,当年窦家人早已不在了,除她一个窦沅。皇帝还念旧情。
一朝又一朝,皇帝有收拾不完的外戚。轮完了窦氏,早晚有一天要轮上风头无两的卫氏。
她忽然觉有些不好玩儿了。
数过了十个日头升落,皇帝亲军终于从博浪沙带回了消息,君上雷霆震怒时,她还在长门宫廊子里晒太阳,藤蔓拖长的摆影一直从东边廊子拉去角门子里,斜影下深长的阴翳。
她卷了小毡,慵懒地打了个呵欠……
“咱们去桂宫走走。”
她知皇帝此刻必定人在桂宫。
窦沅扑了个空。
皇帝并未留在桂宫。在问御前留守桂宫的从侍,方知皇帝早已摆驾宣室殿,便径走宣室殿。却仍是扑了个空。
皇帝于宣室殿发了一通怒火,震吓了几数的老臣,率亲军一路奔出宫外,远去无踪。
那是她得到的唯一消息。
皇帝,不见了。
再见皇帝,几乎过了一季。朝内几月未闻帝训,由太子代理朝政。皇帝还朝之后,却未揽收大权,仍由太子代政,朝上诸臣议论遑遑。
窦沅几次求谒,皇帝人在汉宫,却连窦沅都不肯见,教她吃了无数闭门羹。
这当时,她方才想起一人。
这便是现下风光无两、宠冠后宫的钩弋宫赵婕妤。
她人未到,钩弋夫人却先遣人来请了。
窦沅入钩弋宫,只觉淡淡香气扑鼻而来,稍熏时,通体舒泰,因觉这宫室好生吸引人,难怪皇帝曾流连忘返。
因见了钩弋夫人,她未动时,赵婕妤已谒大礼,她忙道:“不敢当,赵婕妤请起。”
钩弋夫人笑道:“有甚不敢当的?数算宫中,偏姐姐这‘外戚’过的好,旁人连面圣的时机都未遇过哩!陛下爱与姐姐说话儿,这谁都知道……”
窦沅轻一笑:“你别笑话我,钩弋夫人乃甘泉宫的主人,陛下连甘泉宫都赏了你,举掖庭,谁人敢与钩弋夫人争圣眷?”她眉色轻转:“话又说回来,陛下这是怎么啦?连我都不见……”
自皇帝失踪又返,他连早朝都不上,仍由太子理政,举汉宫,连皇帝的影儿都瞧不见。只听说,皇帝偶尔会来钩弋宫走一遭儿,见钩弋夫人。
钩弋夫人盛宠足可见。
“你那儿,可有消息?”窦沅轻举钩弋夫人的手,拍了拍手背,别有深意:“若有呐,可告诉我……”
“有甚消息呢?”她轻轻淡淡一句话,便将那般的圣眷都巧妙掩盖了过去,似不经意地:“我只知道,陛下离朝这几月,去了何处。”
“何处?”
“博浪沙。”
窦沅一惊,仍想接问,却被钩弋夫人一笑打断:“旁的我便不知了。你也知道,陛下那眼睛,狠一瞪,便似着了火似的,我哪敢多问?若再攀缠,保不齐命儿也没呢!”
她很识趣,不再问。
博浪沙……
博……浪沙……
皇帝将这个秘密带去了坟墓。
谁也不知道那一年,大汉皇帝孤骑奔走,行去博浪沙,遇见了甚么,发生了甚么。
无人敢问。
等了小半月,窦沅终于见到了皇帝。天子仿佛昨儿还在跟前,一夜之间,苍老许多。他仍居高位,于丹陛之上唱“免”……
青白的发却那么夺人眼目,一丝一丝,旋起绞着,自旒珠下斜插/入,一眼望去,尽管黄袍加身,亦能辨清确然是个老者了。
皇帝,真的老了。
“陛下……”她轻唤了一声。
他抬起头,憔悴的眼睛里泛着泪光,窦沅正立殿下,他看的清清明明,那是她。
皇帝伸出了一根手指头,缓缓地……抬起来,然后,在唇边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不欲听,不欲想,只想安安静静地……
面对她。
——“阿沅,陪朕说说话。”
皇帝……多寂寞呀。
征和二年。
最坏的时刻终于来到。
皇帝与卫子夫的皇女阳石公主被诉与公孙敬声通/j,传之建章宫,皇帝雷霆大怒。
卫子夫于建章宫廊外冷雨里连跪三天三夜,乞皇帝一召。冷面冷心的帝王非但没有理睬昔年珍视若宝的“卫夫人”,反诏令从重处阳石公主败坏皇家颜面、私/通重臣之子一事。欲诉宫闱不正之风从绝。
卫子夫大恸,雨中昏厥数度。
窦沅久居长门不出,早不管事儿了,她得知此事乃因卫子夫已走投无路,拜帖求救求来了她长门这处儿……可怜一片慈母之心!
窦沅自不愿管,但阳石公主私/通一事,又牵扯出此后种种,她便是不想管,亦不能了。
☆、第124章武帝(13)
皇帝的身子愈来愈不好,临了霜寒天,更是缠绵病榻。他已不像年轻时那般爱去掖庭,赏鲜花繁时。一眼望不过的美人,于他而言,也不过就是“美人儿”,早几年看烦、看厌啦。
他却爱去长门宫。
年轻时最不会走的陋室,上了年纪,幸得那样频繁。
终有一天,身居长门的窦沅忍不住问他:“陛下要怎样处置阳石公主?”
他忽然转色,沉默地盯着窦沅,刻眉入骨,那样从容的气度,使他看起来尤为年轻。帝王尊威不减。
即便过了那么多年,皇帝眉间鬓发皆有霜色,他举手投足,仍是恩威有度,无人敢直目。
仍有些年轻时候的影子。窦沅想。好似看见了十六岁的皇帝,旒珠在眉间迎风动,稚嫩青涩的脸上毫不彰显野心,却一步一步,扶着皇后,走至丹陛上,走向皇权极致处。
丹陛下的臣,山呼万岁。
那是刘彻的出场,亦是此后数十年,帝王永不厌烦的姿势。
君临天下。贪恋皇权的帝王,无人不爱这临朝的态势。
他道:“你想教朕怎样处置?”
她有些心软:“毕竟是陛下亲女……”
皇帝冷冷看她:“你为阳石求情?”
“妾不敢,”窦沅微一谒,“妾看着她长大,心里难免有些……陛下的家事,妾怎么敢插话儿?”
“你敢,你敢的,阿沅,”皇帝瞧着她,“……你一遍又一遍地与朕顶嘴儿,将朕骂了个里儿透,还有甚么是你不敢的?”
“陛下,妾在说阳石公主之事……您说的那些,与妾无关。”
皇帝收束目光,负手踱步,便背身过去。
窦沅稍抬眼,悄悄望他。他身板子很好,毕竟马上皇帝,锤炼许久的,别一般的意气风发,只鬓间杂了花白的发,教人瞧着只觉灼目。
她方鼓足了勇气,正欲探听,皇帝远骑行去博浪沙,在那一方远离皇城的地儿,遇见了甚么,发生了甚么……
皇帝却忽然转身,惊扰了她方才鼓将的勇气。
“朕会告诉你,朕要怎样待阳石。”
“陛下心里有数便可。”她答。
她从不曾想,她要活着受待这些事儿。汉宫此后悲喜与忧欢,却为何都要教她经历、让她亲眼看着未央沉与浮,那般沉厚悲伤地穿眼而过。
她是喜欢阳石的,亦如她喜欢据儿。毕竟是皇帝的孩子。
若要伤害,连她都狠不下心。
却不知,皇帝为何能那般狠心。
因与果,原来果然攀循而生,从前错过的事儿,又一遍地应在孩子们身上。
是巫蛊,宫闱最忌这个。
皇帝缠绵病榻久未临朝,阳石公主事发未久,公孙敬声即被人告发以巫蛊魇咒皇帝,君上大怒,下令诛丞相公孙贺与其子公孙敬声。公孙贺父子下狱死。
朝野震动。
事儿却仍未完,皇帝病势愈重,想及巫蛊之事,因咄:“可恶!可恶至极!”皇后卫子夫一再乞求宽谅,与陛下生有龃龉,皇帝一怒之下,下谕诛阳石。
圣谕一出,皇后当即晕在宣室殿外。
这下连窦沅都坐不住了,连求面圣,皇帝皆拒之不见。再欲求,皇帝命人传出帛书,御前小心翼翼交与窦沅。
她展开,因见,上书“博浪沙”三字。
她叹了口气,终将满腹心事都吞了肚内。
博浪沙……
那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皇帝回朝之后所有反常,想是都与那一天孤骑出行有关。他大抵是在博浪沙故地遇见了不该遇见的人,发生了……令皇帝终身生悔的事儿。
窦沅悻悻离去。
皇帝御笔书“博浪沙”三字儿的那半片帛书,被她封存在妆奁之内,永不肯打开。
因她再不会弄妆梳洗了,便也不需要再收拾妆奁。
从那以后,长门宫里住着的那个人,再也没有离开过。
皇帝杀了皇女,阳石公主死后,皇后卫子夫几乎疯了,日日跪宣室殿外泣涕涟涟。皇帝闭门不见,他年纪愈来愈大,早已厌烦了这些家常琐事,连宫门都不大会出。
只久长居钩弋宫。
一时间,钩弋夫人盛宠不熄。
她有张扬的眉目,临风而走的姿态似雨中招展的红莲,皇帝有时出神地瞧着她,会忽然沉默而笑,许多年来,他已鲜少笑了,钩弋夫人的年轻与美貌,无疑是吸引他的。至少,宫里的人们都这样认为。
她的盛宠甚至连一贯温柔淑德的皇后都发了疯,有一日上林苑行猎,皇帝难得好心情,将后宫整个儿搬了去,黄昏时狩猎毕,斩获颇丰,皇帝大喜,当下围炉设宴,炙烤行猎所获,亲赐大臣。
伴驾的,自然还是自打进了宫便从未离君侧的钩弋宫赵婕妤,席宴酣畅,觥筹交错。皇帝面上光彩照人,炙烤了鹿腿便亲赐赵婕妤,钩弋夫人受上赏,愈发娇憨。
本是乐事,酒过三巡后,举座面儿上皆是红腾腾,酒吃的多了,胡话便也多。本是君臣同乐,不想御侧皇后娘娘做了一个惊人之举,因举起酒筹,毫不顾忌君上威严,打的整儿便扔砸出去,那酒筹不偏不倚,正中钩弋夫人眉心儿……
这下可好,席上嘈嘈只闻人声,诸臣小声儿议论不止,在御宫女子慌急了手脚,一面为钩弋夫人止血,一面又瞧皇帝眼色……
皇帝沉默不动,任凭周遭儿浑浑咋咋,闹的人不安生。
卫子夫酒意醒了大半,脸子瞬时青白难堪……
皇帝单手支几上,眼中平波无澜——但只御前侍奉小几年,便知皇帝这模样儿,便是怒火攻心啦,撒着火气儿可折腾人!
果然,皇帝甩开敞袖,狠一扬,席筵上“零零当当”撒了一片狼藉,案上御用小几百的各类分配甩开好远,皇帝的声音嚼不出半丝人味儿,冷的仿佛一瞬便入了数九寒天:
“皇后枉担‘贤良淑德’四字儿!朕当年不止看走了眼,还瞎了心子!朕悔之永极——悔不当初!”
悔不当初……
原是他情愿当初没遇见过她,当年平阳公主府邸落英缤纷,她在最美的时节最好的年华,遇见微服驾幸的皇帝,她执拗地认为皇帝也是这样想。
如今再想,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皇帝焉会在乎?
那一年的平阳公主府,记住相遇的,只她一个人罢了。
瞎了心子,瞎了眼……
多年侍奉,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那样深沉的爱慕,却换来皇帝那么一句话。
“皇后失德,——你早不配为皇后!”
皇帝雷霆之怒皆着一指,他甩了袖,立起时,顺手推翻了御案,“嘭——”一声,御案侧翻在地,在御诸臣面视一瞬,连弯了腰,拎起袍脚,一个一个扑通扑通跪皇帝面前。诚惶诚恐。
作者有话要说:“惊喜”算吗。。。。。反正开始收拾卫子夫了。。。。。。。
☆、第125章武帝(14)
卫子夫竟不流泪了。
皇帝嗔怒离席,那一刻,她仿佛才明白当年陈阿娇的心情,原来失去帝王的宠爱,这般绝望,绝望的连哭都不会了。
皇帝缓抱起钩弋夫人,他有了年纪,便是有些吃力,但仍笨拙将美人揽入怀:“宣太医令!”
对着自己的所爱,一举一动,皆是情深款款。
那样的温柔,她卫子夫是此生再不会有了。
毕竟曾经有过,失去时,才会疼的撕心裂肺。
皇帝杀了她的阳石,终有一天,也会夺她据儿的皇位。
一旦有这个念头闪过,她便觉后背时时有立刺儿,令她寝食难安。
皇帝又在建章宫歇下。她知道,皇帝是愈来愈不爱那暮气沉沉的汉宫了,行猎上林苑,小住几月,是常事儿。汉宫,能不回去,便不回去了。
皇帝虽厌烦了她,但毕竟未下谕让她孤身折返汉宫。她便仍留上林苑。
卫子夫极想见窦沅,因这一时,只有窦沅才能帮她。从前魏其侯府的小翁主,既以这般尴尬的身份入主长门,皇帝待她之情,自是与别个不同的。毕竟窦沅还是魏其侯的亲女,与皇帝乃姑表兄妹,皇帝再冷心,窦沅还是能在御前说上话的。
但她尚未来得及寻上窦沅,钩弋宫便主动寻上了她。
是夜星子黯淡,建章宫屋宇外凉风习习。
卫子夫如约到时,那个人已经立在那里等候她。
她没说话,不知钩弋夫人是何意。那人却转过了身,卫子夫见她额上已包扎完好,但伤口未愈,便寻了话头,主动向她道:“是本宫失仪,望赵婕妤海涵。”
她指她额上伤口。
“皇后不必难过,”钩弋夫人缓一笑,“这并没甚么,皇后娘娘如此待我,本宫求之不得。”赵婕妤缓凑到她跟前儿,向她诡谲一笑:“本宫……求之不得!若不然,陛下怎会更加嫌恶您呢,皇后?”
明明仍是这样一张美艳年轻的脸,笑起来的样子更是动人,但卫子夫只觉心里发毛,不寒而栗。瞧着她明艳灿烂的笑,心里憷极。
她未防赵婕妤这样开门见山,大实话撂了,反教她不知该如何接话。这赵婕妤,好嚣张的气态,半丝儿不肯藏,把对她中宫皇后的厌恶全摆明了写脸上。
“赵婕妤年轻轻,到底是宫外来的,不会说话,本宫不计较。”
钩弋夫人才不“计较”皇后这话中带刺儿,凭她仍是泰然自若,向皇后笑道:“皇后娘娘该是老成,本宫还以为怎么厉害呢,原也是个吃不稳的主儿!这么地,往后本宫要想扳倒皇后,无需费多少力啦,您——不配!”
明是挑衅。
卫子夫气的发抖,却没能耐她怎样。端地“稳”道:“本宫只问一句,想扳倒本宫,你——凭什么?”
到底入主中宫数十年,皇后这气势,亦非能轻易掩盖。
然钩弋夫人也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因道:“……凭什么?皇后娘娘,臣妾问您,您稳坐椒房殿中宫之位,且凭什么?外戚?儿子?”钩弋夫人笑了笑:“是也,卫青、霍去病的确争气儿,这许多年来,为您讨邀不少盛宠……这个臣妾心服,怨只怨臣妾没这么好的兄弟!然,娘娘可听说过‘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您成在外戚,将来只怕,败也败在外戚!陛下平生最恨外戚干/政,分权君上,如今陛下老啦,他自该打算万年之后江山交与谁的手里……您的外戚,可是个刺儿头呀!陛下大概不肯让权势滔天的外戚活到储君践祚之年,您说呢?”
她句句成理,卫子夫竟无可反驳。
便冷声相向:“你与本宫说这些个,是为甚么?即便本宫下场不好,你——赵婕妤,下场未必比本宫好!”
钩弋夫人咯咯地笑起来,又道:“为什么?皇后娘娘又因何敢断言臣妾未来比您更坏?您有什么?外戚是个刺儿头,儿子未必靠得住,您……有什么?”
卫子夫攥紧了拳,只觉眼前这女人好生可恶,因抑声道:“愿听指教!”
“您愿听,臣妾未必愿讲……”便这么“坏”,她哈哈大笑,仍带着一些儿撒娇的气性儿,若是男人在,只会觉这女子好生可爱,偏是她卫子夫在,那便只剩了“可恶”了!钩弋夫人笑道:“便这么地,既然皇后娘娘低身下气愿听臣妾‘指教’,臣妾便‘指教指教’吧!”
卫子夫偏侧过头。
钩弋夫人道:“您如此嚣张,又自信着,不过凭依……大汉储君是您儿子!可您别忘了呀,陛下儿子非只太子刘据一个,这丹陛皇位,也未必被太子殿下稳攥了!”
“你这是甚么意思?”
卫子夫真急了,万万的威胁她都可受,却不能,教她的据儿受半丝儿威胁与难堪!大汉的未来,必是太子刘据的!
这一点,无人可改。
若不然,她真会拼了命。为着据儿。
“也无甚意思,”钩弋夫人灿灿一笑,“臣妾只是想告诉皇后娘娘,前儿太医令为臣妾诊脉,告知臣妾,臣妾脉象平顺,是为喜。这事儿,陛下已经知道了,臣妾想着,椒房殿贤惠之名声播汉宫,臣妾有孕,皇后娘娘料必是比臣妾更高兴的,故此告知。”她便笑问,当真是往人伤口上撒盐巴呐:“娘娘,您——高兴么?”
卫子夫大惊,此时已不肯再作态了,脸色明显极难看,便说:“挺高兴的。趁着这喜头儿,本宫有一事相问,还请赵婕妤不藏掖,如实相告。”
“您请说——”她笑的那么深,深到一眼望不透这心子是青是白。
“本宫并未得罪过你,你为何事事处处皆与本宫作对?”
“您过谦啦,皇后娘娘!”钩弋夫人讽道:“您若都未‘得罪’过我,这世间,便再没人能算得‘得罪’我啦!”
“本宫不明白……”卫子夫略一皱眉,继而作色道:“本宫愿闻其详!有话便摆明了说,本宫受不得这阴里算计的,本宫不屑!”
“呵,”赵婕妤冷笑,“皇后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急甚么!有这工夫着慌,还不如想想怎样保全自家性命!宫闱争斗,斗狠攀势,怎样的狠毒,您比臣妾更清楚!到时候,皇后娘娘……您可别怪臣妾不留情面,要取您性命呀!”赵婕妤是个斗嘴皮儿能上瘾的人,因不忘讽刺:“不过,皇后娘娘您也活够啦,这把年纪,花颜残败,再活着,也是徒然惹人厌弃,早早儿地备好,坦坦然然守待那一天的到来,未尝不是个好!”
因回转身,笑着,再甩袖,一串铃子般清亮的笑声便在穹苍之下传散开来,她花颜正好,连笑声,都如此朝气动人……
钩弋夫人头也不回地离开。
徒留卫子夫一人。
卫……皇后。
彼时她还是皇后,尊荣无上。
后来的事,谁能料到?只怕连手掌天下的皇帝也从未料想会有那么一天,他下诏罪己,这汉室天下,被老迈的帝王,弄的不成模样。
皇帝圣躬有恙,身子骨一天弱比一天,举宫人心惶惶,便有碎言流出,竟在揣测陛下龙驭大限,传至皇帝耳中,自然龙颜大怒!
圣躬欠安,汉宫之中最忙碌的竟不是太医令,而是皇帝大股亲军。
椒房殿惴惴不安。
因阳石公主已下狱死,卫子夫这一份儿慈母之心便尤为谨慎,一有风吹草动,总为太子捏一把汗,总觉大祸将落东宫。
故此因遣望气人入谒,那望气人便称:汉宫楼宇之上因有怪风,此象不祥,恐有大祸。
望气之说,连皇帝都深信不疑,卫子夫一介女流,自然亦是信的。故整日儿蔫蔫,又有消息闻,皇帝大股亲军皆在动,她心中便愈加不安,数几次请太子入宫,商议析与当下之状况。
这一天终于来到。
江充所引胡巫谒陛下言:“皇宫中大有蛊气,不除之,上疾终不愈。”
上信以为真。便遣亲军三辅骑士大搜上林苑,不久,又闭长安城门,搜捕行巫者。
声势极大,皇帝却病势愈沉。
太子刘据为人敦厚,因见皇帝干戈大动,轻信胡巫之言,便直谏,劝陛下应以百姓安生为重,勿妄动干戈,扰民内外。
其时皇帝心中已有不悦。
这一日,便驱辇行入长门宫,去见一人。
守卫皆知皇帝欲见之人是谁。窦沅翁主久不出长门,虽如此,原是陛下一道谕旨,便能遣出窦沅翁主,但皇帝却不下谕,竟亲来长门宫。
皇帝身子已是极不好了,他于辇中连嗽不止,这一路来,费得好些心思。窦沅因出谒:“陛下万年无极!”便欲去扶皇帝。
皇帝轻笑:“莫说万年无极,你瞧朕这身子,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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