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孟婆传

孟婆传第12部分阅读

    ,柳青便会捧着一碗清水给他,喝完后,也静下不少。

    日已下西山,山中很快便昏暗不明,柳青点燃了油灯,豆大的火焰在冷风里摇摇晃晃的。梓竹就在这晃动不安的油灯继续捧书苦读,直到脑袋都有些不清明了。柳青拿了一件狐裘披在梓竹身上,“不要看了,歇一会吧。今天天冷,都快下雪了。”

    梓竹这才想起自己到了这山里,都快半年了,也不知道花开如何了。

    披着衣裳,梓竹走到屋外。外面正刮着刺骨的冷风,风钻过山林,成了一声声哀哀哭喊,像怨魂无数。天际是墨色的,星象也不甚清楚,但在山中的这些日子,除了那本长生不死,柳青便把自己所有会的都交予了梓竹,包括观天象知天命。而这方面,梓竹已经比她更杰出,即使在星象不明朗的情况下,依旧什么都能看清楚。

    这时柳青从屋里出来,站在梓竹身边,也抬起头,看了看天,然后说:“天隐隐有瑞祥之气,看来不久后将会有瑞兽在人间出没。记得三百年前是麒麟下界,不知道这次又是什么。”

    梓竹也看到了,但这不是他所关心的。找到属于花开的星宿,微弱无比,周围一片极浓的混沌,是大凶象,但让人唯一安慰的是它还在往北方前进,那就证明花开还活着,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梓竹叹了一口气,从怀中拿出那簇被红绳绑着的乌黑发丝,它正静静地躺在梓竹的手掌心里。心口一阵难受,忍不住默默念了声:“花开。”那声音,轻轻的。

    过了几日,那天空像是再也载不住那些沉重,破了个大口子,大雪呼啸,夹杂着刺骨的冰霜,恨不得把天地都填满。那些天是极冷的。

    梓竹也病倒了,说到底,不过是个凡人。风寒已经入骨,想要痊愈不是那么容易的。但梓竹不躺在床榻上好好养病,却夜夜爬下床看天象,不到天明不进屋。可大雪纷飞,连眼前的事物都看不清了,又怎么看得见天象?

    柳青几次让梓竹进屋,他都倔强着不肯妥协。柳青问其故,梓竹惨白着一张脸,虚弱地说道:“我觉得她出事了。”说完这句话,梓竹也昏死过去了。

    大雪下了三天三夜,将这个天地都裹成素白后,终于停了。

    梓竹是在雪停后的第二天夜里才苏醒过来的,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问:“雪停了吗?”声音缓慢而沙哑。

    柳青没有说话,扶着他起身,一碗热水递到梓竹嘴边,喂着他喝下。

    梓竹又问了一次,“雪停了吗?”

    柳青犹豫了一会后,才点点头。

    “扶我出去。”

    柳青劝说着,“天无半颗明星,我看今日就算了吧,你还是先好好养病。”

    “扶我出去。”梓竹坚持着。

    柳青叹了一口气,才扶着脚步虚浮的梓竹走到屋外。看着梓竹愈发单薄的身体,像是一阵稍大点的风都能将他吹倒的模样,柳青更是不忍心了。

    屋外并不是像柳青说的那般无半颗明星,而是星象明朗,连月亮都难得的明亮,落在山间白雪上,无比清明。这是观星象的最好时候。

    但梓竹却是全身僵硬,脸也是越发惨白,半天说不出话。他花了全身的力气,才足以转过头去,看着柳青,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花开的星宿呢?怎么不见了?”那表情,似乎只要柳青将话一说出口,他就会就此死去。

    这就是柳青不愿让他出来的原因,月儿刚挂上夜空的时候,柳青已经观过天象。同样的,她已经找不到花开的命盘,甚至有些不敢置信,在她心里,花开的命运不该如此。

    每个人的都有自己的星宿,当属于自己的星宿不见了,那只能说明,她已经死了。柳青不敢说出口,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但她还是想安慰眼前这个痛苦不堪的人,“我看过花开的命相,她命中有三年是个劫数,将来是好是坏都因为这个劫数。现在还不到一年,应该不会有事的。”

    梓竹一动不动,身体像是凝固了一般,面如金纸。

    柳青不忍心见到他这模样,催促了一下,“还是先进去吧,你现在急需休养,再下去身体会撑不住的。”

    可就在柳青刚说话的时候,梓竹突然动了动,然后从口中喷出大量鲜血,沾满了衣裳和白雪,鲜红无比。而人,已经闭上了眼睛,没有了气息。

    那天夜里,柳青花了全部精力才将他救活,仅剩下一口气吊着。隔日柳青又观了天象,却发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她急忙进屋,对着昏迷不醒的梓竹说道:“你若不醒来,必定后悔一生!”而往后的日子里,无论多少药汁从他嘴中灌进都如石沉大海般没有声息。而他的气息,更是像残烛般微弱,随时都可能醒不来了。

    那时柳青也已经注意到有只白蝴蝶一直在梓竹的身边飞来飞去,偶尔会停歇在梓竹的额上,久久不肯离去。

    柳青看着梓竹苍白的脸面,对蝴蝶儿说:“他是你的故事,但你,却不是他的。”

    蝴蝶儿没有离开。

    只有在深夜人静的时候,它的身体便发出荧荧的白光,像是将什么注入梓竹的体内。许久后,再次飞离的时候,却显得虚弱。

    梓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了。在他微睁开眼的那一刻,柳青就将他拉扯出外,指着天空,道:“看,她回来了。”

    梓竹不敢再抬头,怕看到的,只会让自己更加痛苦。

    但在柳青再三的催促下,才慢慢地抬起头,清明的天空,那颗属于花开的星宿真的又挂在了上面,微微地亮着。虽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这是真真切切的。

    她还活着,她还活着。泪水立刻从眼眶中夺出,再也止不住。梓竹不想如女子般哭哭啼啼,但情到深处,谁又能控制?

    梓竹的病终于好了,整个人如重新活过来一般。这次的事情也更加坚定了他的执念,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花开有事。他无法再一次承受这种比死亡还痛苦不堪的感觉。

    看着掌心的那簇头发,紧紧握住,用尽力气。

    还有两年,他就能去找她了。

    “等我。”梓竹在心里默默地说着。

    第三十九章

    传说中上古有一神兽,名叫白泽。它通体雪白,通晓人言万物,是可使人逢凶化吉的瑞兽。常年居住在昆仑山上,极少出没。

    但这也只是传说而已,谁又见过呢。

    大雪刚停不久,天边红光万丈,片刻间,一俊美男子出现在这山林中。那男子有一双金色的眼眸,像是极薄的冰,寒而润。他的长发尽是雪白,身着宽大的白衣,袖口和领口绣的是金色的祥云,一层又一层,繁丽而又华美。他周身被一股冷风包围着,隐约能看见其中竟夹杂着冰雪,那发丝和衣角不停地翻卷着,空气中有一股冰雪冷冽的味道。不知是从哪来的神仙。

    此刻这神仙却紧紧地皱着眉头,唇也抿得紧紧的,手一挥,他面前的雪堆便散了出去,露出了底下一具残破的尸骸。那尸骸冰冷僵硬,周身是凝固了的黑血,伤口处都是冻伤般的紫黑,皮肤也是青白青白的。她已经死去很久了。

    男子的双眸中露出悲痛的神色。他单膝跪下,缓缓地伸出手,抚上那人冰冷的面庞,自责地说道:“我到底还是来迟了。”说罢,便用另一手,抚上自己的腹部,向其中按去。神奇的是,那手竟穿过了衣裳和骨肉,却不见衣裳有破口,也不见一滴血。随后男子将手拿出,手上多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白色珠子。珠子外裹着一层不停涌动的光芒,而珠子内白茫一片,却在片刻间变幻万千,似水流,似云腾。

    在珠子拿出后,男子的脸色稍显苍白了一些。他将尸骸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然后将珠子喂入那尸骸口中,立刻的,那尸骸身上的伤口竟一点一点地愈合起来,除了碎裂的衣裳和周身的污血,都看不出哪有伤过的模样。渐渐的,那原本该死去的女子,胸口竟有了些许起伏,身体不再冰冷僵硬,还有了些许温度。只有双眼还是紧闭着。

    “鸦,出来。”男子对着空无一物的空气说道。

    一只一直站在树梢上的乌鸦便拍着翅膀飞下,落地时,已经是人类的姿态。他面貌也是俊朗,只是面无表情,稍显冷漠。却恭敬地跪在那俊美男子的身侧,等待吩咐。

    “带她回去,我要去一趟地府。”男子说道,眼睛却是一直看着怀中的人。

    “是。”那个被唤作的“鸦”的男人恭敬地回答,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一动不动的人,从背部张开巨大的翅膀,向远处飞去。

    在他飞走后不久,原本站在雪地里的白衣男子也突然消失不见,只是地上卷起了一点雪花,随后雪花落下,一切回归平静,像是从未有人来过。

    之后地府似乎闹了一阵不小的风波,惹得天上的神佛都知晓了。玉帝叹道:“还是将它捉来?上次青女私放了它,本以为它会去昆仑,却想不到它私闯地府闹事,为的竟是青女的魂魄,真是孽缘。”随后玉帝、王母皆望如来,似乎想知晓他的看法,而佛祖却只是闭着双目,说了句:“一切皆有定数。”这事不了了之。

    花开做了一个梦,梦很长,长到好像一辈子一样。梦里面将那些好的坏的故事重新上演了一遍,连那时每个人每个眼神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才显得更加痛苦不堪。直到梦里她将魑杀死后,自己也被白雪掩埋,这段痛苦才算暂时结束。

    可不知道怎么了,当那段痛苦刚刚结束,梦又朝着另一个方向重新开始。但这次却是好的,梦里他们在山里遇见了魑,白草受伤了,但并没有死,他们逃出了那座大山,一路向南,走了很远很远,执着地寻找着那个很美很美的地方。他们哭过笑过,吃了很多很多的苦,受了很多很多的伤,但却是自由的,快乐的。路上没有梓竹,也没有老道士,只有他们两个,相依为命着,少了彼此都不行,真的不行。后来的几年,他们真的找到了一座山,那山也叫白头山,但却不是像有吃人的妖怪在里面般阴森可怖,而是种满了桃树,春天一来,漫天花瓣,怎么望都望不尽,可好看了。山中还有许许多多无害的牲畜,自由自在。他们在那里搭了间小茅屋,与世隔绝般地活着,岁月无声无息地走了,桃花红了一遍又一遍。梦里的他们已经长大,他变得温柔,她变得喜笑。

    总之一切都不一样了,一切都美得让人忍不住落泪。梦里的她,是真的哭了。

    而后,这段美好的梦镜又一次转变,转变为先前的痛苦。有了甜蜜的对比,那些苦痛就更加撕心裂肺了。当苦痛完结,美好又接着上演。整一场梦,都在这两个梦境中反反复复,好像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

    花开几乎疯魔,任谁都会疯魔。

    当花开终于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梦中白草长大了的样子,他的眼睛依旧像太阳般明亮,依旧有温暖的光在里面静静的淌着,倒映着自己的模样。

    顶上是万里晴空,只有一片薄薄的云在缓缓地动着。风是也轻轻的。山间都是桃树,树上开满了花,风一过,那花瓣便无声无息地落下,何其灿烂。偶有松鼠在树丫上停下驻足,奇怪地看了明显与它长得不一样的“人”一眼,又欢快地继续在林间穿梭。那些奇怪的东西并不关它们的事,才不会去想为什么他们长得跟自己不一样,自找烦恼。

    大概还在做梦吧。花开愣了愣,几乎落泪,她轻轻地唤了声,“白草。”那声音,轻得那像是能被风吹散,一不小心就会消失不见。

    白草答应着。

    “白草。”花开又唤了一次。

    白草又答应了一次了。

    花开不停地唤着他的名字,而白草,也不厌其烦地答应着,仿佛这样下去,就能到天荒地老,再也不用去理会周遭的事物。

    很久很久后,花开缓缓地伸出手,抚上那人的脸庞,一阵暖意传入掌心,终于还是哭了出来。她哽咽着说,“白草,原谅我原谅我……”

    白草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脸庞,轻声说:“我从未怪过你。”

    花开听完后,顿时嚎啕大哭起来,撕心裂肺的那种,像个孩子一般,没了分寸。这一句话,终于可以让她放下心中那纠缠一生的愧疚和执念,终于都烟消云散了,终于能放过自己了。

    白草并没有说些什么,只是一直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放任她如何的哭。这眼泪藏在心里太久了,早就该让它流出来了,流出来了,就没事了。

    很久后,漫天红霞,花开终于哭得累了,在白草的怀里熟睡过去,是该睡一下了。

    她又做了个梦,梦见少年白草在跟她招手,可是等她追上去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待花开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她正睡在茅屋里的木床上,白草就坐在床沿。

    “醒了?”白草拧了块湿布,给花开细细地擦着脸。

    “这是哪?”昨日哭得太厉害,嗓子都哑了。

    “白头山。”

    花开下了床,站在窗边,看着屋外的风景,有桃花瓣飘了进来,落在她的肩上。目光所及,皆是花海,她迷茫地看着这一切,“白头山,是这样的吗?”这不是梦里才会有的风景吗?

    “一直都是这样。”白草走至花开身后,将她圈入怀中,而又将头搁在她的肩上,轻轻地摩挲着,无比温存,“花开,不要问,不要想。一切都好了,忘了以前那些事,如今我们需要做的,只是白头偕老。”

    “不要问,也不要想……”花开喃喃道,有些失了魂的模样。

    “对,不要问,也不要想。”

    “你不是白草。”花开淡淡地说着,空洞的双目又一次溢出了泪水。

    “我是与不是,这很重要吗?你想对他说的,都说了。现在的生活,是你日日夜夜想念的。”白草轻声道,“不要再去记着从前,现在才是最重要的。”

    风起了,卷着地上的落花,去了别的地方。花开迷茫地看着窗外那如画的风景,又转头看了看白草。她的目光一直在白草的脸庞上流连不去,越来越悲伤,最后抱着他,哭了,口中喃了一句:“白草,我很想你,真的很想你……”

    白草温柔地抚着她的长发,一下一下的,轻轻的。

    从前有个人,他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十分的快乐,而醒来后,却不清楚到底是人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在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人。

    究竟人和蝴蝶,哪一个才的真实的呢?

    其实,又有什么重要呢?如果这个人在梦中是一只蝴蝶,而又非常快乐,再也没有烦恼,那就由他这么梦下去吧。偶尔骗骗自己也是好的,人生苦短。

    很显然,花开现在,也选择了当一只蝴蝶。哪怕她很清楚,自己只是在梦里,自己还是个人。

    嘘。现在暂时不要叫醒她,由她这么梦下去吧。

    第四十章

    他们住在山中,但并不是真正的与世隔绝,山脚下还有多户人家。他们的选择更加正确,因为山中的天气十分多变,很难把握,大雨可以连绵半个多月,雨水将山路变得泥泞脆弱,无论是上山还是下山,都十分困难。但白草他们还是选择安居在了山中,更加远离喧嚣,一年中下山也仅有十数次。

    尽管如此,山下的人家对他们依旧十分友好,总劝着他们下山来。每次白草都是微笑着摇头,然后担着货物往市集而去。这是白草一年下山十数次的原因,赶集。在离大山有好几里的地方,是一个小镇,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就会十分热闹,因为那是人们赶集的大日子。梦里的那个她,也是很喜欢这种热闹的情景。琳琅满目的物品,容易满足的笑脸。偶尔人群中会发生一些口角,但这些并无碍于人们美好的心情。

    这究竟是不是梦,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在骗自己吗?或许吧。

    在花开醒后的半个月,就是四月初一,正是桃花灿烂时,也该是赶集的日子。她的身体并不比醒来之前好,但也无甚大碍,只是太容易疲惫了,这些她并没有告诉白草。所以她要求跟着白草下山时,白草没有拒绝。

    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们就下了山,与山下的人家打了声招呼,然后带着货物,跟着人群而走,每个人脸上都是友好的笑意。赶集对于花开来说并不是新鲜的,但心境却完全不一样了。如今她也只是一个为生活而生活的普通人,他们得用这些白草捕捉的猎物换取他们的生活必需品,为了能够在山中呆上一到两个月。

    或者因于白草温和可亲的笑容,或者因于花开美貌的模样,他们带下山的物品很快就被人们相中带走,换取了不少铜钱碎银,足够他们买他们所需要的。

    白草紧紧地牵着花开的手,生怕她走丢了。卖胭脂的老婆婆吆喝着路人来看她的胭脂,不少年轻的姑娘围在那儿。老人在看见白草和花开时,就笑着说:“小伙子,给你漂亮的姑娘买点胭脂吧,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白草看了花开一眼,笑得更加温柔,眼中有柔柔的光。花开在看见白草的笑容时,居然红了脸,双颊一片红晕,该比天边的虹彩还要来得迷人。紧紧牵着的双手,暖意从其中蔓延开来,让风都变得凉爽。

    白草的笑意更加深了,他掏出铜钱,买了一盒胭脂,递给了花开,小声地说着:“虽然我觉得你已经好看得一点也不需要这些东西。”

    花开接了过去,握在手上,没有说话。盒子中的胭脂传来的甜香,让她心中不禁一阵悸动。这种情绪,是很陌生的。

    当他们采集了足够的用品,准备回去的时候,花开抬头看了看天边的云彩,绚烂得像是将天空裹上了一层火红的幕布。她牵起嘴角,满足地笑了。这些,都是她想要的生活。

    或许真是山中无岁月,世上已千年。桃花谢了,树叶黄了,连松鼠也开始要藏好它过冬的食物。山中的岁月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也或许是太幸福而忘了岁月还在走。

    花开是在晨间打开门时,一阵冷得让人忍不住打颤的寒风忽然吹过,这才感觉到冬要来了。她微微地扯着嘴角,原来已经过了大半年了。从木箱中将棉衣拿出,拍打着上面微薄的尘埃,决定将它们清洗一番。

    趁着白草还在熟睡,花开将衣物装入竹篓,背着它们往不远处的山溪走去。脚下踏着枯黄的树叶,一阵清脆。

    清晨的山间,万物都是宁静的,除了那些在林间寻觅虫儿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宣告着新的一天开始。山溪簌簌地流着,清澈见底。

    花开蹲在溪边,用力地清洗着这些衣物,像个普通的妇人家。溪水十分寒凉,冻得花开的双手有些僵硬,连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棉衣浸了水后变得极其笨重,花开将它们摊在不远处的石块上,打算等到大部分的水流干了再背回去晾晒。

    花开用袖子擦了擦从额头上冒出的薄汗。天已经大亮,阳光已经穿过薄雾,金黄金黄的,满山斑驳,连溪水也微微暖了起来。花开在溪边坐了一会,看着水中的自己,或许是阳光太过于耀眼,水中的那个人看起来竟然那么苍白无力。花开出神地看了许久,才伸出手,拨乱了水流,碎了那不真切的面容。

    花开站起了身,拿起身边的竹篓,打算回去了,却在转身的那一瞬间天昏地暗,直直地倒在枯叶堆中。手中的竹篓也掉入溪中,顺着溪水漂远了。

    一只乌鸦突然在枝头“呀呀”地叫了起来,在这空旷的林间显得十分突兀,也不知道它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在那个枝头上呆了多久。很快的,它便拍打着翅膀往远处飞走了。

    在乌鸦刚刚消失不久后,白草便出现在了花开的身边。他将她轻柔地抱起,往木屋的方向走去。他的眉头紧紧地皱着,眼中的担忧显而易见,甚至还有些自责的感觉。

    将花开轻放到床铺上后,白草便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苍白的面容。他将手掌放置在她的额间,如发丝一般的金光不断地汇入她的额内,却像石沉大海般得不到半点回应,了无声息。白草的每天皱得更紧了,他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会这样……”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疑惑,但显然,他还未找到答案。

    过了些时候,白草才站起身,向门口走去。就在转身的那一刹那,他的模样没有半分改变,但眼神之间却已经完全没有了刚刚波动的情绪,变得深邃,像有光在其中静静淌着,带着祥和之气,却又遥远得不可触摸,高高在上,不可亵渎。身体的周围像被荧荧的微光包围着,连那身粗糙的布衣,也突然显得高贵。看起来,竟像个神祗。

    门外恭敬地站着一个俊美的男子,及腰的长发像鸦翅般黑亮,眼睛深沉得如忘川河中的黑水,深不见底。他身上显现不出一点儿“人气”,他的模样,更像是出没于山中的精怪,而且绝不会弱小,但他对着白草却是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恭敬和忠诚。

    白草并没有看着男子,而是把目光伸向了遥远了天际,仿佛那上面才有能帮助他的东西。但他说:“我不能去那里。”随后转过头,对男子说:“鸦,你能想到办法吗?”

    男子轻轻地摇了摇头,“属下不懂这些。照理说,不该如此。”

    “我也知道照理说不该如此,但她一天比一天虚弱却也是事实,再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死。”白草低下了头,目光微微地晃动着。这是除了在花开面前外,极少见的。

    男子没有说话,表情显得有些犹豫,过了一会,他还是开了口:“恕属下直言,其实就算是死,那也只是肉身的消亡,但是魂魄还在,只要将她从地府带回来,找一个合适的肉身,就应该没多大的问题。”

    “别人可以,但她不行。”白草摇摇头,随即又轻叹了声,说道:“我得先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先离开吧,依旧在暗处看着她,有什么事立刻向我告知。”

    男子恭敬地答应了,随后背脊上突然撑开一对巨大的翅膀,黑色发亮的羽毛在阳光下也依旧耀眼。男子向前走了两步后,便挥动起他的羽翼,滑向远处,最终消失在林间。

    花开醒来的时候,白草正在她的身边,为她拧着湿布。看见白草的身影,花开显得异常安心,她轻声问道:“我怎么了?”

    白草皱着眉头说道:“你太累了,昏倒在林间。”

    花开想坐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十分无力。

    白草将花开的身体扶稳,又责怪了句:“一大清早就去洗衣,也没有吃些东西,现在都已经饷午了,肯定会全身乏力。”

    花开无力地笑了笑:“我忘了。本来是要回来的了,没想到就这么昏过去了。”

    白草拿过桌上的碗,“先喝点米粥,再睡一会。”

    花开伸手要接过,白草却躲开了,“我喂你。”

    花开没有拒绝,就着勺子,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着米粥。动作反复而又缓慢,但是这样也挺好的,不是吗?

    喝完米粥,白草将空碗放回桌上,伸手摸了摸花开的发丝。顶端的发丝上沾有一点点碎叶,白草轻轻地将它们取下,但动作却突然一滞。

    “怎么了?”花开轻声问道。

    白草低下头来,温柔地笑了笑,认真地看着花开的模样,指尖轻扫过她的眼角,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他说:“没事,你好好休息。”说罢,便扶着花开躺下。

    这一躺,便是很久。

    第四十一章

    山中的第一幕雪来得有点早,树丫上的枯叶还未完全掉光,它就来了。不像北方的鹅毛大雪般狂怒,而是混着冰冷的雨水,点点滴滴地落下,但那股冷意却也更容易在不知不觉中渗进血肉。也不知道松鼠躲起来了没。

    木屋里已经摆上了炭盆,烧得“噼啪”作响,暖了一室。花开醒来的时候,白草并不在。她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唤了几声,无人答应,莫名地心慌了。吃力地挪着步子走到窗前,看见的却是点点白妆,心想,这究竟睡了多久。

    又走至门前,推开了门,混着雨水的雪花便飘进了屋,无声无息的。花开朝着山林唤着白草的名字,但依旧没有人回应。当余音也消失在这大山里的时候,再也听不到其他声响,寂静得让人觉得孤独和害怕。除了飘荡的雪花,看不见其他能动的东西,一时间,花开竟然觉得这茫茫大地仅剩自己一人,而白草,不过又是一场梦罢了。

    站在门边好一会,花开才转身进屋。屋内依旧是那副干净简单的模样,只是没了生气,连炭盆里散出来的暖意也暖不了人心。花开走到木架旁,木架上是一个水盆,装了半盆水,刚想将手伸进去,却在看见水中的自己时,完全呆愣住了。

    像是中了魔障一般,花开失神地望了水中自己的倒影。她的手缓慢地抚上了自己的眼角和双鬓,水中的那个人也在做着同样的动作。

    一滴水珠突然落进了水中,荡起了涟漪,晃了人影。花开跌坐在床沿,脸色惨白,眼中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白草归来时,看见的,就是花开这模样。他走了过去,挨在花开的身边坐下,什么话也没有说。按理说,屋外还是下着雪,但从外归来的白草身上却没有沾上一片雪花,连一点冷意都没有。

    许久后,白草将花开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紧紧的。而花开,似乎到现在才注意到了白草的存在,缓慢地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着他脸上毫不掩饰的痛苦表情。

    白无常的话语回荡在耳边。终究无论如何都是逃不过的,梦还是梦,人终究还是变不成|人。

    会死吧。花开凄凉地想着,想不到最后自己竟然还是会怕死,竟然会怕死。怕死了后,就会失去现在的一切,失去眼前这个人,哪怕这些都是假的。

    “会没事的。”白草用指腹轻轻地磨着花开的眼角,还有她双鬓的发丝。十分的温柔,像是看不见她眼角上的皱纹,双鬓上的白发。她在迅速地老去。

    “我活不了多久了,对吧。”花开淡淡地开了口,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寻常事。

    白草温柔而又坚定地说道:“你会长命百岁的。”

    花开笑了笑,说:“白无常说过我活不过二十岁的。”

    “我说你可以。”

    “其实……我分得清的。从一开始我就分清楚了。我不是蝴蝶,我只是个梦见自己变成蝴蝶的人,我在骗我自己,骗自己说白草没有死,骗自己说那些痛苦从没有发生过。”

    “别说了,会没事的,好吗?”

    花开像是没有听见白草的话语,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着:“从前我不信命,我觉得什么都可以改变。但现在我知道了,命就是命,谁都逃不了。天命难违。你看看我的模样,很快的,我就会老死。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这么怕死。”

    白草将花开紧紧地拥在怀里,不停地说着:“你不会死的,绝对不会的,相信我,好吗?”

    花开没有开口,也没有其他动作,就这么被白草抱在怀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紧紧地抿着双唇,内心一阵翻搅,痛苦难耐。好一会后,花开才睁开了眼睛,眼眶发红,但眼睛里却也已经是一片清明,看破了一切。

    “你叫什么名字?”花开突然开口,“我是说,你自己的名字。”

    白草顿了顿,没有说话。

    “我是孟花开。但我知道,你不是白草,就算你的模样跟他一样,你也不是他。”

    很久后,花开才听见一声沉重的叹息,之后便听见他轻声说:“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呢?”

    “魑被我杀死的时候,我看见了山中的那些残缺的灵魂一个个化成了点点荧光,往天上飞去了,其中就有白草。我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我,还对我招手了,只是我的那些话,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他就走了……他就走了……白草说过,山外的风景很美。可是当我真的走出山后,才知道,山的外面并没有多美,到处都在打战,到处都有尸体。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白草看不见这些。世上没有桃花源,我很清楚,可你真的给了我一个桃花源……”花开看着眼前的人,神色悲伤,“我真的舍不得醒来,真的舍不得。”

    白草吻了吻花开的额头,柔声道:“那就不要醒来了。我在这,一切都会好的。”

    “几年前,我和师傅在龙岩镇上捉鬼。那时在我万念俱灰,想要了却生命的时候,白草出现在我面前,跟我说:‘我过得很好,你也要好好活着’若不是我醒来后,身上多了件衣裳,我真以为那只是我的臆想。”花开看着白草,“那个人,也是你吗?”

    白草摇了摇头,“不是,那我是让鸦变的,那时我身上的伤还非常严重,根本没办法出山。而那时我知道你有灾祸,所以才让鸦变成白草的模样,说了那些话。”

    “鸦?是老是站在枝头的那只乌鸦吗?”

    “你知道?”

    “它自以为自己躲藏得很好。”

    白草轻笑了声。花开也跟着笑了笑,但很快的,她的笑容便掩去了,一脸落寞,“到今天,我才知道,我竟是这么怕死。”

    白草顿了顿,认真地说道:“你不会死的,相信我。”

    “天命难违。阎王要我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白草突然紧紧地抱着花开,“我就是天命!没我允许,任谁也不敢拿你怎么样!”这个在花开面前一直都温柔平和的男子,在这一刻显得有些狂躁。或许是因为他的狂躁,更显出了他的慌张。

    花开苦笑着,没有接他的话语,而是问:“你与我,究竟是什么关系呢?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呢?你花了不少功夫救我吧,我记得我那时已经是死了的。”

    “你以前,名叫青女,是霜雪之神。”白草说着,一手朝前方像抹去镜子上的灰尘一般慢慢地滑过。随着白草的手滑过的地方,竟出现了清晰的画像,如身临其境一般。

    画像中,一女子背对着他们,她长发如丝,一身白衣,风卷着她的裙角,飘渺如神祗。那女子慢慢地转过身来,是花开的模样,却比花开多了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她的面上无任何表情,双眸如忘川河水般,不见半点波澜,似乎将万事万物都看了个通透,无悲无喜。现在她,目光望向一个地方,一动不动,不知正看着些什么。

    顺着她的目光,花开看见了一只被鲜血染红的巨兽,它伤痕累累,有力的四肢被铁链枷锁,高高在上的头颅也被强制地贴在地面,但是它金色的眼睛中,充满了怒火,却透着永不屈服的暴烈。哪怕它现在是如此卑微的姿态,在血肉深处,依旧是一个自由的高高在上的灵魂。它眼中的火光、它愤怒的吼叫,都在告诉每一个人,它就算粉身碎骨,也不会向这些神佛低头!

    花开看到这一幕,心中突然被人骤然刺穿般疼痛,眼泪突然的,毫无预兆的,从眼眶中溢出。而她竟不自知。

    白草在一旁说着,“我本是一只灵兽,生于昆仑,幻化于天地之间,世人称为白泽。可那些所谓的神佛却在我修炼将成时将我重伤,捉上天庭,为的就是让我屈服,他们眼中除了自己,容不下其他。那真是一段痛苦得让撕心裂肺的经历,我的四肢,被铁链禁锢,我的皮毛,被鲜血染红,我的头颅,也被枷锁禁锢,紧紧地贴在地上,只能从下往上地仰视那些神佛。但他们不是要让我的身体屈服,而是我的灵魂。”

    花开不知道前世的她,看着这一幕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可她知道,她现在很悲伤……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你不像其他神佛。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让我愤怒挣扎疲惫。而我那时候以为你跟他们一样,我向你嘶吼着,而你只是与我对望了一会,就走了。”

    白草的声音,渐渐地变成一幅幅清晰的画面,呈现在花开面前。

    那只满身是血的白泽,不停地拉扯着锁着它的铁链,但是万年玄铁而制,哪怕它是大罗神仙也无法将它扯断,更何况只是刚刚修炼而成的白泽。可就算它知道自己的所做只是徒劳,可是它依然奋力地挣扎着,嘶吼着,谁都阻止不了它。青女就这么看着,那白泽也发现了她的存在,金色的眼睛中仍旧是高高在上的灵魂,它与青女对望着,像是在说:我死都不会屈服于你们!可青女只是与它对望了一会,便走了。

    第四十二章

    过了很久,白泽不知道这是第几天了,在这个地方,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顶上是炙热如火的烈日,一直烘烤着它的身体和意志,沾在皮毛上的血液早已经干了,但它知道,不用一会,它的伤口会再次裂开,鲜血会继续流出,然后又被晒干,一直反复下去。原本这些伤对于它来说,不算什么,就算不理会,它们也会自己愈合,但是那些神佛,却用神法让它们在愈合之后又再次裂开,不断地折磨着。原本雪白的皮毛,如今已经找不到半点原来的颜色。它的头颅被锁在地上,它不愿趴伏着,所以四肢以扭曲的姿态站着,颈部已经锁具磨出了肉,露出了骨。

    它的眼中已经开始流露出了疲惫。

    青女又一次出现在它面前,看着它比之前更加狼狈的躯体,慢慢地朝它走去。

    白泽顿时戒备起来,朝着她嘶吼起来,露出了尖锐的獠牙,好像下一刻就会扯断锁链,狂奔过来,咬断任何接近这里的人的咽喉。

    可青女似乎没有看见白泽的獠牙,没有听见它的嘶吼,慢慢地走到了离它几步远的地方,看着它,没有其他动作。似乎是因为青女只是看着白泽而已,白泽的?br/>电子书下载shubao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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