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已故作家陆星儿生命日记——用力呼吸

已故作家陆星儿生命日记——用力呼吸第8部分阅读

    难,绕开不做,其余的题便都做也还是个不及格。这是一道近似”哥德巴赫猜想”式的题,先给出结果--生乃一次旅游,死则一期长假--然后要你证明过程。这实在不是一道简单的题,谁说它简单谁就还没弄懂题意。但是,弄懂题意的,却也未必就能证出:譬如我,也譬如陈景润。  扯远了,回过头再说病。资深病者的另一种经验是:把治疗交给医学(不必自己当大夫),把命运交给上帝(人不可能找到一条彻底平安的路),惟把面对现实的坦然态度留给自己。还有,资深病者的最后一条经验是:旁观者轻--甚至”轻得令人不能承受”。所以,一是要把病检查清楚,做到自己心中有数;二是及时决定对策,不可贻误时机。  初次给你写信,就这么冒昧地说生说死,似多不当。倘不忌讳,我们还可以再说。说不定,说来说去,你就说出一本书来。  祝你好运!  史铁生 2000623  史铁生:你好!  读到你的书和你的信很高兴,谢谢。只是,想到要回信,迟疑了好些天。这些年,几乎不给人写信,当然,也没人给我写信,因此,写信,用书面交流,变得陌生起来。但我知道,我们这些人,学习写作,最初是从写信开始的,年轻时,是多么热衷写信呀。  这半年,也天天在面对一件陌生的事情:”生病”,而且,还被医生定为”癌症”--这是一个更为陌生的结论。幸运的是,身边有很多朋友关怀着,安忆她们从我住院开刀,天天陪伴,天天问候,使我欠下太多太多的人情,我常想,无论如何要健康起来,别的不说,这些人情是必须要回报的。  以前,我总以为上帝给我最厚的礼物,是一个好身体,牛一样结实,并抗过了一些挫折与艰辛,可我单单没爱惜这份”礼物”,把生命用得过狠了,活活地累成病。现在想来,真是很对不起生命。好在,我自以为还来得及重新开始。尽管,”癌”这个字眼,使我在很多人眼中,成了一个岌岌可危的人,但我的潜意识却始终在抵抗这个字。第一次偷看病历,有过触目惊心的瞬间,并立刻慌张地给安忆打电话,可此后,不知为什么,我不再愿意承认自己身体里真有这危险的东西存在。  当然,人不是钢铁,特别两次化疗以后,精神和活力受到摧击,有过低潮的情绪,安忆多次提起你,让我以你为榜样。榜样确实重要。想到你,想到陈村,我的这些困难实在算不了什么。所以,我已经不打算把自己当做病人,快快活活、舒舒服服地过好每一天,过一天赢一天。  正如你说的,一场大病,可以使人调整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我也确实觉悟了很多,我自己觉得,生了病的我,比过去那个整天忙忙碌碌的我,反而开阔许多,与死神擦过肩了,对活着,便有了新的认识。从这个意义上,我还是感激上帝,让我体验了”癌症”。  你病中的这许多文字,实在宝贵,我现在把你的《病隙碎笔》天天放在床头,慢慢地读几段,好像还舍不得一口气读完。只是惭愧,我没有值得让你读的东西寄你。我一直觉得,我此生竟然做起作家,是个误会,也只能将错就错了,最近,每天仍会用些时间修改长篇,能工作着,是最大愉快了。  每周血透很难过吗?望保重!  陆星儿 [返]&nbsp&nbsp

    2002年7月14日上帝派来使者

    下午,突然接到宗福先电话,说云南的黄医生已经到上海,正在华东医院给巴老看病,接着就到作家协会,让我马上”打的”赶到。还在我住院期间,宗福先就以自己请黄医生看病的切身体会经常宽慰我:”黄医生的药是祖传秘方,尤其对肿瘤的诊断和治疗有特效,很灵的。”所以,对黄医生来上海,成了我家人和朋友们共同的期待,在北京工作的哥哥每次来电话,总要问一句:”云南的黄医生有消息吗,他什么时候来上海?”好像有关我的生死大权,是掌握在那个有着传奇色彩却素昧平生的黄医生手里。  下午三点以后,隧道开始堵车。出租车司机把我放在陆家嘴隧道口,并实话实说:”这种辰光我不去浦西,不管哪条马路都跑不出生意。”我只好坐地铁二号线到静安寺,然后再打个起步价到巨鹿路。颇费周折地赶到作协,已有五六个同事等在西厅了。还好,黄医生一行,也被堵在路上。  坐等在金碧辉煌的西厅,大家都在兴奋地议论黄医生的传奇。黄医生是滇东北大药山黄氏家族第八代传人,有一套独到的医学理论,据说,他号脉的本事尤为神通,手指搭上脉搏,只需几秒钟,就能一五一十地报出病情,且准确无误。最奇的是,他的号脉还能诊断肿瘤,这是别的中医无法做到的。可对黄医生的”奇”,我的心情很矛盾。急急忙忙地赶来,求的就是黄医生对诊治疾病的神奇,但真要面对这样的神与奇,我却忐忑不安了,仿佛在等待颇有悬念的宣判。胃部手术后,最让人担心和忧虑的,就是极有可能的癌症的复发和转移。我真的很怕被黄医生说中什么啊……好在,等待的时间不长。不一会儿,一群人以黄医生为首,呼啦啦地从西厅的边门一拥而进。黄医生一身军装,步子干脆有力,在正中的沙发上坐定,没说二话,就把一块软软的垫子放到茶几上。  我心跳了,虽然紧张,但还是第一个冲到黄医生旁边,很自觉地把手腕放到垫子上。  黄医生稍稍躬下身,伸出三个手指,轻轻搭上我的脉。  我不由地停止了呼吸。嘀嗒--嘀嗒--嘀嗒,我听到了手表上那根发丝般细微的秒针在移动。我想,我得数一数那”嘀嗒”声,计算一下时间。  没等我开始计数,黄医生的指头已挪开我的手腕,好像不假思索地对我说:”你是危险唉!”他的普通话有浓重的乡音。  ”我很危险?!”我惊恐地大叫一声。  ”不是危险,黄医生说你的胃是腺癌。”坐在一旁的大概是黄医生的助手,边解释,边拿出纸和笔,在一张小纸上写了两个大大的字:”腺癌。”  ”是的,是这个病。”我连连点头。  ”你的手术很好,切得很干净,你现在的情况不错,没复发,没转移。再吃吃我的药,一个疗程,三个月。”黄医生接着说。  一听说没复发、没转移,我顿时如释重负、喜出望外,但还是将信将疑地追问道:”黄医生,你搭脉总共不到一分钟,怎么就能搭出那么详细的情况?手术后,我特意多花六百元的化验费,希望用最精良的仪器进行化验,以保证诊断的准确性。可你的手指,为什么比仪器还灵?”  ”这就是家传的、一代代积累的经验。”黄医生笑笑。  ”黄医生看了四十万癌症病人。”那位助手插一句。  ”为什么根据脉象就能诊断癌症?”我又好奇地提问。  ”西医解剖死人,我们中医研究活人。”黄医生肯定地回答道:”现在搞克隆只需要一个细胞,我们用一截血管还摸不清楚?我们毕竟摸了几千年了。”  黄医生言简意赅、深入浅地解释了他号脉的神奇,丝毫没有故弄玄虚的意思,聪明灵性与憨厚朴实在他神态中的结合是如此得当,那真是为人、为医的一种大手笔和大智慧,再加他一身佩有肩章、带有四颗星星的军装(大校军衔),我对黄医生的信任立刻上升为百分之一百。  ”这是你的药方,希望你认真吃药。”黄医生叮嘱。  ”一定。”我保证:”黄医生,有你的药我就放心了,因为,我没有按照会诊的治疗方案做完化疗,看起来很固执,其实,我心里还是很忐忑。”  ”对于癌症的治疗方案,第一,听专家的,特别是西医专家提出的方案是以数据为理论依据的;第二,听自己的。但要把握三条:1生理因素,看白血球指标;2全局因素,看化疗后能否自主的生活;3心理因素,心理上不能接受的就不要做。根据这三个因素,然后采取中西医结合、互补,这是最佳的治疗方案。”  ”我属于第三种情况,心理上很拒绝,就是拒绝化疗。但很多人中肯地向我指出,你不是医生,在治疗上怎么可以自说自话?!”我说出藏在心里的疑惑,想进一步请黄医生指点。  ”生命是个体的,有着千差万别,即使得同样的病,由于年龄、体质、病程、病情的不同,治疗的效果也是千差万别的。所以,病人自身的感受,以及对疗效的体会,在治疗中是不能忽视的因素。但很多病人完全依赖医生,根本不注重自身的检验。千万不要迷信医生。同样,也不要迷信我。我看过四十万癌症病人,其中三十万病人已经走了。”黄医生说得很诚恳:”肿瘤是顽症,对肿瘤来说,所谓有效,就看治疗七到十天后,全身症状是否有所减轻,吃饭、睡觉、精神状态是否有所好转为标准。凡是你自己感觉有效的治疗方法,不要轻易放弃,在医生的指导下综合应用。”  我像块干燥的海绵,把黄医生的话全部吸到心里,再对照检查自己前一阶段对治疗的态度。我高兴地发现,我对治疗的态度很端正,竟然完全符合黄医生所说的原则:”不迷信任何一个医院和医生。”我突然意识到,今天请黄医生号脉的收获,不仅听到了”没转移、没复发”的好消息,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增强了我对治疗的自觉与自信。而且,对黄医生给的药方,我照样会根据自己的”感觉”做选择、做决定。  号脉一结束,我马上给安忆打电话,报告黄医生的”没转移、没复发”的诊断。安忆脱口说:”黄医生像上帝派来使者,帮助你证实你对自己的感觉。”  ”很好,上帝的使者!”我一向非常重视安忆超人的、聪慧的感觉。我愿意相信,在我最需要支持的时候,黄医生给我的诊断,是”上帝”给我的鼓舞和肯定。

    2002年7月20日相信爱情

    这炎热的夏天对于我,最清凉的时刻,大概就是吃过晚饭便定定地坐在电视机前看韩国电视剧《蓝色生死恋》了。十八集,十八天,天天一到时间,我关上门、拔了电话,排除一切干扰,我需要独自地、聚精会神地享受。说出来真有点不好意思,都年过半百、历经沧桑,怎么会”混”同少女,竟然迷恋起这类童话般的爱情故事?  其实,一开始吸引我的,不是剧情,不是爱情,而是天天活动在屏幕上的这些很纯情的演员们,特别是女孩子,一个个都像浸润在清池里的水仙,小朵的花,纤细的叶,不耀眼、不张扬,素雅安静。而那些男主角的气质,也都干干净净的,为人彬彬有礼,看上去就顺眼、就舒服。也许,现实生活较多俗气,能让你”顺眼”、”舒服”的东西已难得一见,更不能奢望”纯情”、”纯洁”、”纯粹”了。所以,屏幕上一旦出现这些能给你的审美以极大满足的人,我就像一块铁,情不自禁地被磁石紧紧吸住了。《蓝色生死恋》在连播的这些日子,我只觉得每天都有期待,兴奋又充实。当然,事在人为,由这些纯情的人所演绎的故事肯定是很爱情、很动人的。  谈到爱情,这真是一个既大众也深奥的话题,最具普遍性,更有永恒的意义,世世代代都要谈论,而且,怎么谈都不会有结论、有共识。因为,在爱情生活中,无论多高明的理论也指导不了实践;因为,在爱情的实践中,失败者大有人在,挫折感比比皆是,即使再伟大、再能干、再聪明、再有学问的人,也往往无法躲过爱情的”陷阱”。于是,一些所谓”看破红尘”的人,便把”不相信爱情”当成口头语,自以为很深刻、很超脱了,不会再为”爱情”所困所扰。有的甚至嘲笑、仇恨起爱情,把自己推到爱情的对立面,对感情玩世不恭起来,或者把自己当商品,或者把自己当动物。其实,一旦把”不相信爱情”变成口号,那是对越来越物质化的汪洋大海的无可奈何,那是自欺欺人。  爱情到底是什么?  我想,还是不要把爱情说得太玄。爱,是一种很具体、很现实的渴望--渴望得到最缺乏和最需要的东西--是灵魂、是肉体、是生命的全部。如果”渴望”得不到满足,那么,爱即苦恼。当然,能如愿以偿的,爱,即幸福,即再生。  虽说,人到中年,曾经沧海,经历了太多”爱的苦恼”,但我还是愿意相信爱情。只要心不死,总有渴望。而随着阅历的丰富,曾苦心追求的很多东西被渐渐筛选了、被过滤了,剩下的”渴望”反而越来越单纯。而那种走到人生末路已被”复杂”熔炼过的”单纯”,是抛却了一路的委屈、怨恨、苦涩、隐痛、磨难,修复了累累伤痕后的反朴归真。终点仿佛与重合,好像又回到童年,于是,又开始”相信爱情”,并时常津津有味地沉浸于一些充满美好友善、纯而又纯的童话故事。但我知道,这样的沉浸,是清醒的沉浸,是认识了生活本质的沉浸,是战胜不幸后对幸福的向往更精神化的沉浸。就是这样的”沉浸”,将为真实的、遗憾的人生画上一个依然充满理想的句号。  而《蓝色生死恋》的魅力与成功,就在于这像蓝色一样纯情的、理想的、悲喜交加的故事对人的感染,有着一种信仰和宗教般的力量,让你不得不相信爱情是存在的,相信爱情是一种最高的精神,相信爱情是神圣的、感人的,为此,爱情也是脆弱的、无奈的。人生同此啊。  每天重复着这样的感动与感慨,我好像每天都在重复着一个美好的梦。这仲夏夜之梦,使我默默沉浸,默默地渡过生命中的难关。

    2002年8月2日彩云追月

    翻看这一个多星期的”备忘录”,几乎每天都是潦草的一句话:”彩色的云”,后面还拖一个大大的惊叹号(!)。但我自己明白,表述的”潦草”,实在是因为需要加倍的认真,才能把那变幻无穷的奇观描绘成篇。此刻,我闭上眼睛,一幅幅由”云”构成的斑斓且壮观的画面又使我激动了。照理说,我们生活在天底下,云,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但惭愧的是,过去的我大概真是忙昏了头,竟然从未留意、从未发现,在上海、在夏天、在傍晚,天上的云竟如此丰富、如此好看,使我有点如醉如痴,这些天,一吃了晚饭就急急地赶去浦电路桥边的那片空地,等着那每天都有不同颜色的云团,在习习的晚风中冉冉飘来,衬着渐渐变深的天幕,悄悄地布置着珍奇瑰异却稍纵即逝的傍晚的景色。  有一天,当我埋头赶到桥边,喘过气猛一抬头,就在我头顶上方,悬浮着一大片比樱花还红的云朵,轻悠悠地笼罩着我,我顿时又惊又喜,不由地屏住呼吸,两腿发软,好像快晕眩了、快飘飘欲仙了,只感到那朵巨大的、美丽的蘑菇云在渐渐下降,已擦到我飘扬的发丝,只要我张开手臂,就可以随它一起飞翔了。当然,那朵粉色的蘑菇云犹如一片海上的红帆悠然地随风远去了,我仰面目送,虽恋恋不舍,但在红云出现的那一刻,所产生的意境和气韵,已经在我心里印下了一种神奇的感觉,我仿佛领略了天堂的气氛:那么绚丽、轻盈,那么透明、清朗,那么温暖、祥和。我想,在生命结束的那一刻,我们的灵魂能和这样美丽的云彩一同”随风而去”,那么,死,是美丽的。想到这一点,我的心轻松许多。  这个傍晚真是吉祥,能让我把生命的终结与这朵红云联系在一起。虽然,现在的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在意、更珍惜每一天的生命和每一天的生活,但生命毕竟是可知又不可知的,生与死,如同一条直径的两端,有时相距遥远,有时却近在咫尺。而正是这或长或短的”直径”,在规划着一个个人生的”圆”。所以,对待”生”与”死”的态度,必须一样的豁朗、坦然,那么,这条”直径”的两端才是对称的、均衡的,才能真正地把人生画圆。  看到红云的第二天午后,天渐渐阴下来。想到阴天也许看不到彩色的云,我的心情便跟着消失的太阳变得有点沮丧。吃了晚饭,我还是照例散步去桥边,但一到桥边,我惊呆了,深蓝色的天幕上居然翻卷着层层叠叠灰色的、并镶着一道道金边的云团,看那灰色的云团,像高耸的山峦绵延起伏,”山峦”遮挡太阳,而阳光仍从云边迸射出耀眼的光芒。而远处的东方明珠、经贸大厦等错落有致的建筑群,以雄壮的”山峦”为背景,竟然显得渺小了,只同一把把出鞘的剑,直插云天。整个天际,是这样一幅气势磅礴的画面。  我确实只能用”惊呆”形容我的感慨,我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发现夏日傍晚的云天有这样看不尽的景象,而且,一动不动地惊呆着,直到夜暮完全把天空变成一片黑色。  在默默发呆的时候,我默默地对自己说:看来,人和大自然有着一样的规律。在人的一生中,中年的景象如同黄昏的云海,是最丰富多彩的,因为,所有的经历和阅历,在中年和黄昏的时候,会有厚积薄发的一刻。我还对自己说:在中年时积劳成疾,也是一种难免的经历,只要是经历,都是一抹不可多得的色彩,没理由不振作、不顽抗,别的不说,就冲着天天能看到这样令人”惊呆”的万千气象,生命和生活都是值得留恋的。记得,俄罗斯作家布宁在一次旅途中看到窗外机车的烟雾和空中神秘的云彩融为一体时,不由地赞叹道:”活在世上是多么愉快的事啊,即使只能看到这样的烟和云,我也会感到心满意足,还有什么像色彩那样能给人以如此强烈的愉悦呢?”重读布宁的随笔,我这才理解了他为什么能从大自然的各种色彩中体会到”美丽而崇高的涵义”?!  盛夏,正是云彩最绮丽多姿的时节,尤其在傍晚时分,缤纷的云天所展现的色彩和画面,那样华丽、迷人,变幻无穷,我承认,我的笔实在笨拙,难以描绘。但我以为,对大自然的奇妙,对这些追月的彩云,重要的不是描绘,而是心领神会。

    2002年8月7日信念的一部分

    今天,我应该为自己好好的庆祝一番,长篇小说的第一稿修改终于全部完工。  我说的”修改”,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在打印稿上润色;二是把打印稿的修改,逐字逐句地覆到电脑上去。前一部分的工作,大约进行了四个月,从2月初住院手术,我便把打印稿带到了医院,虽然,住院的一个月,修改进度很慢,一是体力不济,二是每天来看望的家人、朋友络绎不断,很少有单独的时间。3月初出院以后,我每天上午用精力最好的两小时改稿,由于伤口没长好,一时还无法坐到电脑前直接作修改,我只能依靠沙发,把打印稿放在膝盖上一行行、一页页地斟酌文句。而这样的”斟酌一遍”,就像农民面对杂草丛生的庄稼地,不得不大面积地锄草,每一垄都不能疏忽。为了收获,只能辛苦一场了。结果,整部书稿,几乎没有一行字不作更动、没有一页不被涂得眼花缭乱的。写了二十多年东西,好像没有一篇作品对文字的润色像这部小说如此大动干戈。当然,在写初稿时,每天行进的艰涩,已使我预感到文字的润色将是一个很大的工程。我有思想准备。  可再大的”工程”都架不住持之以恒的工作。蚂蚁啃骨头似地一路改下来,那一本本的打印稿,改一本少一本,而啃完最后一根”骨头”,已是6月初。接下来,要把写在电脑上的初稿,再按已修改的打印稿,原原本本地复合一遍,这不仅费工、费时,还极其费力,要比重新写一遍更麻烦。但这就是这部长篇的命运,生不逢时,偏偏碰到了一次”手术”。  而我又是个偏偏不服命运的人。不是说,我有多坚强,是生活经历一再告诉我:无论遇到怎样的风浪,只有工作才是我的诺亚方舟。真的,这不是一句大话。面临我的许多同时代人不断下岗的现实,我总是庆幸自己还有工作能力、还有工作岗位,尤其对于我这样一个必须自立的女性来说,工作,就是我生活的中流砥柱。自从我开始了写作生涯,写得还不怎么样,写作却不断地给我机会、给我肯定、还给我名利和地位,确实,写作给予我太多太多我自己从没料到的好处与好事,远远超出了我的付出。而且,在我生活最受挫折的时候,是工作又给我支撑,让我成为上海作协的专业作家--能获得这样一份关怀灵魂、受人尊敬的工作,这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回顾半生的道路,我时常会怀着一种最朴素的、最感恩的心情,鼓励自己把写作这项工作进行到底,以回报写作给我的一切。  这一次得病,虽说难免,可我的身体,好像也理解我的心思,让我完成了长篇初稿,才把病态充分表现出来以敦促我彻底治病。但我知道,对我来说,治病必须和工作有机结合,适当的工作恰恰是能帮助治病的。人是一个整体,缺了哪方面都不行。坚持工作,这是原则,我不会动摇,无论别人怎么劝说,我不会因噎废食--工作,就是一种能保持生命平衡的、不可缺少的”食物”。何况,我的工作是写作,写作的意义就在于能调动全部的精神力量来对抗人生的困难与苦难。虽说,每当别人称呼我”作家”的时候,我总有些惶悚不安,因为,”作家”的劳动,不仅仅是工作,不仅仅是职业,而是一种使命。”使命”一词源出”召唤”,写作,首先是内心的召唤。所以,需要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和思想感情,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人格的一部分,信念的一部分,更是我生活经历中最宝贵的一部分。

    2002年8月16日无声的眼泪

    把长篇小说的打印稿一份交给百花出版社、一份给《收获》编辑部。做完这件事,我仿佛一下子卸了千斤重担,心,轻松得像一片羽毛,想飞。  那就”飞”到杭州去吧。  中国作协的”创作之家”,在灵隐寺有一座玲珑小巧的四合院,黑瓦白墙掩映在浓荫深处,像水墨画中的一处风景,确是疗养、写作的好地方。上海作协的领导和朋友几次三番要我去杭州小住,我却一直找借口婉言推谢,其实,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不想中断长篇第一稿的修改,但又怕说出这理由遭众人好心地反对,在大家看来,我目前的主要任务是治病和养病,而不是弄稿子。我一意孤行,还是按计划把小说改了一稿,然后,心安理得、一身轻快地去杭州休养,每天去北高峰爬爬山,去灵隐寺烧烧香,美不胜收啊。  说起来,我与杭州的”创作之家”,在创作上确有几分因缘。1992年夏天,我就在杭州”创作之家”完成了长篇小说《精神科医生》的下半部。那部小说,在我的创作中也是一部艰难之作,动笔之前,去一家精神病防治中心采访,和男男女女有各种精神障碍的病人相处三个多月,反应这样一个陌生的世界,从构思情节到把握人物,对我都是一种挑战。再加上那时候的我,调回上海不久,居无定所,借住的小房子,冬天不见太阳,夏天不通风,所以,乘儿子暑假去了北京,我便计划去”创作之家”把《精神科医生》一气呵成。其实,杭州的夏天比上海热,不是什么避暑之地。而夏天的”创作之家”,因为没空调,几乎无人光顾。没人更好,我乘虚而入,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工作。那半个月,像在世外桃源,安静又省心,一日三餐,饭来张口地被人照顾着。这样的生活,让我大有受宠若惊之感,在写作上不敢有一点懈怠,只怕愧对了如此优越的条件,所以,每天起早贪黑,聚精会神、汗流浃背地埋头写稿,紧赶慢赶,倒是颇有效率,平均一天总得有八九千字落到稿纸上,才肯搁笔休息。记得,写完小说的最后一个字,累坏了身体,浑身不舒服,还去了一趟医院。从医院出来,我坐不动公共汽车,就在医院门口上了一辆人力的”黄包车”,让脚夫把我拉到北大荒一位知青朋友家,在她那里猛睡一觉,才渐渐缓过气来。  每一部长篇的形成,都是呕心沥血的,都有掏空了自己的感觉,好像总得病一场,小说才能画上句号。  写完《精神科医生》,由”创作之家”柯主任的妻子、女儿陪伴着游西湖,拍照了,划船了,犒劳我半个多月写作的辛苦。而十年前的我还是身强力壮的,无论是突击的辛苦,还是持久的辛苦,只需”猛睡一觉”或”犒劳一下”,精神和体力的劳累都能很快缓解,烟消云散。那年从杭州回上海,捧着厚厚一摞写满字的稿纸到家,我又生龙活虎了。  可岁月不饶人啊。整整十年过去,这次写完长篇小说后的”得病”,情况截然。5月下旬,柯主任来上海看望我,诚恳地邀请:”来'创作之家'住一阵,灵隐寺空气好,风水好。”  ”今年一定去,还是夏天吧。”我欣然答应。确实,我最需要”空气好”和”风水好”,也很想去灵隐寺烧烧香,不是求菩萨保佑,而是求静心、求清醒,然后,才能有觉慧,自己保佑自己。  不知为什么,越活越宿命,愿意相信命运中有些东西是注定的、不可左右的,是无法抵抗、无法回避的。但”宿命”不同于迷信。记得五六年前,一位台湾朋友要来上海投资,并带来一个看面相、断风水的女人,朋友说,顺便请她给我们大家看看相、算算命。我喜欢凑热闹,早早地等在花园饭店。台湾朋友下了飞机直奔饭店,大家便团团坐下吃饭,饭桌上,我和那女人正好相对而坐,她定睛地看我一眼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你呀,看起来是个穿裙子的,其实,是穿裤子的。你是双人床单人睡。你活得很辛苦,是那种眼泪当饭吃的女人。不过,你和观音有缘。去拜拜观音、敬敬蜡烛。敬蜡烛的时候你会哭,痛痛快快地哭。”  这一番话,使举桌惊叹,我那位朋友赶紧声明:”我也是在机场刚认识她,绝对没提你一个字!”  我心里很服气这个从台湾来的、素不相识的女人能把我的生活描述得如此生动、准确。只是,有关和观音有缘的说法,我当时并不理解。我对佛教一无所知,顶多肤浅地听说观音的大慈大悲,能救人出苦海。人生有苦有乐,我不以为自己经历的那点苦,是”无边的苦海”,也不以为靠别人的拯救,就能摆脱”把眼泪当饭吃的”的困境。所以,我没把那女人的建议当真。  这次去杭州,又住进与灵隐寺为邻的”创作之家”,我想定了,无论如何要安排一天,要起个大早,从北高峰翻到灵隐寺,乘着游客还没进门的时候,独自地、清静地、恭敬地向观音献上红蜡烛。  那是到杭州的第三天。天蒙蒙亮,我便起身踏上去北高峰的石阶。在登上888级石阶的一处凉亭后,便迂回着折向灵隐寺,拿着香和蜡烛,等庙门一开,我第一个跨进大雄宝殿,并直接拐到大佛后面的千手观音前叩首下跪。当我把头深深地埋进自己摊开的手掌里,我的心好像没有缘由地酸楚了,顿时,泪如雨下。仿佛有一片阵雨飘过,我只觉得,眼前是一片清新的雨珠;我只觉得,两只摊开的手掌温温地湿透了。  真的,好久没有这样淋漓地、痛快地、无端地哭一场了。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当我从垫子上站起来的时候,两条腿有些麻,但心里却说不出的舒畅,好像倒尽了积蓄太久的委屈,胸口突然空空的,却也旷达了。这些年,不管遇到多难、多苦的事,我都隐忍,有时候也想哭,但就是挤不出眼泪。也许,是太理智的缘故,我知道,哭也没用,眼泪帮不了我;也许,曾经沧海,要哭的事太多,都哭不过来了,干脆不哭。但是,一个不会哭的女人,是可怕的。我对自己的”不哭”和”不会哭”,常有隐约的担心。果然,可怕的事到底临头了。我明白,这次得病的原因,和长久地”不哭”、”不会哭”是分不开的,还自以为”能隐忍”是我的坚强、是我的优点。其实,”隐忍”给人的是一种假象,”隐忍”不等于解决,”隐忍”的结果,只能是情绪的积郁和淤积。按中医的说法:不通则痛。  今天,我终于哭了,哭得像个不经事的小女孩。我终于哭了,哭得淋漓尽致,消除了”可怕”。当然,哭完之后,我立刻想到那个台湾女人,她的提醒和提示给了我一种方式和一种氛围,让我恢复了想哭就哭的性情。我真得感谢她,并希望自己能保持。  流泪同样是坚强。

    2002年8月19日如泣如歌

    我愿意去杭州小住,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在杭州有一帮我在黑龙江时结交的知青朋友。  那时候,去北大荒的,有各地知青,北京的、哈尔滨的、佳木斯的,天南地北,五湖四海,像各路支流汇入大海。而同样的命运,使大家的相处也同兄弟姐妹,患难与共。但由于地域与文化的某些差异,相对来说,上海知青和杭州知青更容易接近。几十年过去了,和我至今还有联系的知青朋友,除了上海就是杭州。也许,这也是我和杭州的缘分之一。  自然,我一到杭州,杭州的朋友们便安排了一次次的聚会,光是昨天一天,从早到晚,我们从梅家坞的农家菜一直吃到香格里拉的自助餐,从中吃到西,从土吃到洋。其实,吃什么、在哪儿吃,都是次要的,朋友们久别重逢、相聚相会,需要的只是诉说和倾听。在北大荒那些特殊的岁月里结下的友情,恰同学少年,亲如手足,大家只要碰到一起,每个人的心情都自然而然回到当初,而以后几十年变迁所形成的高低之差、贫富之别,至少在聚会的时刻,会一笔勾销。虽说,有人能摸出经理、总裁的名片,有人却一无所有已落到下岗的地步,但是在”当过知青”的历史面前,我们还是人人平等。  每次与”黑兄黑妹”见面,我最留恋的就是这种”回到从前”的感觉,好像又盘腿围坐炕头,端着比面孔还大的饭盆,吃着一样的窝瓜和土豆,不分彼此,亲密无间。正是这样的亲密感,使大家在见面之后,就会一吐为快。说真的,我们每一个人几乎都有一肚子要”吐”的东西。当知青那些年,虽然艰苦,也被荒废了许多,但那时候毕竟单纯,单纯得在到了结婚年龄仍白纸一张,早就成年了,却还是一身稚气,说好听的:”心智不全”,可说白了:有点”缺心眼”,根本看不清自己,云里雾里的。然而,”单纯”的历史,为以后的”复杂”埋下了太深、太多的伏笔。听朋友们真情诉说,爱莫能助,只觉得隐隐地心痛,我们的后半生仿佛都在为曾经的”单纯”付代价了。  来杭州的前一夜,还接到一位知青朋友的电话,他希望我到杭州能够去看一下xxx,说他的婚姻出了问题,要我做做工作。我知道,xxx事业的成功在我们这些北大荒知青里首屈一指,每年都有上百万收入,问题是,钱多了,家庭没了,妻子移情,已分居多时。xxx倒是一向恋家,不仅没有那些大款们的腐败作风,而且,多少年的习惯了,他在外面再忙,也要赶回家为妻子、女儿烧晚饭,在别人看来,这样的丈夫,模范得不能再模范了,当然,妻子的移情,对xxx无疑是晴天霹雳。那位朋友在电话里同样愤愤不平。我却平静,对xxx的家庭变故,我不觉得意外,甚至认为这在意料之中,因为,我了解这对夫妻,他们完全是两类人,家庭背景、文化背景都截然不同,只是,在北大荒的结缘,大家都单纯,不懂得男女之爱永远是交换,灵魂和肉体的交换,一旦交换材料枯竭,爱便泯灭,共同生活的男女,或者变得陌生逐渐排斥,或者变得相似乃至雷同。而xxx和他的妻子是难以磨合成”相似”与”雷同”的,因为有些”差异”在共同的生活中属于不溶解物质,必然会沉淀下来,成为一种隔阂,使男女双方在根本点上无法真正走近,谁来做工作都无济于事的,只能顺其自然,由他们自己慢慢地面对”差异”、消化”差异”,最终,还得看消化的程度。  当然,这”消化”的过程,是痛苦的过程,甚至极其痛苦,像有一块石头梗在胃里。中午,在梅家坞吃饭时,那位一直让大家羡慕不已的xxx,突然说出丈夫已经不肯回家的坏消息,使举座震惊。还在北大荒时,xxx的聪明能干、机智伶俐就是出了名的,返城回杭州,她最早进入省政府机关,并在重要部门一级级地得到晋升,在一大帮知青中,她显然是佼佼者,有职有权,于是,求她办事的人也多,据说,她为人处事一如既往地”聪明伶俐”,该办的不该办的能一律妥善处理,笑容可掬。而里里外外,她都是个胜利者,在家,丈夫对她的宠爱与照料,更是有口皆碑。我有二十多年没见她了,传说,她的形象依然可爱,并与时俱进地增加了时髦与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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