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惊恐地望着他。
是真的……那指尖传来的温度,那再也熟悉不过的嗓音,面前人,那眉、那眼、那唇,那藏在思念根源锥心刻骨的容颜……
是他,竟然真是他……
本以为是梦,可原来不是……不是……
她一点点瞪大眼睛,仿佛惊呆,而慕沚强制住内心剧烈的翻涌狂绞,终于张口落下句:“勉儿,是我。”
慕勉猛一呼吸,被震慑了心魂深处,完完全全清醒过来,那时他们四目相对,眼角眉梢俱残存着岁月沉淀下来的苍凉与哀伤,以及,那千丝万缕说不出的痛——无论经过多少次轮回,都顽固的不曾从彼此眼中消失。
慕勉无法置信,喉头微微哽咽:“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慕沚垂落眼帘,一字一句砸得她心口难喘:“勉儿,无论今后发生任何事,哥哥都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了。”
她怔住,动弹不能地看着他,一时无语凝噎。
慕沚若有若无地笑了下,只差一点点、差一点点他就要失去了她——在这个世上,他的妹妹,他最重要的宝贝。本以为他的离开,不再出现,是对她、亦是对自己最好的办法,哪怕躲到一个离她很远很远的地方,用尽一切办法来麻木自己,可他还是忘了,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她依然会受伤,依然会随时遇到危险,看到她躺在冰冷冷的床上,天知道他当时有多么的害怕,多么的慌乱,理智的防线险些就被恐惧与绝望冲破,他根本无法想象,如果勉儿当真抽离开他的生命,他该拿什么来支撑自己活下去。
慕勉呆呆唤道:“哥哥……”
慕沚赶紧握牢她的手,目光柔软如能把人溺化。
那些破碎的影,在脑际逐渐拼凑成完整的画面,她终于恢复记忆,泛起略微自嘲的笑:“那个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慕沚只觉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发着不平的颤音:“对不起,是哥哥不好,从今往后,哥哥绝不容任何人再伤害到你。”
慕勉眸底瞬间弥漫起雾气,又酸又涩,情不自禁阖上眼:“哥哥,我觉得难受……一个人漂泊的日子……很难受……”
快要五年了,从她离家到现在,一晃眼,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个日夜,是她一个人在孤独、悲伤、痛楚中熬过,明明很想哭,很想落泪,却总要提警着自己不可以,总在咬着牙坚强,就像一只处于暴风骤雨里的小小蜗牛,不停地往树上爬、往树上爬,但终于还是耗费尽了全力,重重坠落,摔得粉身碎骨。
终于明白,即使再怎样忍耐、掩藏、隐瞒,也会有承受不住的那一日,她答应过纪展岩,以后不再哭泣,可经历过生死骤变之后,重新再遇到这个人,再忆起曾经的种种,原来除了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什么也不曾改变过,这一刻,她脆弱至崩溃,多年来积赘在心底的心酸委屈,再也无法遏制,仿佛瓢泼大雨一般倾盆而下。
她留下眼泪,一遍遍说着——
“哥哥,我想家……”
“我想回家、想回家……”
“我想爹爹跟娘……我想他们……我想秋渡跟脉香居的所有人,我想吃娘亲手做的菜,我想看园子里的桃花,我想家里的一切……哥哥,我一个人好难受,我过的好难受……我……做了许多的错事……”
唐重玉不知不觉走到门外,想着对方昏迷的这三天,慕沚饭食不进日夜不寐地守在身边,有时他进来劝说,慕沚却无半点反应,直像被附体了一样,唯独目光一直不离地黏在对方脸上,好似那个人不醒,他便会坐到生命枯竭为止。
唐重玉头一回看到他这副样子,但毕竟人身肉体,想他再继续不吃不喝下去,对方还没醒,他就已经先倒下了。
他正兀自担心,忽然房门被从内打开,慕沚走了出来。
唐重玉吁口气:“怎么样,你妹妹醒了没有?”
慕沚点点头,动作僵硬。
唐重玉正想替他高兴,却发现他精致的面容惨白如纸,连一丝血色也没有。
他察觉不对劲:“出什么事了?”
慕沚却置若罔闻,浑浑噩噩地往前走,往前走,一路至廊下,此时夜幕沉重,皎月高悬,映得庭内一片清辉。
他愣愣地看了片刻,倏然拔剑而起,腾身跃入花影幢幢之中,剑光折月,涟漪生华,晃过一对幽邃的瞳眸,尽处妖灼,似火要烧起来,他凄声长吟:“深秋绝塞谁相忆,木叶萧萧。乡路迢迢。六曲屏山和梦遥。”
手腕一挫,削落纤叶无数,宛如春天的飞花乱絮一般,在头顶漫天飘落,他阖上眼,耳畔仍旧回荡着她的沥沥哭声,那些不堪重负的悲伤,那些无以加复的乡愁,那些迷失放纵……当他再次溘然睁眼,已是眸光狂乱,神容凄怆足以惊天震地,他仰头,尖刻地发出一声嘲笑,又是吟道:“佳时倍惜风光别,不为登高。只觉魂销。南雁归时更寂寥。”
月影长风里,他挥舞如狂,墨发已散,整个人似处于半癫半醒之间,本是飘逸优美的剑术,渐渐变得毫无章法,剑风处,花叶纷飞倾落,似极了此时,他凌乱惨烈的心神——那种灭顶之殇。
唐重玉几乎看傻眼,呆立一旁,只瞧他雪袖一挥,手中长剑直戳入地面之中,足有数寸之深,而他扶剑跪地,肩膀抖耸,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染红胸前的白襟。
唐重玉大惊,上前扶住他:“你怎么了!”
慕沚只是一阵惨笑,鲜血沿着优美的唇线蜿蜒,绘就成一抹艳色,更显得容色胜雪,唇红朱砂。
唐重玉知道他这是痛极攻心所致,将郁结吐出来反倒好些,不遑再问,慕沚已经推开他,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去。
回到房间,哭得一塌糊涂的慕勉已经睡着,密卷的睫毛匝在细嫩肌肤上,只如乌云掩月,黑白分明,柔软的小嘴微微撅着,看起来就似受着委屈一样,像个小小的孩子,慕沚眼神带着深难自拔的痴迷与眷恋,伸手替她理了理脸颊两旁的发,又为她掖紧被子,动作充满小心缱绻,仿佛是怕惊醒她,又仿佛,是怕惊醒了他自己。
“谢谢你。”从受伤到昏迷的第五日,慕勉彻底恢复清醒,卧在床头,接过唐重玉递来的小木匣。
平时除了慕沚,就是唐重玉进来探望她的次数最多,如今在她面前也算混得半个熟脸,这回他照慕勉所说,找到杏花村她住的地方,将一些重要物品拿回来。
“那些孩子一听说你出了事都很担心,还一直逼问我是不是坏人,看样子,唯恐我把你给拐跑了似的。”唐重玉苦皱着眉头抱怨,他这一辈子,最怕被人缠,尤其是女人。
慕勉看了他两眼,迟疑下:“嗯,你看起来……也确实不像什么好人……”
这话把唐重玉逗乐,挑挑剑眉,浅淡的笑连着眉眼,散尽写意风流:“谁说的,你见过有我这么玉树临风的坏人?”
这人……还真是大言不惭。
怕牵动伤口,慕勉努力着才抑住不笑,伸手摸摸怀里的木匣。
唐重玉见她对木匣颇为宝贝的样子,好奇心大起:“这里面装的什么?不会全是写给情郎的书信吧?”
慕勉惊得缩回手:“你偷看我的东西?”她大伤未愈,面容本就憔悴苍白,这急赧之下,一层胭色从肌底下洇开来,颜色彰彰,宛若桃红嫣然。
唐重玉简直哭笑不得,嘴里叫苦:“我说大小姐,就算被我猜中心事,你也不必这样冤枉我吧?”
慕勉方知是自己想错,不自觉瘪瘪嘴:“对不起……不过,你别乱猜,对方……只是我的一个朋友。”
唐重玉笑了笑,没再继续八卦下去,正巧下刻,慕沚推门进来。
唐重玉忙问:“怎么样,找到什么线索没有?”
从进来伊始,慕沚目光就保持在慕勉身上,即使他问,也不曾移开半分:“没有。”
唐重玉扭过头:“你瞧瞧,你哥哥为了给你报仇,恨不得把整座山谷都给翻过来了。”上回慕勉虽是清醒一阵,但身子毕竟太过虚弱,大多还是半醒半睡的状态,白日里慕沚又忙着找寻甘不若余孽的下落,等再回来,她已经寐着了。
这次是彼此清醒的面对,一些话,到底还是说了出来,慕勉两手绞紧被角,忍住内心的酸楚,一言不发。
她不说话,慕沚又伫立不动,好好的气氛冷不丁就僵滞下来,唐重玉眼珠子朝两方溜溜转了一圈,张口:“你们聊吧,我先出去。”
慕沚怕自己稍后走开,慕勉一个人闷得慌,便道:“没事,你留下吧。”走到慕勉跟前,半俯□,“这几天也没吃什么东西,想吃什么?哥哥做给你吃。”
慕勉始终低头,半晌,答几个字:“什么都行。”
慕沚仔细思付下:“水煎包好不好?”
慕勉点头。
也不理会在旁目瞪口呆的唐重玉,慕沚径自转身走了出去。
等门关上,惊呆的唐重玉才回过神,一时忍不住发笑:“你们兄妹俩还真是奇怪,你受伤的时候明明急得要死要活,好不容易等你醒来,也不见你们重逢后有多大欢喜,你不知道啊,那天晚上你哥哥在园子里舞剑,简直跟疯了一样,整个园子差点没被他给毁了。”
慕勉低敛着睫,掩住那份不被人知的哀痛,转过话题:“为什么那群邪教妖人得知我是他的亲人,会那么想杀死我?”
唐重玉笑着解释:“因为你哥哥武功盖世,亲手杀死了血葵教教主,灭掉邪教,在他们眼中,你哥哥是最大的敌人,自然对他恨之入骨,连同他的亲人一起。我看甘不若如果落到你哥哥手上,九条命也不够他活的。”
慕勉回答:“我哥哥不是那种手段毒辣的人。”
唐重玉扑哧一笑:“那是你没见识到呢,甘不若虽然逃走了,但被我捉回来的另外两个人,被你哥哥损伤少阴、少阳二脉,使其经脉剧增收缩,活活痛死而亡,要知道,经脉收缩之痛,根本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你哥哥不选择一剑毙命的办法,而是采用这种手段,可见……”他眼波一睨,“谁若伤你,他必叫对方百倍偿还。”
慕勉浑身剧震,继而不语。
唐重玉摸着下巴,嘴里呢喃:“唉,不过要是我的话,说不定呢就更……”发觉慕勉没好气地瞪过来,他连忙展笑,“反正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堂堂慕家少主,居然肯亲自下厨做饭,我看为了你这个妹妹,他什么都肯做,换做我去求他啊,恐怕比登天还难。”
慕勉脸上无半点喜悦,心底苦涩自知:“你错了……对他而言,我并不是……那个最重要的人。”
或许曾经是,但现在不是了。
他已经娶妻,已经有了家室。
他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日后还会是孩子的父亲。
这个不可更改的事实,无论何时何地,都像扎在心脏上的一根尖刺,随着每一次呼吸,鲜血淋淋地提醒着自己。
45回归
慕沚推开门,看到慕勉正弯着腰,颇为费劲地想去穿床底下的鞋子,她的伤口尚未愈合,稍稍一动就会牵痛全身,他赶紧放下药碗,几步至前,俯首,蹲□,拾起一只绣花小鞋,轻轻帮她穿上。
慕勉坐在床边怔愣,而他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神情究竟是怎样的,唯独动作细心温柔,接着又拿起另一只小鞋为她穿上,凝神专注的样子,像在做着世上最重要的事。
“怎么了?”他问。
慕勉垂落眼帘:“只是躺闷了,想下地走走。”
慕沚不忍拂她心意:“先把药喝了,等等哥哥扶你在窗边坐会儿。”
慕勉缄默颔首。
这些日子,慕沚都是亲自下厨,给她熬药、做饭,认认真真,绝不假他人之手,只要是能为她做的,他都甘之如饴。半夜的时候,他守在床边,看着她入眠,感受她的气息,偶尔替她掖掖被子,本以为自己一生再不可能实现的事,那种近乎荒谬的渴盼,现在却终于成真,一直以来麻木死去的心,此刻竟会泛起一丝丝幸福的感觉,即使那样卑微。
慕勉喝着他端来的药,看到药碗旁还摆着一小盘蜜饯,是他知道她怕苦,特意为她准备的,当递过来的时候,慕勉却摇摇头,那酽酽汤药渗透五脏六腑,可是她一点也不觉得苦,比起五年来的经历,真的一点也不苦。
披上斗篷,慕沚扶着她坐到窗前,推开轩窗,迎来一剪秋风,吹得兜帽毛边微动,刺激着她一张苍白的面颊,很快泛出绮艳的血色来。
她呆呆注视着窗外,神情比天涯飘零的落花更让人感到凄凉,慕沚竟有些失控,将她轻轻揽进怀里。
他闭上眼,即使痛心到无可抵制,但还是玉唇轻启:“勉儿,一切都过去了……”
他不会去问,永远不会去问那个人到底是谁,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做出多么大的错事,她都是他心底里的珍宝,永远永远,不会有任何改变。
慕勉浑身哆嗦着一震,眼角淌下晶莹的泪:“哥哥,我想回家。”
慕沚用拇指温柔地为她拭去,答应道:“好,哥哥带你回家。”
尽管慕勉现在的状态极需休养,受不得马车颠簸之苦,但由于她的坚持,慕沚还是向宋家堡堡主告辞,隔日便带她踏上回家的路程。
深秋的景致,仿佛一场繁华过后的残香,总是徘徊着一缕淡淡哀伤的味道,不知不觉感染上人的眉梢,一行马车,依着小河行驶,放目眺望,远山深红叠黛,落叶似聚还散,那云浅天蓝,白鸭掠水而过,河面涟漪点点。
车厢内,慕勉咳嗽两声,慕沚怕她受凉,拉下帘子:“路还远,别太熬精神。”说罢,替她紧了紧领口的绳绦。
慕勉很乖地点头,便不看了。
坐在对面的唐重玉终于忍不住,噗嗤一笑。
慕勉疑惑:“重玉,你笑什么?”
唐重玉眼珠子往他俩身上绕来绕去,单手抵着唇笑:“我是笑你们俩,看起来真不像一对兄妹。”
慕勉脸色一白,昏暗间更显触目惊心。
唐重玉当她生气,连忙解释:“哎,我说玩笑来着,你可千万别当真,免得你哥哥欺负我。”
慕勉瘪瘪嘴:“我哥哥才不欺负手下败将。”
唐重玉忙不迭应道:“是是是,我是你哥哥的手下败将。”
慕沚闻言,倒是一本正经开口:“改日有机会,咱俩好好比试一番。”
唐重玉皱眉:“比武大会时不早就比过了?”
慕沚微哂:“未尽全力,故意落败,你非叫我一语点破?”
被他开门见山地戳穿,唐重玉却不以为意地笑笑,雪扇半遮面,露出俊美风流的眉目:“是啊,想我这个落败者都不曾如何,反倒当时某人大获全胜,却三更半夜跑到外面淋雨,结果把自己害得大病一场。”
这一点,慕勉居然毫不知情,只听唐重玉笑嘻嘻地朝她讲:“不过你哥哥这一病,可是因祸得福,不仅得到沈家千金的细心照料,最后更拥得美人归,说起你这个嫂嫂啊,那真真是一等一的大美人。”
“是吗……”慕勉淡淡莞尔,“可惜我还没有见过。”
慕沚精致无俦的脸上带着雪一般的寂静,那多年来的沉伤,在眸底被敛得极深。他对唐重玉开口:“你不要总与勉儿说话,她的伤还没痊愈,一说话很容易牵扯伤口。”
唐重玉啧啧两声:“瞧瞧,这就怪上我了,真个护犊子……唉,看到你们兄妹俩这样,我都开始想念我的六妹了。”
慕勉听他还有个妹妹,目含狡黠:“那你还不回去?”
唐重玉不上当,嘿嘿一笑:“好不容易有机会来幽州一趟,又有地方好吃好住,何乐而不为?”
慕勉佯啐:“谁给你地方好吃好住,是你死皮赖脸非要跟来。”
唐重玉长叹一声,显得满脸悲伤:“好歹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感激便算了,偏偏还这么说,听得人好生伤心。”
慕勉瞧他装模作样就一阵好笑:“叫你非缠着我哥哥。”
唐重玉一合扇子,眼波流转,装得深情款款:“谁说我要缠着你哥哥了,我想缠的人分明是你啊。”
慕勉一愣,两颊继而堆涌出两朵红晕,再抑制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但很快手捂胸口,整张小脸都痛苦得拧在了一起。
“勉儿。”慕沚把她揽在怀里,唤马车停下。
不待慕沚出声,唐重玉已快速站起身:“好了好了,我还是回另一辆马车上好了。”溜得比风还快。
那本就是唐家家仆单独为他准备的马车,偏偏唐重玉一个人觉得无聊,硬要跟慕沚他们挤到一起。等他走后,慕沚担忧地问:“还痛吗,等等我叫南生找家临近的客栈,今天先停下来休息。”
慕勉摇摇头:“我没事……让车子继续走吧。”
慕沚仔细审视着她憔白的娇容,一丝异样的痛意从眼中转瞬即逝,原来,他在骨子里仍在自私的希求着,希求着时间能够静止,能够停下来,能够永永远远凝固在这一刻,让他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必顾忌,身份、禁忌统统抛开,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守着她,守到天荒地老,守到青丝成白发,守到生命终结为止。
他颔首答应,吩咐车子继续行驶,怕路途太过颠簸,伸出一只修长的手臂绕过她颈后,让她斜签着身依向自己。
慕勉闭着眼,也不出声,安静亦如某种柔柔软软的小动物,随着车子行进,她细长的睫也一颤一颤,脆弱欲落,分外堪怜,就仿佛回到小时候,她正黏在他怀里撒着娇。
彼此默不作声,只有车轮辘辘声在耳际辗转不停。许久,突然听慕勉慢慢落下句——
“我知道,该来的,总归是要面对的。”
那声音轻如风中的一缕渺烟,拂过慕沚耳鬓,带着一点微乎其微的力,却足以将他的梦击得粉碎。
慕沚阖上双目,线条优美的唇形,渐次弯起,凄哀宛然啼血。
马车一路行进得很慢,将近三天路程,才终于抵进幽州都城。
“公子爷,再有半柱香的功夫,就该到府邸了。”隔着车帘,南生驾马在外说道。
慕沚只是淡淡“嗯”了声,气氛又寂静下来。
车厢内,慕勉与慕沚谁也不说话,随着路途的临近,空气像被渐渐抽走一般,直至一缕不剩,让人感到如闷在封闭的罐子里那样窒息。
车外的阳光浸透琼花纱帘,洒照在彼此交叠的手上,仿佛是一种永恒的姿势,慕勉靠着他的肩膀,静静看着自己那只被他牢握的手,好似与他的掌心糅合成共同的血肉,不可分割,这似乎也是更加鲜明的昭示,他们,本就是血浓于水的亲人,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注定,相亲而不能相爱。
像是约定好了一样,这段时间,他们都自觉不提与旁人有关的任何事,心甘情愿选择被彼此蒙蔽,没有痛苦没有繁杂纷扰,只有他与她,守着这份短暂的平静。
当车子终于停下,慕勉就觉得有什么重重砸落上心口,带着梦醒时的惊心颤栗,一直假寐的慕沚也睁开眼睛,两个人并肩坐在车内,俱动弹不了半分。
最后慕勉打破岑寂:“我要下去了。”
慕沚点下头,十分迟慢地松开——那只对她紧握不放的手。
慕勉起身,他下意识要去搀扶,但被慕勉拒绝,回眸淡淡:“哥哥,我可以的。”
是的,她可以的,可以不再逃避,可以努力面对一切,经历这些年她已经长大,不会再如曾经莽撞不顾一切,即使那样爱,爱到根深蒂固,她也会做到微笑。
一句话,恍若一柄剖开彼此连接身体的利器,令慕沚完全没有防备,竟被毫无余地伤透着,他的手臂滞在半空,眼睁睁看着她步下车,心里再清楚不过,当跨出那一步,彼此就将咫尺天涯,隔绝两端。
“勉儿!”收到飞鸽传书,算着路程他们今日就该抵达,慕夫人早早便等不及,领着一众家仆等候在慕府的朱雀铜门前。
慕勉一下来,慕夫人就将她紧紧搂进怀里,触及到伤口,慕勉禁不住一阵呲牙咧嘴,但心情却是无比的激动与欢喜,无论漂泊多久,过的是好是坏,无论在哪里,都永远比不上她的家,都比不上父亲母亲带给她的温暖。
“娘……娘……娘……”她回抱住母亲,一遍遍唤着,用力唤着,大声唤着,像要把这些年里缺少的呼唤统统补上。
“太好了,我的勉儿、我的勉儿终于回来了……”慕夫人简直喜极而泣,紧拥着爱女,哭得梨花带雨哽咽不止。
慕勉眼睛酸胀,连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了,强忍着泪水喷薄的冲动:“娘,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娘,您别哭了,仔细哭坏了身子……”一抬眼,看到慕远盛立在不远处,令她有些怔愣,没料到父亲也在门前等着自己。
慕远盛两鬓已微微渐白,脸上有了数不清的皱纹痕迹,他走到慕勉跟前,望着多年未见的女儿,神情间亦有着掩不住的激动:“好孩子,回来就好,以后……都不要再走了。”
以往总是对她严词厉色的父亲,如今竟说出这般含着不舍的话语,慕勉一下子热泪盈眶,泪珠子跟断线似的,噼啪噼啪往下掉:“爹,以前是女儿不孝,一直惹您生气,今后孩儿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惹您生气了……”
“好……好……”慕远盛连番点头,心内既是欣慰既是高兴,只觉闺女当真长大了,用手覆上她的肩膀安慰着。
一家人终于团聚,秋渡与李顺儿一众家仆也纷纷围上来,跟着连哭带笑。
“勉儿。”一道温婉柔美的女音,如烟飘渺地传入耳中。
慕勉抬起头,看到那女子从人群中慢慢走出,身着雪衣罗裙,手挽银粉绣花披帛,那薄雪云纱穿在她身上,似乎都被赋予了仙气,衬着她飘飘若凌波而来,而她眼似秋水横波,面如梅上冰雪,高高的云髻与一张鹅蛋脸相得益彰,婀娜娉婷,玉骨晶莹,美若姑射仙人一般。
或许,已经不用介绍,一眼,慕勉便明了她是谁,掩在袖里的双手,仍旧不受控制,掐得死紧。
“兮蓝快来……”重逢的喜悦过后,慕夫人忙牵着对方的手,笑容满面地跟慕勉讲,“勉儿,你还有没见过你嫂嫂呢吧。”
沈兮蓝笑语嫣然:“一直都盼着能见见勉儿,果然与我想的一样,那眉眼真是像极了娘,好生漂亮。”
这话听得慕夫人很是受用,格格发笑:“你呀,也跟勉儿一样,就属那张小嘴最甜。”
沈兮蓝笑着上前,亲切拉住慕勉的手:“勉儿,那会儿听闻我与你哥哥大婚的时候你来了,可惜没能见上一面,后来我说要到独悠谷探望你,偏偏你哥哥总是不肯。”
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一颦一笑,端庄大方,贞静娴淑,连慕勉都不得不承认,那是一种的的确确的美,令人心折的美,比起郑素灀不知要美了多少倍,或许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可以配得上那个人。
她的手温润嫩滑,慕勉的手却冷得像团冰,不动声色地抽了回来。
明明想过无数次,明明告诉着自己可以,然而当真正要说出口时,仍然觉得那样艰难,喉咙干涩无比,仿佛咔着一口血,那痛,无法启齿。
她低着头,像是用尽一生的力气,所有的勇气,终于吐出两个字:“嫂子……”
沈兮蓝喜悦道:“勉儿,有了你在,今后家里就该更热闹了。”言讫,再抑不住心绪,看向旁边的慕沚,一对秋水般的美眸盈满了深挚的相思情意。
她上前挽住他的手臂,嗓音亦是柔情脉脉:“慕郎……你回来了。”
下了马车,慕沚已经将所有的情绪敛于平静的表情背后,面对妻子欢喜而又关怀的样子,只是轻轻点下头。
慕勉动也不动,眼睛一直盯着地面,似乎有些失神。
慕夫人见她披着斗篷兜帽,瘦得尖尖的小脸,迎着阳光更显苍白剔透,深知她身上正受着重伤,心疼道:“勉儿,你哥哥都在信上说了……你这孩子,当初写信说要离谷历练,娘心里头就不放心,如今出了事,幸好是遇见你哥哥,否则你叫娘今后该怎么过?”
慕勉低头愧疚:“娘……”
慕夫人抚摸着她憔白的小脸,总感觉如敷着一团浆白,永远没个血色:“你说你,受着伤,路途又颠簸,一路下来身子可怎么受得了?娘若提前知道,就让你先把伤养好了再回来。”
慕勉笑了笑,撒娇地将脸埋进她的臂弯里:“娘……我想回家嘛。”
慕夫人心底又是一酸,拍着她的背后:“好,好……现在你跟你哥哥都回来了,娘总算不必提心吊胆,这颗心总算是放下了。”
慕远盛感慨地叹口气:“先回去吧,勉儿伤势未愈,不宜站得太久。”
慕夫人点头称是,慕勉刚迈开脚步,就觉得两腿不知怎么有点发软,身形突地往前一倾,幸亏被慕沚眼疾手快地扶住,才没跌倒在地。
“勉儿……”慕沚眼中蕴藏着惊痛与苦楚,正欲扶着她回去,但那只手,被慕勉很坚定地抽开了。
她笑了下:“可能是站得久了,腿脚有点麻。”
慕远盛瞪视两旁:“都发什么愣,还不快去扶着小姐!”
秋渡跟李顺儿那是欣喜过了头,待被慕远盛一喝,才纷纷回过神,赶紧前呼后拥,众星捧月一般扶着慕勉进了大门,只余下慕沚立在原地,维持着方才被她甩开手的僵硬姿势,静静望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背影。
46难守
明月当空,幽凉似水,照着庭内半篱白菊,宛如一地亮滢滢的新霜,空气里暗香浮动,正值良辰。
闲鸣居灯火摇曳,映上沈兮蓝一张花靥,浅浅粉红,似晚棠含娇,她低头为慕沚宽衣,解开腰带,脱掉外袍,剩下中衣时,慕沚伸手阻止,眉宇间蓄着淡淡怠倦:“我自己来吧。”
沈兮蓝微笑:“热水都备好了,我叫人在外面候着。”
慕沚点头,转身绕过屏风。
待沐浴完毕后,他已换上一件宽松软袍,浓如黑缎一般的乌发流泻肩后,容色冰雪,玉树之姿,宛如画绘飘仙,说不出的贵雅闲逸。
桌上摆着暖羹香糕,一碟碟精致出奇,慕沚颦眉疑惑,那沈兮蓝的贴身丫鬟俪茹见状,笑得眼儿上弯:“姑爷您是不知道,我们小姐盼天盼地,总算是把您给盼回来了,今儿个一大早就起身做这些糕点,一刻都没闲着。”
“俪茹……”沈兮蓝佯瞪,嫌她多嘴。
慕沚淡淡道:“何必这么费事。”
沈兮蓝莞尔:“怎么会费事呢,这本就是我分内的事,你一路奔波劳累,我身为妻子,却不能为你做些什么。”她端来一盘桂花糕,“你尝尝看,这是我亲手做的,虽比不上明玉坊的点心,但娘之前尝了也说不错。”
慕沚本没什么胃口,但见她端到跟前,只好动筷夹了一块。
“怎么样?”她满脸期盼。
慕沚点下头,再无其它反应:“你也累了一天,早点去歇息吧。”
沈兮蓝问:“你呢?”
慕沚撂下筷子:“我去书房看会儿书。”
沈兮蓝微微一笑,将头歪在他肩上:“我不累呢,沚,这两年你在外面剿灭邪教,为江湖除害,我虽不能跟去,但心里始终对你牵挂不已,如今,你平安归来就好……”
他替武林除掉邪教一代头领,从此名声大噪,受尽武林同道的敬慕,而这样优秀的男子,正是她的丈夫,是她倾尽一生,去深深爱慕的男子。
气氛正值温存之际,临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公子爷,公子爷。”
他之前受了慕沚的吩咐,要随时留意脉香居那边的情况,此刻慕沚一听是他,心不知怎么就咯噔一响,正欲开口,但看了沈兮蓝一眼,沈兮蓝已是会意,整下鬓发端正坐好。
慕沚这才出声:“进来。”
临安推门而入,朝他们二人行礼。
慕沚问:“怎么了?”
“公子爷,我是听李顺儿说的,大小姐今天回来便早早歇下了,但到了申时那会儿,脸儿一直发烫,晚上就越来越厉害,慕夫人唯恐不妥,已经派人唤大夫来了。”
慕沚蹭地站起身:“你怎么不早说!”
此刻他脸色已经大变,眼神更如有无底阴霾,甚是骇人,临安猛地咽口口水,答得有些结巴:“一开始……本以为大小姐只是水土不服,想着没什么大碍,而且公子爷好久没回来,又在少夫人这里,我才……才没敢马上说……”
慕沚冷笑:“我叫你盯着,你就这么给我办事的?你现在是越来越有主意了是不是?”他在人前一向温文尔雅,对待下人更是态度和善,极少发什么脾气,这回他喜怒于形,周身充斥着暴戾阴冷的气息,活脱脱似变了一个人,把沈兮蓝都惊了一跳。
临安自小在他身旁服侍,深知这几年他的脾气大有变化,早不如表面看去那般,低着头认错:“请、请公子爷原谅我这一回,以后我再不敢了。”
沈兮蓝也劝道:“慕郎,你别气了,娘不是已经叫大夫来了,勉儿有那么多人照顾,应该不会有事的。”
“我过去看看。”不等她说完,慕沚落下句便转身,因走得太急,跟前那盘桂花糕被衣袖拂落,散乱一地,而他毫无察觉,已经出了房门。
来到脉香居,慕夫人跟慕远盛皆在,看到慕沚来了,其实心里都早有预料,但如今他已娶妻室,慕夫人有些内疚:“本来想着你已经歇下了,打算明早再跟你说的。”
慕沚一路走得焦急,直至进门一刻,脸上才恢复一副万事不惊的样子:“大夫怎么说?”
慕远盛回答:“大夫说她伤口未愈,本不该遭受这长途跋涉之苦,如今使得体质太过虚弱,轻易便被风寒侵入。”
慕夫人心疼不已,用帕子捂着嘴,泫然欲泣:“这孩子……总是这样任性。”
慕沚来至床边,看到慕勉双目紧阖,玉靥猩红,呼吸之间显得略微急促,白皙的眉心蹙成一团,即使在睡梦中,也是这样不得安宁。
慕沚眼角不知不觉布满温柔,小心翼翼探手覆上她的额,太烫的温度,像一簇烈火直攻心房,几乎让他承受不住。
他闭上眼,努力平复着情绪:“都怪我……没有照顾好她。”
“这不是你的错。”慕夫人拍着他的肩膀安慰,“我听南生说了,这一路你对勉儿照顾得无微不至,已经尽了你这个哥哥应有的责任,是勉儿这回伤的太……”
慕远盛张口道:“好了,所幸伤势没有恶化,如今大夫开了药,人也安顿下来,今后仔细调养便是。”
慕夫人只得颔首,慕沚则守在床边不发一言,替慕勉轻轻盖好被子。
尽管知道他是关心勉儿,但慕夫人觉得不合时宜,劝道:“沚儿,你先回去吧。”
慕沚坚持:“我留下来陪她。”
以前她病了,他都是守在床边,她习惯被他握着手,她习惯一睁眼就开口唤他,她习惯在他面前耍着小性子,说想吃明玉坊的红梅酥。
慕夫人叹气:“我知道你惦记勉儿,但这儿还有娘呢,我会让秋渡跟瓶晴她们仔细照看着,你才刚回来,还是多陪陪兮蓝吧。”
慕沚浑身一震,眼中带着如梦初醒的惊觉与千撕百绞的痛,那一瞬无法呼吸的窒息感,如有万钧山石在他的胸口挤压再挤压,快要抵挡不住时,便是皮绽骨裂,血肉模糊。
是的,那已然是曾经……如今的他,再不能够、再不能够了……
他两侧颤抖的手狠狠攥紧,即使内心煎熬惨烈,但最后仍被他很好的克制住,转过头,隽逸的脸上一片平静,回答道:“好,我知道了。”
他俯□,为慕勉轻柔地理了理头发,才转身离开。
台阶下的白菊在夜晚不知不觉地凋谢枯零,转眼间,初雪,梅绽。
慕勉感觉自己这一整个冬季,几乎都是在床上养伤度过的,等到身子康复痊愈,外面却是数九寒天,慕夫人又把她当成了弱不禁风的宝贝蛋儿,平时不准她做这儿做那儿,更不准她大走大动,把慕勉憋得好生无趣,成日守着火盆,没事剪剪纸花,整个人都犯蔫儿了。
“小姐小姐,唐公子来了,正在门外等着呢。”秋渡一脸兴奋地跑进来。
慕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突然唤了声:“秋渡。”
她眨眨眼:“怎么了?”
慕勉伸手往她脸上一捏:“你脸红个什么劲?”
“哎呦!”秋渡惊叫一声,脸颊红得愈发像个熟柿子,偏偏还死不承认,“我哪儿有,是小姐看错了。”
慕勉扑哧一笑:“你这睁眼说瞎话的功夫,是不是跟唐重玉那个家伙学的?我告诉你,花言巧语,?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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