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已故作家陆星儿生命日记——用力呼吸

已故作家陆星儿生命日记——用力呼吸第5部分阅读

    那样的摇晃,就像一条舢板在微微的波浪里缓缓地旋转、轻轻地起伏。有时,我身体的摆动会不由自主地剧烈,一旦失控,会像一棵砍倒的树一头横在草地上。沈善增有言在先:”如果倒下,你就安心地、放松地躺着,以便接收地气。”  早晨的草地有点潮,还有少许露水清湿的气味,好闻。我听话地躺在地上,想着”地气”,嗅着草香,倒也别有一番享受。但今天早晨,我正一动不动地躺在草地上这样地”享受”着,有位妇女牵着小狗向我们走来,她看我昏倒似地躺倒在地,不解地、关切地问沈善增:”需要帮助吗?”沈善增用很蹩脚的英语回答道:”no,no,气功!气功!”我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差点笑出来,想干脆一骨碌爬起来,又怕突然中断练功,前功尽弃,只好继续”装死”。  闭着眼睛静静地与青草、与大地”亲密接触”,我似乎真的吮吸到了来自地层深处的气息。生活在这个地球上,我们直立行走,食五谷杂粮,我们的生存无时无刻不依赖着土地。而整个大自然的生态循环、气息循环,也是以大地为基础的,没有地气的蒸发与吸收,哪来风霜雨雪?也是大地给予的灵感,使我对”气功”有了最粗浅的理解:我们人体是天与地之间的一种媒介,我们要通过自己的呼吸,让天地之气贯通我们的生命。  有了自己的一些理解,我在开始晨练时,首先让前脚掌下那个名为”涌泉”的|岤位,紧紧地贴住地面。顾名思义,生命之”泉”,是通过我们的双脚与大地的摩擦而产生力量的。进而,我明白了”脚踏实地”对于完成气息的传导与循环有着多么重要的意义。由此可见,”脚踏实地”对于我们的生命,有着怎样不寻常的意义啊。于是,每当我静静地站立在清晨新鲜的空气中,我觉得自己像一根导体,不仅导电导热还能导气。日月之气与大地之气,通过脚底的”涌泉”在我生命中进行了交流。这样的意念,使每次用力呼吸之后,我都能隐隐地感到,我身体内的活力在增长。  当然,去瓦尔代的路上,我总是坐在沈善增旁边,想多多地得气。尽管,这位气功大师经常是呼呼大睡。我知道,我这样说出来,我们作家协会的同事们会嘲笑我。但得病以来,所有的医生都嘱咐我:”练练气功、打打拳。”我相信,这样的嘱咐是金玉良言。气功确是我们祖国医学的珍贵遗产,是”保精、练气、调神”的养生之法,是一门探索和研究生命科学的新学科。至少,我抱病来俄罗斯,有沈善增的气功帮忙,再加上我自己不断地用力呼吸,俄罗斯的旅程我会平安无事的。俗话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啊!

    2002年5月12日&ot;嫁&…

    去瓦尔代,给我们开车的司机名叫瓦西里。一听到这个名字,我们两位女士异口同声地欢呼起来:”啊,瓦西里!”当我们还是天真烂漫的少女的时候,我们就通过瓦西里这个可爱的名字,认识了俄罗斯男人,那么高大、那么敦实、那么忠诚、那么有趣。在电影《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中,瓦西里的形象给人留下的印象,在某种意义上,胜过了列宁。后者毕竟是领袖,再怎么平易近人,都有一种可望不可及的距离。任何人、任何事,一旦有距离,就不那么真切了。说得再彻底一些,我们几个女同学,曾在私底下议论过一个很秘密的话题:”列宁和瓦西里,你更喜欢谁?”我们很一致地回答:”当然是瓦西里。”那时候的我们,谁敢用”嫁”这个词?其实,说”喜欢”就有”嫁”的意思了。  而司机瓦西里,只是中等个子,长得有点像俄罗斯总统普京,性格好像也类似,面无表情、不苟言笑。当阿列格把我们对”瓦西里”特殊的感情解释给这位瓦西里听时,又玩笑地告诉他:”中国妇女都愿意嫁给'瓦西里'。”阿列格的趣言并没有打动这位”瓦西里同志”,他只是点点头,仍然沉默。瓦西里的沉默,让我感觉到的不仅是性格,也许还有生活的窘迫。我的感觉,不久便得到证实。车开到诺夫格尔德,阿列格邀瓦西里和我们一起去玩,瓦西里说,他的鞋坏了,他要想办法借工具,自己动手修。我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地看他脚上的鞋,但我看得出,瓦西里的神情是沮丧的。后来,阿列格悄悄告诉我们,就为了这次出差,给中国作家开车,瓦西里才买了双新鞋,是中国货,结果,却是伪劣产品,没穿两天就坏了。真的,我心里有种无地自容的难过,好像是我坑了瓦西里。在经过一家大卖场时,看到阿列格在鞋铺前专心地挑选着,我立刻走过去,只听阿列格连连地叫着:”瓦西里,瓦西里”,我明白,他要给瓦西里重新买双鞋。而大卖场扔了一地的鞋子,好像也都是便宜货。阿列格比划着,他的意思是说,只要会挑,在这样的大卖场里是能买到好货的。  瓦西里的”鞋子事件”以及大卖场一地的便宜货,使我感受到俄罗斯人的现实生活,比我想象的还要差。在莫斯科、在诺夫格尔德的大街上,我仔细观察过行人的穿着打扮,比较朴素,衣服的面料、质地,大都是我们在八十年代时兴过的化纤,很少华贵的、高级的。我也听说,中国的伪劣产品,在俄罗斯大有市场,就因为便宜。  离开诺夫格尔德已经是下午三点,到瓦尔代还有三个多小时的路程,我们都累了,一个个东倒西歪的,只有瓦西里是不能累、也不能瞌睡的。其实,我们这一车人,最辛苦的是瓦西里,他从瓦尔代出发来莫斯科接我们,已经整整一夜没合眼了。而坐在瓦西里边上的阿列格倒是精力过人,仍精神焕发,他翻开一本俄罗斯作协的文学期刊,开始念小说,小说的题目是《瑞典的草与瓦尔代的马》。一开始,郑教授给我们翻译,我们还听得津津有味,渐渐的,沈善增第一个呼噜起来,接着,我也觉得迷糊了,渐渐的,郑教授的口齿也不利索了。等我一个瞌睡醒来,只见我们代表团的人个个都进入了梦乡,就剩下念小说的阿列格还在起劲地读,绘声绘色,惟一的听众却是瓦西里。我欠起身,发现听着小说的瓦西里,像换了一个人,脸上有了生动的表情,还不时哈哈地笑出声来了。我的睡意被瓦西里的笑声和阿列格深情的朗读声完全打消了,也认真地听起来,尽管,没有郑教授翻译,我根本听不懂,但我只想加入这难得一见的画面。无论怎么说,阿列格是俄罗斯作家协会的作家、干部,有相当级别,瓦西里只是一个在小镇歌舞团开车的司机,坐车的给开车的读小说,这样的情景,在我生活的环境里,我没有看到过,而且,根本看不到。  默默地、感慨地听着阿列格抑扬顿挫的朗读声和瓦西里会心的笑声,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瓦西里在电影《列宁在十月》里安慰妻子时那句脍炙人口、颇有意味的台词:  ”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  我相信,即使没有牛奶,没有面包,瓦西里的妻子也是幸福的。一切困难都是暂时的。无论一个家庭还是一个民族,最后的胜利将是精神的胜利,是浪漫与理想的胜利。我也祝福身边这个沉默多于笑声的瓦西里。

    2002年5月12日寻找娜塔莎

    每到一个国家,我总会格外地留心那里的妇女,希望了解她们形形色色的生活现状,以观照自己。而到了俄罗斯,这愿望显然更强烈。在我心目中,俄罗斯妇女是可亲、可近、可敬的,我甚至觉得,我的性格,以及我对命运的态度,是接受了俄罗斯文学中那些妇女形象的影响。所以,从飞机降落到莫斯科机场的那一刻起,我的视线便同一架自动相机,情不自禁地摄下了一个个”娜塔莎”。  ”娜塔莎”是俄罗斯女性最典型的名字,是一种具有代表意味的统称。在大街上阿列格只要一看到漂亮姑娘,就会高兴地向我们招呼:”娜塔莎,娜塔莎!”他由衷的高兴,除了爱美之心,还有自豪。俄罗斯漂亮女孩之多,真可以说”满目皆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是辽阔丰饶的俄罗斯大地,孕育了优美、优雅的俄罗斯女人。  我对”美丽”、”漂亮”的惊叹,像流星,一闪而过,倒是一些外貌说不上”漂亮”、”美丽”并已人到中年的俄罗斯妇女却让我过目不忘。  一坐上俄航班机,我就发现,来回忙碌的”空中小姐”,都是有一把年纪的”空中大嫂”和”空中大妈”,没有青春的姿色,没有苗条的体态,但是,她们为你服务时的那种慈祥、从容、饱满、自重,让人感到无可挑剔的舒适、亲切,并让你产生一种发自内心的尊重,这和空中小姐给你赏心悦目的满足,是两种不同的享受。到达俄罗斯以后,很多场合,我又不时地能看到这种”慈祥、从容、饱满、自重”的神情。在莫斯科,在诺夫格尔德,为我们做导游、做讲解的工作人员,几乎都是上了年纪的中年妇女,她们热情敬业,有渊博的专业知识,讲解深入浅出、简约生动,从迎接到欢送,她们的谈吐举止有礼有节、不卑不亢,这样的恰到好处,是一种完美与成熟,是炉火纯青。我想,这就是中年的优势。而这些俄罗斯中年妇女的眼神告诉我,她们正是明白自己的优势所在,才这样地自重与自信。同时,我也了解到,在这些工作岗位上的俄罗斯妇女,收入相当微薄,每月的工资有的只能拿到相当于五十美元的卢布。可敬的是,她们在工作时那种昂扬的精神面貌,丝毫看不出工资低下、生活拮据的困境。  到瓦尔代的当天晚上,瓦尔代图书馆馆长为我们设便宴,馆长是位女性,五十多岁,风韵犹存。为活跃气氛,女馆长又邀来歌舞团团长和一位女演员陪同。歌舞团团长的名字就叫娜塔莎。娜塔沙和女演员是演出结束后,卸了装匆匆赶来的,她们已工作了一下午,又跳又唱的,却精神依旧。娜塔莎不年轻了,脸红扑扑的,体形已发福,圆滚滚的身体,敦敦实实的,像个刚从田里收工的农妇,走在大街上,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她是个歌舞演员,还是歌舞团团长。吃饭时,娜塔莎和那位女演员欣然地为我们演唱俄罗斯民歌,还边唱边跳,这时的娜塔莎,像一团火,两只发光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浑身洋溢着感人的热情。我们顿时被她们的欢快感染了,也忍不住手舞足蹈。但在饭后交谈时,我们才知道,在这个偏僻的小镇上,自负盈亏地要养活一个歌舞团,落在娜塔莎肩上的是一副沉重的担子,就在我们来瓦尔带的前一天,歌舞团的房子不慎着火,简直是雪上加霜。可是,看那个用火一样的激|情跳着、唱着的娜塔莎,我看到的是”冬天里的一把火”。  第二天,娜塔莎又来陪我们一起野餐。在湖边,娜塔莎熟练地架起篝火,为我们煮了一大锅鲜美的鱼汤,她一会添柴、一会儿下鱼,手脚麻利,可以想象,在家庭里,娜塔莎是个称职的主妇。不出所料,娜塔莎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已经十几岁了。要维持一个团体的生计,还要维持一个家庭的生活,我想,娜塔莎如果不是敦敦实实、不是热情如火,怎么能肩负起这样的”两座大山”呢?!  野餐一直到深夜。我袖手旁观、白吃白喝的,仍觉得力不可支,先走一步了。但回到阿列格的小木屋,我却睡不着。我记得,瓦西里的面包车开进瓦尔代时,我眼前曾闪过一幢烧焦的房子,没想到那就是歌舞团的住所。我替娜塔莎犯愁了,她们的演出费低得可怜,她从哪里搞钱修房子?但我马上嘲笑自己:何必杞人忧天呢,娜塔莎不是还在湖边洗桑那、喝伏特加,她和朋友们还在尽兴地玩,她们会一直玩到凌晨。  我不得不佩服娜塔莎的开朗豁达。不管社会处境的变化怎么困惑,不管现实生活的遭遇怎样困难,娜塔莎不放弃火一样的热情,不停止欢乐地歌唱,不压抑尽情享受生活的兴趣。娜塔莎的坚定、乐观和浪漫,使我看到了俄罗斯民族轻易不变的传统和气质,这同地壳深处的岩浆,是外部世界的任何变故都触动不了的。  ”娜塔莎--娜塔莎!”再听到阿列格搜寻到漂亮姑娘时的欢叫,我也会感慨地跟着欢叫起来:”娜塔莎--娜塔莎!”

    2002年5月13日阿列格的小木屋

    访问俄罗斯,有一项很吸引我的活动,就是去瓦尔代阿列格的小木屋住两天,这是个很有意思、很有创意的安排。瓦尔代是一片广大的自然景区,有三百多个大大小小的淡水湖,星罗棋布。而绵延的树林,像绿色的绸带,把翡翠般的湖泊串连了起来。点缀在林间与湖畔的是一幢幢质朴的小木屋,错落有致,并存着人间与童话的气息。  只是,我对瓦尔代完全是陌生的。别说我,过去,很多俄罗斯人都未必知道瓦尔代,俄罗斯实在太大,优美的风景实在太多。这两年,瓦尔代突然声名鹊起,因为普京总统喜欢来瓦尔代休息、度假,据说,2001年,普京先后七次飞来瓦尔代。普京的赏识,再加上普京的个人魅力,使瓦尔代锦上添花。  可见,阿列格是有眼光的,他花两千美元买下的两栋小木屋,马上升值。我们玩笑地对阿列格说:”你卖一套给上海作协当'创作之家',我们就可以像普京那样经常来瓦尔代休息、度假了。”阿列格很得意,耸耸肩,他说,他的小木屋现在几乎就是俄罗斯作协的”创作之家”,他已经多次把一些作家请来瓦尔代聚会,凡是来过瓦尔代的作家,都把瓦尔代写进了他们的作品中。  我想,我对瓦尔代的兴趣,是因为能够住进童话似的小木屋。从莫斯科出发,沿途到处可见各式各样的小木屋,房顶、墙壁、台阶都是木板的,简易、轻巧,远远看过去,像用积木搭的,拙朴、稚气、可爱--这就是俄罗斯乡村最典型的住宅风格。也许,是我心里的”童话情结”,使我对这样的小木屋情有独钟。郑教授向我们介绍说,在俄罗斯,很多城里人在近郊或远郊都有这样的小木屋,这是他们的别墅,周末,他们一般都会开车来小木屋,一方面为休息,一方面要种地,他们平时吃的土豆、洋葱,大都是自己种的,到秋天,把收获的果实一车车的拉回城里,储藏着以备过冬,这是一种亲近自然的生活方式。当然,这也是解决经济紧张的一个方法。俄罗斯普通的市民和知识分子,他们的生活确实很俭朴,每天吃的就是土豆色拉、牛奶面包,千篇一律,他们认为,这就可以了,有营养,也能填饱肚子。(我想到我们丰富的”食文化”,我们饭店里人满为患的火爆场面,我们请一次客总得七菜八碟地摆宴席……相比之下,我们确实富起来了,但我们浪费了多多少少?)  阿列格带我们来他的小木屋作客,也顺便捎带着一筐土豆种,趁我们休息的时候,他兴致勃勃地扛着铁锹、铁铲到前院刨地去了。郑教授自愿去帮忙。我惭愧身体欠佳无力可助,但我还是好奇地跟上,看他们干活。我佩服阿列格无穷的精力,他要陪我们参观,安排我们游览,给我们买菜做饭,有那么一点点空余时间,他竟然还要见缝插针、不知劳累地种土豆。我知道,在俄罗斯作协的同事们当中,阿列格的家境还算不错的,他妻子是个出色的网球教练,她和姐妹合作办起了网球学校,还培养过世界冠军,收入比较高。即使这样,阿列格仍勤俭持家,不辞辛苦地把土豆种到几百里以外的瓦尔代。除了种土豆,阿列格还买了花籽、花秧,沿着篱笆,栽的栽、撒的撒,他说,他下次再来瓦尔代时,希望这些花儿盛开着迎接他。有一种花叫”满天星”,阿列格指着我说:”我们给她改个名,就叫她'星儿花'!”郑教授补充翻译道:阿列格看我不顾身体虚弱,始终陪着他们栽花、种土豆,夸我顽强,所以,用花命名表示赞赏。  来莫斯科,来瓦尔代,我想,我必须顽强、必须全力以赴,我不愿错失任何一点新鲜的触动与感受。此刻,我蹲在地边,看着小木屋飘起袅袅炊烟,看着阿列格脚蹬高筒胶鞋,奋力刨地,我疑惑地问自己:这样一个俄罗斯的高级知识分子、国家公务员却来瓦尔代买木屋、种土豆,是因为富还是穷?也许,这与”富”或”穷”都没关系,只是一种生活方式。  而阿列格别墅式的小木屋的简易,也完全出乎我的想象,屋里除了有电灯、有一个煤气罐,其他的一切,和十八、十九世纪旧俄的、原始的乡村木屋没任何区别,长条的桌子、凳子以及用厕的茅坑,都是用粗糙的原木板钉成的。郑教授说,他们的别墅和我们的别墅,完全是两种概念,在我们那儿,住别墅的一定是有钱人,别墅里面的装修肯定金碧辉煌。  我在阿列格的小木屋和种上土豆的院子里拍了很多照片,我相信,这些画面是隽永的,富起来的俄罗斯,一定还会保留这些小木屋。

    2002年5月14日净身与净心

    在瓦尔代的两天,我们过着一种充满俄罗斯乡村气息的生活。在阿列格的院子里帮他种好土豆,他便安排我们到湖边的桑那房里洗桑那浴。  桑那,虽起源于芬兰,但也是俄罗斯乡村的一种风俗,尤其在瓦尔代,几乎家家都在湖边有一座自己的桑那房,特别在寒冬腊月,外面冰天雪地,他们在热气腾腾的桑那房里把自己蒸得浑身冒汗,还要用一种树条把身体抽打得通红通红,然后,冲到雪地里打滚,或跳进冰河扑腾一番。可以想象,有着这样强烈、这样刺激的生活习性的民族,他们的性情,也一定是热辣辣的。  我多想体验这样的强烈与刺激啊。遗憾的是,大病初愈,我的身体经不住强烈与刺激,但入乡随俗,我坚持进桑那房热热身,用温水把自己从头到脚淋一淋。从莫斯科来瓦尔代,坐了一天的车,风尘仆仆,可阿列格的小木屋里没有自来水,喝的、用的都是湖水,得拿塑料桶一桶桶地去湖里提,颇为原始。昨天,我们只能将就地擦把脸、洗个脚,就等着今天的洗桑那了。  这些年,在我们国内一些宾馆和健身房里虽然也有了桑那房,但那样的桑那,是舶来品,仅有洗澡的功能,毫无文化含义。而在瓦尔代,阿列格和他邻居们的那些桑那房,盖在湖边与林间,是一幢幢独立的小木屋,是这些人家的延伸,是生活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阿列格是瓦尔代的新居民,所以,他的桑那房也是崭新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板子尚有木质的香气隐隐溢出。桑那房很大,有里外两间,里间有烧柴的大火炉,有盛水的大木桶,还有木勺、木凳,外间是休息室,有木头的小床和桌子,睡觉、吃饭都方便。我们洗了澡,阿列格他们就把用篝火煮熟的鱼汤端进桑那房,让我们在外间边吃边聊。用洋葱土豆炖的鱼汤鲜浓鲜浓的。洋葱土豆是他们自己种的,鱼也是瓦尔代湖里的,不仅没有一点污染,而且,在篝火上炖鱼,颇有自给自足的农耕时代的生活气息。  我一口气吃了两条鱼,喝了三碗汤。这是我的胃被切除以来,第一次放任地吃东西。想到这是用篝火熬成的鱼汤,鱼和水又都是瓦尔代湖里的,那是最活跃、最清洁的东西,我受损的生命太需要”清洁”与”活跃”的滋养了。再说,这种机会,这辈子大概只此一回了。  身上洗得干干净净,肚子里又装进一尘不染的鱼汤,我只觉得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清清亮亮的,身体像玻璃,心也透明了。吃饱喝足,我们去湖边散步。一弯月牙,晶莹的,仿佛用云母片镂成,嵌在晴朗的夜空中,夜色中的湖水,借着依稀的月光,淡淡地映出湖边小树丛参差的倒影。无论仰面看月还是低头看湖,我都有一种恍惚之感,仿佛远离尘世,人在仙境。我沉醉在恍惚中了。突然,走在我前面的沈善增亮开大嗓门,开怀地唱起了调门很高的京剧《沙家浜》。  ”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芦花白,稻谷香……”  在瓦尔代唱京戏,有点亲切又有点奇怪,但我不由地拔开嗓子,努力跟上沈善增的调门,也唱了起来。手术后,明显气短,我好像还没力气大声地说过话,哪有劲道唱歌呢?可在瓦尔代湖光月色的激发下,我放声地唱出了高音,并随着歌声,从丹田舒出了长长的一口气。就是这长长的一口气,突然使我感觉到,一股始终悬在体内的气流畅通了,从头到脚,从脚到头,仿佛还接通了天和地,头皮和脚底都麻酥酥的,舒服极了。我知道,被堵塞的生命之气终于接通了,在俄罗斯、在瓦尔代、在这片神往的、广袤的大地上。  沈善增唱得如醉如痴。我也是。我们都陶醉了。

    2002年5月15日彼得堡的伤感

    俄罗斯之行的最后一站是彼得堡--这是个让人怦然心动的地方--有贯穿这个城市的涅瓦河,还有珍藏着这个城市辉煌历史的冬宫。  到彼得堡的第二天中午,我们坐上游船,沿涅瓦河支流喷泉河绕过了整个彼得堡城。涅瓦河是彼得堡的血脉,而横跨涅瓦河的一千多座大大小小的木桥、铁桥,又似排列有序的骨架,支撑着彼得堡那一幢幢用巨石筑垒的古老、雄伟的建筑。在彼得堡,几乎不见一幢现代的、玻璃幕墙的摩天大楼,也不见一座高速的高架与立交,你感受不到新兴的、世纪之交的气息。虽然,一个世纪过去了,两个世纪过去了,这些目击着岁月流逝、见证着时代变迁却岿然不动、依然如故的楼群,如同默默的山峦。而这些山石般厚重的建筑,历尽数百年风霜雨雪,经久失修,到处可见沧桑的陈迹,于是,时间和空间仿佛是凝固的,你会感到,从任何一扇斑驳的大门里好像都会走出那个裙裾曳地、最后卧轨离世的安娜。我想,安娜优雅的姿态、如火如荼的内心与这些坚如磐石的建筑,既是对立的,却又是那样地契合,就是这种又对立又契合的困惑与忧伤,构成了安娜的悲剧。  可来到今天的彼得堡,时时处处我仍能感受到安娜式的忧伤和困惑。虽说,我接触的彼得堡太有限了,只是和一些作家座谈或共进午餐。我知道,是这些作家忧伤和困惑的眼光,感染了我,影响了我。  和彼得堡作家们粗浅地座谈或交谈,我们了解到,整个俄罗斯作家都在陆续分化,一些倾向于西化的作家,从思想观念到写作方式,都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当然,还有相当一部分”保守”的作家,就像彼得堡这些陈旧却坚实的老建筑,想固守一些不愿改变的、俄罗斯自己的东西。这样的”固守”无疑是悲壮的、困难的,”固守”的结果,只能是受穷、受冷落。我们在彼得堡收到一些作家的赠书,他们说,出版这些书,他们基本拿不到稿费。年青的女诗人列娜给我的一本童话诗,就是自费出版的,尽管,她已经很出名了。列娜告诉我,她的工作是律师,她只能用工作挣来的钱给自己出书,但在俄罗斯,当律师也不是个很能挣钱的职业,她又主办民事案,所得有限,她独自还要抚养女儿。我不便打听她的个人生活,但我还是问她:”为什么不利用职业之便,写一些与案子有关的通俗作品?”也许,这样的作品不用自费出版。她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她热爱诗歌。我哑口,我惭愧。列娜忧伤和困惑的眼光,分明还透着一种轻易不减的沉着与从容。  这样的忧伤、困惑和这样的沉着、从容,矛盾却又统一地合成一种氛围,如同空气笼罩着彼得堡,只要你用心体会,随时都能感受这种气氛的存在。在彼得堡大学的”汉语中心”有个小型见面会,在一间不大的教室里,会场的布置有礼仪又简朴,只是拼拢课桌,但还是讲究地摆上几盘饼干。彼得堡大学来了两三位教汉语的教师和五六个学中文的学生,这是来俄罗斯后第一次不用翻译的活动,但要求我们说话尽量放慢语速。主持会议的是一位中年教师,他主要讲了”汉语中心”目前的困难,他们是在无资金的情况下维持着”汉语中心”的研究科目。郑教授在发言中介绍说,上海的”俄语研究中心”和彼得堡的”汉语研究中心”是中俄教育部一项重点的交流项目,合同有约,双方政府每年投资200万,我们教育部承诺的资金,按时到位,可彼得堡的”汉语中心”没拿到一分钱,因为财政紧缺,国家无力支付。那位教师倾诉了困难,可他的结束语仍然是那样的沉着与从容:”我们只有想方设法。我们会坚持的!”我聚精会神地注视着那位俄罗斯教师,心里充满感慨和尊敬。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大学生,交谈时,她小声对我说,她研究沈从文先生的作品,她曾向几个中国留学生提起沈从文,他们都不知道沈从文是谁,她疑惑地问我:”沈从文在中国不是很有名、不是一位很重要的作家么?”我马上鼓励她:”你不要有任何疑虑,你要坚持自己的选择,沈从文先生是一位很有研究价值的作家!”可当我脱口说出”坚持”两字时,我突然觉得,”坚持”两字犹如两块结结实实的砖,猛地压迫我的心。面对没有分文经费的困难,却要坚持治学,研究的是一些中国人都不甚了解、不感兴趣的中国文学、中国作家,说真的,我已掂量不出,这”坚持”两字究竟含有多么沉重的分量。  轮到我发言了,我却不知从何说起,太多的感触好像突然烟消云散,沉淀在心里的,只有一种感觉:伤感。我如实表达,只说了两句话:”来到向往已久的俄罗斯、彼得堡,我好像只有一种心情:伤感,我真的不知道,我的伤感是因为变还是因为不变。”彼得堡大学的那位教师很欣赏我的话,认为我的发言充满诗意,很了不起,他说,他没想到中国作家能有这样的体验和理解。我想,中国和俄罗斯有过太多相近的东西。在过去的十年中,我们曾经也有很多的伤感,即使是今天,我们已渐渐适应了很多的改变,但有些时候,我们仍不免伤感,为变与不变。  离开彼得堡又是傍晚,天空飘起一阵小雨,空气湿漉漉的,大片颇有气势的灰色云团堆砌在天边,远看,仿佛海市蜃楼把彼得堡那些宏伟建筑的奇观显示在天空。我们的车再一次绕过涅瓦河,在乌云的映照下,涅瓦河也是一片深灰。不知为什么,我喜欢傍晚将暗不暗的灰色,会有很多沉静的遐想,不很乐观,也不悲观,而是带着一点伤感的思考,还有一点苍凉的启示。  在彼得堡两天所收获的,好像就是这样的一点伤感和这样一点苍凉了。

    2002年5月19日有惊无险的返航

    今天要离开莫斯科,起飞时间又是傍晚。  每到黄昏时刻,我总会莫名地惆怅起来。而在莫斯科机场等待离开的这个黄昏,惆怅的心情像鼓满的风帆,带动了所有的情绪,毕竟,这样的离开,意味着永别,我知道,不会有机会再来俄罗斯、再来莫斯科了。所以,今天我起得特别早,又约沈善增一起去莫斯科大学附近的树林和草地呼吸、踏青。十天来,我在俄罗斯一天比一天健康,俄罗斯的气息好像真是神奇的,同行的伙伴们都惊喜不已,为我能以这样良好的状态、这样饱满的情绪和他们一起顺利完成十天的出访。我们的褚团长每次向上海的作协领导挂长途、报平安时,他的第一句台词是不变的:”星儿很好啊,放心吧!”  尽量不给人添麻烦是我做人的宗旨。尤其这次出访,我是在第二次化疗后的二十天上路的,要经受马不停蹄的长途跋涉,吃饭睡觉都无规律,好人都会觉得疲劳、困顿,何况我呢?我几乎天天在心里祈祷:”千万千万要争气,千万千万不能出问题。”我一再鼓励自己:”你行,一定行!”当然,出点小问题、小毛病在所难免,大前天,在彼得堡一家中餐馆吃炒面、吃番茄蛋汤,这是我们来俄罗斯一周的第一顿中餐,还是简便得不能再简便的炒面、蛋汤,但炒面蛋汤的亲切与入味,使得处处当心的我,有点忘乎所以了,竟然也狼吞虎咽起来,几大口面下肚,我才猛然感到没经细细咀嚼的面条堵在胸口,喘不过气来了,我立刻站起来,在饭店门外的小路上来回踱步,不停地按摩腹部,可油腻的面条仿佛黏住了食道与胃壁,怎么弄,那几大口面条就是不上不下地鲠着,影响了呼吸的畅通。尽管,沈善增马上给我捶背、发气功,还是无济于事。回到宾馆,洗个澡,稍稍好一些,只是一躺下,仍然胸闷,不能呼吸,我只得推开所有的窗户,让室外清新的空气充分地涌进来,然后,一边在床前走来走去,一边用两只手交替着按摩胸口,不断地做深呼吸。就这样,足足折腾了三个多小时。说实话,在这三个小时里,我是害怕的,我担心一口气上不来,一命呜呼,也担心让这几口面条兴师动众地把我送进医院,就此留下话柄,让支持我来俄罗斯访问的领导、朋友作难。幸好,用力呼吸的力量最终还是感化了那几口面条,凌晨两点多,终于能躺下睡觉了,但我仍然不关窗,让俄罗斯的气息助眠。我心里明白,正是这始终令人兴奋的气息,使我超越疾病,战胜困难,使生命出现奇迹。  显然,俄罗斯之行对于我的意义,不仅仅是梦想与夙愿的实现。因此,离别之惆怅便情有可原。也许,为增加”惆怅”的戏剧性,就在我们即将离开的前夕,冥冥中却发生了一连串惊心的意外事件:在彼得堡返回莫斯科的火车上,乘我们熟睡的时候,一个年轻力壮的小偷,居然拉开我们卧铺车厢的门,顺手牵羊地拎起我放在床后的挎包,可以说,真是上天的意旨,使睡在上铺的李处长,就在小偷拎起我挎包的一刹那,突然睁开眼睛,脱口大叫:”你,你!”小偷闻声,才放下挎包,从容地溜出门。我一骨碌醒来,心怦怦乱跳,我所有重要的东西都放在这只挎包里,其中,钱是最无所谓的,关键是护照和返程的机票,一旦失窃,不堪设想。一场虚惊,让人想想就后怕。这是事故之一。接着,在去机场赶航班的路上,阿列格借来的面包车突然漏水,中途趴下了,如果找地方修车,非误了班机不可。幸亏,郑教授的朋友来送行,他好像有预感似的,开来使馆的一辆小面包,我们才得以脱险,急忙转移阵地,物摞物、人叠人地塞进面包车,紧巴巴地赶到机场。而在惊险与紧张中,谁也顾不得”惆怅”了,手忙脚乱地托运行李、办登机手续。但是,在绿色通道口和阿列格拥抱、道别时,我看到阿列格的眼圈红了……好不容易登机完毕,满以为总算消停,可以松口气,安心地等着起飞了。哪想到,过了起飞时间,飞机却迟迟不动,广播里只说有小故障待排除,让大家耐心等待,结果,左等右等,等到的消息是,让大家下飞机去候机厅接着等。在候机厅一等就是四小时。那是难熬的四个小时,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我们干脆在楼梯旁席地而坐,惟一对自己的安慰是:故障还好发现在起飞前。  返航所经历的一连串事故虽然都是有惊无险,却也惊得不轻,使俄罗斯之行的结束,有一个不平凡的尾声。当再一次登上飞机,当飞机总算轰然地冲向夜空,我深深地看着什么也看不见的舷窗,心里在默默地对自己说:你的经历常常是有惊无险,而且,常常是”惊得不轻”,包括这次得病。我想,只要无险,怎么”惊”我都能承受。而生命中又增加了十天的”俄罗斯气息”,我相信,我生命的承受力也会更加惊人的。

    2002年5月22日从天而降

    在俄罗斯的最后时刻尽管几经挫折,但还是顺利返回。从万米的高空降落到地上,我简直像个凯旋的女英雄,迎候在机场的作协办公室主任和外办主任握紧我的手,连连祝贺:”听说,你在俄罗斯身体很好,全机关的人都为你高兴!”等在家里的儿子写了”欢迎妈妈回家”的大标语,铺排在房门口的地板上,一开门就让我惊喜、让我欣慰。儿子表达感情的方式总是很艺术、很特别,为了让我能在俄罗斯的旅行途中喝上温开水,他给我买了一只保温杯,并加工一番,在杯子上画了大大小小的一群牛(我属牛),还在杯口写了一圈英语。他的原意是:不要老是想着自己是母亲。我理解,儿子希望我活出自己。  在俄罗斯整整十天,我做到了完完全全的一个自己。  刚进家门,安忆打进第一个电话,她的语气兴奋:”我打过两次电话了,后来听说你们飞机晚点。怎么样,累不累?”  ”不累,感觉很好,我身体挺争气的。”我回答自豪。  ”休息两天,你要去医院做检查了。”安忆接着提醒道。我们还?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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