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万里山河

万里山河第29部分阅读

    言毕,随手将令牌挥出。

    唐军诸将虽然依旧心有不解,但既然身为先锋官的黑齿岩刚和高秀岩都不言语,他们哪还有话讲,当下领命鱼贯而出。

    就在此时,城内吐蕃军中却是一片寂静肃杀之景。中军赞普大帐被一分为二,内间摆放着一张木榻,上面躺着一个年近七旬的老翁,干瘪苍老的面皮在这位曾经叱咤雪域高原的吐蕃雄主脸上展露无疑。岁月不分贵贱,依旧按着自己的脾气,分布生老病死,全无半点情面。而低垂的锦幔外,两名佩刀卫士正一丝不苟地守侯在旁,以便防止别有用心之人打扰了赞普静养。不过若是当他们知道此刻守护的不过是一具冰冷无气的死尸,不知二人又当作何感想。

    而以木墙和帐幔隔开的外间,此时正如演戏一般,乱乱纷纷,哄闹不断。原来几个时辰前,赞普自大妃金城的营帐中归来后,就此不振,卧榻里间,不愿见人。而唐军却在那时攻破外营,杀死吐蕃士兵近千,继而包围了内城。

    眼下以侧妃纳朗氏为首的十多名吐蕃贵族一致要求参见赞普赤德祖赞,却被大妃—唐朝的金城公主予以拒绝,只坚称赞普身体极为不适,需要静养,同时无他亲令,谁也不得入内觐见。

    当然若非吐蕃赞普禁军护卫统领朗日则布领着一群顶盔贯甲,全副武装的禁军士兵守在一侧,只怕素来恼恨金城公主的纳朗氏早已冲上前去,强行闯宫了。

    不过她虽然慑于朗日则布威势,但毕竟因为其族弟担任侍卫副统领而壮了胆气,只听她朝着金城嚷道:“赞普今日早上还是好好的,怎会变成这般模样?!你又凭什么不让我们去见赞普?!”这人嗓子略有些粗哑,大约是叫嚷许久的缘故。

    只是端坐正中的金城并不理睬于这纳朗氏,自从赤德祖赞身亡到被朗日则布等人护送至大帐中,她一路思考,终于明白是非黑白其实并不容易区分,尤其在这斗争日趋激烈的吐蕃王室里,更加不易辨别,只有掌握权力,才能让别人信服,继而保护自己。于是,漠然地看着纳朗氏手舞足蹈的样子,只听她冷然道:“纳朗珠,你说完了么?本宫倒要看看今天谁敢进这赞普寝宫!朗日则布,你给我带人看好,谁要敢妄顾赞普之命,杀无赦!”她这番话说来轻柔婉转,却又有掩饰不住的冰冷阴森。

    众人见这素来慈眉善目,不与人争斗的大妃居然口出如此重言,当下惊诧之余,竟都闭上了嘴巴。连那聒噪不清的侧妃纳朗珠也惊异莫名地睁大眼睛张了嘴巴看着对方,她如何也不能相信,眼前这柔弱的甚至有些逆来顺受的唐人女子竟然也会有这等脾气。她一时不备,便呆在了当场。

    金城公主见众人不再插话,便轻轻点了点头,徐徐而道:“今日之事,只在退了唐兵。而目下赞普病重,唯一可安敌之心者,只有会盟立誓了,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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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三章城下之盟(二)

    众人一听这话,顿时目瞪口呆。姑且不论这议和的主意是否出自赞普之口,就是他当真同意,那也绝对轮不到这个曾经是唐朝公主的女人来主持此事啊。

    人同此心,一众吐蕃贵族一旦反应过来之后,均是一脸愤然不屑之色。当然,头一个站出来指斥金城的还是那个纳朗珠。只听她扯高了声调道:“怎能与敌人讲和?我大吐蕃的子民是不会投降的!哼,定是你这个唐朝人在赞普面前进了谗言,这才让赞普动了心思。不行,我定要进去禀明赞普!”言毕,一副神情激越,欲要上前的架势。

    只是那金城见她如此,也不多说什么,只以眼角瞟了瞟身边的两名侍卫,却见二人都是一般地跨前一步,手中佩刀却是握的更紧了。她心中略微一定,脑海中便浮现出一个时辰之前,朗日则布带着自己和琴儿以及赞普尸体跑回大帐后说的那一番话。虽然自己已经基本可以断定他是大论措旺恐身边的人,但这人身上却流淌着一种气息,能让她信任并托付安全。即使这人只是一再重复他曾受过自己救命之恩,而至于细节却只字不提。

    脑中电光火石之间,金城再次权衡利弊之后,终于挥过秀手,将众人议论先压了下去,而后只听她镇定无比地道:“纳朗姐姐的意思。我很清楚。不过恐怕赞普更加明白其中的得失利弊,所以才定下了这议和盟誓的计策。当然你说的也不错,依着我大吐蕃健儿的风姿,的确不能定这城下之盟。只是不知这城外数万唐军又当如何击退,难道你有破敌之法?另外,我既然嫁到了吐蕃,便是吐蕃之人,凡事自然首先为我吐蕃族人考虑。所以,为了大家及家人的身家性命,只能议和。否则唐军久攻之后,若然城破,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何况,这里除了几大家族的能干之士,还有赞普在内,难道你们都想冒险不成?”说完,眼睛却不经意地看了站在一旁的朗日则布一眼。

    纳朗氏听她把话说得滴水不漏,一时竟不知如何辩驳。其实金城乃是唐中宗的女儿,碰上这位皇帝天性慈弱,终他一生始终在废立之间徘徊,到头来还是死在了自己老婆和女儿的一张饼上。因此无论是前期的武周代唐,还是后来的韦后乱国,这一时期都是唐朝政治最为诡谲之时。是以金城公主早就对宫廷政治的勾心斗角领略不少,但她不同于自己的姐姐,反倒继承了父亲的性格,从来都是温柔谦和,只怕嫁到吐蕃虽然并非出自真心,但其中也必有躲避倾轧的心理。只是不知她已经死去的父皇在生时,是否也曾想到这层,这才义无返顾地将她远嫁吐蕃。

    于是正因这金城公主从来不言论政治,此刻将话说将出来,既是出人意料,又合乎道理,最后一句反问更是没人能答出来。纳朗氏呆了半晌,终究没想出反对之理,当下只得蛮横道:“哼,无论你怎么说,始终不是我吐蕃人,我们怎么知道那唐军是否正是由你勾结而来。何况,吐蕃人宁愿战死,也不愿做亡国之人,要谈你自己去谈罢!”

    若说对于唐军是否由于金城公主而来的论调还有人唱和附议,那至于后面宁死不和之类的话则让众人对这侧妃纳朗氏大感厌烦。这里聚集着包括尚氏在内的几家吐蕃大族,纳朗氏一族在众人眼里不过是近来新起之秀而已。要知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吐蕃再非当时几个部落草草联盟那般,眼下在场的几大家族谁家不是金银成堆,奴隶过万?都说富人怕死,一众吐蕃贵族更是如此,要让他们同底下禁卫那般去与唐军拼命,那是想也休想。

    于是,当即便有人从站在纳朗珠身后的人群中退了出来,又或有好心者,忍不住低声劝说了纳朗族中的几位长者,让他们规劝自己小辈,不要再说出这等无知又犯上的话。因此,当人群中人少了大半时,纳朗氏也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族人拉到了后面。

    这时,却听那禁卫统领朗日则布踏前一步,昂然道:“大妃所言极是。末将以为城外唐军不下三万,而这内城虽然坚固,毕竟太小,城中粮草也不充足。若是唐军继续强攻下去,只怕我军难以坚守。而且赞普病发之前,也有议和之语说与大妃知晓。这个,末将倒是可以作证的。何况,赞普卧病之前,尚有一卷诏书颁与大妃,其中言道可令她便宜行事。既然大家有所争执,不如请大妃将它拿出,让大家一观,当可省下许多时间。”

    现下守卫内城的两千兵马中,除了两百赞普亲卫,其余皆由朗日则布指挥管制,再加上他出自尚家大族,虽然是旁支里的旁系,但毕竟血脉高贵。最重要的是此人手握兵马大权,一众随驾贵族和大臣都要仰仗他保护自己一家安全,见他发话,自然没口子赞成。

    而那金城公主也不多说,迎着朗日则布暗示的目光,随手从袖子中掏出了一个羊皮卷。却听她漫不经心地道:“大家便拿去过目罢。是否属实,自有分晓。”说着,便将纸卷交给身边的琴儿,由她拿下去递给了在场诸人。

    当先由几大家族的细心之人首先查看,之后再传阅给其他人。只是正当众人看得起兴时,只见一名禁卫匆匆入帐,来到朗日则布身边,低声将城外攻城唐军描述了一番。

    朗日则布听罢,肚里一笑,口中却凛然道:“启禀大妃,侧妃,诸位大人,唐军已经增强攻势,末将身负守城重任,理应前去察看。是以,今日之议,末将全由大妃做主。”言毕,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众人一听,心中惊惶,当下便有人也不看那诏书,只匆忙跟着他上城察看去了。

    一时大帐之中,一片悄然。纳朗氏几欲开口,却反被自己族中长老示意住嘴,她心中虽然恼恨不甘,但毕竟不敢忤逆长辈的意思,当下便立在一旁,不发一言。

    如此过了半晌,却听外边喊杀之声越来越大,大帐外不时跑过一队队手执长矛,弓箭的禁卫士兵,只是却不曾见那负伤下城之人,熟悉禁卫各军的吐蕃贵族大臣们知道,并非没有伤兵,只是他们大概都已战死城上了。事已至此,众人再也不能甘等,如今赞普卧病不出,再这般空耗下去,一旦唐军破城,大家都讨不了好。而且眼下两军交战激烈,若吐蕃城破,保不定唐军是否会干出屠城之类的事情,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虽然一众吐蕃大小官员并非匹夫,但如今手中无兵,又是身怀巨富,这内城虽小,但城中所藏,除了赞普王室所用外,都是众人所有,这般一来,只怕眼前情势比之那匹夫也不如了。

    吐蕃副内大论尚恐热此时正当壮年,他乃是尚家新出一辈,因为专责逻些及其周边各地税赋,所以深得赞普信任。只见他跨上前去,躬身朝端坐主座的金城公主道:“既然赞普将议和之事托付大妃,我等必定从旁协助,还请大妃为我吐蕃大计,能全力主持此事,我代尚氏及吐蕃之民谢过大妃,务请不要推辞。”说着,带头跪了下来,口中呼道:“赞普英明,大妃仁德!”这一来,站在他身后的尚氏和其他几家大族族人都纷纷上前跪倒在地,跟着高唱不已。

    而眼见此景,纳朗一族中的几位首领人物心中却是惊疑不定,照理说,不论资历辈分,都不该这尚恐热来出头,但见那尚家中人居然这般配合,就像事先演好一般,他们心下便知这其中必有蹊跷。而且先前的朗日则布也已表态支持大妃,他们纳朗氏虽然族大人多,但毕竟不能对抗众人,何况其中还有名闻吐蕃的尚氏一族。于是,稍一思虑,那纳朗族中的几位年长贵族便一齐也朝着金城公主下跪,誓言定当唯其之命是从。

    却见那金城公主也不多说,众人低头在下,偶一抬首,却也看不出她是什么意思,触眼可及的始终是一片淡然之色。隔了好一会儿,就在他们心中不耐,隐忍不发时,却听那大妃道:“好吧,既然赞普和大家能信任于我,此事便是由我总责那也无妨。我亲自出城,于吐蕃面上不妥,于理也不合,就由论相尚恐热前赴唐营,去与那唐军将领商量和议之事,诸位以为如何?”言毕,一种无力之感涌上心头,待众人应了,她一挥手,便由奴婢搀着回去了内帐。

    而此时,西海围内城上下正是一片狼籍,无数两军尸体堆积在方圆数里以内,鲜血从城头淌下,凝结在灰色的墙根上,折断的刀矛箭矢无处不在。一时间,在这高原之上,风云为之变色,天地为之哀荣,草木风景仿佛静止一般,目睹着眼前从未有过的血腥和杀戮,不停的只是那震天的喊杀之声。

    李佑站在原本吐蕃外营的木墙上,亲眼看着唐军战士前赴后继,奋不顾身地冲上城墙,却又被顽强据守的吐蕃军杀死砍落,他心中不由自语道:“难道这便是胜利的代价吗?”

    没等他回答自己,代之而起的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只听黑齿岩刚压抑不住的兴奋之声在耳边响起:“殿下,吐蕃军派人出来和谈了,希望暂时停战。”

    “哦,来的是”李佑此刻心中却并无波澜,只平静地反问道。黑齿岩刚立刻答道:“回禀殿下,来的是吐蕃副内大论尚恐热。”顿了一顿,只听他又道:“还有个女的”却是一脸不解和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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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四章城下之盟(三)

    李佑听黑齿岩刚所说也觉得奇怪,这吐蕃向来轻鄙女人,又是和议这等大事,却不知他们怎会派个女人前来,总不会是公然行那美人计吧,他心中不由坏坏地想道。只是转眼看见仍在城上城下浴血鏖战的唐军士兵,他便又回复了先前的一脸肃容。

    却听他道:“黑齿,你去传令,让高秀岩不要停,但把势头先缓一缓,也好让我们看看吐蕃人究竟是个什么章法。”黑齿岩刚听他如此下令,口中虽然应道,但心中却不免疑惑起来,隔了半晌,终究忍耐不住,遂问道:“殿下,如今虽然形势有利于我军,但这一个多时辰的交战,伤亡着实严重,光战死者已达五百多人。既然敌人前来和谈,又是主动提出停战,我们为何先不答应下来,这样也能让我军喘口气啊。”

    原来黑齿岩刚只是担心这瑞王殿下不要打得兴起,忘记自己麾下只有区区三千多人,目前这城头尚未夺取,真要攻破占领此地,不知还要耗费多少兵力。而如果久战不下,任凭吐蕃援军到来,那么恐怕到时要求和的就不是吐蕃人,而是唐军自己了。是以,他这一句,究其内中含义,提醒远胜疑问。

    李佑听他说完,转过身“呵呵”一笑,随即冷然道:“哼,吐蕃这等蛮人,若不以强力威胁,他们哪肯就范,所以我才不惜将士性命继续攻城。而且如你所说,我军实际力弱,如果不以强悍之态示人,一旦被其发现,死守待援,则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依旧保持攻势乃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也已命高秀岩放慢势头,这样既可体现强硬,又能借此得到喘息,关键时刻或退或进都由我们选择。这样岂不比单纯听从吐蕃人建议更好?!”

    黑齿岩刚听瑞王这番解释,提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他所以提出疑问,只为唐军处境着想,倒并非儒家所说的信义仁德,耳听瑞王此法虽然要冒和议不成的风险,但实际却是最过稳妥之计。更何况,眼下吐蕃人比之唐军更为不堪,否则据守坚城,又何必出来谈和呢?于是,这般一来,二人统一了格调,黑齿岩刚便飞马跑去将瑞王布置传告于高秀岩,而李佑则在一众亲卫随同下,迈步走向中军大帐。

    一刻之后,当唐军鼓声大作时,吐蕃使者在列队两旁的唐军步槊下由前军走入中军大帐。来者一共四人,除了尚恐热之外,还有一名女子和走在二人身后的两名吐蕃侍卫。只是望着军容严整,士兵往来不断的唐军大营,这四人实是心怀各异。

    四人中尤以尚恐热经历最丰,他既身为吐蕃副内大论,见识自然非同一般。眼见唐军如此整肃,他心知那瑞王定是想给己方一个下马威,以便能在之后的谈判中获取最大好处。不过,饶是如此,他却也看得暗暗心惊,以这般查看,那唐军何止三万,便是五万都有。想来那瑞王之所以肯和谈,大约是怕麾下兵马粮草不济,若此人恼羞成怒之下,全力攻城,只怕到时真就难以挽回了。因此,他倒是暗自庆幸自己在关键时刻作出了正确选择,即使那也是通过族中前辈授意。

    而跟在他身后的两名侍卫则是一路小心翼翼,不过现在依他们看来如果唐人有心杀自己立威,那么无论如何戒备都是多余,只是二人乃是赞普亲卫,素来对吐蕃王室忠心耿耿,因此虽然眼看唐军个个如狼似虎,却仍是一脸不惧,虽然紧张之色也是毕露无疑。

    四人之中惟有那名蒙了纱巾的女子心中所感最为复杂。此刻眼见大唐甲兵之利远胜吐蕃,军威仪容更是令人心生崇敬,她不禁想看看这位众人一再传说的瑞王究竟是何模样,只是转一想,一旦和议成功,事后那些吐蕃贵族会否再起议论。反之,若谈和不成,唐军破城,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难道到时再向众军道明自己乃是唐人吗?言及此,她心中越发郁闷,便低了头不再环顾四周。却在此时,只听一声高喝:“中军到!使者缴械!”

    这话一毕,几名身强力壮的唐军士兵便从两边闪出,稀里哗啦就把几人随身佩带的长刀等物搜缴而去,当然有鉴于她是女子,倒也无人前来冒犯。

    如此一番,四人这才来到中军大帐门口,其中两名侍卫自然被留在了帐外,只有这一男一女二人进了帐子。

    进了大帐,眼见一名身着明光铠甲,头顶锍金银盔的青年将领正端坐正中。瘦削的脸庞掩饰不住连日的劳累,但挑起的眉尖分明将那奕奕神采展露无疑。

    尚恐热见状,虽然心中不忿这瑞王傲慢,但毕竟此刻在人篱下,不得不按奈下来,当即领着身后女子按照吐蕃礼节,行了大礼。却听那李佑倒是十分客气,在二人行完礼之后,忙让人看了座。非只如此,此人竟还问长问短,与尚恐热寒暄了好一会儿。之后,双方方才进入议事规程。

    只是尚恐热久历大事,眼见李佑虽然年纪甚轻,却也不足为怪,据说唐人中一出生便封王的也不在少数。反倒是他身后的女子见传闻中领兵大破吐蕃的瑞王居然是眼前这个二十多岁的俊伟青年,心中不由十分奇怪,她从来都以为身为亲王者,大多是些纨绔子弟而已。

    正当她微微抬头向上看去时,却不防上座的瑞王也正将目光投向于她。不知为何,见着这人炯炯的眼神,她一时竟感到一阵心慌,不由又低下了头,却错过了二人方才那几句话。

    她哪里知道,因出城时为掩人耳目而带的面纱此时遮住了脸蛋,让李佑看着大感不适。他生平从不打没有把握的仗,吐蕃使者中来了女子,本来就令他心生疑惑,再加此女居然还以面纱遮掩,这反叫他于惊异中又多了几分好奇,当下便请尚恐热让她褪去纱巾,以真面目示人。

    只是李佑说了一句,尚恐热也连唤了三声,却不料这女子平时素来得体大方,此刻竟然变做了傻偶,坐在她前面的尚恐热眼见那瑞王眉毛越拧越紧,心中大叫不好,焦急之下,只得提高了嗓音,依照唐人话语直呼其名道:“琴姑娘,还不摘下纱巾,见过瑞王。”

    这话直如锣鸣一般响在琴儿耳边,她闻听此语,一瞥眼间便醒悟过来,虽然冷汗直冒,但毕竟久在宫廷,无论礼仪反应都是应对奇快,当下忙将面上纱巾揭过,露出一副清丽的玉容,又上前却按照唐人礼节重新行过了大礼,这才转身回了座。

    却不料高坐其上的李佑一见之下,竟有些惊艳的感觉。只见此女明明是唐人,却做了一副吐蕃人的打扮。但偏偏如此,却更有一番别样情怀。而最为奇怪的是,这琴儿虽然身在吐蕃高原之地,却是白净无暇,一张鹅蛋俏脸上,居然还有一抹淡淡的红晕。只是眼见她也就双十年华的样子,一举一动却甚是老成稳重,当真令李佑大觉有趣。

    尚恐热眼见瑞王凝视片刻,竟露出了笑容,心中大石这才放下。其实以他平素机智,哪里用得着如此。但他此刻只一心想着如何尽快订约和议,毕竟目下吐蕃国中不稳,便是尚氏一族中也是危机重重。因此他只求和谈一成,便即返回城中,到时族中长老必定另眼相看,届时自己地位更得巩固,自然就能掌握大权,彼时只怕离问鼎吐蕃大论之位也只在时候长短而已。

    李佑虽然为那琴儿模样一呆,但他毕竟已经见过世面,何况有那杨贵妃在前,自然大大增强了欣赏品位。于是只见他略微沉吟片刻,便令人捧上了一幅长布绢图,图上所绘竟是唐朝与吐蕃交界之地,即陇右以南一带地形。

    却听他开门见山道:“论相大人想来应当明白目前局势,这高原虽是苦寒之地,但我大唐军士既然能进军至此,自然也不惧那些微寒冷。只是着唐,蕃素来和睦,又是姻亲关系,况且此战实有南诏小儿挑拨其内。是以,本王认为,既然战事已生,理应重新划界,再请贵国犒赏我军一番,自然便可化干戈为玉帛,不知大人以为如何?”言毕,却是微微一笑,不再做声,只静等对方答复。

    尚恐热听他居然如此直白,倒不免也有些诧异。他久与唐人交道,总觉唐人素来虚伪的很,明明一桩事情,却要拐弯抹角半天方才说得清楚,眼下这瑞王竟直接将条件开出,却无丝毫犹豫,也不绕圈子,倒有些令他心生好感起来。

    只是这好感归好感,毕竟不能与国家大事混为一谈。他伸手接过那幅绢帛,仔细一看,却是吃惊不小。虽然他心中早有准备,这次唐人所提要求必定十分苛刻,但哪曾料到对方口气居然如此之大。那绢图之上,自唐陇右以南到积石山一带,均纳入唐朝版图,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乌海和石堡两处重镇。

    他看了半晌,生生吞了口气,又见李佑不言语,便问道:“瑞王殿下,这千里积石向来为我吐蕃所有,既然大唐有意和好,不如两国以此为界,也可止息干戈啊”他还待再说,却见帐外己方一名侍卫匆匆跑到自己身边,急道:“禀告大人,唐军还在攻城。”这话一说,只见尚恐热一张猪肝色的方脸顿时变得惨白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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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五章城下之盟(四)

    李佑见他如此,却只淡淡一笑,随后居然拿了茶碗,轻轻啜起茶来。那尚恐热见对方先是以武恫吓,如今又是这般不讲信用,明明答应暂且停战,却仍派兵攻城,而且所提和谈条件又是如此苛刻,他胸中火气霍地冒了出来,遂大声道:“殿下此议,未免不妥。我吐蕃赞普仁德,这才不追究你们唐人大肆入寇我国之事。赠予乌海,石堡二城已是极限,那积石山一带乃是我国根本之地,哪有轻易让人的。殿下要求实在骇人听闻,请恕本使不能答应。”言毕,便做出了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

    却见李佑听罢,竟然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他早知吐蕃人一定会讨价还价,也只有如此方能说明其有和谈之心,当然并不排除拖延时间的可能。眼下他见尚恐热恼怒起来,虽疑其有诈,但也可从中看出此人尚未到老j巨滑的地步。

    眼看对方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他心中自然不以为意,待将茶碗放下后,这才缓缓而道:“呵呵,贵使这么说,似乎于理不合。此番我们两国之所以兵戎相见,虽因南诏挑起,但吐谷浑王恳求我天可汗收归故土也是其中一因。这积石一带素来是吐谷浑王庭所辖之地,既要收复,自然也包括其中。何况我军驻兵此地时候已久,岂能说走就走,如此又置我父皇天可汗于何地?!我大唐朝廷的脸面又放在哪里?!所以既然贵使无意此议,不如我们罢谈再战,又或者大家歇息之后再谈,如何?”

    其实,他这番话不过是意在威吓对方,甚至说是胡搅蛮缠,强词夺理也不为过。要知,吐蕃一国刚兴起时,不过据有逻些及附近诸城而已,眼下这般广阔土地都是历代赞普率领臣民拼力打下的。而其中尤以攻打吐谷浑最为反复,主要还是因为唐廷插手其中。

    虽然最后以吐蕃获胜吞并其地为终,但吐谷浑光内迁入唐的就有数千帐之多,而其国隆盛之时,这千里积石至少有一半在其控制之下,直至败在吐蕃手上,这才丧国失地。积石山一带数千里广袤之地也融入吐蕃版图。但此事若追根究底,毕竟难以说清,所以这话一出,那尚恐热顿时有些不知所谓。

    只是这人既能做到副内大论的高位,自然也并非泛泛之辈,他呆了片刻,脑中一转,就大概明白李佑的心思。他也知道如若比文论史,自己绝对不是这位唐人亲王的对手,于是只见他满脸肃容道:“殿下之言差矣。若说一国强大,自然离不开扩张征战,我想就是你们大唐也不外如此吧。既然殿下如此说道,我也无话可讲,只是眼下这攻城之兵,不知殿下作何打算?”

    他既然知晓对方在胡言乱语,心中也不以为意,只想先使其撤去围困,至少在和谈期间不得再派兵攻城,否则若被城内大臣贵族误会自己与唐人互相勾结,图谋不轨,那就真够他受的了。到时若能活着走出唐营,反倒死在自己人手上,那可就成千古第一笑话了。及此处,他当然要让李佑先行罢兵,因此不惜摆出一副不予计较的样子。

    哪知李佑也不是傻子,更何况“继续攻城”本就是他亲自定下的策略,自然不能为之改动。只见他爽然一笑,长身而起,口中却道:“贵使的话,本王实在有些不明白,不过想来是我军某些士卒不遵军令,肆意妄为所致。你也知道,唐军哪里比得上贵军军纪森严啊。澜沧江渡口一战,本王可是亲身领教过了什么叫疾走如神,贵国数万大军遇上我军,竟然客气地绕道而过。真是令我等在感激之下,深以为愧。我大唐素来以礼仪之邦自居,比起贵国将士,到底还是不如啊。当然为表示我朝和谈之心,现下本王便亲自前去约束诸军,也请贵使在此稍做休息,以便商谈议和之事。”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不但故意拖延时间,还把澜沧江边大战略微解释了一番,这样也能间接消除吐蕃人心中疑惑,使其坚信面对的乃是唐军主力。同时,也顺便把那位屡次险些撞破自己计谋的马重英给暗算一下。至于开头提到的士兵不遵军纪云云,实是增其恐惧之心,暗中提醒对方,此刻城外尚且如此,一旦城破,面对众多金银财宝,一众杀红了眼的唐军士兵又会做出何等事情。这样自然能使对方考虑该当如何行事了。

    果然不出李佑所料,这里的吐蕃贵族显然对于马重英兵败澜沧江一事知之不明,他们只约略听说军队在北方战败,但到底如何以及具体地点却是一无所知。

    此事乃是大论倚祥叶乐亲自主持,如今遭此败绩,而适逢吐蕃国内局势动荡,他焉肯随意向外透露。何况,便是他自己也不过在几日之前方才得知。而尚家本就是吐蕃大族,这般大事,虽然因时间过短,又封锁严密,是以不能尽知其详,但事情前后结局总还是能打探到的。只是如今听李佑这么一说,尚恐热不禁心中一惊,他偷眼瞧看对方脸色,只见这唐朝亲王一脸骄傲得意,全不似假意做作,看来此事当真属实。

    言及此,一时间他心下恍惚不知该如何办法,想到近十万精锐就这么被马重英给败光了,若非强压心头怒火,他早已将面前几案砸成粉碎了。即便如此,他还是脱口问道:“你说的可是那大将马重英麾下所部?”此话一出,他立时便后悔不迭,这不是把老底交代出来了么。只是话既出口,想收却收不回来了。

    李佑听他所问,顿时“哈哈”一笑,笑容中似有说不尽的得意和嘲讽,随即接口道:“是啊,贵使说得很对啊。若非马将军,你当我这几万大军都是飞天神仙么,能跑至此城之下?!”顿了一顿,因见对方强忍怒色,他又续道:“如今形势便是如此,尚大人乃是吐蕃国少有的明事之人,理应看得清楚才是。而且我听说大人已经官至副内大论,与大论之位不过一步之遥。现下我为大人计,这议和之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免得一个思虑不周,致使前功尽弃啊。”

    这番话明里指出眼前情势,背地里又暗示尚恐热吐蕃国内政局不稳,要他以国内之事为重,同时也隐隐提醒对方和议一事或者能成为其登上权力颠峰的踏板助力。当然李佑既然堂而皇之地将话说出来,自然也考虑到坐在边上,自谈判开始便一言不发的琴儿。因她并没有明言,所以他虽然隐约猜到琴儿和金城公主的关系,但毕竟没有把握:此人到底属于哪一方面?就是那金城公主的立场,现下也不好判断。所以,他抛出这番话也是为了考验此人态度。

    如果她与尚恐热敌对,自然会把这番话传回去,添油加醋之下,吐蕃内部定然大乱。而假设她与尚恐热站在一边,那么两人听完自己所说,必然仔细参详,如此之下则更能增添对方疑虑。总之,于李佑而言,实是百利而无一害。

    尚恐热听罢此言,心中震荡连连。他又不是傻瓜,李佑话里的意思他早就摸得一清二楚。但他觊觎大论之位已久,眼前此人虽是敌对,但依形势而言,所说句句在理,不由他不仔细思量。只是他不同于李佑,对于琴儿,他倒是一点也不怀疑,这不过是赞母金城派在自己身边监视的人,而且也仅仅是打听消息而已,因为这位大妃的身份,实在不容她多所插手和谈事务。之所以答应于她,也仅是出于面上尊重罢了。

    他既然清楚眼下形势,心中便不再计较吐蕃于此战的得失。反正事情明白摆在那里,人家唐军已经打到家门口,此刻就凭城中那一千来人的兵力,还能多说什么呢?想当初,天纵之才的赞普松赞干布不也是这样降伏了象雄,苏毗等国吗。而且瞧对方话中有话,这样看来,就此议和应当会满足其要求。虽然他不信李佑对他登上大论之位会有什么助力,但此人如此说话,定是想拉拢自己。既然如此,何不将计就计呢,他心中这般一想,问题便迎刃而解。

    因见李佑作势起身,欲要前往整饬军纪,尚恐热肚里暗笑这唐人贵族将领到底年纪尚幼,这般做作又岂能瞒得过自己这个老将。虽然如此,但他面上仍装出一脸虔诚,却听他道:“既然瑞王诚意至此,虽则尚某不能自行做主,但也当回去禀明大妃及诸位大臣。明日此时便能答复贵军,因此还请瑞王殿下稍待。”

    李佑见他态度全然改变,知道自己所言起了作用,当然若非吐蕃内部矛盾重重,却也不会如此顺利。于是便作出一副欣然之状,与对方二人互相行里礼节,还一直送到将他们送到大营门口。

    正在三人话别之时,远处一骑绝尘而来,行至跟前,只见一名唐军哨探满脸风尘之色,行了礼后,也不顾外人在场,竟对着李佑直言道:“禀告殿下,安西高将军已……”话到一半,却被后者生生打断,还训斥了几句,但就在这人被斥回营去时,脸上的兴奋之色却被细心的尚恐热看在眼里。

    三人寒暄几句之后,便分手作别。尚恐热由侍卫牵过马匹,翻身而上,皮鞭响处,当先而去。那琴儿落后几步,于众人不经意间又回头看了一眼军威森严的唐军大营,以及依旧站在营门口的瑞王。只是此刻于她而言,又多了几分别样心思。

    望着四人渐行渐远,李佑原本肃然的脸上慢慢浮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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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六章威定西南

    随着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已经鏖战一天的唐,蕃两军都已疲惫不堪。而随着尚恐热回城,唐军行动也渐渐缓和下来,及至傍晚日落时分,所有攻城唐军在战鼓声中有序地退出战场,仿佛那尚未定局的和议已经生效一般。

    那西海围内城并不似中原唐朝一般以里坊为结构安排布局,而仍然以搭建营帐为主,说是城池,不过只是以城墙将帐子包围圈起而已,至于诸如防雨排水等一般城市通常可见的水利设施则丝毫未见。还停留在靠天畜牧时代的吐蕃国,似乎并无意学习中原唐人的建筑技巧。想来也是,吐蕃人向来不以唐人为意,虽然唐朝两代公主嫁入该国,所带能工巧匠也不在少数,但除了逻些一城外,其他地方发展甚缓。

    而此刻,内城西面的几十座帐篷中,有座以黄金镶边顶端的大帐显得格外耀眼。此帐主人正是尚家当代家主尚芒论,只见这个年过六旬的老翁半闭着眼睛,端坐在居中放置的毛毯上,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似乎包含无数的故事。只是眼下却无人有心细想这些东西,在他右首边上正坐着刚从唐营和谈归来的侄子尚恐热。

    尚芒论自己原先有一子一女,可惜全都早夭,因此对于这个嫡亲侄子他是抱有很大期望。而尚恐热也不负众望,在这一辈尚家子弟中确?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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