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已故作家陆星儿生命日记——用力呼吸

已故作家陆星儿生命日记——用力呼吸第7部分阅读

    则--去熟悉的华山医院看中医。尽管,在华山医院工作一位朋友早就悄悄提醒过我:”如果决定不化疗看中医,那你不能在华山医院。”而这几天,几乎天天接到很多关心的电话,有给我建议的,有推荐医院的,有介绍医生的,我却打定主意,对众说纷纭,用”简单”这个”筛子”过虑一下,最后,剩在”筛子”上的还是华山医院。  我毫不迟疑地给华山医院中医研究院的张新民医生打电话,重申自己的恳求:”你给我开药吧,一切问题,我自己负责。”  ”我考虑一下,明天给你答复。”张医生的语调仍是不慌不忙、轻声轻气的。  我等待明天。但愿明天的答案也是简单的。

    2002年6月2日树的记忆

    人和人的走近都说是缘分。  ”缘”,字典的解释是:人与人、人与事物发生联系的可能性。而佛学对”缘”字的说法,也有相近的意思:”缘”是帮助生成某一物的众多要素。拿种子为例,肥沃的土壤、柔暖的阳光、流通的空气、适宜的温度、充足的水分,就是帮助种子发芽、生根、展叶长成一棵植物的”缘”。可见,一个人无论多有能耐、多强大,是不能没有”缘”的帮助的。而通常所说的”人缘”,就是来自别人的帮助。  其实,我决定留在华山医生看中医,请张新民医生帮忙开药,也不是无缘无故的。回想起来,和张医生的”缘”,是由一张cd引起的。在华山医院手术,一住就是一个月,出院前,张医生又一次来看我,并带来一张刚买的cd:”恩雅的'树的记忆'”。他说,恩雅的音乐,好像是灵魂的音乐,那种天使般的声音,会使你的心完全平静下来,精神超脱了,这对治病、养病很有帮助。等张医生一走,我马上从小纸袋里拿出那张深褐色封面的cd,用李章借我的cd机,把这张”树的记忆”从头听到尾。果然,我被感性、浪漫又圣洁的音乐深深感动;果然,那个夜晚独自睡在病房,我的情绪和身体都感到异乎寻常地安适。  一位中医送我的却是一盘颇似弥撒、圣咏的西方教堂音乐风格的cd,这使张医生留给我的印象比较新鲜。我知道,张医生曾在澳大利亚留学、进修,研究的课题是有关老年人的保健。而张医生一身的儒雅之气,似乎与”树的记忆”、与”老年保健”是吻合的。  而”树的记忆”毕竟很抽象,是一句诗。可我的病情最迫切需要的却是一味味从泥土里长出的草药。诗与草药,似乎风马牛不相及。但第一次正式去张医生那里看病,张医生给我的第一味药,是一堂课,讲解的就是”诗与草药”的关系。他首先指出我的病因,是性格使然,概括起来两个字,躁与燥:”做事千万不要急。我们中医讲究平衡和谐,心一急,身体燥热、躁动,各部位容易失调,所谓'急火攻心',就是说,很多病都是急出来的。所以,你要重新学习走路、说话,能不能慢一点再慢一点?还有吃饭,一定要细嚼慢咽,世上所有的味道,不就在三寸舌头上么?!不论做什么,只要'慢慢的'、'漫漫的'的,就能品尝到很多事情所包含的味道。其实,酸甜苦辣的味道都是有诗意的。体会到诗意,生活起来就有积极性。同样是治病,西医是找病,中医找的是人自身积极性的发扬和因势利导。”  我顿时有所领悟,原来,中医的一些书名:《十四经发挥》、《本草发挥》、《局方发挥》所说的”发挥”,就是先扬后挥,扬的就是精、气、神,这三个字是中医的精华所在:精化成气,气化成神。张医生的在”慢”中体会”诗意”然后达到”治病”之疗效的主张,是把”发挥”进一步具体化了,而诗意的发扬,不就是精神的发扬、正气的发扬、和谐的发扬么,然后才是挥,挥去邪气,挥去病灶,挥去体内一切不平衡的东西,健康的生命便在这样的”发挥”中逐渐地得以恢复和建立。  有了些许的领悟,再听那盘cd:”树的记忆”,我好想能隐隐地感觉到”树的记忆”了。那棵常青的大树记忆着生命、记忆着年轮、记忆着日月星辰、记忆着大自然的一切啊。但愿它还能记忆着一个每天都会去大树下用力呼吸的我。

    2002年6月9日病中品山

    在去俄罗斯之前,牛耕就许诺带我去海南看海,他说,出去走走,心情会好。我当然愿意游山玩水,去亲近自然,这对病中的我,是一种绿色的好疗法。从俄罗斯回来后,牛耕又来电话说,行程有变化,改去张家界了,问我爬山行不行。我一听更来劲了:”我没去过张家界,去张家界更好!”如果说,在游山与玩水之间选择,我肯定喜欢走近大山、喜欢登高望远。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去太行山,早在七十年代初,我还在北大荒,去参观大寨。我们坐着大卡车翻山越岭,那光秃秃的荒山和七沟八梁的黄土,以及大西北的苍凉、顽强,给我深刻的震撼。  三十年弹指一挥间,一切”与时俱进”,去张家界已是”豪华游”了,飞机来飞机去。即使这样的条件,朋友们都反对我再跑张家界,认为我刚从俄罗斯回来,应该歇一歇,虽然不再做化疗,也不能这样玩命地跑。作协领导一听说我要去张家界爬山,又担心、又着急,几乎用命令的方式劝阻我:”你这样的身体,接二连三地出去跑,绝对不行。缓一缓,来日方长,这样的机会以后多着呢。这一次,你要听我们的。”  领导的好意我完全领会。但我真的不想放弃去张家界的机会,当牛耕的出行计划,由观”海”变为看”山”,我脑海里突然闪过这样的联想--病中品山--不就是”癌”字么?!中国文字的组合都不是随意的。为什么这个让人畏惧的”癌”字,在”病”字里面安排的偏偏是”品山”?自从生病以来,我好像变得固执,特别相信自己的感觉、判断与决定,而且,不知反悔,不肯改弦易辙。而一旦把”品山”与治病联系了起来,我更感到,这次的行程,由海南改为张家界,是冥冥中的安排。  ”海”与”山”对于我,绝对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理。我非常怕水。隐约记得,我五岁的时候,在海门乡下,我掉过河里,从此,在我的梦里会经常出现这样一个情景:一条湍急的小河,上面架着一根碗口粗的独木桥,我站在晃晃悠悠的圆木上,一步一颤……这胆战心惊的梦境几乎影响了我一生,在我的潜意识中有了对水的恐惧,读书时,学校修了游泳池,学游泳是体育课的一项内容,同学们一跳到池里,都兴高采烈、如鱼得水,蛙泳、自由泳都无师自通,惟独我笨手笨脚地矗在水里,像根铁棍,就是胆怯、害怕,在水里怎么也活动不起来。体育老师见我这类笨学生,一脸无奈,他说:”人应该是天生喜水的,我们在没出生之前,胎儿就是活在羊水中的。”我琢磨老师的话,潜台词很显然:怕水的心理是不合天性的。我有点沮丧,我希望自己在任何方面都是自然的,合乎天性的。但我的”恐水”心理,并没有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而消失,尽管读了那么多颂咏大江、大海的文章和诗句,可我还是改变不了对”水”敬而远之的态度。水的深不可测以及那种温柔的伤害性,使我无论如何都产生不了亲近的感觉。  相比之下,我喜欢山。山的厚重、沉默、凝固、岿然不动,更具可靠的力量。在我深处疾病威胁之时,朋友提议去张家界游山,这看起来是一个很平常的活动,我却有了突然的闪念:”病中品山。”这瞬间,意念的光亮,像流星划破夜空,在我心的天际留下了深刻的痕迹,并浮想联翩。我以为,这是不寻常的意念和联想,是有启示性的,我断定,”山”的意义对我治病的作用,一定是非同小可的。去张家界,也是向往已久的心愿,这机会早不来晚不到,恰恰在病中,在我特别需要力量的时候不期而至,我想,这样的”巧合”,万万不能错失。为此,对作协领导的意见我只能”阳奉阴违”了。仅此一次,请你们谅解。

    2002年6月10日在天子山下跪

    张家界的最高峰在天子山。显然,登天子山便是游览张家界的高嘲,就像一出戏,最精彩的是”高嘲”那一幕,而所有的铺垫,都是为”高嘲”服务的。  如此比喻,为天子山峰顶那壮观的奇景作铺垫的,该是这条盘山而行、水声不绝的金鞭溪,顾名思义,这条在深山里迂回曲折、清亮无比的小溪,确似一根挥舞旋转的金色长鞭,发出铮铮脆响,一路欢歌,不绝于耳。有歌唱的小溪做陪,进山的路再漫长,也不知疲劳、不觉寂寞了。虽说,张家界已是被开发的游览胜地,自有不少当地山民做起了抬”滑竿”的生意,进山的路上到处是健步如飞的脚夫,和压在他们肩上颤颤悠悠的座椅,朋友们怕累着我,也再三劝我坐”滑竿”上路,我肯定拒绝,不远千里地飞来飞去,不就是图个爬山的快感么,何况,这里的山道有树木遮天、有溪水缭绕,恰似仙境,能够多多地走一走,活动活动,呼吸呼吸,是天大的享受啊,这样的享受又是如此难得啊。  而尤其难得的是,在金鞭溪流过的山坡上,我不时地被一种景象所震撼:一棵棵被山顶滚落的石头砸伤、砸断的大树,却生命不息,又将新生的根,虬须似地伸至石缝间,再逐渐盘绕石块顽强崛起,竟然存活了,不屈不挠地生长着,尽管,残树的主干只能倒卧着,再也直不起来了,但新冒的枝条依然挺向阳光,并使这些艰难成活的大树,一根根都成弯曲的”s”状,只是没有了那拔地矗立的英姿。可是,走过这些与石块纠缠着、奇形怪状的树木,我的心战栗了,我仿佛看到了一场无声无息的、赤手空拳的搏斗,那样持久,那样壮烈,为争取生命,为活的权利。在天荒地老的大自然中,生死轮回和新陈代谢时时都在发生,每一个具体的生命,既渺小又珍贵,都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我理解,所谓”神奇”,就是”生”的伟大。正因为生命之物蕴藏着这种”伟大”的精神,大自然才会在如此横行的灾祸中保持勃勃生机和繁荣昌盛的丰收景象。  歌唱的金鞭溪,向我呈现了”伟大”的具体形象,这对于我,真是莫大的鞭策和鼓舞,我跟着同伴们一口气走了两个多小时,不落伍、不掉队,好像完全把身上的病赶跑了。当然,我希望自己也能逐渐地被”伟大”武装起来,我知道,这是克敌至胜的最好武器。  坐缆车到天子山顶,已近正午,当空的太阳在云里穿行,好像有点害羞,匆匆地露出脸,又马上躲进云团。随着阳光的忽隐忽现,天子山顶那近千座奇异的巨峰,剪影似地变幻着深浅不一的色彩,相间相宜,美妙无穷。而从不同的角度举目远眺,你会觉得,有无数个姿态不同的大盆景铺展天下,都是天斧神工。更为奇特的是,在这些寸土不生的石峰间,竟伸长出一棵棵形小枝茂的树木,树木虽不多,却恰到好处,绿茵茵地点缀着冷峻的山石,添加一点生命之色,使得那一个个巨大的”盆景”活了起来。可是,这一棵棵扎根岩石的树木是从哪儿飞来的种?又是怎么生根长叶?没人能回答,如同这些巨大的”盆景”是如何形成的?天子山确有一连串的谜。  久久地站在被神秘与奇观所笼罩的天子山顶,我觉得心里突然没有了语言和感受,整个人仿佛都被飘渺的气场融化了,两天腿软软的,只想默默地跪下来,面对着奇妙的山峰和长在山峰上的小树。

    2002年6月11日人参的启示

    去过桂林以后,我对看洞不再有兴趣。可来到张家界仍有看黄龙洞的安排,当然,客随主便。只是,一钻进黑暗、潮湿的洞|岤,我浑身没劲。牛耕见我无精打采,很体贴地、很及时地作出决定:”星儿,别往前走了,我陪你等在这儿。”  洞里阴气逼人,无所事事地干等着也不好受。导游带着大部队走了,空旷的洞里没了人气,更是阴森森、冷飕飕,有点恐怖了。没过多久,我浑身哆嗦,不由地缩头缩脑地,思绪绷紧着,钻进牛角尖,奇怪地想到白毛女喜儿:”她不就是躲在山洞里熬白了头发?!”这突发的联想,有点莫名其妙。  ”我给你发功吧,你会暖过来的。”牛耕说。  我获救似地一个箭步离开湿乎乎的洞壁,站到一块比较干燥的石头上,心想,幸好有牛耕作伴,如果是孤单一人被囚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里,简直不敢想象。于是,我格外虔诚地闭上眼睛,准备接受气场的作用。  就在这时,一行旅游者由导游引路,有说有笑地迂回过来,我们只得让开几步,先让这队人马通过。但那位导游小姐在走过我身边时却停住了脚步,拧开了握在手里的电筒,并把一束强光直直地举过头顶,一边用脆亮的声音提醒游客:”请大家注意,就在这里长着一颗千年的仙参!”我不由地随那束菊黄|色手电光侧身仰望,果然,就在我头顶的正上方,倒挂着一颗硕大的人参。游客们异口同声地惊呼:”啊呀,像,像,太像了,活脱脱的一颗人参!”  我心里不禁一动,惊讶又欣喜,因为今天一早醒来,我刚翻阅过那本《癌症的食物疗法》,而且,正好读到有关”人参”这一章,这章节中有长长一段,专题介绍人参对肿瘤细胞所具有的抑制作用及杀伤力,明确指出:”人参是抗肿瘤的增效剂”,还特别提到:”人参皂甙可抑制体外培养人胃癌细胞的生长速度和分裂能力……具有抑制胃癌细胞生长及增长的作用。”我边读边劝告自己:”回去一定要认真吃参啊!”真是无巧不成书啊。进黄龙洞懒得参观才止步不前的,却偏偏停在了这样一颗千年的”仙参”下面。对这样的偶然性,牛耕解释道:”冥冥中,与一物有缘,那是神给你启示。”我也愿意相信,这不仅仅是偶然。等游人一过,我迫不及待地让牛耕用他的数码相机把这颗”人参”拍下来,牛耕担心没有了那束手电光,他的相机也无能为力。奇怪的是,在这样幽暗的山洞里,数码相机竟然把那颗”仙参”非常清晰地照了出来。  走出黄龙洞,”神的启示”这句话在我心里挥之不去。我确认,黄龙洞内那颗”人参”传递给我的启示一定有着更广的含义。回到宾馆,我又翻阅那本有关食物疗法的小册子,从”前言”开始看起,逐字逐句地读,而被我疏忽的”前言”部分所谈及的问题,提纲挈领,对我的治疗有着意义至关的指导性:”利用食物防治疾病,在我国已有历史,自古以来就有'药食同源'的说法。”据粗略统计,百分之三十五的肿瘤患者因于饮食。既然”病从口入”,那么,防治疾病,也要从饮食着手。民以食为天,一日三餐对人体的影响,有着最经常的作用。我国古代名医孙思邈早在公元510年就著有《食治》一卷,他在《千金方》中指出:”凡欲治疗,先以食疗,即食疗不愈后乃用药。”  短短数言,金玉良言啊,读来如获至宝。我毅然决定中止化疗,那么,除了看中医、吃中药,还得学会食疗、运用食疗、加强食疗,增强自身防癌、抗癌的保护因素,我相信,再困难的事都经不住你天天磨、日日做,再疑难的病也经不住你天天治、日日防,持之以恒必有成果,抵抗癌细胞,也是这个道理。明白道理,就得落实行动,我从书中仔细寻找适合自己身体、生活的食物,譬如,早晚煮粥可以放进薏米仁,白扁豆、南瓜、山芋,这些粮谷类食物都有抗癌作用;譬如,水果中的猕猴桃能防止消化系统的肿瘤;譬如,蔬菜中的芦笋、刀豆和菌类食品蘑菇、猴头菇也能增强人体对癌症的抵抗力。把这些有利于我治疗的食品,有序地摆进食谱,保证每天的饭菜里都有一两种抗癌食品,长此以往,难道还有”抗”不住之理?!  坐上离开张家界的飞机,我才发现,此行的”病中品山”所收获的启示,远远超出我的预想。而黄龙洞神奇的”人参”,更是一种象征,有精神意味,还实实在在地教给了方法,让我对抗病治病有了加倍的信心。

    2002年6月20日群舞

    从张家界一回来便拿到体检报告,胸透、b超以及血常规的所有指标都正常。这消息很鼓舞人,皆大欢喜。西医认为:”尽管只做了两次化疗,多少有效果。”中医说:”你能坚持喝汤药,扶正去邪了。”中医、西医都有理。确实,中西医结合的治疗是最全面、最科学的。我自己还有一条体会:体内免疫力和抵抗力的恢复,除了药物和食物的作用,更重要的一个环节是,要用健康与平衡的心理来对抗有病的、失衡的生理,而人的心理因素、精神作用之强大,不可估量,可以说,是任何灵丹妙药所不及的。  为调节心理、为振作精神,我从每一件小事做起,并从清早开始做起。一日之计在于晨,醒来就出去散步、呼吸,然后,和弄堂里那些退休职员、下岗女工一起做做操、练练拳。过去,我也时常出来晨练,跑跑步、跳跳绳,却是独自行动,从来没想到要和里弄里那些陌生的老伯伯、老妈妈们为伍。曾有过一段时间,为赶写《郎平自传》,必须保持旺盛的体力和精力,我便在晚饭后去超市前的小区广场,混在老年迪斯科的队伍里活动活动,但我总是夹在队伍中间,生怕被过路的熟人认出,毕竟不是高级、高雅的健身房,而在露天、在大庭广众蹦蹦跳跳么,好像这很丢份,总有点降低了什么的感觉,好在有朦胧的夜色遮掩。但这次生病后,我很愿意、很自觉地回归到最平实的生活中,回归到最平凡的人群里。其实,最平凡、最平实的生活往往是最健康的。  别的不说,小区晨练队伍长练不衰,数年如一日,光是这种”坚持”的精神,就是一种非常可贵的东西。我们常说”贵在坚持”,但真要做到”坚持”,确是难上加难的。仔细想来,在这纷繁的世上,众多的人与事,所以有高低之分、成败之别,归根到底就在于”坚持”与否,而所有的成功者,最共同的品质,就是持之以恒。健身的效果,同样也在于坚持。当我知道,那些七八十岁仍健步如飞的老人,都是一年三百六十天坚持晨练雷打不动的,即使刮风下雨,他们有的会打着伞出来散步,虽然,对雨天锻炼有不同说法,可无论怎样,重要的是一种对生活习惯、对生活规律的坚守,不屈不挠。特别是一位负责保管录音机的老伯伯,每天都像带着武器上岗的战士,天刚蒙蒙亮就出门了,兢兢业业地拎着那台用旧布缝了套子的老式录音机,总是第一个到小花园,用接线板插上电源,整理好磁带,提前做好一切准备工作,一到六点半,大批人马一到,他分秒不差地为大家播放练功十八法或四十八法太极拳的音乐,然后,他又主动领操、领拳,当大伙儿跟着音乐、跟着他的动作,翩翩起舞时,那个老伯伯一脸自豪又满足的神情,就像一个统帅着千军万马的将军。但我听说,这位老伯伯真有将军般暴躁如雷的脾气,气跑了老伴,现在他一个人过,倔倔的,晚景凄凉却也热闹,大小还是”领导”。  而对于我的加入,这些老伯伯和老妈妈们不仅欢迎,他们向居委会作汇报时,甚至还有点骄傲:”我们这里有个作家唉!”这使我相形见绌,对自己曾有过那种”丢份”的想法感到惭愧。和大家相处长了,每天一早的见面,便渐渐地成为生活很有机的一部分,如果哪天出门,不能按时去锻炼,我会提前向大家说明,不然,大家会惦着,还会生出一些挂念的猜想。有两个和我同龄、同做过下乡知青的退休女工,有一次还相约着上门来探望我:”陆老师,你昨天怎么没来,我们以为你病了,身体吃不消了,顺便走过来看看你。”她们的问候简单、朴实,我却深感近邻的亲切。在社会中,她们生活在最底层,她们每天关心的是一些最基本的东西:哪家超市的鸡蛋最便宜?今天的股市跌了还是涨了?她们的喜怒平凡又真实。我把自己放到了她们中间,我的心平实了许多也健康了许多,并有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我好像不怕再失去什么了,因为我又重新站在了最广阔的地平线上。

    2002年6月23日健康日记

    每星期四去张医生那里看病,他的询问很周到,无微不至。因此,我的汇报,要把一周的身体及生活情况从吃饭到睡眠、从心情到”胃情”,像报流水账,尽量全面、详细。为做到”情报”不遗漏,我从抽屉里翻出一本海蓝色封面的、画有卡通人物的笔记簿,要求自己记录每天的身体状况,哪怕寥寥数语,以便保证我的”汇报”确切无误,有根有据。  翻看海蓝色封面,我在扉页上郑重其事地写下四个大字:”健康日记”。接着,便正式开始第一天的记录:  ”6月26日。  ”看来,这件事早该做,但也为时不晚,赶紧弥补还来得及。  ”首先,需要追记两件事:1曾茵茵从美国来,在我家住一夜。交谈中,茵茵严肃地劝告我必须化疗,她说,她舅妈和我生一样的病,她详细咨询了,其他任何办法无效。2徐老虎带杭州胡庆余堂药业公司的两个小伙子来看我,他们认为依靠中药对身体进行宏观调理的思路和决定都很好,还建议我,去杭州参观中药博物馆。他们其中一个是经理,姓李,他说:中药的疗效确实比较慢,中医俗称'慢郎中',急不得,耐心吃药,慢慢调理,顺便磨磨性子、换换心情。  ”我不会再动摇。生活,就是各取所需,各走各的路。  ”胡庆余堂那两个小伙子所说的'急不得'是一句忠告。切记,任何动作都要放慢速度。生活的味道、生命的味道都是慢慢品出来的。有一天,儿子对我说的话更生动:'妈,你看乌龟寿命多长,就因为它干什么都不慌不忙、慢吞吞的。'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最难的就是改变习惯。我天生是个急性子,要改'天生'的东西,难上加难。这一阵,又常犯急躁的老毛病,心一急,胃跟着有反应,昨天半夜又被胃里的灼热感闹醒几次。一闹胃,我心会慌张,忍不住地手忙脚乱,一次次爬起来喝水,希望能尽快压住那种不知原因的'灼热感'。起床、喝水,来回一折腾,把困意折腾没了,神志清醒,再睡就难了。在床上翻来覆去,更加心急。恶性循环了。一夜的觉,就像一块床单,被扯成了零零碎碎的布条。”  这是第一天的”健康日记”,虽然杂乱,但写在兴头上,一五一十的还算完整。只是,开了个虎头,卡通簿上有了大半页的字,却再没下文了,后面一直空白着,我不知道自己整天在忙些什么,或者说,我养病的这些闲工夫,都不知闲哪儿去了。  今天早晨,在儿子的桌上又看到这本卡通簿,我不由责怪自己:不写也罢,怎么到处扔?!随手翻开本子,我惊讶地看到,在我几天前写下的”日记”后面,出现了满满两页字,字迹不算端正,但一笔一划都认真,并写一行空一行地留有整齐的间隙,读来舒畅:  ”怎么不继续记下去?  ”现在,我觉得你比任何人都坚强,比任何人都健康。生命是自己的,生活也应该为自己。  ”你不是喜欢自然吗?想象一下吧,躺在草地上看天,那种蓝,还有泥的味道,而任何人、任何东西在你周围都是那么不相称!这时,你是否只感觉自己的存在,还有天和地。无论爱情,无论金钱,重要,也不重要,把它们想清楚,就能走出来,走出自己。  ”我看你确实变了,好多了,不仅是身体,还有想法。我不忍心看你病病恹恹的,也不愿意再看到强得万事一肩扛的你。你不应该、也不需要向别人证明什么。你是自己的。要开心,开心是自己的,别人无法知道。  ”也许,我的话说得太自私;也许,我看人生太简单。我就是这样想的:忙碌是人类的,战争是美国的,快乐是自己的。我只追求内心的快乐,近似一种自闭的快乐。  爱你的儿子”  把儿子的两页字读了两遍。  我欣慰地对自己说:”陆星儿,儿子已长成一个健康的男子汉,你没有理由不健康啊,你不是还有一个最强烈的期待嘛:抱孙子!我知道,这期待就是一种对生命的期待,有了这期待,我的'健康日记'不仅写在'卡通簿'上,还会深深地刻在心坎上。”

    2002年6月30日冉阿让的幸福

    去大剧院看美国百老汇来上海演出的歌剧《悲惨世界》。  也许,是女人、是母亲的缘故,看冉阿让的悲惨故事,最触动我的一条脉络,是冉阿让和柯赛特的父女关系。冉阿让收养这个小女孩,相依为命,这使他凄凉孤苦的一生有了一份最温暖的感情。但是,渐渐长大的柯赛特像所有的花季少女,情窦初开,有了自己相爱的人。在歌剧的尾声部分,有一大段戏,刻画日渐衰老的冉阿让眼看着柯赛特有了自己心爱的小伙子而幸福地沉醉于爱恋之中,他难以弃舍又必须忍痛割爱地退出父女之情的内心独白,冉阿让反复对自己说:”你应该去上帝的怀抱、去天堂寻找自己的幸福。”当冉阿让时而高亢、时而低吟的唱词映现在舞台上端的字幕上,我的心仿佛顿时被烙痛了,那一个个醒目的大字,犹如烧红的火炭。  我伤感,我激动,因为,我太能体会这种”忍痛割爱”与”回归自己”的清醒抉择。而这种抉择,是人类情感中最无奈、最悲壮、最神圣、最崇高的一部分,是生活的本质和人生的归宿。  冉阿让苦难、悲惨的一生,完成了最后的升华,给我们留下了隽永的意味和启示。  其实,我们每个做父母的,早晚都要面临”割舍”与”回归”的考验。只是,每个家庭的情况有所不同,考验有大有小。而生活对我的考验,当然远不如冉阿让那么严酷,惟一的相同的是,我和儿子也相依为命。在我生命中,第一位的东西是儿子,可以说,抚育和培养儿子长大成|人,始终是我生活的最核心、最重要的内容。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儿子长成个小伙子了,他也像柯赛特一样,把感情和兴趣转移给另一个突然出现的”恋人”身上。再过几天就是暑假,儿子已经预订了去北京的火车票,他已经是迫不及待了,他打回电话说,从学校回家的当天晚上就动身,和一些北京的同学一同上路,而我这个家,就像道上的驿站。一位朋友看不过去,不平地对我说:”这暑假不同以往,你现在有病,你儿子应该在家陪你。”  我却不置可否。说心里话,我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想法,我当然希望有儿子在身边守着,至少,每天傍晚出门散步,有人陪伴,有说有笑,尽管天气炎热,心是安宁的、清凉的。但这样的”希望”如同泡影,在我眼前只是一闪而过。泡影是美丽的,可泡影也是脆弱的。而现在的我,已心平如镜,不会再为”泡影”所左右、所干扰。我能够想象,要求儿子为我牺牲去北京的约会,他会是一个怎样的表情,他会一口答应,但他不会快活。我爱他,他快活,我才快活。这是我真实的感受,我不愿意看到他一脸克制的表情。克制的应该是我。儿子恋爱、交友,展开了他的世界、他的生活,我只能远远地关注他、祝福他,我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  ”你只能这样想,儿子已经陪了你二十年。过去二十年,我们母子的相依相伴,是他成长所需要的,而以后二十年,他对感情、对生活的需求,已经不是我这个母亲所能给予的。任何一种感情都是有限的,再伟大的母爱,也不能代替一切…….”  走出大剧院,走在夜晚的星空下,遥望那几颗亮在黑色天幕上的小星星,我的心绪也舒展、辽阔了。也许,是因为父亲给我的名字与”星星”挂上勾,我对”星星”便怀有特别的感觉,我愿意把星星想成是天使的眼睛,藏着很多的秘密、很多的遐想、很多的洞察,还有很多的忧伤、哀愁和感怀,却静静的、闪烁的,那么平和,那么清淡,你可以久久地和那些”眼睛”对视,默默诉说你的心事。有了这样的”对视”和”诉说”,我的心也自会安宁。而一个能把自己融合于天际而获得安宁的人,大概就是冉阿让所说的投入了”上帝的怀抱”,拥有”自己的幸福”的人。

    2002年7月2日暴风雨之夜

    下午,天突然暗下来,大团大团的乌云骤然聚集,叠成重重的山峦,黑鸦鸦地压在头顶,仿佛触手可及。没有风,雷雨到来之前的闷热,犹如蒸锅在接近沸点。但终于要下雨,已经盼了好多天。入夏以来,天天高温,在家就是坐着,还是一身身的汗。我知道,今年这盛暑,对我是个严峻的考验,虚弱的身体热不得又冷不了,再出汗我也不敢开空调,只盼着风调雨顺,能自然降温。  不一会儿,果然起风了,大风摇动树木,在一片”沙啦啦”的响声中,还不时地夹杂着隆隆的雷声。一阵电闪雷鸣过后,粗大的雨点像一颗颗冰雹铺天盖地砸下来,一切物体仿佛都激起了或重或轻的呻吟。我站在窗前,看窗外被暴风雨席卷的大地,犹如在掩体内隔岸观火地观望着呼啸的、刀光剑影的战场。而在这场大自然的”交战”中,首先败下阵来的就是曾猖獗一时的暑热,在交加的风雨中荡涤一清的地面,明显降温了。风中,雨点变得杂乱,”噼噼啪啪”地扫进屋,湿了地板,但我不愿关窗,想让燥热的房间也能栉风沐雨。  入夏后的高温也许过于放肆,物极必反,”蓄谋”已久的雷雨便打起了持久战,足足下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傍晚,雨量虽小些了,却没有停的意思,我也不能出去散步了,只能站在窗前练吐纳,静静地做呼吸运动。  当我临窗而立,伸展胳膊两臂渐渐上举时,突然听到树枝间掠过一声鸟叫:”叽啾--叽啾”,那叫声孤单、无助甚至还带一点恐惧和绝望,像个弱小的弃婴被抛在凄风苦雨中无家可归。但那只不见踪影的小鸟却没有让风雨吓住,不停地叫、顽强地叫:”叽啾--叽啾--叽啾”,一声接一声,一声高一声,那叫声开始明朗了、坚定了,而在我听来,还有些欢快了,仿佛已战胜风雨、战胜孤单。我不由地被这只小鸟所吸引,停下动作,把头伸出窗外,好奇地张望,很想在蒙蒙的雨幕中找见小鸟,能和它悄悄对话,我要问它:外面有风有雨的,你为什么不同其他小鸟一起躲进温暖的巢|岤?!  ”叽啾--叽啾”,小鸟似乎在回答。可惜,我听不懂。但我能够想象。面对生命、面对大自然,人与动物有着很多相通之处。前不久,我刚听说一位知其名却素未谋面的剧作家的故事,他身患晚期肝癌,手术后天天在医院外的林荫道上散步,雷打不动,据说,最好的运动莫过于步行,因为从猿猴变人,最大的进步就是靠两腿直立着走路。而”生命在于运动”,这句座右铭曾给多少人以鼓舞和希望啊。那位剧作家离世前的一个月,正是阴雨连绵的黄梅天,但无论雨大雨小,这位剧作家都会在晚饭后披着雨衣坚持去雨中散步。遗憾的是,他还是走了,没有人能百战百胜的。可他披着雨衣在风雨中不屈不挠的背影,为生命的最后时刻留下了永恒的一幕。  而那只小鸟不肯藏匿地独自迎着风雨”叽啾--叽啾”地鸣啭,它一定也有着不为人知的目的,也一定是不服气地搏斗着。对斗士,我一概怀有敬意,更何况是这样一只孤立无援的小鸟。  迎着不肯停歇的风雨和不怕风雨的鸟叫,我又舒展双臂用力呼吸。有人说,小鸟是天堂的使者,我相信,我更庆幸,我窗前的杉树间总有小鸟飞来,而我的心也好像接通了那一声声灵动的鸟叫,尤其在这暴风雨之夜。

    2002年7月10日和史铁生的通信

    在报上看到消息,史铁生近有新作出版,书名为《病隙碎笔》,很想立刻读到。安忆说,她可以给史铁生打电话,让他给我寄书。不几天,果然收到这本副题为”史铁生的人生笔记”的散文,书中并夹有史铁生的一封信:  陆星儿:你好!  听安忆说,你病了。相隔太远,难以慰问,寄拙作一本,供病中解闷。此书正如其名,都是我在”透析”之余零零碎碎写成的。  生病百弊,也有一利,即可觉得是放长假,没什么任务,想睡便睡,想写就写,一切随心所愿,写来倒多自由。这是一个资深病者的经验:你初来病界,万勿以为无利可图。刘庸说:世人终日慌忙,所为无非名利二字。此不过一家之见,其实更根本的两个字是:生死。无端而降生人间者,究因论果,总归逃避不开生死一题,况且这是60分的一道题。若看此题太难?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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