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他可以说自己马上就到,因为他眼下只在本市某学校听汇报。如果市长要说的是一件坏事,例如问他为什么不知道某一个学生溺水,他可以称自己远在天边因此未及时知道况并赶到现场。通常况下市长不会追问他究竟躲在什么地方,因此他尽可含糊其辞。
但是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世上没有任何物体具有无限弹性。
我们为成峰捏了把汗。
跟着金炎跳下去的当然推家长。
我们得说一说金炎的父母。在出事的那天也就是国际劳动节的上午,这两个男女虽未参加各类节日家庭活动,却也都出没于张灯结彩的本城公园附近,有如采沙船于南园沙滩边出没。金炎的父亲穿一件不伦不类的旧西装,肩上扛一支扁担,扁担头挂一个用塑料绳胡乱捆成一团的编织袋,在公园边的各居民点游荡,不时拉长嗓门吆喝几句,吆喝的都是我们的家常垃圾,如书报废纸、牛皮纸盒、马粪纸包装箱,还有橡胶底破鞋等等。金炎的父亲老金是个收破烂的,他用低价进高价出的方式把我们各家各户的破烂倒腾到废品回收公司去,赚取其中差价。金炎的母亲金母则采用蹲守方式开展工作,她不收破烂,只制造垃圾:她在公园边菜市场的一个角落的空地上支起一只铁锅,下烧从各建筑工地拾来的破模板烂木块,热气腾腾烧出一锅沸水,静候从菜市场出来的那些家庭主妇。金母当然不是准备当众拿哪一位主妇涮火锅,她等的是有关主妇从菜市场禽类品摊位买到的那些活鸡和活鸭,主妇们把那些活物拎出来交给金母,金母即从地上抓起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子,手脚麻利地往那些禽类的脖子上一抹,顺手扔到一旁一只大铁桶里,让那些鸡鸭在里边垂死挣扎够,再直挺挺血淋淋提出来下锅褪毛、开膛破肚,十来分钟收拾清楚,用一只塑料袋装了,交顾主拎走。金母慈眉善目,却日宰生灵十,每宰一只收服务费若干,并获得一堆略事加工便可以斤论价出售给收购商的禽毛。这家人即以此为生计。
3秘书长第五章(3)
“老金在哪?”摩托车手问。
“在那边收破烂。”金母说,“刚刚还拿了块木头来。”
“快把火灭了,走。”
金母看着一地杂乱,颇有生意好做欲罢不能之状。摩托车手即叫:“还磨蹭啥!金炎掉水里去了!”
摩托车手是本校保卫科的一位保安,平日里着一件模拟警服,戴一顶大盖帽于校门口站岗,防止社会闲杂人员混入校园偷窃自行车或者制造事端。这一天出事了,他把大盖帽换成摩托头盔,用摩托车把骤然不知所措的金炎父母送到了南园。
学生家长赶到现场时,现场已经以尽可能快地速度自动聚集了一些这种场合总会出现的人员。陪同金炎一起前来从事本次溺水郊游的数位学生坐在江岸边,个个丧魂落魄,未经批准的这次美妙活动未能放松他们的神经,只成了他们记忆深处永远挥之不去的一场噩梦。附近派出所来了几位警察,其中一位警察手持一本向目击者询问事件,做现场取证,另一位警察在指挥江中的两条小船,让船上的人用竹杆东捅西探,寻找藏匿于水面之下的事主。如同各种灾难现场一样,有一些不请自来的看热闹者聚集到江边,其中有在附近放牛的农家小孩和他们的牛,有来自邻近村落的游手好闲分子,还有一些准专业人员像闻到腥味的猫似的迅速赶到,包括给死者换衣物的民间殡仪工,乡村丧事经纪人,红白喜事吹鼓队召集者和寿衣寿金的零售贩,各式人等的聚集使这一段偏僻的江畔倾刻间热闹得有如集市。
金炎的父母立刻就跳了下去。先是金母,这个禽类克星并不会游泳,她也没打算学,她一到江岸现儿子不在岸上,二话不说穿着她那件沾满鸡毛鸭绒和血迹腥气的工作服就扑进南园的江水,紧接着她的丈夫老金连带着他的旧西装扑通赶紧跳下去捉拿他的妻子,免得她也一去不回,这时站在岸上的警察大喝一声,岸上扑通扑通接连跳下几个人,把金炎父母从仅齐膝深的水里拖上岸来。
“别添乱!”警察喝道,“一个就够了!”
金母这才清醒过来,她一屁股坐在江岸上,捶胸顿足,号啕大哭。
我们全都摇头叹气。我们知道这一家人挺特别:金炎是农村生员,他的父母原先都生活在本市北部山区,以种稻为生,文化程度尚可,达到分得清公共厕所外的“男女”字样那种水平。这一家人十代八代没出过一个走得出小村的人物,偏就在这一代因某种遗传特殊变异出了个金炎,这孩子早年以乡小学第一的身份考入所在县城的初中,三年后以全县第一水平考入我校高中,明摆着还将以高分进入中国名牌重点大学。老金和金母对这个独子寄以厚望,金炎到本校就读后,两人即将几块收入微薄的水田弃之不顾,卷起铺盖进城陪读,在城东老城区垃圾处理站租一地下室落脚,开始在城里游击谋生,干城里人不愿干的活,赚一点苦力钱供孩子上学,就近照料其生活,还节省费用。据说两家长已经做好北伐准备,一旦金炎如愿以偿考上中国科技大学,他们就要到该校所在的安徽合肥去收破烂,如果金炎接下来要去美国读研,他们也打算陪同前往,他们认为只要美国人吃鸡吃鸭,就需要有人去开膛褪毛。
在金炎的父母赶到江边并跳下去那时,江中小船上的人用探杆在江底现了一样东西,他们喊叫起来,在岸边引起一阵马蚤动。很快地大家便大失所望:两个船工跳下水后又悻悻然爬上船去:水里滚动的是一口破铁锅,不是金炎。
这时有关“那个东西”的传说开始在聚集江岸边的人群中不胫而走。该传说称,南园一带江中除了江水、沙和破铁锅之外,还有一样东西潜伏其间并时常作乱,该物非常神奇有如著名的尼斯湖水怪。数年前,曾有一男性青年在附近游泳,一眨眼不见了,这位男性青年个子很高,人见人爱。去年夏天,有一个手气特别好,曾替家长摸到一个彩票大奖的男孩坐着一条采沙船从这里经过,好端端忽然从船头掉了下去,第二天才从下游浮一具尸体出来。本地乡下人认为上述两人是被潜在水中的那个东西拖下水的,他们管那东西叫“水丫”。看来该“水丫”应为雌性,喜爱男性人类,尤其喜爱素质优良长相英俊者。除了性别比较清晰外,听起来南园江流水下的类尼斯怪物跟传说中的水鬼相去不远。
4秘书长第五章(4)
我们对这一说法嗤之以鼻。我们认为任何物体不管它叫“水丫”还是“水妖”,不管它是没于水下还是现身于水面,它必定要有自己的质量和重量,可以用砝码、烧杯、制剂或者光谱分析仪加以测试,我们认为没有什么“水丫”能够逃过我们所知的理化手段。但是我们无法改变金炎父母等人的见解。我们看到金炎的母亲开始试图跟“水丫”沟通,她在岸边烧香许愿,涕泪四流,哀告“水丫”水下留,放了她的儿子。她儿子快考大学了,他要上的是中国科大。
后来我们才知道,金炎弱水事件生,市长追查教育局副局长成峰何在之际,成峰确如其在“外边”。他这“外”居然外得相当远,不说远在天边,也绝非近在眼前:他跑到黑龙江边去了,在哈尔滨。此刻我们这座南方城市已经显热,人们已经穿着一件背心四处招摇,并有小孩冒险下水溺于江中不知去向,哈尔滨还得穿薄毛衣,早晚凉意袭人。
根据旅游杂志介绍,在以下两个时间前往哈尔滨者有公费旅游之嫌:一个时间是严冬,那时候哈尔滨办冰雪节,有冰雕琳琅满目,还有个什么滑雪场男女雪客如织。另一个时间是炎夏,那时候哈尔滨非常适宜避暑,有一个松花江中的著名小岛叫太阳岛供游人仔细品味。成峰前往哈尔滨的这个时间不属旅游旺季,说冷不冷,说热未热,非常适宜于避嫌。做为一个教育行政部门领导,成峰当然不是自己一高兴买张机票就跑到哈尔滨的,他是手持一张开会通知,到此参加某个研究机构召开的素质教育研讨会议,与会者有来自全国各地的教育界人士,不少人带有论文拟于会上宣读。当然这是表面现象,时下凡表面非常完整非常光洁没有一丝破绽的事物都值得怀疑,其精心打造的光滑表面下往往隐藏着一些复杂内容,就像某种假货喷涂着一层电镀面一般。成峰在哈参加的会议研讨罢素质教育之后,将组织参与者集体旅游,滑雪场已经无雪而太阳岛尚不得其时,非常遗憾,但本会安排得更具吸引力:杀出国门,到俄罗斯观光,去符拉迪沃斯托克体验异国风。所谓“符拉迪沃什么克”是俄语音译,这座远东城市的中文名字叫海参崴,有关知识中学地理课本里有,我们都略知一二。
成峰没有试图一避。可能是他断定自己这一回很难脱逃。
他从遥远的黑龙江打电话询问况,教育局办公室主任报告说,市实验中学确有一学生溺水,目前下落不明。学校已经按规定向局里报告,没有试图隐瞒。局办公室接到学校报告后,已经做了及时处理。
“怎么没跟我说?”
成峰的音调里充满不快。办公室主任非常冷静,回答得十分得体,也极为微妙。他说:“这件事已经直接向局长报告了。”
成峰问,此刻远在美国的局长对该学生溺水事件的处置做出什么安排?办公室主任称局长有三条指示,已向实验中学做了传达。
“成副是不是也想听一下?”
“免了。”成峰说。
他对局长的三条指示兴趣不大,因为这三条里显然没有一个字与他有关。成峰没对表面彬彬有礼实则心存不敬的主任透露任何信息,不说自己为什么忽然要过问一个学生溺水事件,主任也不做询问,这里边当然都有缘故。成峰把电话挂了,却没就此住手。他绕开其他有关层次,从遥远北国直接打电话给我们校长,亲自指挥对溺水学生的搜寻工作。对我们校长他立刻就亮出底牌,说自己是受命行事,市长已经找到他头上了。
校长向成峰报告说,溺水者叫做金炎,是一位乡下生员,寄宿生。成峰颇觉意外,询问这孩子的父母都是些什么人?我们校长比较老实,脱口说不知道,没有成峰对市长那两个“马上”的水准。
“马上把况搞清楚。”成峰下令,“我等你电话。”
几分钟后校长回了电话,说已经搞清楚了,溺水生员父母双全。其父人称老金,是个收破烂的。其母人称金母,是个宰鸡鸭的。一家人租住老城区一地下室,现在老金和金母都在南园现场,参与对金炎的施救。
5秘书长第五章(5)
“况有没有搞错?”
校长坚持说:“不会错。我核实过了。”
成峰又问:“你们向市政府汇报过这件事吗?”
校长说没有,他们只是按规定向主管局做了报告。
成峰感到怀疑。这个人脑筋好用,总能从一想到二从二想到三,不像我们一是一二是二满脑子公式。要说起来他感到疑惑也对。夏日里中小学生因学校或家长失管,偷偷下水游玩并溺水的事件常有,这种事传来传去传到一位市长的耳朵里也不奇怪,但是一位市长亲自拿起电话就此向一位局长询问,就显得不那么寻常。要不是溺者与市长有什么牵扯,就可能是其间有些特殊背景。无论什么因素,惊动一位市长就很难轻易对待,这个道理不说成峰清楚,我们也略知一二。
成峰又给市长打了个电话,以回应自己曾说过的两个“马上”。成峰说,他已经做了初步了解,实验中学确有一位学生于南园溺水,目前尚无踪迹。当地警方与学校人员正在联手搜寻。成峰说,溺水学生叫金炎,为应届毕业生,在校成绩优良,一贯尊纪守法,从未触犯校规,这一次为什么突然跑到南园并下水溺失,原因正在加紧调查。成峰说,他已对学校要求三条,一是同当地警方以及南园村民密切配合,全力搜救,务必尽快有明确结果。二是迅速调查事件起因,追查责任,严肃处理。同时做好学校的安全教育,加强防范。三是做好溺水学生之父老金,其母金母的思想工作,让他们配合有关搜救和善后事宜。成峰特别强调说,除了这三条,他还布置全市所有学校开展紧急安全教育,举一反三,防止再次出现此类事件。
成峰连连称是,他说,市长考虑得周到。高考在即,学生思想波动对应考不利,这一点,他会再三强调,立刻给各校校长打电话,让各校不折不扣按市长指示做好。
直到这个时候,成峰才向市长交底,说出自己的下落。他说此刻他在黑龙江哈尔滨,参加一个全国性素质教育研讨会。这个研讨会规格很高,专家学者云集。会上交流了论文。根据局长安排,他在局里分管素质教育工作,局长在出国之前特地批示,安排他到哈市参加这次会议。目前会议议程刚刚过半,接下来还有一些重要议题,包括参观学习和交流。但是他决定中途退会,立刻返回。
“我会亲自处理实验中学这件事。有什么进展我会马上向您报告。”
市长啊了一声,说:“是这样。”
他认为成峰也不一定即刻赶回,有关事件处理要抓紧,可以委托在家的其他人办。成峰说:“谢谢市长关心,我已经定了机票,明天一早动身。”
我们意识到成峰考虑得确实比我们周到。他为什么早不从实招供,要到这个时候才说呢?如果当时市长电话一问,成峰不说“我在外边”,一口掉出个哈尔滨,没准市长先就反感,说你们怎么回事?局长去美国,你不在家呆着跑那么远干什么去?什么素质教育什么论文交流不就那么回事?你给我回来。你们实验中学出事了你知不知道?要那样真是自讨没趣。成峰对市长虚晃一枪,争取了时间又争取了主动,等到搞清况还弄出三条措施,市长认可后再告知行踪,这时不光没有妨碍,隐然还有听从市长召唤放弃个人利益毅然归返紧急处理学生溺水案的意味,听起来跟911事件当天美国纽约消防队员冲进世贸大厦救火还有些相像。人家买机票要付款,成峰买机票付款之外还能得几分,我们这老友毕竟有些水准。
不过我们也替他挽惜。哈尔滨毕竟太远,去一趟不容易。特别是俄罗斯,还有符拉迪沃什么克,不是想去就能去的。就金炎溺水一事,成峰搞清事由,提出三条意见并报市长,差不多也就可以交差了。市长都让他不一定即刻返回,允他委托他人处理,轮到我们准会顺水推舟欣然接受,这人却不,偏要做义无反顾状从天边直飞回来,一头扎进南园的江水里。他不知道那水挺深的吗?学生溺水事件的处置历来令人头痛,与素质教育搭界不多,成峰自己尚淹在他那洼水里,何必多此一举?
6秘书长第五章(6)
有懂行者笑我们迂。他们说,你们光知道什么“线圈切割磁力线产生电流”,你们不知道电话线里流的也是电流吗?别看就那么一小股电线,里边的电流才真叫莫测高深,就像你们南园江面下的水流。
现在轮到我们了,我们不能不接着一个一个跳下去。
我们对金炎的溺水失踪有一种职业性痛惜,也有一种职业性慌张。金炎及一群男女学生未经批准擅自前往南园郊游,虽祸由自取,校方及老师却不能拍拍手没一点事。金炎是在一个特殊时段出的事,此前他所在的毕业班学生已经用数月时间强化复习,完成了学校规定的各项日程,眼下则进入迎考的休整阶段,这个阶段学校不开课,按惯例给毕业班学生放假备考,学生们称之为“温书假”。在该假时间里学生根据自己的况自行安排复习,做各科目习题,力争将桌头堆积如山的各种练习本做烂。假期约二十天,完了后学生们将返校,在老师指导下做高考前的最后准备,然后一头扑向考场,以“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悲壮怀挥汗苦战,一搏命运。在温书假期间,有条件的城市学生多呆在自己家中,凭借空调和冷饮对付题海,金炎等农村生员则坚守于本校,他们本就寄宿于校学生楼,这种时候更不敢分心回家,只是从早到晚一味淹没于题海之中,不到接近精神崩溃决不罢休。如果金炎们在学校放假后即四散而去,哪怕他落水失踪十次,我们都只需抹抹眼睛深表痛惜就行,可偏偏他们一直坚持在学校里,处在校方及老师的日常管理之下,因此在金炎突然消失之后,金母先当然要向“水丫”求索人,接下来毫无疑问就轮到我们,她向我们讨人具有一定的合理性。
因此我们必须跳下去。我们纷纷从学校赶到南园,在众多旁观者热烈的目光中脱掉衬衫和长裤,把我们的园珠笔和眼镜丢在江边,光溜溜只剩一条裤衩,一个跟着一个跃入水中。我们用拉网方式沿江而下,搜索区域从金炎落水处向下延伸,并把重点放在下游三百米外的江流回弯地带。根据常识和我们熟悉的某些物理定律,金炎如果不被令人敬而远之的“水丫”水屋藏俊塞入它的绣房,就只能顺流下行并可能在水流舒缓一点的区域滞留下来。出事地点下游三百米的江流回弯区恰是一块适合金炎临时逗留的去处,我们的职业和专业敏感都告诉我们绝对不能放过那一片平静的水面,我们的优秀学生金炎此刻很可能就在那片水下,无助地晃着他的脑袋,像平日里坐在教室后排的学生椅上一般。我们包围了那一片水面,在流水和江岸竹林间展开彻底的围剿,或涉水或潜泳或依托充气轮胎在水上游弋,一边用自己的肢体朝水下打探,一边高声呼唤金炎。我们相信这孩子听到我们的呼唤了,他马上就要把一支胳膊举出水面,像平日里响应老师号召要求到黑板前解答某一道物理难题一样。
但是我们一无所获,直到黄昏来临。
我们不得不遗憾地断定金炎已经离开了我们的搜索范围。物体在水下运动中会受到许多方向的力的影响,除向下的重力,向上的浮力,还承受水平的推力和不同流速水流间的侧向压力的作用,一定是这些力中某一个未被我们注意到的变数加速了金炎的流动,将他远远地带离南园。我们从江里爬上岸,急急忙忙穿上我们的裤子,在夜幕下分头奔向远方。南园以下江流曲折平缓,有几个沿江村落傍水而建,五公里外有一大型拦河坝将江流拦腰截住,这一地理特点对我们寻找金炎有利,这孩子如果不在沿江村落出没,只能顺流访问拦河坝并最终被拦截在拦河坝的大水闸边,他的这一次郊游的终点必定在那里,除此之外他没有地方可跑。
这时我们终于又想起“水丫”,我们只觉手心出汗,脊背上有阵阵凉意。
我们在江边看到大队人马到来。我们的老友成峰果然一头扎了进来。
我们由衷地为他感到担忧。
事看来不像我们想像的那么简单。只要看看我们穿条短裤从水里爬上岸的模样,便可以预感到结果不容乐观。说实的我们不知道金炎藏到哪里去了。我们面临的是一个非常棘手的局面。
7秘书长第五章(7)
从金炎落水的南园江段到下游拦水坝一共有五公里的江段,失踪的金炎只会躲在这一段江底,不可能跑到其他地方。他不是土拨鼠,不可能在拦水坝下打一个洞,从坝里钻到坝外。他也不是一条大马哈鱼,可以溯流而上到哪条河汊藏匿产卵。无动力物体在水中漂流的方向应与水流方向一致,金炎当不致连他熟识的这类规则也加予破坏,他只可能躲在我们为他划出的这段江面下。但是如此断定没有多少意义。我们怎么找到他?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我们讨论了决策学。它为我们提供了许多可供选择的方案,以寻找金炎为例,最简单的方案是无作为,等待金炎憋不住了自己跑出来。不管是死是活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但是我们不可能不作为,无论是社会还是领导都不会允许。那么另一端,最极端的方案是无限作为,例如把这一段江面彻底封锁起来,在金炎落水处另筑一道拦水坝,同时挖一条水渠,把上游来水导到下游现存大坝以下,如同修筑三峡工程的导流明渠一般。完成了这项浩大工程后,我们就可以把这五公里的江水抽干,那时江底下什么东西都得出来晒太阳,不管是破铁锅、“水丫”、还是我们的学生金炎。
这一招无异于痴人说梦。
所以我们为成峰感到担忧。他不老老实实呆在他的哈尔滨,去俄罗斯海参崴,一路飞回来赶到南园,陪我们的学生金炎玩水。这个人在他自己那洼水里已经水深没颈,难道还准备在这里跟金炎一起整个儿溺没?那孩子要真是不出来就不出来,成峰将如何向市长交代?
我们看到他不慌不忙倒是挺有把握的模样。他要不是对南园这洼水估计过浅,就是对自己过于自信。我们知道他一向十分自信。如我们以往形容的,他总是“胸有成排”,这个成语的准确用法应当是胸有成竹,只是哪个人胸脯里边长有竹子?那里边倒是有一些排骨,通常人们管那叫肋骨,猪或者牛身上的东西才叫排骨,虽然那其实是一回事。肋骨者人人有之,但是谁敢说自己总是胸有成排?除了成峰。
那天成峰率大队人马前来南园。他充分利用局长出国在外的有利条件行使职权,除市局里叫得出来者,本市教育界各路诸侯也就是市属各大中小学校长全部被他召集到南园,黑压压开来了十几部车辆,其中有局里的轿车,有学校的面包车,还有一辆本市电视台的采访车。南园江畔浩浩荡荡停下一溜车辆,可能是本地段有史以来最风光最排场的时刻,有两位记者扛着一台摄像机跑前跑后,为这番风光增添了许多花絮和激动。
成峰在现场会上没有多说话,这当是一个聪明之举。但是成峰有不少动作,一个时间不长的现场会在他安排之下开得有声有色。在各校校长轮番表态之际,南园江面上异常壮观,有十数艘大小木船游弋于江面,像《水浒》里梁山泊好汉操练水兵一般,其中一些木船上的水手们向江面四处撒网,这些人的任务当然不是捕鱼,他们是试图用鱼网捕人。我们觉得他们已经把我们的优秀学生金炎视为一条潜伏在水中的鱼,他们那副架势更接近于捕捞而非救助。
成峰在我们校长的陪同下,在南园江畔一株树下会见了老金和金母。金炎的两位家长蓬头垢脸,已在江畔坚守了四天四夜,他们看上去对成峰所率的大队人马感到麻木,没有特别激动的表现。平心而论,此刻无论千军万马如何热闹,对两位家长而实不如金炎一副略有菜色的脸面来得有意义。
成峰给了老金一个红包,成峰将它称之为“慰问金”。他说,知道老金和金母没有固定职业,收入不高,生活比较拮拘,局里研究拨出五百元,聊补困难。金炎的父亲老金两手木,有些茫然失措,不知怎么接过并收受这笔巨款,成峰顺手把红包往老金那件用为收破烂工作服的旧西装上衣口袋里一塞,圆满完成了本次慰问程序。
与老金相比,金母比较难缠,她在成峰面前痛哭流涕,哭诉说,她不要钱,只要儿子。儿子出事的前一天晚上,她曾到学校给他送过米,那时孩子还好好的,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还跑到了南园?辞中,隐含追究学校责任之意。
8秘书长第五章(8)
成峰当场表态,说:“不要急,我们一定把你儿子找到。”
他说,他是本市教育局的领导,他已经责成市实验中学加大搜寻力度,务必尽快搞清金炎的下落。金炎是应届毕业生,对他的溺水,学校不会不管,教育局做为行政主管部门,也不会袖手旁观。今天他带这么多人来到现场,就是一个表示,他还愿意在这里向家长承诺,对金炎的救援负责到底,直到有一个明确的结果。
我们断定成峰死定了。我们已经深感金炎溺水案超出我们的常识范围,有莫大蹊跷之处,所谓“水丫”之说可能是无稽之谈,金炎落水四天不见踪迹却是不争的事实。我们不知道成峰根据哪条力学定理,断定金炎在第四天之后将摆脱“水丫”或我们未知的某个因素之拘控,响应成峰的号召,欣然浮出水面。成峰的承诺似乎作得太快,也太绝了。
我们理解成峰的想法,他可能想用这种方式表明自己态度的坚决。他还不清楚市长过问金炎溺水案的缘故,不知道市长其实跟金炎无关。金炎之父老金在他漫长的拾破烂路程中可能从市长家的保姆手中收购过旧报纸,金母在农贸市场边屠宰的数以千计的禽类中,不排除有个把鸡翅鸭爪流入了市长或者其亲属家的厨房,除此这外,千真万确他们两不搭界。我们知道在搞不清楚底细的况下,成峰只能宁信其有,不计其无,把金炎内定为特殊人物,视同市长的亲生儿子,如他们任免干部时在有关名目后边加个括号,称相当于副科级云云,以此防备万一。不过这一来他就把自己摆在一个险峻的境地,须知南园水面尽管平静,却可能有“水丫”神妙莫测在水下浮动,那玩艺儿无论算什么级别,肯定不是教育行政部门属下的科长,别说水深及颈的成峰指挥不了,正局长来了也未必管用。
我们不能不为之叹服。成峰敢向金母拍胸脯承诺不是没有根据的。以他这种架势,不说我们不能不服,南园水下的“水丫”怕也心里毛,如果非常可疑的该水怪果真因某种我们未知的定律确实存在,我们敦促它审时度势,早早投降。
成峰在南园现场会结束之后,即赶到市政府向市长当面汇报。这当然是需要的。成峰没有预约,因为这种事如果预约就无法当面汇报,市长很可能让他在电话里一二三四,不安排其他时间,这就很不理想。成峰了解到当天市长在政府会议室开市长办公会,认为机会大好。成峰不是市长,没有资格进入会场,不可能见到市长。但是市长其实是人,不是庙里的菩萨,凡人就不可能永远纹丝不动端坐一处,哪怕在主席台正中位置。市长在会议期间不可能不离开会场,他总有些议题之外的事要处理,例如上一下洗手间。成峰知道自己的事也就是适合在类似场合插进来当面告知。
他在会议室外守候了半天,果真在市长离会方便时于洗手间外把市长逮住。他用非常简洁的不会让人厌烦的语向市长报告了他在南园组织救援的况,市长直到最后才想起这是件什么事来。
“小孩还没找到吗?”他问。
“我们已经采取措施了。”成峰肯定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如何。”
“其他小孩也要注意。”市长说,“不要这边淹了一个,那里倒了一个。”
当晚,成峰给我校校长打了电话,吩咐追查与金炎同时前往南园的那些考生。他说,调查绝对不事声张,主要了解有关考生在事件生之后受到的刺激况,是不是有哪一位有所异常。另外,要了解这些孩子都有什么背景,特别是跟市里领导都有些什么人所未知的关联。
“市长在头一天就说要注意学生的思想状况,稳定他们的绪。”成峰说,“看来他不是随便说的。”
我们尊敬的校长们扑通扑通往水里跳了下去。
他们有些着急了。在如火如荼的高考即将来临之际,本校一位住校优秀学生末经许可私自参加了一次郊游并落水失踪,这件事的责任追究尚可斟酌,是咎由自取还是监管失职都好说,金炎没有找到却绝对是个麻烦。金炎的父亲沿街收取破烂,母亲每日操刀屠宰家禽,他们用这种方式供养出一个品学兼优的儿子并把他交给学校看管,有朝一日他们伸出四支胳膊向本校讨这孩子,不管活蹦乱跳一个活人还是软不拉塌一具尸,校长们总得交出一个,否则确实说不过去。
9秘书长第五章(9)
校长们毕竟是领导,不管是正的还是副的,他们都有些身份,不能像我们一样裤子一扒就跳入江中,他们的职责是指挥救援行动,动用他们的智力以及他们握有的权力来实施救援。在金炎落水之后,校长们都及时赶到现场,他们百般劝慰在江岸上哭嚎的金母,向家长保证不惜一切代价把金炎找到。在我们的施救行动莫名其妙地受困于“水丫”,金炎迟迟不从水下伸出手臂的况下,校长们在上级主管领导成峰副局长的指导下,紧急提升救援层次,动用专业人员。本校分管安全事宜的一位副校长赶往本地水上施救中心,经多方努力,终于把一部卡车、两艘充气橡皮艇和四位潜水员弄到现场。我们注意到前来施救的四个专业人员全副武装,头盔气瓶脚蹼,加上一身黑色潜水服,打扮成四个水鬼,比传说中潜伏在南园江面下的“水丫”毫不逊色。这四个人看着南园一带缓缓的江水都略显不屑,据了解他们通常在海上作业,见过大风大浪和呲牙咧嘴的大鲨鱼,让他们进入深不及两米的江水去会见一头莫名其妙的雌性“水丫”及被该物劫持的一个男孩实有些大材小用。但是没有其他办法,眼下只能请他们下水。
我们的校长终于在这时跳了下去。校长戴着他的金边眼镜,穿着他的白衬衫和黑皮鞋从江岸上直接坠入江中。他当然不是想用这种打扮去勾引“水丫”,他是急切中不自禁意外落水。在专业打捞人员于南园打捞金炎的那些日子里,我校的正副校长们根据成峰副局长的要求,像春节轮值一样按照校长办公室排定的一个值班表到南园办公,校总务处派员在南园江岸精心布置了帐篷救援总部,内设折迭桌一张,折迭床两张,做为救援行动临时指挥部,也是轮值的校长在现场的临时办公地点。校长们表现出来的决心很大,对形势的估计却显然过于乐观,他们以为请来水鬼,“水丫”立刻就会举手投降,哪想那该死的东西全然不吃这一套,它裹胁我们的金炎始终深藏不露,任你水鬼打扮得再标致迷人也毫不动心。这种局面一拖四天,这一天我们校长赶到现场,一听说没有任何进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是两眼黑腿软,身子一瘫从江岸上滚入江中。然后身边的副校长们主任们一窝蜂似的一起跳下水,七手八脚把湿漉漉一个校长从江里打捞上来。校长醒过来后叹气道:“怎么捞得出我,就捞不出那个孩子?”
我们感觉得到校长们的极度痛苦。高考在即,学校里事正多,这当儿淹死一个毕业生就让人受不了了,淹死了还不见尸体更让人简直没法活。校长们要为金炎的失踪承担责任,这个责任比较虚,尚可斟酌。而他们要为救援金炎承担的责任却无比坐实,躲都躲不掉,哪怕藏到“水丫”窝里也不管用。特别是四个专业水鬼的业务开支数额惊人,随着时日的拖延逐日累加,如果金炎还不出来,校长们就得考虑把自己的工资全数投进南园的水里去了。
这时金炎的父母意志愈坚。他们完全放弃自己赖于为生的破烂和屠宰业务,全力投入救援爱子的行动。在渡过最初的丧魂落魄黑暗期后,两家长化悲痛为力量,摆出跟“水丫”奉陪到底的架式,在南园江边安营扎寨,长驻我校在江边搭盖的救援指挥部近侧。这两个人很本份,他们充分理解校方的难处,不敢有过份的要求,就是恳求学校看在金炎如此品学兼优的份上,帮他们找出他的下落。为了减轻学校负担,两家长在帐篷外埋锅造饭,每顿喝粥,佐以咸瓜,单调乏味,甚为清苦。然后嘴一擦他们就下水忙活,金父撑一竹排,金母于竹排后用竹竿沿江乱捅,并高呼金炎。南园平静的江面上飘浮着失子之母高一声低一声凄楚的召唤,令人闻之落泪。
现在我们的校长们除了自己跳水去还有什么办法?
我们看到南园江边的人们忽然鬼鬼祟祟起来,他们嘀嘀咕咕,眼光扫来扫去。那一天南园附近下了场小雨,水鬼们偃旗息鼓,暂停作业。有一辆白色面包车忽然冒雨前来,从小路一直开上江岸,该车在岸上逗留十数分钟,静悄悄一声不响,没有人从车上下来,只有小雨下个不止。然后车又开走,像传说中的飞碟一样跑得无影无踪。
10秘书长第五章(10)
我们都说这不是什么遥感这其实就是跳神。我们听说车里装神弄鬼的那个半仙在本?br/>shubao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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