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狗崽比捡回弃婴难多了。实话说,路上已经没有丢弃的狗崽,只有丢弃的女婴。
易屠夫把那婴儿抱了,匆匆地回家。今天猪也不去杀了,以后也不去杀了。在家里养活一条生命,比去杀死一条生命安逸啊。人老了,行行善吧,不知那天是什么日子,做了一辈子杀生刽子手的易屠夫决定放下屠刀了。
那婴儿在易屠夫怀里也不哭了,手指头塞在口里吮。这女娃是饿极了,易屠夫心想。他风快回家,生怕途中有人碰见,他还未和二儿子商量,只是自作主张。反正两个儿子都超生了,那罚款都是他当爷爷的拿,用钱买来了四孙绕膝的壮观。如今捡了个孙女,自己再掏一次腰包也没关系,只要为后人了却心愿就好。
这时候,前面有一个身材单瘦,头上蒙着围巾的人影从对面疾步过来和易屠夫擦肩而过。在擦肩而过的一刹那,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易屠夫怀里的婴儿。那个身影脚步风快,头上的围巾裹得很严还遮着脖子,易屠夫老眼昏花,哪里能看清是谁?但觉有些怪味和奥妙,莫不是这弃婴的亲人吧?
凭易屠夫花甲六十年人生经历,对弃婴的人还是理解。大凡个人有曲折隐私、迫不得已要丢掉骨肉的人,都会在暗处关注这个骨肉落户谁家,才会放心离去。当然恨心丢弃婴儿,如将一根柔肠掐断的人也有。易屠夫当时止了脚步,对那个匆促反向而去的背影瞧了过去,猜想这个人是谁,但是猜不出来。
回到家时,天已麻麻亮了。所幸没有人撞见。一看,小家伙睡着了,睡的好香,那样子很乖的。易屠夫把婴儿放床上,就去给二儿子说这事。
二儿子已经起床,正张罗给两个上学的孙子弄吃的。哪知道二儿子听了原委后,大发雷霆:爹啊,如今捡的生的都要罚款,我又不是生不出来,不要!你真是个老糊涂,捡的有亲生的好?!长大了还不要去找他亲生父母,人的嘴巴是封不住的,你赶紧把那野种丢出去!
易屠夫讨了个没趣。这时那小家伙竟然在易屠夫的床上大声哭起来,好象生怕旁人不知道。易屠夫慌了神,连忙返回自己的屋里,使尽杀猪的力气也哄不住。这哭声是广而告之,于是小院所有的人都来易屠夫的门口围观。这老头怎么会捡一个弃婴回来。首先是他的那四个孙崽,凑上前来看稀奇看古怪。他的大儿媳雌性大发:你这老不死的,是老癫了还是老疯了?你都儿孙满堂了,还揽这种事?要是没人接手,看计划生育工作队的不处罚你个万而八千块才怪。你有几个钱不省着点,以后死了要不要我们这些儿子媳妇给你买棺材,要不要弄出去埋了,难道就让你烂在这屋里,又臭又吓人?!
世风日下哦!一辈子忠诚老实的易屠夫,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媳妇怎么会是这样的不肖。是不是杀生造孽呀?不就是为了我老易手里有几个钱吗。这辈子挣下这份家业,在团坊四邻面前也不算丢人啊。当然,易屠夫的确还有些钱。他的那些老哥们,都劝他不要全数把家底给后人,到头来自己没钱会被后人嫌,尤其像他这种死了老伴的人。俗话说,积谷防饥啊,可俗话又说养儿防老,哎也。
易屠夫忍无可忍了,大声呵斥:你们都滚,滚出去!这是他这辈子屈指可数的一次发火。人都哄走了。他知道,这下他的大家庭会更加不和睦了……
易屠夫就用白糠化在开水里,一勺一勺地喂那小家伙。小家伙居然吃的喏喏有声。也不哭了。睡在哪里,一双清澈的眼睛直看着屋顶。不一会又哭。易屠夫想:小家伙该是要拉屎拉尿了吧?把那裹身的襁褓一打开瞧,易屠户大吃一惊。
竟然是个男婴!天底下也有丢男婴的?!老易呀,真是老了,早先怎么没有想起看看那婴儿两腿间是男是女哦。再一看那肚脐处,有白色的药用胶布、纱条棉花等贴着,一切都经过细致如微的处理。再一细瞧这张小脸,分明不是刚出生的模样,应该已经出生一个月了。
易屠夫这一惊非同寻常,他不知是忧还是喜。他感到有点不知所措了,恍惚间整个人的形骸散了架,呆呆地看着婴儿的小鸡鸡发愣……
时下那些年轻人,不是倾家荡产也为要生个男娃吗?自己这辈子生了两个儿子,那时刚刚解放不搞计划生育。两个儿子给他老易生了四个孙子。他妈的,我老易家盛势不衰呀,几辈人都生男不生女。看,如今捡一个弃婴,以为是女娃,结果还是带把的。是老天送老易的福?
给二儿子养?叫他不要再生?
赶紧把这野种丢出去!二儿子的话又在耳边阵雷般响。
真的拿出去丢了?要什么时候才有人捡养去?哪家有钱人愿意罚款揽这烦恼?饿死了怎么办?易屠夫又想起草垛处那两条狗。现在大白天再丢出去,被人看见还以为是老易儿媳的作品。上船容易下船难哦。怎么办?还是找儿子媳妇商量吧。
小家伙又睡了,易屠夫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
然后厚着老脸来在大儿子家。大儿媳下地里干活去了。大儿子说:快丢!这消息传到镇计生办就只有缴罚款的份了,快丢出去啊,不然来不及了。
易屠户心里一片茫然。
再来到二儿子家。二儿子正在用篾条编箩筐。易屠户意外地发现二儿媳挺着个大肚子,坐在里屋做针线。诧异地问:咦,你不是到外面打工吗?什么时候回来了?
二儿媳从来没句中听的话:你老昏了你!我一直躲藏在屋里,要生个女娃,你快去镇计生办通风报信吧。
真应了那句俗话,公公帮忙给儿媳妇洗裤子——好心换来抱怨。易屠夫已经习惯儿媳那些棍棍棒棒的话了。他和颜悦色地说:我怎么会那样缺德,我也希望你们这些后人好嘛。胳膊肘怎么会往外拐?我是要来和你俩口子商量个事哦……
啥事?是不是那野种的事?没什么好商量的,快丢出去,计生办知道了没好果子咽的。
实话说嘛,再过四个来月,我家的女娃就要出生了,我已经托表舅人情在县人民医院做了b超,真是个女娃。到时,你就有孙女了呀。那缴罚款的事嘛,爹要再帮帮我们,千万不能让大哥大嫂知道。二儿媳妇忽然又换了一种亲和的语气对易屠户说话。
二儿子也放了手中活计,递给他爹一支烟,点燃。
易屠夫说:行行行,大不了再杀几年猪。他明白,真要是孙女出世,那笔让二儿子吃紧的家庭望而生畏的罚款,他掏定了。接着,他就说了捡回来的是个男婴的事。
虽然儿子媳妇听了也同样十分惊讶,但最后还是叫易屠夫赶紧丢出去。说婴儿的生身父母都忍心,何必要无来由地替人担忧。易屠夫的心上就犹如放了一篮子豇豆一篮子茄子——两篮(难)。捡回来又丢出去,总觉得不好,那是一条人命哦。留在易家养了吧,交计生办的罚款事小,可两个儿子谁会接手呢?自己老大年纪了,有了这么多儿孙又何苦呢?
二儿子刚才说的那些话,也是有道理——
二儿子说:我生了两个儿子,又捡一个,我哪有这能力供养?再说还要生个女娃。爹呀,你也不想想,我们两个亲兄弟在你名下都不和睦;如果我的后人有两亲一疏三个兄弟,再加上三个刁蛮的儿媳,我两口子不被生吞活剥了才怪。
就算你养,说不定人未长大,你就老死了,那不是害了人家嘛。再说,在你名下养,这家产不就要三一三余一来分?这一大家人谁会同意?连姓都不能跟着易家姓的,儿孙满堂了,又生拉活扯一个来历不明的龟儿子野种,邻居笑话多了。
现在丢出去,说不定让家境好又没有子女的人这捡去养了呢。你养了,别人还以为是我们两兄弟谁又超生了。那计生办的人要是来查问,万一发现了儿子他妈大着肚子怎么办?风声很紧哦……
易屠夫纳闷:这些年轻人,明知子女养多了是自己的累赘,干吗还想方设法躲躲藏藏超生?
易屠夫垂头丧气地回了屋子里。那婴儿还睡的香。信手打开酒瓶,就着花生米喝闷酒。
到底丢不丢啊?现在外面路上到处都是熟人,明天早晨再说吧。喝一口酒看一眼那婴儿,易屠夫越看越不想丢了。是的,空空的屋子里仿佛充满了一种不可言状的气氛,因为多了个不谙世事的小伙伴啊,听听那匀细的呼吸声也有了一种不再寂寥的感觉。
时近中午,这消息已经传遍观音桥镇,镇计划生育工作队闻讯而至。麻烦事果然来了。易屠夫的儿子媳妇早已不见了踪影。那一大群干部左盘查右询问对易屠夫轮番轰炸。主要观点就是不相信年快花甲的老易揽这档子事干。
是不是你两个儿媳妇整出来的事,是不是为亲戚六眷顶名的。你能把孩子养大吗。别说你是个老头子,罚款是不留情的,你拿得出钱吗。
易屠夫杀猪的技艺绝对炉火纯青,而编假话的本事一窍不通。他总是那几句实话实说:我撞见了,可怜是条人命就捡回来,不知是谁丢的。饿死了谁管?被狗啃死了谁管?罚款我只好认了,要么就交给你们政府养吧……
弃婴如不知来处的一片浮萍漂而来之,泊在易屠夫的臂弯里。谁是始作俑者,让这个婴儿烙上与生俱来的漂白苦难?
龟儿子苦难扭曲的童年,拉开了序幕……
易屠夫和他屠宰业的祖师张飞差不多,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几个月来封刀戒杀,一心一意地乐于弃婴的扶养,那小男孩长得很逗人的,见人就笑。但是儿子两家均和他反目成仇,形同路人。易屠夫知道是自己的不是,但事已如此,就顺其自然。在他心目中,捡来这个男婴和两个儿子两个媳妇四个孙子都一样是他的亲人。他多希望这个小院能像早年前那个四口之家的安宁和祥和。
大儿子两口子态度非常坚决和鲜明:你捡个龟儿子回来,甭想一份家产三股分。那龟儿子不是你儿子,也不是你孙子。也不准跟着姓易,易家的门户没有野种。
易屠夫就满脸陪笑,说:好好好,都依你们。
老易相信,天生一人,必赐一道。人长大了,他也自有他的人生路嘛。
老易交清了计生办的罚款,镇政府开据清单给予弃婴户口入册。在登记表的“与户主关系”栏,工作人员咬笔头犯难,问老易:你是把他当儿子,还是当孙子?起个什么名字呢?哪一天是生日呢?
老易也犯难啊。他的确没有认真去想过这个问题。他明白,这个弃婴比自己最小的孙子还小了五岁,归属我老易名下抚养,该称谓什么哦。又想起大儿子大儿媳的话,脊梁上一阵冰凉。就如实说了自己的难处。
工作人员想了一下,也只好假假真真地杜撰填写:养子。易幺娃。生日以捡养那天为记。
都说无娘儿天照应。天就照应弃婴,龟儿子就长得胖溜溜的,眉清目秀。人看少小,马看蹄爪。易屠夫的在镇上结交的那些老哥子和老嫂子,以及所有见过弃婴的人,都说这小家伙长大了是个帅哥。并且那些热心的人都非常善意地逗那男婴:乖呆了,龟儿子。
易屠夫也乐:龟儿子就是乖哦,哈哈。人到老年了,脸颊上竟然因此时不时地镶上几丝夕阳红光。
易屠夫有时也叫两声“幺娃”,大儿子大儿媳就怒道:又不是易家的种,把一个龟儿子叫什么“幺娃”。
老易依然乐哈哈:不叫幺娃,不叫,叫龟儿子,龟儿子,行了吧?几个月就醒事的孩子,在襁褓中只要听到谁叫“龟儿子”,就会回过眼神咧开小嘴友好地笑。
易屠夫没事就背上龟儿子上街,进茶馆打川牌。龟儿子一哭,就把奶瓶递过去,吃饱就不哭,或玩或睡……
龟儿子是一句巴、蜀一带的俚语,也许算得上是正宗的骂人之语。人们心目中对“龟儿子”这三个字并不陌生。在重庆或成都地域,也有同辈或朋友见面打个招呼时,会戏谑友好地说:龟儿子的,最近都在忙啥?但是当双方起了磨擦动肝火时,骂对方是龟儿子,可真是一句够歹毒的人身攻击的恶语。在骂人的时候,有许多贬义的内涵。骂对方是龟儿子,是说对方的老娘偷汉,对方老爹是乌龟。龟亦谐音“闺”,旧时待字闺中未出嫁的姑娘生的儿子。或妓或娼或寡妇偷汉生子,其子没有准确的父亲……
五个月以后,易屠夫的二儿媳如愿以偿,生下了一个起名小丫的女娃。计生办三番五次催收计划外生育的罚款,二儿子急得焦头烂额。
最后,易屠夫把自己的全部剩余再一次为儿孙作了奉献。因为这事,大儿子愈来愈憎恨易屠夫,说易屠夫一碗水未端平,给二弟垫付了多少,就要补给他家多少。可叹易屠夫一辈子起早贪黑地辛苦赚钱,直到压根就腰无分文时,后人还抱怨他。先哲说的对,儿孙自有儿孙福,不与儿孙作马牛。
二儿子夫妻和易屠夫的关系有了些缓和。
从此,易氏这个三世同堂的小院里,三个小家庭之间的矛盾恩怨此起彼伏,不时地会有扯狗骂鸡的事发生。其根源就是那个进入易家的男婴。
煮豆燃豆箕,小院里分成了两派。大儿子宣布:和他老爹和二弟家断绝关系。
家和万事兴啊。龟儿子和小丫都由爬到走,呀呀学语了。院子里没有别的儿童,两个小家伙很自然地成了玩伴。老易终于和二儿子合为一家了。这样一来,老易再次开了杀戒,赚些钱供龟儿子和孙女小丫及家庭开支。
由于合作能对彼此有利,老易出去杀猪了,二儿媳也把龟儿子一齐看管。时光如水,到了两个小孩子都三岁时,一家人也不管龟儿子籍属老易养子,听凭两个小孩互称“幺娃哥”和“小丫妹”了,大儿子大儿媳气得吹胡子瞪眼睛。骂骂咧咧地说二弟想以亲近龟儿子为名,多瓜分一股家产,说什么是老爹的养子也该叫“幺娃叔”。
老易说:别吵,俗话说,好儿不要爷田地,好女不穿嫁奁衣,我这幺娃龟儿子长大了,不会和你们争家产的。那大儿子颇有心计,人称“阴孔明”,就冲老易这句话,写了个什么约定,逼着老易签了字才算。
小院落里的两个妯娌就时不时要拉开泼妇骂街的阵式。有一次两个女人就像两条疯癫的母狗一样打起了架。
她们抓头发、掐脖子、扯奶子,撕撕咬咬雷都轰不开,直到二人都精疲力竭,坐在地上喘息……
两个女人缘何会走到如此极端的行为,就因为大儿媳一句古怪的恶毒骂语。
大儿媳说:你生个女娃怕嫁不出去,长大了就只好嫁给龟儿子算了。嫁给龟儿子,以后生出来的还是龟儿子。龟儿子,子子孙孙都生龟儿子!
这是兄弟妯娌说的话?这是人说的话?二儿媳妇当然要和嫂子拼命。
易家几代人都没有养一个女子,有了小丫的到来,老易也很疼爱小孙女的。听了大儿媳妇的话,他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惊得龟儿子和小丫哇哇大哭……
二儿媳结束了和嫂子的战火。回到屋里一看老易的悲怆样,气就往龟儿子身上出,左右两个耳光打得龟儿子旋转了一圈,栽倒在老易身上,半天哭不出声来。
老易瞪着血红的眼,声音却弱如游丝:干吗手这么重,还是三岁的娃呀,打死了怎么办?
死了好,死了干净,你也早点死了吧!二儿媳妇象青面獠牙的女妖在怪叫,她脸上全是紫污和血痕。
小丫吓的颤颤地,在门角旯旮里用可怜兮兮的童音示饶:妈妈,别打,打的幺娃哥好痛呀……
二儿媳就象老鹰抓小兔,把小丫提了过来,狠狠地一个巴掌揍在小屁股上,说:不争气,替龟儿子说话,死女娃!
童年是天真无邪的清泉,也许直到龟儿子和小丫长大成|人,两人都记得清三岁时的那次挨打。小玩伴之间不愿看到对方遭到伤害。同情象种子悄无声息地落进了幼小的心田,种子长出来会结出什么果呢?
两个兄弟从地里收工回来后,听了各自的女人添油加醋的汇报,又一场大吵开始了。幸好有村干部路过,劝阻了就要火并的同胞兄弟。
从此,易屠夫就日追月赶地苍老,苍老。他没有了大杯畅饮的酒量,没有了大块吃肉的食欲。腰弯了,背佗了,力气弱了,骨胳也痛了。把一身老骨头又硬撑了三四年,再也干不了杀猪赚钱的行当。好在有二三个徒弟感传道授业之义,只要老易在镇街上现身,就会破费买些上等猪油、精瘦肉之类塞给他,有空就请老易到食品公司喝几杯,唠唠家常。
到了古稀之年,老易自感真正的风烛残年向他招手了,等不了多久会去帮阎王爷爷杀猪了。心中就有种悲壮的托孤的想法,于是找了个机会,把几个徒弟叫在一处,语重心长地说:难得有你们几个好徒弟,是我老易今生的福霖啊!你们对我比我的儿子待我还好;这人一辈呀,唉,人争一口气,什么亲呀疏呀,是上辈子欠了后人的债哦……我怕是吃不了几年阳间饭哦。放心不下的就是我那龟儿子,他那么小,我若走了,他怎么办哦……老易眼角滚出几滴泪,说不下去了。
几个徒弟都是四十好几的人,他们非常了解老易的这一生。对老易的话也心领神会,拍着胸脯说:师父,你要保重身体。你老人家真要有个三长两短,龟儿子的一切就包在我们师兄弟身上!师父,你一百个放心吧。
老易那颗饱经沧桑的心,也就深感安慰。
这时龟儿子和小丫念小学二年级了,在一个班。由于老易已经不能自食其力,二儿媳的脸上就多了些阴霾。她的大儿子早已学木工赚钱了,小儿子也上初中了,孩子一拉扯大,家里也宽裕起来。
按理说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同锅舀饭已经七、八年了,诸如龟儿子的学费什么的,也是能够负担的,可二儿子两口子根本不担待龟儿子的事,把老易对他们的好忘了个一干二净。
老易的二儿子在县城里的建筑队,回家就听顺女人言语,把老易和龟儿子分开过日子。
老易这把骨头硬气,断然不为瓦全,说:分就分吧。
易氏小院又是三户人家了。于是老易和龟儿子的生活几乎全靠几个徒弟接济。那几个徒弟从不说二话,无怨无悔。
时间在不知觉中又过去了两年。
在那个特殊的环境里,有着特殊身世的龟儿子,虽然在学校里有了一个“易幺娃”的学名,可村里的大人小孩还是叫他从小都习惯了的“龟儿子”。那些同学除了在课堂上,私下里也这么叫。本来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八九岁的孩子也想不到那么多的事。
随着时间的推移,天资聪颖懂事较早的龟儿子,非常痛恨“龟儿子”三个字了。这三个字象紧箍咒一样跟着他。许多的眼光、话语,使他懂得“龟儿子”不光彩,是骂人的。仿佛比人低一等,仿佛就是一个人世间的笑柄。
龟儿子幼小的心灵,是没有污染的清泉。当浑浊的尘世把凶险和壮丽一齐倒进这汪清泉时,他的周身都湿透了。小孩子只会用好、坏来划分这个人满为患的世界。他的心里有了人生之初的三个好人:易屠户、小丫和老师。
老师是刚从师范学校分配下来的,是个年轻的姑娘。听到这些孩子叫龟儿子,好生纳闷,问清原因后,喝令娃娃们:往后不许再叫“龟儿子”,只准叫易幺娃。并说了一通这是不尊重人,要讲礼貌的道理。
经常龟儿子放学了,走在街头。一些老少闲人就在旁边指指点点,说这是老易捡养的龟儿子,长这么大了。龟儿子就深深地剜那些人一眼,以示抗议。小丫嘟了嘴说:不是龟儿子,是幺娃哥,你们才是龟儿子!
这个办法其实还不赖,有些人就知趣了些。后来,只要有人叫龟儿子,两个小孩就以牙还牙:你才是龟儿子,你才是龟儿子!那声音响亮就象在学校背课文。
可是两个小孩怎能在尘世这个恶浪重重的急水滩中劈波斩浪呢?易氏小院的人只有老易叫他“幺娃”,其他人还叫他龟儿子。两个小孩哪敢用同一种方法骂父母和兄长是龟儿子。村里还有许多人这么叫,“龟儿子”深入人心。
有一天晚上,龟儿子从书包里拿出花生米和一瓶白酒,放在老易床前,说:老爹,这是上午师兄给你买的,你吃吧。
老易睁开灰蒙蒙的眼,无力地看了一眼,说:爹怕是再也不能吃哦。你以后要听师兄的话,爹是看不到你长大的那一天哦。恼恨这些人啊,叫什么龟儿子哦,你不要怕,你是男子汉……龟儿子就龟儿子吧,龟儿子也是人!人活着要靠自己。等你长大了……
在那一刻,十岁的龟儿子为自己的人生路烙下壮行的印迹,昂着头对老易说:老爹,我不怕别人叫我龟儿子!
老易一阵猛烈的咳嗽,哇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头一歪,就断气了……
可叹老易儿孙满堂啊,只有捡养的龟儿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为他送行。
龟儿子不知道人已经死了,更不知道老爹就此别过,将永远消失。他一个劲地擦拭老易胸前的鲜血,一个劲地哭叫……
第十章远行的少年(一)
【作者申明:川藉作家、自由撰稿人李仁君拥有长篇社会小说《太阳下的漂男泊女》原创著作权。网络文本经作协及权威人士旁证。授权《小说》首发。编辑家、策划家、影视导演有合作意向,请与lrj2005lrj联系。除作者李仁君博客和主页外,转载的网站请自觉注明“他站首发”和“未授权”字样。对任何形式的剽窃等行为,作者将依法维权。欢迎国内外文朋诗友对作品给予指正!】
【正文阅读】
(一)
易屠夫是龟儿子相依为命的亲人。这个人怎么能死呢?往后的他会怎样呢。有时放学后,他就到几个师兄家去,师兄家的人待他特好,可这不是那种日复一日的生活。那十五瓦的电灯光下,为年迈的老爹沽酒、生火煮饭才是稳定和安祥。但是已经成为回忆的情景了……
龟儿子想,我的爸我的妈在哪,他们又是谁。尽管龟儿子带着迷茫的心情,无数次仰视深邃的天空中那轮皓月,知道答案的苍天却不告诉他。
老易下葬的第二天是中秋节,小院里的人一大早都走亲戚了,和他是玩伴的小丫也随她妈去了她外婆家。
临出门小丫还对她妈唠叨一句:幺娃哥也去嘛,一个人在家多没劲啦。
她妈狠瞪龟儿子一眼:管他龟儿子的,和我们不相干,死女娃,尽管闲事!
小丫的手被她妈牵着,象无助的小羊羔跌跌撞撞地走的风快,不时地晃着扎小辫子的脑袋回眼看那失神的龟儿子。
从小,龟儿子按老爹的教导,管易屠户的儿子儿媳叫哥叫嫂,可这四个人谁都不应声。并且骂道:龟儿子,你个小龟儿子,比我的娃还小,易家又不是没了人种,你哪有哥?谁是你嫂?可同处一个小院总是有借盐巴还米面的交道,龟儿子还是这样叫。念书后老师说,对人要有礼貌,龟儿子就更加叫的频繁,而且总是笑眯眯的。
龟儿子虽小,却懂得不能惹恼大人们,否则没好果子吃。好象这个小院能接纳他的就只有老爹和小丫。小丫那时童言无忌,叫龟儿子“幺娃哥”。两小无猜的玩伴,明媚的童话世界。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大人们才没心思管小丫叫龟儿子什么,叫叔也对,叫哥也是。但是这声真切自然的“幺娃哥”,是对于龟儿子最大的心灵慰藉。
九岁的时候,大约夏季,因为一件在普通小孩眼中非常平淡的小事,震撼了龟儿子的灵魂。那时老易和二儿子还合在一家过日子。因为龟儿子和小丫玩捉迷藏,小丫把她妈准备孵鸡崽的一篮子鸡蛋给掀翻了。鸡蛋全部碎烂,那蛋白蛋黄稀滑滑地溅了一地。当时小丫妈也亲眼目睹。龟儿子正担心小丫妈会狠揍小丫。
哪知那盛怒的女人却抓过一块篾条,劈头朝龟儿子打来。龟儿子心里明白,小丫是易家的千金碧玉,怎么舍得打,自己成了替罪羊。奇怪的是,嫩皮嫩肉嫩骨头的他连哼也不哼一声,咬紧牙关周身颤抖地靠在墙角,任凭那凶狠的篾条啪啪的抽打在身体上……
篾打打断了,那女人也累得没力气了,她自己也被眼前的情景唬了一大跳,惊呆了:咦,你这个龟儿子干吗不逃,干吗不叫不哭也不求饶?!
那小丫却大声悲鸣:妈,是我把鸡蛋打翻的……别打幺娃哥了……别打,你打我吧……不要打了呀……
龟儿子没有正眼看一眼打他的女人,若无其事地走出了小丫的家,回到他和老易居住的南房,坐在大门口发痴地望着天上……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直到天黑,易屠户在食品公司杀猪收工回来。见到易屠户,龟儿子就扑上去,叫了一声:老爹……泪水象决堤的黄河……
龟儿子脱得赤条条的,周身爬满蛇一样的紫色的伤痕。老易用田七磨酒,给龟儿子揉伤……那个晚上,一种生离死别的残酷构想如一根钢针,插进了龟儿子的心窝。他好怕老爹消失,口里叫着老爹,哭了个通宵。
老易怎么也哄不住龟儿子,说:唉,你哭吧,哭出来好受些。老易也老泪纵横了……
那个晚上,老易给龟儿子说了许多许多。
易屠户把龟儿子的身世详细地说了。末了,就说:你那二嫂她是疼小丫。人一辈子会经历很多事,你以后长大了,自己有本事了,谁都不敢欺侮你的。你的老爹老了,不能一直照顾你呀。要是我死了,你有难处就给你那几个师兄说。往后要多学几个字,长大有用的。唉,都十年了,一直没人来打听你的消息……有的人把孩子丢出来,隔两月或者三载五年,也会找个借口或自报身份来看一孩子一眼的。
龟儿子的心里再也不能把生母设计成女老师的温柔。她觉得生他的女人很歹毒。甚至他心里一点都不责怪小丫妈的无理,他多希望有一个母亲也如小丫妈一样呵护自己,甚至是蛮不讲理地呵护。他也在心里诅咒女人……
有一次,老师布置了个作文题:记我的妈妈。龟儿子仅凭他十岁的想象力,就是写不出来生活中子虚乌有的东西。总算写了几句:人人都有妈妈,我却没有妈妈,我是我的妈妈。然后就扒在桌子上失声痛哭。当女老师搞清楚龟儿子哭声的原因时,也哭了,全班同学都流泪……
龟儿子七八岁时就会自己生火做饭了。老易在世时,那份责任田地的春种秋收都是几个徒弟帮忙。家里没米下锅时,就捎过信去,徒弟就会过来担了稻谷去加工厂把米打回来。现在那米缸里米已剩不多,是不是要去给师兄讲一下呢。今年的这个中秋节,是甭想吃上那烙得香喷喷的月饼了。看着空荡荡的院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龟儿子有被世间遗忘的凄凉。他不知自己坐在门槛上已经是多长时间了,麻木地看着院子里的那晒坝上的家禽在东奔西走的觅食,看着那维护小院治安的看家狗把鸡们追来逐去……肚子饿了才想起去做早饭。龟儿子就坐在火塘旁,把那麦秸一把一把地夹过去,看着那幽蓝的火苗舔着铁罐,不一会水就烧开了,回过头来正打算下米,冷不丁吓了一大跳,背后站着一个人——老易的徒弟之一张屠户。
张师兄,你来多久了?龟儿子好惊喜地问。
哈哈,我一直站在你背后哦,幺娃,在想你的老爹吗?张师兄摸着龟儿子的头,和颜悦色的眼神里透出怜悯。
龟儿子的泪水在眼里打转……
师兄说:幺娃,我是专门来接你去我家过节的。去了我还有事要给你说的。走吧……
龟儿子来到了张师兄家里。
原来,在办理老易丧事的同时,老易的两个儿子和几个徒弟之间,为龟儿子今后的生活着落问题发生摩擦,张师兄甚至要把老易的两个儿子告上法庭。
龟儿子哪里知道老易尸骨未寒,他就要被老易的两个儿子赶出家门了呢?在易家他就要上无片瓦遮身体,下无寸土立足基了!
老易的大儿子对老易的几个徒弟说:现在我爹也走了,丢下龟儿子也可怜的,我是不会去照料他的,我自己有儿子。你们是我爹的徒弟,也知道我当初就反对爹捡养这龟儿子,他也不姓易,和易家没什么牵连……
老易的二儿子说:这龟儿子自从进了易家,没有过安宁。简直就是个灾星。现在我爹死了,这龟儿子也不能再留在易家。几位师兄弟,你们替师父养这龟儿子吧。
老易的两个儿媳更是说出一番蛮不讲理的话来。
老易忠耿善良一世,他的儿子媳妇怎么就和他格格不入啊。真是俗话说的对:一娘生九子,九子不像娘。但是他的几个徒弟却都如他的为人,一个个都不会曲里拐弯。其中尤数张师兄,真诚豪爽且性格刚烈,当时听了老易儿子儿媳的话,就脸红脖子粗地拍案而起:若不念师父的情,我真想操了杀猪刀,把你们剁了!师父怎么对待他的儿孙,别人不知道,可我们当徒弟的是够清楚的。象你们这样瞒情背义,简直就不是人!你们要把他扫地出门,要把这麻烦卸给我们做徒弟的,好,这事老子就管定了!幺娃以后由我养!不过我可告诉你们,管他龟儿子不龟儿子,他都是师父的养子,他还要继承师父的遗产!
老易的大儿子就拿来有老易画押的一张纸说:我爹早就说过,龟儿子是不要他的家产的!
张师兄就瞠目结舌:你,够狠毒的哦。欺老蒙小,我看,你才是真正的龟儿子,比龟儿子还龟儿子!
老易的两个儿子就要一齐上前来揍张师兄。张师兄不示弱,心里憋足了要一双手制服两头猪的力气。多亏众亲戚和邻居劝解才罢。
老子到法院告你两个瘟猪去!易幺娃有了毫毛损伤,老子的杀猪刀不长眼睛!张师兄拂袖而去。
张师兄就到法院问律师,得知易幺娃会赢,那张条子没有公证,说明不了什么。旁人就劝道:这龟儿子一表人才,又聪明,长大了也不在乎老易那两间房子。张师兄说,老子先把这事搁一搁。就回家和自己老婆、后人商量妥善了,张师兄就去接来了龟儿子……
龟儿子来到师兄家。师兄把龟儿子那两个禽兽兄长要赶他出门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后,问:你要不要家产。要,师兄为你搞定。龟儿子说,不要,我长大了自己建房子。
张师兄说:好,有志气,男子汉就要顶天立地。你用心读书,能够考上个什么大学更好,考不上就跟我学杀猪。我才五十多岁,身子骨硬朗,一定手把手教会你哦……
这个中秋节的午餐,龟儿子是和着泪水一起咽的。末了,张师兄要龟儿子回去收拾自己的书本和衣服。
龟儿子想:我跟小丫和小院的所有人吱个声,往后去张师兄家过日子。这个记载了他十一年千苦万甜的易家小院啊。
龟儿子向易家小院蹒跚而来。他的心里有些恋恋不舍。这里是他全部的童年。辛酸、泪水、十一年朝夕在一块的玩伴小丫、老爹慈祥的音容笑貌,对他歧视和使他受伤的哥嫂……
幺娃哥,你到哪里去了?我在等你,好久哟。小丫早已从外婆家回来了,正坐在门槛上望着龟儿子。小丫吃了饭后,就对她妈说,明天是星期一,还有家庭作业没有做完。然后就小跑回了家。小丫的话当然是撒谎的。她妈知道,这小丫和龟儿子就是那么好的玩伴。
十一岁的龟儿子正在一边走进小院,一边低头凄迷地想着心事。猛可里抬头望见小丫,不知不觉地鼻子发酸了……
小丫,我……龟儿子无力地在门槛上坐下来,泪水夺眶而出。
小丫被龟儿子的表情吓傻了一般,扑闪着疑惑的目光:你怎么了,幺娃哥?你去了哪?谁欺侮你了吗?
龟儿子心中积蓄着悲伤,哪里还说得出话,一任那眼泪在脸颊上滚动。
哎呀,别哭嘛,幺娃哥,我也要哭了。小丫用手绢给龟儿子揩脸,她自己眼里也泛起泪花:别哭嘛,我给你烙月饼去……
小丫把手绢塞进龟儿子手里,别过脸去,匆匆往自己的家里面去了。过了一会儿,小丫就兴冲冲地端了个碟子过来,里面放着个香喷喷热乎乎的月饼,那可是小丫特意从外婆家里给龟儿子带回的。临出门时,小丫撒谎说她要在回家的路上吃,外婆就为她烙好,并且在那月饼里灌了好多红糖。小丫回来时,不见了龟儿子,就把那月饼在灶上?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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