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卷五白草
第三十五章
这么多年来的四处流浪,花开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但很多很多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那些面孔记不住,那些走过的路也记不清了。
但是花开却永生不会忘记白草那张年少的脸,亮得像是有光在里面的眼睛。还有那座山,那座山叫做白头山,在北方很远的地方。白草的魂魄就在那山里一直晃荡徘徊,不得安宁。
花开回到白头山,那个久违的地方的时候,已经是她离开青城山数个月后的事了。那时候是寒冬,刚下过了一场大雪。鹅毛般大的雪花飘了三天三夜,寒风也跟着满山呼啸,那声音就像是无数无家可归的魂魄在低嗥,在哭泣。待雪停了,风离开了,天地都被这场大雪掩盖住,满目苍白。
花开突然想起那年自己浑身都是白草的血,没有神智地走出白头山后,遇见了那个时候的少年梓竹。还记得后来也是下雪了,他撑着一把破烂的红色油纸伞,为自己挡雪,而他的肩头,却满是雪花。这些,花开都是记得的,只是,只是不能消受。
站在满山皑皑白雪的白头山下,花开顿时觉得有些物是人非,那时候离开白头山的时候,是初秋,山中高耸的古树还是墨绿的,也有许多牲畜禽鸟。现在,只有满山白雪,变成了真正的“白头山”。其他人看不见,花开却看得清清楚楚,山中满是冤魂,多是一些十数岁的孩童,有男有女。他们的魂魄残缺不全,在山中徘徊,不得投胎,也出不了这座牢笼般的大山。
花开有些吃惊,她离开白头山之前,还不曾见过这山中有这么多的冤魂,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翻过那座山,就是花开小时候住的小山村。那村子四面环山,数百户人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倒有些与世隔绝的味道。若没有发生那些事,花开倒是很希望能在这山村里住上一辈子。但这些愿望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的了。
而昔日宁静的山村,如今已不成模样了。
昔日那些木屋小舍,已经被大雪掩埋,露出一点点灰黑色的屋檐,那些原本整整齐齐铺在屋顶的稻草,也早已七零八落。大雪堆积,将那些坍塌了的屋舍都掩埋了一半有余,看得出来,里面早就没人住了。记忆中的小路边上无数随风飘荡的青葱杨柳,现在也只有已枯死的枝干,扭曲着向天际伸展。一眼望去,除了满目的苍凉外,再无其他。
看着这凄凉萧条的地方,花开竟然一点儿也认不出来了。
花开甚至觉得记忆里那些美好的东西,不过是自己的幻想,根本就没有存在过。最后却也不得不承认,路没有错,只是这里真的变了。
向着山村的更里面前进,花开希望这里依然住着人。不知道走了多久,花开终于看见了零零星星的十几座茅草屋,紧紧地挨在一起,有个妇人在门前弯腰扫雪,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安安静静地坐在门槛上。他是最先发现花开的人。
那孩童在看见花开从远处走来的时候,呆愣了,许久后才站起身扯着那妇人的罗裙,说:“娘!有仙女。”眼睛还是死死地看着花开的身影,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这么一眨,仙女就没了。
妇人停下手头上的工作,望向孩童所看的方向,也是愣了。妇人看着那抹由远及近的素白身影,紧张地用一只手抱起孩童,另一只手紧紧地捂住他的嘴巴,跑进了屋内,关上了门扉。
花开疑惑地看着,但见那紧闭的门窗,也放弃了询问的念头,继续向前走着。
待花开走远后,那茅屋的窗户被打开了一条缝,孩童和妇女的头伸了出来。
那孩童问:“娘,那是从天里来的神仙吗?”
妇人将手指放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什么话也没有说,但在她的眼中,却是流露出了一丝虔诚,和满怀的希望。她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人,还是真的是从天上来的神仙。但妇人却真的希望那就是神仙,能解救他们的神仙。
花开路过的几间茅屋,若是有人在外,在见到她之后,都是跑进屋,然后将门窗关了,再偷偷地看着,眼中带着害怕、疑惑,还有像最先那个妇人一样的希望,救命草般的希望。
花开同样的迷惑,从一路走来,只有这么十几户人家,除了孩童外,看不见任何一个男丁。而且那些人无一例外的面色枯槁,连孩童也没有该有的水嫩,眼中都是不安。她不在的这几年,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离那十几座茅草屋不远的地方,花开看到了一座还算大的屋子,在脑海中有着模糊的印记,自己曾在这里面住了十一年。明明记得那屋子该是很大的,至少小时候还是能经常在其中躲着玩,但现在看来,也不是非常大了,大概是因为自己早已经长大了,什么东西都变了。
绕着屋子走了一圈,花开终在一处墙角下站着。那面已经剥落了大半的墙比花开还要高些,墙边长着一棵,不过现在这棵树上挂的是白雪,当年是满枝的翠叶,墙下是漫天疯长的芦苇。
站在墙角边上,花开似乎看到了那时那个叫白草的少年,在那片芦苇中,一手拿着食物,一手攀爬着这面墙,努力地翻身进去,偶尔还会摔个四脚朝天,但痛过之后,还是咧着嘴,笑得那么灿烂,像太阳一样让人觉得温暖。
但只是一转眼,少年没有了,芦苇也没有了,墙上也只有冰寒的白雪,再也不会有人翻身过去了。
花开在那站了好一会,直到一小团雪从枝桠上掉下来,砸到了花开的头上,不疼,但那冰凉的感觉让她回过神来。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终于还是抬起了脚,离开了这面墙。绕回门前,门前白雪堆积,并没有及时扫开,那扇厚重的门也已经破旧不堪,但开花知道,这里面一定还有人住。只是不知道还住着谁,当年加上仆人,可有十数人呢。现在呢?
花开犹豫了一下,便伸手将门推开,门没有上锁。大约是太过于陈旧,门柱上发出很大的咯吱声,在这个空旷的地方显得格外响亮。
进门后,花开并没有看见任何人,但其中的有人生活过的痕迹却是非常明显的,连井边的水都是刚打上来的。
花开站立了一会,就有一个老妇人从屋后走了出来,穿着灰色的麻布衣,头上包着头巾,手上还是戴着一串陈旧的佛珠。老妇人在看见花开后,顿时瞪大了眼睛,双手合十,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许久后才喃喃地说了句:“神明终于显灵了……”
这些人都把花开当成了神仙。
花开也是愣了一下,她认得这个老妇人。她的名字叫陈秀贞,是孟大廷的妻子,也是她的养母。只是花开没想到,记忆中那个挺温善的女人,现在已经满面皱纹,白发苍苍,不过才数年而已,竟然已经老了这么多。看来这些年他们过得并不好。
不过很显然,这个女人并没有认出这个当年被她收养的女儿。她把这个突然出现的美丽女子当成了来救赎他们的神。
花开摇着头,说:“我不是神仙,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妇人听到女子这么说,那眼睛顿时黯淡了下去,但还是不死心地问了句:“真的不是神仙么?”
花开还是摇了摇头。
这下妇人眼中确实是完全没了光,也是在这时,她才注意到花开手中一直握着一把长剑,眼中的失望也顿时变成了害怕,她有些颤抖着问:“那么你是谁?来这做什么?”
花开将长剑挪到自己身后,表示自己并没有恶意,“我只是路过这的,想看看这里还有没有人住。”
“哦。”妇人轻轻地答应了一声,明显放松了些,但仍是有一些警惕,“你好好的一个姑娘家,怎么就到这了呢?都不知道多少年没有人来过这了。”
花开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其实我以前来过这的,不过那已经是孩童的事了,现在回来看看,只是……认不出了。”
妇人苦笑了一下,“当然认不出了,连我在这生活了数十年都认不出了,你个娃儿又怎么认得出?现在这么萧条的模样,也不过是这几年才这样的。以前,这里是很美的。”说着,妇人的眼睛便看向了远方,蒙蒙的有着光,似乎又看见原先那个宁静的山坳,“现在,什么都没了,人也没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妇人看了花开一眼,犹豫了一会,刚想开口,屋内就传来一声模糊的询问,随即伴随着的是一阵病态的喘息。
妇人急急忙忙就转身进去了,花开想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第三十六章
花开花了一些时间,才认出床上那人是孟大廷。记得那时他身材圆润,面容和善,现在却是躺在一张脏乱的木床上,形如枯槁。
“谁来了?”那男人小声地问着妻子。
陈秀贞将男人从床上扶起,说:“是个过路的姑娘。”
陈秀贞给把男人背后的枕头整了整了,男人轻咳了两声,抬起眼来,正好看见花开站在门边,一时呆愣不已,神情如见鬼一般,不久后却又是嚎啕大哭。吓得陈秀贞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男人的眼泪鼻水落了一脸,颤巍巍地抬起如柴的手,指着开花,哆哆嗦嗦地说:“她回来了,回来了……她终于来找我们索命了……”
陈秀贞回头看了一眼花开,便转头对男人说:“她就是那个过路的姑娘,你在说什么呢?什么回来?什么索命?”
男人只是大哭,口中一直喊着:“错了错了……不该啊不该啊……”
陈秀贞心中更是害怕了。
直到孟大廷哭着说了句:“花开啊……我们不该啊……”陈秀贞这才顿然明白过来,惊恐地看着站在门边一动不动的花开,瞧那眉那目,不是当然被他们收养的女孩的,还会是谁?一下子也瘫软在床边,面如金纸。
花开垂了眼,本想就这么转身离去,但犹豫了一下,便抬脚走了进去,站在离床边还有一、二丈的地方,“你们无需害怕,我是人,不会对你们如何的。”
孟大廷止了痛哭,陈秀贞好一会才缓了过来,但双脚依旧是软的,就这么坐在地上,仍有些不信地问:“你真是花开?”
花开轻轻地点了点头,“当年我没死,走出了大山,让人救了,后来被一个道士收为徒,直至现在。”其中有多少痛苦却是说不出来的,也没必要说。
“那……那你现在是回来做什么?报……报仇么?”
花开苦笑了一下,但如此多的年岁过去,如今又见到他们老去的模样,实在怨恨不起来了,“我从未想过报仇什么的,当年我是在襁褓中被你们捡来,而后又是十年养育之恩,怎么敢说报仇?只是不孝,再也无法如至亲的爹娘般对待你们二老。”
孟大廷拿袖子抹了把脸,小声地问了句:“那个少年呢?”他已经忘了那孩子叫什么名字,只是他想,既然花开能活着,那么那个孩子也是可以的,至少可以少些罪孽。
可惜花开的答案并不如他想的那般美好。孟大廷一脸悲苦和悔恨,“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很后悔,尤其是见到这村庄成了这般模样,我无不愧疚,日日如影随形,夜夜不得安宁。”他是怕死的,否则也不会在见到花开后嚎啕大哭。
这时陈秀贞已经缓过劲来,撑着身体坐到了床沿上,只是脸色依旧发白,她垂下头,发白的双鬓也跟着垂下,很是凄苦的模样,“我们已经遭到了报应,所有人都遭到了报应。”
“这村子,怎会变成这样?”花开问道。
陈秀贞抬起头,眼中慢慢的有了回忆的颜色,哭着说道:“都怪那个假道士,都怪那个道士啊!”
“哪个道士?”
“就是说你是灾星的那个假道士,我们听信了他的话,将你和那个少年送到山中当祭品……但是第二年,我们便没有再做这样的事,还是像以前一般只供奉牲畜和粮食。拿人当祭品,我们真的不想,可这样的事,开了个头,就收不了手了。因为第二年没有人祭,那天夜里所有人都听见山中有怒吼的声音传出,说着‘人呢人呢!’我们心中害怕,第二天就送上了两个孩童。往后的几年都有进奉,但我们发现并不是每年都有好收成,有一年,我们便没有送孩童上山,但不久后,天下了暴雨,那天夜里山里山神就出来吃人了,吃了十多人。我们就再也不敢违背山神的意思了,可是……谁舍得自己的孩子?但心里又万分害怕,或许是上天为了惩罚我们的罪孽,往后的年岁地里都收不出东西了,很多人都离开了这里,慢慢地就剩下这么些人了。”
“为什么不让剩下的人一起离开?”
孟大廷接下话,“进来容易,出去难啊!村里四面都是山,一山连着一山,也不知道那山神在哪里出没,听说很多人还没出山呢,就被吃了。剩下的那些人,都是不敢出去的,留在这里,能活一年是一年。”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山神,早就是妖怪了。”
孟大廷和陈秀贞都没有说话,心中却是明明白白,说是山神,不过是欺骗自己,用人祭祀山神,总比祭祀妖怪的好,至少可以让心中的罪孽感不那么强烈。
“为什么我一路过来,也只见妇人和孩童,不见有男丁?”
“没有收成,就没有粮食,又下了那么大雪,实在没吃的了,前两天他们已经集结成队,看看能不能在山腰处猎到些食物,再深的山里,也是不敢进去的。”
孟大廷抬头看了花开一眼,眼中满是愧疚,“孩子,你不该回来啊!既然走了,干嘛不走得远远的,为什么还要回来啊!”
花开没有说话,但心里却想到了一句话: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花开并没有在那屋子里呆了多久,就提着她那把长剑走了。临走前,花开告诉孟大廷夫妇,她要进山,以后那妖怪也再不会出来伤人了,而自己,也再不会回到这了。
待到花开已经跨出门外,陈秀贞才如大梦初醒般追了出去,她拉着花开的衣角,带着迟疑,“孩子,你要去哪?”
“那时出了山后,我便跟着一个老道士,那杀妖除魔也是我该做的。”
妇人有些儿挣扎,她一心想能恢复这山坳里往日的安宁,一方面还是不想这孩子去送死,最后才犹豫着说,“太危险了……还是不要去了吧。”
花开淡淡地笑了笑,“我不会有事的,杀了那妖怪后,我便会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修行。我不会死的。”
妇人这才犹豫着放了手,“那……那你可要小心,它可是很厉害的。”
花开轻轻地拍了拍妇人粗糙的手,说了句:“保重。”便走了。
在往回走的那段路,有个孩子怯生生地站在路中央,挡住了她的去路。
那孩子不过数岁的模样,瘦小瘦小的,绑着一根冲天辫,脸色饥黄,但眼睛却是很亮,他问:“你是神仙吗?”
花开愣了一下后,看见那孩子眼里满满的期望和光亮,她不忍心让它消失在那孩子的眼睛里,便微微地点了点头。
那孩子的眼睛瞬间便亮了起来,咧着嘴笑着,兴奋地问道:“那你是来救我们的吗?你会带我们离开这吗?”
花开没有说话,只是弯下腰,抱起了那孩子,将身上的干粮都塞到了他怀里,摸了摸他的脑袋,便将他放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孩子捧着干粮,愣愣地看着神仙越走越远。
过了好些时候,那孩子才从呆愣中回过神来,撒开腿就朝花开跑去,跑了许久,连怀里的干粮都掉了,也不懂得去捡。
花开感觉到异样,便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去。那孩子跑了过来,死死拽住花开的裙角,满脸都是泪水,他哭着,眼里是害怕,“神仙,带我们一块走……这里有妖怪会吃人……”
花开的胸口有些儿难受,她总是能在这些孩子身上看到自己和白草的模样。她蹲下身,轻轻地摸着孩子的头,说:“不要害怕,神仙就要去把妖怪赶跑了,它再也不会害人了。”
“真的吗?”孩子止住了哭,但还有些一嗝一嗝的,眼睛里还有满满的水珠。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声急切的呼唤声,是个女人。
花开用袖子擦了擦孩子脏脏的脸蛋,又摸了摸他的头,说:“真的,不要怕了。回去吧,你娘亲还在等你呢。”说完,花开便将孩子转了个身,对着他刚刚跑来的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后,催促着:“快走吧。”
那孩子这才舍不得地迈开脚步,一步三回头,看见神仙还站在那看着他,才又走了两步,途中遇上了刚刚被他弄掉的干粮,便蹲下身捡了起来,拍了两拍,放到嘴里含着。
这时,花开也已经转身。
那孩子就这么嘴里含着吃的,看着神仙朝深山里走去,直到他娘亲慌慌张张地找着了他,骂了两句后就紧紧地拽着他的手,往家走去。
他说:“娘,有神仙。”
“妖怪就有,下次不许到处乱跑了,你知道娘刚刚有多担心吗!”
“真的有神仙!你看……”孩子举起了被他咬了一口的干粮,“这是神仙给的。”
那女人接过来看了看,转头看了看那白雪皑皑,却又阴森恐怖的大山,“或许,真的有神仙吧。”
花开进了山,每前进一步,那些可怖的光景就如鬼魅随行,在脑海中反反复复,提醒着她的罪孽。就连提着长剑的手,都有些抖了。
花开至今还记得埋着白草尸骨的那个地方,她说过,她会回来带他走的。
参天的古树,狰狞着向天伸长的的粗大枝干,都被白雪掩埋,一望无际的灰白。脚下的雪,被踏得咯吱咯吱地响。在这空旷无际的地方,显得是那么单薄无助。
走了不知多久,花开在一处地方停了下来,已经泪流满面。她颤抖着身体,无力地跪了下去,眼泪如何都止不住,胸口像被塞满了东西,喊也喊不出,叫也叫不来。口中喃喃着一个名字,不停地喊着,越来越大声,最后,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朝着无边的天际嚎啕着那个人的名字,撕心裂肺。余音回荡在九重天上,灰白的天空,都是那人名字,慢慢地听不见了。
不知道哪儿飞来的一只乌鸦,从顶空“呀”的一声划过,飞向了远方。
它是从哪儿来的?
第三十七章
身后突然出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是动物爬行的声音,伴随着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腥臭味。花开恍若未闻般,匐低了自己的身体,将脸面贴在了那些冰冷的雪上,如说耳语般,轻声地说了句:“白草,再等我一会,我会带你走的。”说完,她才紧紧地抓着她的长剑,站了起来,转过身。
身后是一只身长十数尺的妖怪,它四爪伏地,扁平的尾巴一直在左右摇动,身上铺满黑色的坚硬鳞片,像发亮的铠甲一般。尖齿獠牙,双目如灯笼般血红,有些像龙,却没有龙角,也没有龙的瑞祥之气,只是有满满的杀戮恶气,丑陋无比。它比以前要巨大了许多,身体周围是浓浓的黑色雾气,隐隐翻滚,浑身罪孽。
它对着花开咧开了嘴,不怀好意地笑着,粘湿的口水就顺着獠牙滴下,“小姑娘,你怎么一个人来这?来了,可是回不去的哦。”
花开已经擦干了泪,举起长剑,直指那妖怪的面目。
那妖怪愣了一下,便又大笑了起来,“看来又是一个不怕死的。”那妖怪看了看花开手中的那把长剑,剑身用朱砂画满了咒符,轻笑了声,“道士?你们这些臭道士的皮肉比树根还难嚼,要不是吃了你们能更加增长我的修为,本仙才懒得下口。不过,你的样子倒是比那些粗皮老肉的家伙可口多了。”
花开更加握紧了她的剑,“不过是一只罪孽深重的妖怪,也敢自称仙?”
“有人愿意供奉,愿意拿祭品祭拜,本座就是仙,如此再过多百年,大罗神仙都奈何不了我!本座是龙,就该在天上腾翔,而不是在这深山老林里不见天日。”
“就算你多了龙角,就算你能飞上天,你也不过是魑,是妖怪。在杀了这么多人后,你还想当龙?就不怕天打雷劈。”
妖怪怒道:“本座就是天!很快它也奈何不了我!”
花开的剑,又前进了几分,“那今日,我就替天行道。”
妖怪大笑,绕着花开慢慢地走着,口中说道:“就凭你?”妖怪就是妖怪,狡猾多端,它转着它血红的眼珠子,在走到花开背后的时候,便张开嘴,猛地扑了上去。
花开也注意到了那妖怪的动作,快速地转身,朝着魑的双目就是一剑。魑堪堪地避开了,那一剑只砍在了它的前肢上,但它身上的那些鳞片,却如生铁般坚硬,不能伤它半分。
那妖怪的大嘴在快触碰到花开的咽喉时,却突然惨叫着躲开了,嘴边有金蓝色的火焰在烧,如剔骨般疼痛。魑用自己的爪子不停地拍打着那火焰,丑陋的头也在为摆脱那痛苦使劲地摇晃着,直到那火焰熄灭。
魑已经不复先前的趾高气扬,它惊恐地向后退了几步,凶狠地看着花开,已经想起了她,“原来是你!你竟然还没死!你是想为那少年报仇?”
花开不再说话,眼中是数不清的怨恨和悲痛,看见这妖怪,就会想起白草死去的模样……被撕咬去了一半的身体,再也无法动弹,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历历在目,耳边还回荡着白草喊着的那些“快跑快跑”的声音。
魑又小心翼翼地向后退了几步,带着些许商量地口吻说道:“本座看你还是算了,如今本座也不怕你了,就算纠缠起来,本座最多就是受点伤,而你?只有被撕碎而已!本座劝你还是趁现在就离开这,免得赔上性命就不值得了。”
“我会离开。”花开慢慢地说道,眼中是那死都不会变的执拗,“但那是在将你挫骨扬灰之后。”
魑在听到花开的前半句话时还有些得意,但在听到后半句的时候,面目阴沉了许多,身体周围的黑色雾气翻滚得更加厉害,它露出獠牙,喷出腥臭的气息,恶狠狠地说:“不知好歹!”说完便立即用它扁平而灵活的尾巴猛地扫向花开。
花开一边退着,一边用长剑用力抵挡,但魑的力气巨大。花开一下子就被撞开数丈远,直到背部狠狠地撞上树干才停了下来,树上的冰雪也因为受到震动而纷纷砸落,压在花开身上,幸好身下是重重白雪,才不至于伤得更重。
而魑那边,已经在使劲地将它着了火焰的尾巴拍打着地面,直到金蓝色的火焰灭了。
相对于花开的伤,那魑有些冒烟的尾巴却不算什么了,对它来说,那不过是数个月的疗养罢了。但花开不同,虽然她身有仙气,百鬼不侵,却始终是一介凡人肉身,只要魑给她重重的一击,那么魑不过是受些皮肉苦,而花开,必死无疑。
长剑在这不过是普通的剑器,对魑并没有多大的作用,它的鳞片如铠甲,那根本不能伤它一分一毫。但花开知道,它也不是没有弱点,天灵盖是它的死|岤,可要刺中那里,却也没那么简单。
花开的额上已经被撞出了一个不小的口子,鲜血从这个伤口中潺潺流出,流进了眼睛里,红色的光线模糊了眼界。花开忍着痛楚,用手擦去了鲜血,咬着牙,扶着树干又站了起来。
魑得意地笑着:“现在你还想着要将本座挫骨扬灰吗?”
花开用力地站直了身体,那些痛楚像是不复存在,她又重新举起了剑,坚定不移地说了句:“无时不刻。”
“不知天高地厚!”说罢,魑又迅猛地上前,用它长着利爪的巨掌凶猛地拍向花开的头顶。这次花开有了戒备,很快便躲开魑的攻击,跳向斜前方的另一棵树旁。只听见一声巨响,刚刚花开站着的地方,已经被魑的巨掌砸出了一个两尺深的窟窿,翻起了底下的黄泥。如果那一下是砸在花开的头上,那她的头颅大概已经粉碎了。
在魑还没来得及转身的时候,花开已经快速地跑到魑的身后,在跑动的同时,她已经用长剑用力地在自己的左手心狠狠地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像是不绝疼痛。鲜血如泉水般涌出,洒在一望无际的白雪上,点点红妆,竟然是那么绚烂。
长剑已经沾满鲜血,从剑刃上滴落。花开不顾左手的伤口,双手用力地握紧长剑,几乎用上全身的力气,毫不留情地将剑插进魑那扁平的尾巴中,没入土地中,那声音,就像插进石头般有力。
魑疯狂地大叫了起来,它的尾巴已经被金蓝色的火焰包围。它想摆脱,但尾巴像是在地面上生根了一般,一点也动弹不了,那把剑将它牢牢地钉在原地。那长剑并不是什么神器,但现在上面却沾满了花开的血。
她百鬼不侵,任何鬼物都不得靠近,那么她的血呢?
魑的嘶吼已经痛苦到了极致,它是身体不停地扭动,已经撞折了身旁数棵粗大的老树,发出轰隆巨响。然而它尾部的火焰一点也没有减弱的趋势,那黑色的铠甲不消一会便会被燃烧成灰烬。看着那逐渐蔓延而上的火焰,魑吼叫着,毅然地扯断了自己的尾巴,污黑的血液浓稠得厉害,一块一块地砸在雪里。
它的眼睛已经猩红,怒火已经烧得它没了理智,它不再顾及眼前这个人是否会将自己伤得更严重,脑海只剩下一个念头!它大吼着:“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口中不停地喷出恶臭的气体。
断掉的那截尾巴已经被烧成了灰烬,被一阵过境的冷风卷走了大半,魑为此更加发怒,不顾一切地朝花开掠去,每前进一步都有巨石落地之势,竟硬生生地带起了一阵风,看来它是真的发怒了。
在花开还没来得及再有下一次的动作时,魑突然近在咫尺,快到让人来不及准备,花开就这么被它的身体正面撞中,像是撞在巨石般疼痛。
看着魑在扑灭火焰后用继续向自己奔跑而来,花开忍着剧痛站起,飞快地躲避,每次都只是堪堪躲过,可她手上和额上的伤却不会因此变得好些,那血反而流得更快了,一张脸,也是惨白不已,身上也已经是伤痕累累,右侧的肋骨在刚刚的撞击中已经断了,一连串的动作使得它更加错位,搅得内脏生痛,但这都被她生生地忍下去,连翻涌上喉咙的鲜血都被硬吞了回去。如果不是魑保持平衡的尾巴已断,可能花开连躲的时间都没有,但并不是每次的都能安全地躲开。
失血过多,让花开有短暂的昏眩感,可就是因为这次短暂的失误,而被魑的利爪狠狠地划中背部,那伤口,至右肩而下,延至整个背部,翻出血肉,深可见骨。那伤口瞬间就成了黑色。鲜血不停地溢出,染红了雪白的衣裳,沉甸甸的。
一个人,怎可有这么多的血。
魑拍灭了爪上的火焰,看着花开背后狰狞的伤口,怒火已经得到些许平息,它冷笑道:“本座的利爪上可都是毒,不出半个时辰,你也该去见阎罗王了。”
背部的伤口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像是抹了盐沙般刺痛难忍,密密麻麻的汗水不停地从头上冒出,呼吸变得短促,连眼睛都有些模糊,嘴唇已经被咬破,血丝顺着嘴角流出。
可就算这样,她还是笑着,用力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你逃不了了,妖孽。”
魑有些惊诧,连忙看着自己的身下,那是一个八卦阵。
那八卦阵是花开在躲闪的同时,用自己的血画出来的。掌心的伤口很快会被冰雪冻结,花开便用自己的指甲用力地刺进那伤口中,原本面目全非的伤口更是血肉模糊。
魑用爪子触碰着四周,周围便显现出一阵红光,像一堵坚固的墙挡住了自己的去路。一旦触碰到灼烧的痛感,但魑依旧耻笑道:“不过是个八卦阵,又耐得了本座怎么样!只要你一死,它自然就不见!”
花开吃力地拔出插入土中的长剑,长剑上的鲜血已经不见,花开将手紧紧地将手握在剑身上,再慢慢地抽出,剑上又是殷红一片。
她拖着残破的身体,朝魑走去,走进那个八卦阵中,打算玉石俱焚。可就在这时,腥甜的味道突然自喉咙翻涌出来,花开再也忍不住,呕出了一口黑血,身体直直地倒在冰雪上,一动不动。
魑狂妄地大笑着,“忘了告诉你,本座的毒还能让猎物再也动不了!你不是想报仇吗?那本座就将你咬碎!像咬死那个少年一样!”
魑一脚踩在花开的身体上,花开清楚地听到了自己无数根骨头断开的声音,更多的污血从口中涌出,想不到还能流出这么多的血。魑不顾疼痛,大张着嘴,打算将她撕咬成两半。
也在魑低下头的那一瞬间,花开睁开了眼,眼里流转的是用性命撰写的决绝。
在魑还没发现危险的时候,那把带着血的长剑已经没入了它的头颅中,直直地插进它的天灵盖中。
魑在被金蓝色的火焰完全包围时,那双血红的眼睛里还透露出不敢置信。但很快的,什么都化成了灰烬。
它死了。
无数被困在林中无法超生的魂魄在魑死的那一刻变成了一点一点荧荧的白光,向着天空飞散,有的还在低低地吟唱些什么。灰白的天际突然落起了雪花,一点一点白花花的,挺好看的。
花开躺在原地,一动不动,眼中不停地有泪流出,流进了乌黑的发丝中,冰凉冰凉的。发丝上插着的是梓竹临走前为自己别上的白玉簪子,簪尾刻着一朵花,简简单单的模样,却又那么好看。
她望着遥不可及的苍穹,想起了梓竹和白草都说过的地方,那四季如春,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用怕,还有漫山遍野的花。等到春天一来,花都开了,一定很美,一定很美。
花开像是看见了那个美丽的地方,嘴角微微地翘了起来,温柔地笑着,带着解脱后的欢愉。她张嘴,轻声喊了句:“白草……”但那只是嘴巴在微微蠕动,并不能发不出半点声音。
不知多久后,她渐渐地闭上了双眼,那抹温暖的笑意就这么停留在她美丽的面容上。直到雪花无声无息地将她掩埋在这无垠的天地间。
安静的,再也不听到任何声音。
第三十八章
花开走后,梓竹也没有再留在山中,拜别了老道士。
老道士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了句孽缘,也没有再留他。在拜别了师傅后,梓竹又回到了那座大山,那座只有一个长生不死的人守着的大山。
看着在树枝上摇摇晃晃的红布条,那是当时临别时,柳青在沿路上绑着的。那时她看着梓竹,笑而不语,看来是早已经预料到他会回来找她。
梓竹沿着标志,一步步地走近连自己都看不清的未来中,却毫不犹豫。
兜兜转转,梓竹还是回到了这里。
那时候柳青正站在那棵古老的大槐树下,似乎感觉到了梓竹的到来,柳青转过身去,看着梓竹,毫不意外地笑了,说:“你来啦。”现在已经深秋,槐树早过了开花的季节,泛黄的叶子也脆弱地挂在枝头,凉风一过,就纷纷落下。
“决定好了吗?”柳青问。
梓竹点了点头,缓慢,却又坚定。
“即使你的结局是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秦梓竹,你现在反悔的话,还来得及。”
梓竹轻轻地摇了摇头,满目哀凉,“在为她卜卦的那一刻,我便已经决定了。我不能让她死,不能。”
柳青笑了笑,看着梓竹的眼睛里却是深不见底的怜悯,怜悯着他们,也怜悯着自己。想要逃脱命运的束缚,却一定要用这种连自己都觉得可怜的方法。
“跟我来。”柳青对着梓竹说完后,就径自进了屋。
等梓竹也走进屋内的时候,柳青已经在木桌上摆了一碗清水,她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头,鲜红的血珠从其中溢了出来,滴在碗中央,很快就散了。柳青用眼睛示意着梓竹。梓竹也同样的,将自己的血滴在碗里。柳青拿出黄符,静默了一会,那符纸便突然燃烧了起来,明黄的火焰映衬着柳青苍白的脸。柳青将快要燃尽的符纸放进碗中,火焰熄灭了。
“喝了它。”柳青将碗递给了梓竹。
梓竹接过,但没有立刻喝下,看着在清水中浮沉的灰烬好一会,突然笑了笑,然后一饮而尽。
“你再也不能后悔了。”柳青说。
“我不会后悔。”梓竹看着空了的碗,说。
这时,一只不知道从哪儿飞来的白蝴蝶停歇在梓竹的肩上,轻颤着翅膀。如果他们能明白蝴蝶儿的心境,那就能知道,那只白蝴蝶,在哭着呢,无声无息的。
山中的日子,比梓竹想象来得快得多,岁月是在山涧中被冷风吹走的。冬天已经到了许久,那棵古老的槐树也已经光秃了树枝。天是灰蒙蒙沉甸甸的,过不了多久,就会下雪。
梓竹在山中每天要做的就是捧着长生留下的那份手稿,钻研个通透,每当翻到那用血书写着“长生不死,起死回生,皆轮回之外。术者,违天命,五雷轰顶,不得好死”的那一页时,梓竹便觉得有一股凉意从身体里透出来。
梓竹是对道术很有天分,但相对于鬼才长生来说,却也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童对上个睿智的老者。更何况长生写这份手札的时候,已经疯了,里面一些看似深奥的话语,实在不知道是智慧,还是疯言疯语。但有时一个念头,却又让人如雷灌顶。
梓竹看不透里面的大智慧,但只要一想到花开,那些迫切的情绪又一直在啃噬自己的心境,变得烦躁不安。手札中的只言片语都如天书般苦涩难懂,有时候梓竹都觉得自己已经疯魔。每每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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