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进了屋,女子便说:“你们先坐着吧,我先换套衣服。”说完就往里屋去了。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女子才从里屋慢慢地走出来。
她已经换上了一套朱红的长裙,穿着柳绿的布鞋,长发绾起一个简单的发髻,这让她看起就是一个十足的年轻漂亮的姑娘,与常人无异。说她现在已有八百岁,谁敢信?若不是亲眼看见她蜕去了那层人皮,梓竹也是不信的。
女子笑吟吟地将梓竹的长袍递给了他,说:“我懒得洗,你将就着穿吧。”然后大大方方坐到一旁。没有半点不自在。
梓竹有些尴尬,那衣服已经被她穿过,而且穿的时候,她底下根本没其他衣物。这点想法让梓竹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最后索性将它放在一旁。
“好了,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花开与梓竹、老道士相互看了一眼,现在这种情况,反而不知道该问些什么,该从何问起。最后还是花开开的口,“你是谁?为什么会长生术?”
“我不会,会的人是长生。我名叫柳青,在战乱时跟着父母逃到山里,住了许多年,后来父母双亡,我天生顽疾,无药可医,也不敢下山,就一直在这山里活着,等着哪一天可以到黄泉与我父母相见。那时候我一个人住在茅草屋里,后来有一天,来了个男人,就是长生。他看上去很不好,浑身破破烂烂的,似乎饿了很久,人也疯疯癫癫的,还晕在我门前。我只能拖着他进屋,给他吃的。然后他在我的茅屋里住了很久,人也不那么疯癫了。我们没有成亲,却过着夫妻一样的生活,说句实话,这段日子,我很开心。
“差不多过了两年,我的病复发了,药石无灵。他是学道的,他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死,却没办法改变。后来我一直都躺在床上无法动弹,是他在照顾我,但他又开始变得疯癫了。每天在我耳边叨念长生不死,我知道他不想让我死,但生死有命,又怎么可能逃得掉?他在屋子的周围摆下阵,为的就是不让人打扰。之后还把整座山制成一个八卦阵,没有妖怪敢进来。最后找了个山洞,日日夜夜躲在里面,钻研什么长生不死。他快疯了。就在我快死的时候,他兴奋地跟我说他已经练成了长生术,已经参透其中的奥妙,我当时只觉得他疯了,哭着让他停下来,他没有听。我最后都不敢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女子淡淡地说完,情绪并没有太多的起伏,或许是因为已经过这么多年了,时光冲淡了当时的情感,如今也只剩下回忆了。
“那祖师爷爷呢?他人呢?”梓竹问道。
“他?”女子笑了笑,“他在早几百年前就已经死了,就葬在这屋子的后边,不过现在应该连骨头都没了吧。”
“不是说他已经练成了长生术了吗?为什么还会死?”
“他是练成了,不然我又怎么会活到现在?不过他死了,他让我长生不死,自己违了天命,最后遭天打雷劈而死。”女子说到这,便停了停了,看了梓竹一眼后,继续说着,“我还记得那时他为我施术,整整三天三夜,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直到我醒来,发现自己的身体一点也不难受。然后他大笑着跟我说他成功了,兴奋地在山里狂奔着,大喊着‘成功了成功了’。可是他开心的时间并不长,那时候明明是晴空万里,可天上突然涌出滚滚黑云,雷声大作,然后几道黑色的天雷从翻滚的黑云里冲了出来,砸在了他的身上。等到长生成了焦炭,直直地倒到地上后,那些异象也突然散去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后来我埋了长生,也自尽过,但一直都没死成……然后我渐渐明白,长生说的,都是真的。我已经是个长生不死的人了。但我还是会痛,会老,老到身体承受不住,就会重生。大约是一百年的时间,然后在我要死去重生的时候,就会天降异象,然后受天雷击打,每次都是很准,无论逃到哪里都一样。”女子苦笑着,“剩下的那些,我想你们也看见了,就不多说了。”
“想不到祖师爷最后的下场竟是如此……哎……”老道士听完后叹了口气,语气中难掩悲痛。
“好了,故事我也说完了,你们还有什么疑问吗?”
“你为什么不离开?为什么一直在这山里?”
女子微微地笑了笑,轻声说:“因为他在这,也因为我在等。”
“等什么?”花开问道。
女子笑而不语,眼中一片悲凉。
第三十二章
或许是刚下过大雨的缘故,花开总觉得今晚特别寒凉,连月光也如山溪般清冷。女子的屋后种着一棵大槐树,估计也有几百个年岁了。树上开满一簇簇的白花,远远看去,像一个个随风摇曳的白色灯笼,凄凄惨惨的样子。槐树树干直指苍天,黑压压的树叶掩了月光,留下了银色的斑驳。
花开就站在树下,靠着粗大的树干,手中捻着一朵槐花,似乎在等些什么,或者什么都没等。
过了许久,身后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一地落叶被踩得脆响。
花开转过头,就看见柳青笑盈盈地站在她身后,夜风卷着她的裙摆,“怎么这么晚了,还不歇息?”
“你也一样。”花开回答道。
柳青笑道:“八百年了,自从长生死后,你们是第一批来到这里的人,叫我如何能睡得着?我还记得,长生最后一次站在这里的时候,也是这么背对着我,而我,就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等着他回头。当然,那个时候,还没有这棵树呢。现在想起来,就像是昨天的事而已。”
花开突然不知道怎么接下去,想了很久后才说了句:“人死不能复生。”
“也许人死后,还能复生呢?”柳青笑着说,那神色,像是在说人死而复生,其实是件简单的事。
花开愣了一下,想到了白草,“如何复生?你教教我。”
柳青笑得更加厉害了,“说说你也信啊,人死后,怎么能复生呢?怎么能呢?”柳青这话,像是说给花开听的,也像是说与自己听。
花开的眼神黯淡了不少,但神色也没怎么变化,或许是因为经历了这么多事,所抱的希望已经不大了。
“怎么?你也有想其复生的人吗?”
花开沉默了一会,才摇了摇头,平静地说:“没有。”
“不愿说就算了。”
之后两人便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斑驳的月光从叶间洒落。
“他叫白草。”在很久后,花开才开了口,那声音,轻得似乎会被风吹走一般。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他死了,死了很多年了。”
“怎么死的?”
“被魑吃了半边的身体,但实际上是被我害死的,我原本能救他的,可是我却只是看着他死去……”
“为什么不放下?”
花开看了柳青一眼,“白草才死了几年,但长生已经死了八百年,你放下了吗?”
柳青苦笑着摇头,“我跟你不同。”
“对,我跟你不同。因为长生不是你害死的,你心里不会有愧疚的感觉。但白草是,所以我有,我一世不安。”
“所以你希望他死而复生?”
“至少能让他的魂魄渡入轮回,投胎做人,不用在那个可怜的地方永生永世地徘徊。”
“看来他留有一魂半魄,而长生,早已灰飞烟灭了。”
“那你说你还在等,你到底在等什么?”
面对花开的问题,柳青并没有再多说些什么。突然间两人都沉寂在这夜里,无言无语。许久后,花开才先开了口,说:“你想他吗?”
柳青一阵苦笑,“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如果只要想他,就能改变一切,我可以无时不刻地去想,但是可能吗?不可能了。长生死后不久,我并没有将他埋了,而是存放在那个石洞中。我那个时候还一直以为,他既然能让我长生不死,那么他自己重生也不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一直在等,等他回来,可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他的尸首一直在那,没有醒来过。我真的相信,他再也不会醒来了,所以我亲手将他埋了。”
“埋在哪了?”
柳青笑了笑,指了指花开正站着的地方,说:“就在你的脚下。”
花开愣了愣,随即向后退了数步,带着歉意说:“我不是故意的。”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看这棵树。”柳青说着,自己已经抬着头看着身边这棵高大的槐树,“是我在长生死后种下的,都说槐树招魂,但招不来他。现在已经亭亭如盖。”一阵夜风吹过,茂密的枝叶叶随之摇曳,似乎真的在招着那些在世间漂流的魂魄。
“你爱他。”花开这么说着。
“不,我恨他。”柳青笑着这么回答。顶上的槐树随风摆动着,连着那些白色的花簇也是一样,晃动不安。
“这么多年了,你是怎么过来的?”
柳青想了一下,说:“就这么不知不觉间过来了,一开始确实很难熬,你无法想象一个人在你面前被天打雷劈,而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的那种无助的感觉。尤其是你开始还有希望,觉得他还能回来,到最后明白他真的回不来的时候,想死却死不了。长生死后四百年,我已经无法再等下去了。那夜狂风大雨,我挖了长生的坟,寻出他的尸骨,然后躺在他的旁边,让大雨冲刷泥土,将我们两个都掩埋。我在泥土里面呆了三天三夜,心如刀割,泪流满脸,难受得如入阿鼻地狱,但始终都死不去。我一开始是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到最后我放开他的手,从黄土里面钻出来。我还记得那时,外面雨已经停了,艳阳高照。从此以后,我不再寻死,也不再想他。但我还是在等,刚刚你问我还在等什么,我在等一个能了结这个故事的人。”她回头看了花开一眼,笑着说:“或许我很快就不用再等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青只是笑笑不答,夜风拂乱了她的发丝。
柳青将乱了的发丝塞过耳鬓,说:“夜了,风大了,回去吧。”说罢,便转身离去。
“不要害他!”花开在柳青的身后喊道。其实花开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说,就一个心里的感觉,脱口而出。
“他?谁?”柳青回过头来。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的。”
“那个年轻的道士吗?”
“他叫梓竹。”
“叫什么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害他?”
花开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不言而喻。
“人命由天定,所遭受的一切劫难都是命中注定,逃都逃不掉。凭什么说我会害他?即使我真的害了他,为什么不能把它当做是命中注定?而且……”柳青顿了顿,看了花开一眼,继续说下去:“害死他的人,不是我,是你。”
花开呆愣在原地,想起梓竹今日对她所说的话,想起白无常曾经说的那些话……
“你凭什么这么断定?”
“虽然我不是道家之人,但八百年,足够一个人去学会很多很多东西,况且长生还留着那么多的手札,就算我再怎么没有天赋,八百年真的够了。说句大话,现在这世上,除非长生复生,否则,没有一个人比我更精通道术。梓竹是很有天赋,但他懂得的东西还太少,他看一个人的命还要用龟甲去占卜,我不用,我一眼便能看透一个人的命了。所以,我知道他的命如何。”
夜风渐凉,花开的眼中渐渐无了光,失了神,她许久后才慢慢地开了口:“为什么总是如此?我不想害死白草,不想害死梓竹,为什么最后还是会如此?”
柳青只回了她三个字:“天注定。”
“我不信天!”花开看着柳青,又一次重复,“我不信天,也不信命!”
柳青笑了,“说得好,其实我也不信,你看,我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流转于轮回之外,长生不死。但……你们还在轮回之内呢,你斗得过天吗?斗得过无上智慧的如来佛祖吗?”
花开摇着头,“我不知道……不知道。”
“其实,我觉得你斗得过。”柳青走近花开,在她耳边轻声说,“因为我看不见你的命。”
“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我看不见你的命,只是看到了一片浓雾,其他的都看不见。”
“为什么会这样?”
“不知道。”
与此同时,她们身后的木屋内突然有了一丝光亮,那是油灯被点燃了的微光,其间还夹杂着一两句焦急的声响。
柳青抬起头,透过斑驳的树影,看了头顶的银月一眼,“月上中天了,你该回去歇着了。”又转头看了看屋内,“他大概夜里起了,看你不见了,着急了吧。”
花开看了柳青好一会,才转身离去。
“对了。”柳青在花开身后,突然叫道。
花开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她。
“被妖怪吃掉半边身子,那魂魄也没了一半是吧,没了一半的魂魄,地府不收,也是当然。”
“你到底想说什么?”
柳青微微一笑:“那把他的另一半魂魄拿回来,不就行了。我曾在书上看过,上面写着‘妖食魂,将其杀之,魂还之。’好了,该说的,我都说完了,快回去吧。”
花开愣愣地看着柳青,眼眶红了。或许是从没想过会救白草的方法会这么明了地摆放在她面前,也或许是因为终于能有办法放下自己的愧疚,许久说不出话。
很久后,花开才说了句:“谢谢。”之后便转身离开了。
待花开走后,柳青便静静地站在槐树旁,许久后才闭上了眼睛,无声地念了句:“长生。”夜风拂乱了她的青丝。
花开刚走到门边,门便开了,里头是梓竹拿着油灯有些慌乱的样子,但在看到花开平安的样子后,又松了口气。梓竹问道:“你去哪了?我还以为你不见了。”说着便让了条道让花开进去。
花开低着头,掩去自己微红的眼睛,迈过门槛,走了进去,“没什么,睡不着,出去走走。”
“下次你再睡不着,你可以喊我一声的,我陪着你,一个人不好。”
“不必了,我喜欢一个人。”花开淡淡地说,转身进了里屋,随手关了房门。
梓竹拿着油灯,站在花开的门外,一动不动,眼中有伤。
许久后他转身回了他自己的房内,吹灭了油灯,一室黑暗。
梓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却也只能看见黑暗,许久后,才慢慢地闭上了双目。不知道过了多久,圆月已经升得高高的了,月光透过木窗,洒落在屋内的石砖上,一地碎银,亮了不少。木窗外的不远处,是那株高大茂盛的槐树,随风摇曳。
梓竹并没有睡着,突然感觉到屋内似乎还有一个人,惊吓般地立刻睁开了眼,就看见有人站在窗前,背对着他,月光将来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是谁?”梓竹叫道。
那人闻声转过头来,已是泪流满面。
“柳青?”
第三十三章
花开他们在这山中呆了数日,终于离开。柳青把老道士他们送出迷魂阵外,但在沿路的时候,却是在每个拐角处的树上绑上了显眼的红布条,在树枝上摇摇晃晃的。
“这是做什么?”老道士疑惑地问道。
柳青看了梓竹一眼,笑笑不答。梓竹却是一路都心神不宁的样子,连花开也是如此,从那夜听柳青说的话后,她便一直是这样了。
出了山外,柳青把长生生前的手札都给了老道士,说道:“这些东西对我来说不过是废物,与其放在我这被虫蛀蚀,不如带返回道教吧,也算是为长生积最后一点德吧。”
数本发黄的旧书,那页面已经残破,只要稍微不小心,这书就要散了。老道士虔诚地用白布捧住,像捧着价值连城的宝贝一般。他小心地捻着书页,激动得连眼泪都止不住了,“老夫……老夫定会将它送回教中,妥善保管,使其光大。”
梓竹看了那几本书一眼,没有那日在石棺中找到的那本《起死回生》。他看了柳青一眼,柳青也回望了他一眼,笑了笑。梓竹的心神更加不安宁了。
“光不光大都无所谓了,反正长生也已经死了。我只有一个条件。”
“您说,若是老夫能做到的,定当竭力!”
“你放心,这事你一定能做到。很简单,我只想在这大山里继续一个人过活,不想让些无谓的人打扰,请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世上真有长生不死之人。这座山里有我和长生的记忆,我不想连最后一点能想念的东西都不见了。”
老道士犹豫了一下,便说:“此生此世,老夫都不会将这里的事情说出去。至于花开和梓竹,他们也不是多口之人,请放心。”
“如此就好了。不送了。”说完,柳青转身走回山中,那单薄的背影怎么看都是孤独。
一个已经灰飞烟灭,一个长生不死。长生不死的还在等,灰飞烟灭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待柳青离开后,出了山,老道士便对花开和梓竹说:“这东西若是能安全地返回教中,也算功德圆满了。我也好些年没回去了,此次回去,也不想再出山了,我太老了,眼睛也快看不见了,有时候是力不从心。我知道我最多也只能再活多几年,之后骨肉都要回归天地了,但能在教中圆满是我多年的心愿。你们两个是我从小带到大的,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你们现在还不能独自面对太多险恶的事,我希望你们随我回教,至少要在教内呆满三年,才能再次下山。教中有许多经书,书中智慧无尽,对你们来说,都是非常好的,等三年后你们都学有所成,下不下山就看你们自己的意思了。”说完后,老道士便看着梓竹和花开,等着他们的回答。
梓竹只是说:“花开如何决定,我便随着她。”
老道士将目光转向了花开,“花开,你只有十七岁,你为人太过于固执,很多事情都看不开,即使撞了数遍南墙,撞得遍体鳞伤也不会回头。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你,别让为师的太担心好吗?”
花开沉默了许久,却还是没有答应,只是抬着头看了看突然阴沉老了的天,说:“师傅,山中天气多变,似乎要下雨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们先回镇中的那间客栈吧。”说完,便转身先走了。
老道士看着花开的背影也只能摇头叹气。而梓竹的心,更是不安宁了。
回到客栈后,花开便躲在房内,不再出来。等到雨停了雾散了,三人便继续上路,半个月后才到了青城山,而道观就在这郁郁苍苍的大山里。
亲手将这几本手札放到观内的时候,老道士多日的担忧终于放了下来。安排了花开和梓竹两人的房间,放置了他们的东西后,便回到他当年住的那间木屋中,里面已经是尘埃漫漫。
老道士看着木屋,感慨万分,“当年我住在这里的时候,还是个孩童,如今已是白发苍苍,岁月不留人啊……”
梓竹与花开帮着老道士收拾完屋子后,都夜了,银月挂得高高的。屋内也燃起了油灯,黄|色的光晕一晃一晃的。
“梓竹,你先回房休息吧,我有话同花开说。”老道士如是说道。
梓竹不放心地看了花开一眼,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离开了。
待梓竹走后,花开看着老道士,“师傅叫我留下,不知道是为了何事?”
“花开,你知道我要为了什么事的,师傅只问你一句,往后这三年,你愿意留在为师的身边么?”
谁知道老道士一说完,花开不回答老道士的问题,而是直直地跪了下去,开口问道:“师傅,你曾经跟我说过,待我长大后,便告诉我如何让白草投胎的。如今,你就告诉我吧。”
老道士紧紧地皱着眉头,“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事的?你已经好些年都没有提及过了。”
“可是我从来都没有忘记,师傅,你告诉我吧。”
老道士摇摇头说:“现在还不行,以你现在的能力,不行。”
花开看着老道士,突然认真地说道:“其实,是不是只要杀了那只吃了白草的妖怪,白草的魂魄就你能还回来,他就能转世投胎了?”
老道士愣了愣,看着花开微红的眼眶,禁不住问了句:“你怎么知道的?”说完之后才后悔不已。
这时花开已经对着花开叩了三个响头,一下比一下重,额上已是一片红,“花开现在就能回答师傅的问题了……”花开抬起了头,眼睛里有着那股到死都不会变的固执劲,说:“我不能留下!”
老道士长叹一声,他最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你现在还没有能力,你知道吗?那魑是妖怪,但也被世人当做山神般祭拜,岂是你现在能杀得了的?就算什么鬼怪都近不了你身,可若它奋力还击,也是你抵挡不了的,你会死的!”
“只要白草能投胎,不用在那个地方永生永世地徘徊,死……又如何?早在很多年前,我就该死了。”花开红着眼睛。
“你知道为师的为什么一定要你在这山里呆上三年吗?因为这三年就是你的劫数!凶多吉少啊!你若能平安度过这三年,那之后的余生为师的都不用替你的担心了。答应我,留下……三年后再去救那个孩子吧。”
花开想都没有想地摇了摇头,说:“师傅,你知道我不能。我不能等,白草也不能等,他残留的魂魄还在那山里不日不夜地徘徊,随时都可能烟消云散。我不敢,也不能。若是白草的魂魄真的已经灰飞烟灭,那我日日夜夜、永生永世都不会安宁!花开感激师傅这么多年来的教养,只是花开再不能侍奉师傅,师傅就当做没收过我这个徒儿吧……”
老道士的眼睛的混沌了,也有泪光,额上是一层一层衰老下去的皱纹,他真的已经老了。“你这傻孩子,怎么还是放不下呢!”
“能放下的那个人,不叫孟花开。”
老道士慈祥地摸着花开的头发,像很多年前一样,只是现在她长大了,他老了,“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记得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你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你一身仙气,可是也是一身悲苦。你总是一刻不停地在责怪自己,固执得不像个孩子,或许这就是你的劫数。”老道士又叹了口气,“为师真的留不住你吗?”
“师傅,这么多年了,你应该清楚我的。”
“对,我是很清楚你,所以最担心的才是你。”
花开又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头,“花开只能来世再还师傅的恩情了。”
“别说这种话,别说这种话。此去虽然凶险,但也不是没有希望,师傅知道终究留不住你,但是你千万不能说这些话,知道吗?”
花开不语地点点头,不敢跟老道士说在很多年前,她已经遇过了白无常,他说她活不过二十岁。如今她已经十七岁多,将岁十八,就剩下不到三年的时间而已。
“我今晚就会走。”
老道士坐在木椅上,想了许久后,如是说道:“让梓竹陪你去吧,这也是他的命。”
但花开想也没想地拒绝了,“我不想,也不能再欠他的情。”
“孩子,本来你们两个就是一身孽缘,注定世世纠葛……”
还未等老道士说完,花开便已经决绝地说道:“那就让这一世的情分全了断了吧,下一世,就别再见面了,别再纠葛了。”说罢,花开又是对着老道士叩了几首,“师傅,花开走了。”
花开在老道士的长叹中拾起身边的长剑,站起身,走到门边。将门扉拉开后,却是看见站在门后,低着头的梓竹。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大概全都听见了吧。
银色的月光洒在他身上,将他惨白的脸全映现了出来。身后的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像是很多很多的亡魂寻不到回家的路,在哭着。
梓竹抬起头,已经是泪流满面。他问了句:“你真的要走了吗?”那声音在喉咙的深处被一点一点地挤出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是带着颤抖。
花开却是看了他一眼,一低头,沉默不语地从他身边走过,如陌路人般,越走越远,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梓竹一人站在门后,久久不能动弹,眼中有着不能抹灭的伤痛和绝望。只有月光和冷风伴着,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第三十四章
天快亮的时候,花开已经收拾好东西,但所谓的东西,也不过是一两件衣裳,一些干粮,一把长剑,其中最珍贵的是,那件白色长袍。它被折整整齐齐,用干净的布包裹了一层,稳稳当当地放在包袱的最底层,之后是花开自己的衣裳,放在最上面的是干粮。
花开透过木窗,看着鱼肚白的天际,蒙蒙的光使天地成了灰色。花开吹灭了那盏燃了一夜的油灯,一室明黄也成了灰白。她将包袱挂在左肩上,右手拾起了长剑。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屋内明显比刚刚亮堂了些。梓竹站在门外。
“我能进来吗?”虽是这么问着,但梓竹的脚已经跨了进来,走到花开面前。他的脚步有些轻浮,脸色也是白得可怜,大概一夜都没睡了吧。
花开看着他,没有说话。
梓竹艰难地扯出了一个笑容,但如果有镜子的话,他就会知道,他的笑比哭还难看,“你真的要走了吗?”
花开沉默了一会后,才点点头。
“能不走吗?”
花开摇摇头。
“我能跟你一起走吗?”
花开亦是摇着头,眼中更有一点决绝。梓竹也看见了。
梓竹挡在花开的面前,怎么都挪不开脚步,他伸出手,想去牵花开的,但连衣袖都没碰到,就被花开躲开了。梓竹看着空荡荡的掌心,眼中满满的悲伤,“花开,其实你一直都是这么讨厌我。”
倘若是从前,那花开一定会用沉默代替回答,即使被看做无情,也好过给他人希望,而在结局的最后,又残忍地毁了他的希望。但是,现在她要走了,可能一去不回,这将是他们两人最后一次的谈话,不如什么都说开吧。
沉默了一会后,花开才开口道:“不是讨厌,而是我身有罪孽,没这个资格。白草,是我这一生都忘不掉的人,我欠了他一条命,只有还了他,我这一生才能真正的摆脱愧疚,也才能真正的原谅自己。所以我没有多余的东西给你了,你与我,注定不会有好结局,既然如此,那就连开始都不要了吧。”
“花开,你总这么无情。什么身有罪孽,全部都是借口。倘若你有那么一点喜欢我,倘若你有那么一点喜欢我,我可以与整个天作对,为你救回白草,就算用我的命!”
“不需要,白草是我的责任,那我是欠他的,我会还。倘若又欠了你,你让我怎么办?白草已经让我痛恨了自己一生,如果连你都因为我而害了性命,我怎么能承受得了?怎么能承受得了?”花开看着梓竹,她的眼中是藏了一生一世的固执,“我没有另外一条命去还你了。难道还要下辈子,下下辈子这样纠葛下去吗?与其这样,不如这一辈子都算了吧,忘了吧。你就从当你没见过孟花开这个人。”
梓竹终究还是哭了,他想起初见她的那一夜,月光如水,尽管她一身狼狈,瘦小得可怜,但那时候,他却已经受了迷,着了魔,从此万劫不复。如今却要忘了?怎么忘?
他苦笑着,笑得连泪都止不住了,“你让我如何算了?忘了?你让如何忘了孟花开这个人!可以的话,你告诉我。”梓竹那悲伤的目光紧紧地随着花开,“你从不需要欠我什么,无论做什么,那都是我自愿的,与你无关!你不需要欠我些什么!我只要你施舍我一点爱,哪怕只是一点点。”说到最后,梓竹的语气中已经是带着乞求,最低廉的乞求。
梓竹的模样让花开不忍心地别过头,握着剑柄的手越握越紧。花开的心在痛,她不爱他,却还是将他伤得这么重,但花开也非常清楚地明白,只有这样,对梓竹才才是最好的,只有远离了自己,他才有可能活着。
沉默了许久后,花开才说了句:“对不起。”
梓竹心如刀割。
“我能求你件事吗?”许久后,花开低着头,对梓竹如是说。
梓竹有些惊讶,这是这么多年以来花开第一次要求自己为她做些什么,尽管惊讶,但是自己是怎么都不会拒绝的。梓竹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让自己的模样不再那么狼狈,之后才轻轻地了点点头。
“临走之前,你给我卜一卦吧。”
听到这话,梓竹别过头,抗拒着,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不敢为花开算卦,就是因为怕,很怕。知道了结局,却无能为力去改变的那种痛楚,他不想再尝试了。
花开看得出他在想些什么,“卜吧,你不常说,卜卦人只能知道将来的事,却不能改变它。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梓竹想了许久,才颤着慢慢地从怀中取出他卜卦的龟甲,轻轻地摇着。铜钱在里面互相撞击着,发出清脆的声响,但每一声都撞在了梓竹的心上。
待他将铜钱倒在木桌上时,梓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但睁开眼看清楚后,只道心中难受与不敢置信双双齐下,他死死地盯着卦象,最后也只喃喃道:“我什么都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
“看来这卦很糟糕。”花开淡淡地说道,声音没有多少起伏,明明知道梓竹的卦从无错过,她自己却像个没事人般,仿佛那卦算的不是她,“是凶多吉少吗?”
梓竹难过地摇摇头。
花开轻轻地哦了一声。
梓竹还是摇着头,“不是凶多吉少,而是我真的什么都看不见,我算不出来。”
“那也不是很糟糕。是生是死,还不一定。”
梓竹看了花开一眼,他不敢说,他的确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前方的路完全是一片黑暗,但即使只是看卦,也能感受出一片寒意,每处地方都透着杀机凶意。
此行,有去无回。
沉默在两人之间散开,该说的都说了,再也没有什么能牵绊了。花开握着剑柄的手松了紧,紧了又松,最后终于说了那句:“我走了,你保重。”说罢,带着东西,错身越过挡着面前的梓竹,不再回头。
待花开走到门边,一只脚将踏出去时,梓竹才转身向她追去,双手紧紧地将她禁锢在怀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让花开不得动弹一下,仿佛这样下去就是永生永世。
“不要走,我求你,不要走……”带着哭腔。
“你这样……又是何必。”
“不要走……你会死的!你会死的!”
“你不是什么都看不见吗?”
梓竹没有回答,只是将头埋深深地埋在了花开的颈肩上,不停地说着:“不要走,不要走……”
湿润的感觉从布料上渗透到皮肤里,冰凉冰凉的。花开有些难受地闭上了眼,再睁开时已经是一片清明,不再有其他情绪,她淡淡地说:“放开吧。”
“不要去!留在这,三年后,三年后我不再拦你。”看来昨夜,他是什么都听到了。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
“是生还是死,还未知晓,不是吗?”花开虽然这么说,但她心里却是比谁都明白,她回不来了,那些话只是说给梓竹听的,白无常曾经对她所说的话,至今还是记得清清楚楚,只字不忘。
“可是你不会回来,就算你最后活着,你也不会再回来!白草是你活着的理由,当这个理由不存在了之后,你只会寻死,你怎么可能还会回来?”梓竹的双手越发地用力了,那力道就像是要将花开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揉进血液里骨髓里,再也分不开。
“不,我会回来。”花开握住了那箍着自己,像赤铁般牢固,听到这句话后却有些迟疑的双手,将它挣开。花开转过头,看着梓竹,“我答应你,三年后,若我还没有死,我会回来。”
“真的?”
“真的。”花开明知道自己在骗他,却不得不这么说。不是不想回来,而是回不来。
梓竹看着花开,很久,似乎要将她的样子深深地刻在脑子里,永世不忘。最后,梓竹只能艰难地说了句:“好,我等你,我等你三年,若三年后,你没回来,我会去找你,用一生去找你,哪怕是万丈深渊修罗地狱。”明知道希望渺茫,他还是放开了她,因为他知道,谁都阻止不了她。
“花开,把你的剑给我。”
花开愣了一下,之后还是把剑递给了梓竹。
梓竹握着剑,削下了花开一缕青丝,仔细地包起来,紧紧地握在手上,“只这样,三年后我才知晓去哪寻你。”
花开看着梓竹,吐出了一句:“保重。”
“等等。”随后梓竹从怀里掏出一支白玉簪子,簪尾刻着一朵花,简简单单的模样。
“这是我很久前就买的了,当时看见了就觉得你戴上后一定会很好看,只是一直没机会给你。我给你戴上吧。”说罢,便轻轻地将簪子插进花开如墨的发丝中,黑白映衬着,好看极了。
“真好看。”梓竹痴痴地说着,“不要弄丢了。”
花开伸手摸摸了,想了一下,还是戴着。
这次,花开终于还是转身走了,没有回头。
看着她越走越远的身影,梓竹难受得蜷缩在地上,泪如雨下,终究还是舍不得。只是他不知道的是,正在他舍不得花开的时候,有只白蝶儿轻灵地飞至他身后,不消一会变化成个苍白的女子,她正从背后紧紧地抱着他,满脸的悲伤。她想用自己的身体去温暖身下的人,但是她也知道,他永远都不会感觉到。仿佛盛着泪的眼中是不输给任何人的痛楚,很深很深。她也舍不得他,但他从不知道她?br/>shubao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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