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来如此,那你往后也别喊大人,就叫我庆元吧。”余庆元知道祭司在吐蕃人眼中的地位非比寻常,比一般的王公贵族更受爱戴。此番连这样的人物都交得出来,可见战事对吐蕃的伤害比他们所知的更大,这样想来,她便对蔺程的处境多了几分放心。不过她并不打算因此就有所怠慢,跟松布搞好关系,绝对是有利无害的事情。
“庆元,我早听说你为人知进退,学问好,今日见到了果然名不虚传。”松布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笑得更无辜,且懂得千穿不穿、马屁不穿的道理。
“过奖了。”余庆元自己偶尔也会滑头,深知这种人难缠,所以回答得冷淡简短。
“庆元,你看我手还绑着,帮我解开说话吧。”松布举起两只贴在一起的手腕。
余庆元一看,确实有一根细细的绳索将他两手绑在一起。她微微皱了皱眉头,从靴中抽出把随身的匕首,替松布斩断绳子。可她还没来得及缩回手,就被松布点了手肘上的岤道,匕首当啷一声落了地,随即她的腕子也被攥住了。
松布捏着她的手腕,也没别的动作,皱着眉头沉吟了片刻,也不撒手,开口说道:“不是说汉人只有男子才可做官吗?这么有名的余大人,怎么是个女的?”
余庆元一点不急,像是早就料到他会有这招:“松布大祭司好毒的眼睛,还会汉医的诊脉,在下佩服。”
余庆元虽然先前不知道他便是祭司,但也知道吐蕃祭司除了沟通人界与神佛,往往也都懂些医术,且有转世一说,不排除真有些神通的。她只听他口吻,看他眼神,也知道他一来就对自己的性别有所怀疑。坦然认了,大概反而比咬死抵赖好些。
“余大人谬赏。”松布见她如此镇定,心中有些佩服,但仍逼问道。“可是余大人就不怕我把你的秘密带出这扇门吗?”
余庆元冷哼了一声,突然使出之前学的一招防身技巧,摆脱了松布的辖制,顺势绕到他身后,拿胳膊松松卡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却早从袖袋中掏出了江锦衡之前送她的那把精巧的手铳,顶住了松布的太阳岤。这手铳也不是专为今日备的,而是从她再到西南省之后,就从未离过身。
“大祭司想必也听说过大燕军队装备的连发火铳吧?”余庆元姿态凶恶,语气却温柔。“我手中这把虽然小点,且只能装一颗弹丸,但送进您的脑袋里,只怕也神佛难救了。”
“余大人,你不怕打死了我,不仅战场上的两方都生灵涂炭,蔺大人也回不来了吗?”松布夸张的闻了闻余庆元卡在他脖子上的衣袖。吐蕃祭司都有灵犀转世,性别生死瞒不过他们的眼睛,人情世故倒也得用脑来猜。无需把脉,他一见余庆元便知她是个女的,而出卖了她和蔺程关系匪浅的,却是她身上那一模一样的檀香味。
余庆元笑了,收起手铳,也松开胳膊,主动放了松布:“松布,你此番深入敌营,大费周章,当不是为了揭穿我,再闹得更两败俱伤的吧?你试也试了,我也同你交了底,到了现在,还有什么话是不好直说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余似乎每次情场失意后,在官场上都能爆发一下。她行事腹黑莫测越来越像一个人了……或者她本来就是这样,所以他们才能互相吸引吧。
大祭司是本文开挂开得最大的人物,他是有真神通!另一个神道类的人物广心其实没有这些超自然的本事,但他会再出场,关于他后文也有交待。
☆、投降
松布愣了片刻,紧接着也发出一阵爽朗大笑,朝余庆元行了个吐蕃的单膝大礼:“余大人,方才得罪了。难为你用心如此良苦,为了给我解疑,不惜亲手将把柄送上。松布早闻汉人狡黠多计,今日见你行事,果然名不虚传,可又难得不令人生厌。你说的对,我此番确是为了休战而来,余大人是男是女,本与我无甚关系。”
余庆元心中苦笑。若非不得已,她怎会故意送出破绽?只是松布既已生疑,不打消他的戒心,他们并没有多余时间耗在周旋这件事上。事到如今,虽然人质都交换了,双方也皆有休战之心,但毕竟名义上要争得吐蕃投降,身处劣势的一方,多有防备之心也是理所应当的。松布会来当人质,除了身份贵重以外,想必也是怀了寻找我方漏洞的用心。不知蔺程是不知道松布有这种本事,还是对她如此信任,或是干脆故意卖了这个把柄给松布。总之他算得不错,如今她拿着他的人身自由,他拿着她的秘密,一切反而好谈了。
“如方才说的,你仍只称我庆元就好。”她扶起松布,请他坐下,又敬上茶水。
“不瞒你说,我和蔺子升的交情,早到他上次来赈济旱灾时便有。”松布摆出了推心置腹的架势,一边慢慢喝茶,一边说道。“我虽比凡人多了一双慧眼,但对这稼穑之事、民生之道,所知并不比常人更多。平日里除了事神佛,也要兼理治下的土地臣民,所以常需与人请教。我见他才学人品都是一流的,就有交好之心,私下里见过两次,也有书信往来,经常向他求解些治理和政务中的问题。我愿尊他为师,也愿敬他为友。”
余庆元点点头,如此确实像是蔺程的为人。他工于心计令她又爱又恨,但在真正关乎人间疾苦的问题上,他是不吝于听取些意见,给予些指导的。
“所以地动后大燕对与吐蕃通商的管制,到底还是埋下隐患了?”她问道。
“这本不能怪大燕,也是吐蕃自己的牧民先有怨言。当时情境,若无暴利,大燕商家如何肯拿粮食出来贸易?不管是吐蕃,还是大燕,都更不能逼人原价兑换。”松布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忙先将此事澄清。“灾荒本是我方应靠自己治理解决的问题,就像大燕做的这样。这西南遭灾后重建得好,反而成了被掳掠的灾祸起源,无论如何也说不通。怎奈吐蕃的权贵之间,亦有勾心斗角。这场战事,打着用战利品改善全邦民生的旗号,是新赞普得以继位的筹码之一,庆元你想必也猜到了。”
余庆元经他一说,就算没猜到也想明白了。在内政低迷时用对外战争来归拢人心、拉动经济的做法,一直到现代,也还有超级大国在使用。更何况对于这个年代的人来说,还要加上个人对王位和权势的追求,如此这般一点都不怪。
“松布,被夹在中间,还要为此事斡旋,实在难为你了。”余庆元心知松布是反战一派的,但如果涉及到政权,战与不战就变得没有简单的立场选择那么简单了。想要吐蕃投降,那边不改朝换代,恐怕是没有可能。
松布知道她懂得自己意思,长叹一声,继续说道:“家丑本不足为外人道,我虽然在我邦还算有几分权威,但真要联合并说服那些不愿开战的,将准备做到万无一失,也要耗去不少时间。如今两方白白交战三个月,耗去了不少财力不说,枉死的人命,怕是要我用一辈子去超度了。”
余庆元闻言也心头悸恸,沉默了半晌,才又开口问道:“如今可是准备好了?若有什么庆元可帮得上忙的,一定尽全力。”
松布苦笑:“哪里有万无一失的事呢,只是已尽全力,且不能再拖罢了。不过我见了你,反而放心了好些。蔺子升果然太好的算计,将他最亲近之人的身家秘密就这样交给了我,我如今有再多的疑虑,也只好全打消了。”
余庆元听他将自己叫做蔺程的最亲近之人,不由有些红了脸,又不好意思问他为何这么说,一时气氛有些尴尬。
“你莫害臊,更不必害怕,我虽然分辨男女不难,但也并无那能勘破情思的神通。只是见你不仅行事同他像,连气味也像。且接待我这种事情,他本应是除了自己谁也信不过的,却放心托付给你,可见他对你器重。有你这样一位女子在他身边,为他分忧,即使为人如蔺子升,想不动心怕也难。”
吐蕃民风比中土要豪爽开放,松布说起这男女私情,好些在说些等闲家常似的,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尴尬不妥。幸好余庆元本是现代人,换成标准的古代土著,不管是书生,还是小姐,怕是都早就不知要羞得如何是好了。
她此刻心情不是害臊,而是不知该谢谢蔺程对她委此重任,还是该怪他毫不怜香惜玉,将自己拉入这险局。这想法只停留了片刻,她就发现了其中的矫情之处——当初她之所以同他定情,敬他爱他,不就图的是这份难得的平等和信任吗?能让战争早些结束,别说被算计一下了,就算付出比这再多,她也肯的,怕只怕无用武之地。真要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就是这公事私事愈发扯不清楚,这回尚好,若有一日真的越过双方底线,就难免有难以用自我开解弥补的裂痕了。
她叹了口气,暂将这样的心思放在一边,专心与松布应答:“但愿我能不负这样的器重吧。下一步该如何行事,还要请你明示了。”
“下一步就要看它的了。”松布口中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唿哨,一只鹰隼一般的鸟儿便飞来啄他们房间的窗子。余庆元忙打开窗,鸟儿飞进来,落在松布的肩头。他将一个小小的蜡卷栓在鸟儿脚上,又将它放飞了出去。
“我已在我邦境内安排好了应和,不出十日,就会有大燕的部队携火炮兵临首都城下,老赞普的小儿子再逼他大哥退位,向大燕投降求和。按约定,大燕不会继续攻城,而是将本着友邦仁善的精神,为吐蕃提供支援,开埠通商。这支援有应急的,也有为将来计议的——不瞒你说,一直靠天吃饭,我们如今的国力,哪怕撑得过这一时,也难以长远维系了。”
松布的话说得如此直接,令已经有心理准备的余庆元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吐蕃拿出的筹码太大,若是不能信任大燕在收到投降请求后就会收兵不攻,恐怕此计绝不能成。所以蔺程自己去做人质还不够,连她也要拉上。若是吐蕃不守信,大燕的部队在进入都城的路上被伏击,蔺程这个里通番邦的卖国罪怕也是要坐定了,因而才会有松布为人质这样的事发生。只是这之后的通商友援,没有皇帝点头,也难以达成,想来从她出京始或更早以前,此事就开始布局了。可惜这和平发展的双赢结局,一旦被政治野心混了进去,竟一定要两方交战、平白搭上许多性命之后才能达成了。
“松布,方才若有得罪之处,万望见谅。你有这样的胆识胸怀,庆元钦佩不尽。”余庆元站起身,恭恭敬敬的给松布作了一揖。
“不敢当,不敢当!”松布忙不迭的扶她。“我早就听蔺子升说西南的治理,有好多提纲挈领的主意,本是你帮着想的。本来想休战后借你一用的,如今见了你,又觉得他必定是不肯的,所以我还在大燕营中的日子里,你就多同我讲讲吧。”
余庆元倒是不介意去吐蕃领略一下那里的风土人情,但就算蔺程肯放人,她作为朝中官员,去向又岂是能自己做主的?所以自是不敢随便答应,只拿了纸笔来,与松布细细的讲起了她的扶贫治国经。
作者有话要说: 一手打仗,一手外交斡旋,如今的国际霸权们也是这么干的。皇帝到底还是厉害的。
松布祭司这件事,不光解决了战争的僵局,也帮小余看清楚了许多问题啊。
快平坑了,一边为结局铺垫,一边捡起前面的铺垫。
☆、凯旋
接下来的几天,余庆元按捺住心头浮躁,白日仍照常当差,晚上就和被软禁在蔺程府上的松布讲她心目中的强国富民之道。虽然有些话她同晋王和蔺程他们也讲过,但毕竟顾虑到古今观念用词的差异,又都是些支离破碎的话题,所以总有不尽兴、不周到之感。如今面前的松布不是汉人,四书五经虽也读过,但并未奉为圭臬,脑子里少了许多禁锢,加上可以从头讲起,所以谈得格外尽兴。
松布本就有所怀疑,再听她说话,就确定她不仅男扮女装,连灵魂都原不属于这个世界。但他自己就是无限轮回转世之身,所以对这种事情见怪不怪,所以没有立即点破。再见她对自己天性每每不自觉的隐忍克制,反而对她更多生出几分亲近。一日两人夜谈后,他没有马上告辞,而是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说道:“人常道百年之后,一塜黄土,这话不过是个宽慰罢了。我枉活几世,非但仍看不懂人心,这往前的几百年是记不真了,往后的几百年是什么样子,可也不知道。”
余庆元听到这话,浑身一震,知道松布已经看透了自己来路,只是他这一回不是抓她把柄,而是心有戚戚的开解罢了。
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松布,你有神通,想必体会的比我更深。不管身在何方,魂归何处,总有人会记住你,你也会记住谁吧?”
松布叹道:“比不敢相忆更难的,就只有不敢忘了。”
余庆元微笑着望着他,眼中有泪,却如释重负。原来神佛是这样来解答她二十年来的不解和委屈的,虽然有些晚,但她仍放下了。
燕国大军攻陷吐蕃都城,继位没几个月的赞普被拘禁,新王率部投降,双方撤军的捷报正是十日后到的。又过了五日,蔺程深夜归来,同一辆车载走了松布。当天夜里,净房里洗澡的人变成了蔺程,在旁伺候的人则是余庆元。
只是余庆元手里拿的不是布巾,而是一把寒光四射的剃刀。蔺程将头仰放在浴桶边缘,将整个喉咙亮出来给她。
“你若恼我,今日复仇的机会便到了。”
余庆元将他头顶放在自己膝上固定住,先是用手蘸了浴桶中的泡沫,从他锁骨上方缓缓经过喉结,一直抚到他近一个月没清理过的胡须。再拿剃刀重复同样的路线,毛发在细碎的沙沙声中落下,露出他青白的面皮。
这触觉太微妙,也太危险,蔺程所有的感官在瞬间都汇聚到喉间一点。他觉得周遭一切都变成了模糊和静默,只有她的手和刀锋,还在提醒着自己不是在某个怪诞而艳情的梦境里。
余庆元终于落下最后一刀,他的脸上已干干净净,但她故意手一歪,刀尖在他颧骨下方划出一个小口,一点鲜血渗出来。她也不用手去按,直接探出舌尖,将那点血自己尝了,又送进蔺程口中。
蔺程被她的舌头和上面的血腥味逼的几近疯狂,探身握住她手腕,等到剃刀当啷落地,再将被解除了武装的她拖进了浴桶。
浴桶不大,余庆元一进去,水就溢出来撒了满地。她本来只穿着白色中衣,湿透后不仅曲线毕露,连胸前两点樱红都若隐若现。空间逼仄,两人只能面对面紧紧相依,余庆元拿手臂拄着桶边,伸腿盘住他的腰,两人最隐秘之处只隔着两层湿透的衣料。
“别动。”蔺程的声音嘶哑,托着她臀瓣的手经由她的大腿和小腿缓缓抚过,一直到抓住她的脚。他早知余庆元生了一双长腿,此时仍感觉自己手指的旅程无穷无尽。
余庆元耐不住自己的脚被他的长指把玩,搂住他的脖子,又去吮吻他脸上那处伤口,更多的重量落在两人腰下相接处,她能感觉到他肿胀的热量传入自己的缝隙。
她伸手要探下去握他,十指却被牢牢抓住:“庆元,别动。”
“好不容易回来了,一时半会儿的不走,你这次又有什么理由?”她很清楚自己不是为求之不得而负气,她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渴望他。
“庆元,近来时局又要有变化。”蔺程令自己尽量平静下来,出了浴桶,先将自己擦干,再披了件衣服蔽体。
“你和我,跟时局有什么关系?”水还热着,但他的话如一桶冰块,令她从头到脚都是凉的。她是明知故问,他和她,从来都和时局大有关系。
蔺程苦笑着将她捞出来,擦干穿好:“和吐蕃这次,没有皇上的授意,我拿不了这么大主意。”
“皇上同你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余庆元故意不想动脑,只机械的继续追问。
蔺程用自己的怀抱暖她:“和这一次没关系,和往后有关系。”
“我不要往后。”这话虽然出于挫败感,但她确实存了今宵有酒今朝醉的心思,没想过往后怎么办。
难得见她任性,虽然话听得扎心窝子,但蔺程不恼,手在背后替她顺着头发:“你不要我的往后不要紧,我要你的就好。”
“蔺程,你到底在算计什么?”余庆元没指望能得到答案。
“说出来就不灵了。”蔺程这句倒是实话。他又要打横抱她,被她挣开,自己走回卧室。
“我知道,你现在不要我,因为你就是断袖。”余庆元胡说八道,故意激他。
“我只和你断袖。”因她小性的样子少见,就算说的是浑话,蔺程也觉得分外可爱。
“和我断袖,就不要算计我,跟我一起算计。不就是算计吗?我也会的。”余庆元坐在床上,先拿被子蒙脸,再探出头来,朝他扔了个大白眼。
“我知道,你只管算计你的,我算计我的,也算计你的。”蔺程怕再引火上身,也不敢过去碰她,远远的坐着。
“蔺程,你别以为就你自己沉得住气,我等得起。”余庆元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不怕在他面前原形毕露。
“都说了是我等你了。”蔺程走过去亲吻她的额头,替她掖好被子。余庆元恨得捶了几下床,但夜已太深,没什么等不到明天的,她要睡觉,睡醒了仍是算计。
飞鸽传书和快马送信双管齐下,捷报进京加上圣旨传回的时间不过月余。其间蔺程有条不紊的下放了工作,他计划的不错,因为圣旨里主要传达了这样几条精神:
一,接受吐蕃停战请求,赠吐蕃赞普属国金印,封大祭司松布为法王国师,增遣大臣卫队入吐蕃,提供物资和人力支援,免三年供奉。
二,两邦交好,开放茶马互市,鼓励民间贸易。
三,嘉奖三军,蔺程官复一品太傅,与火器营一道,凯旋班师。
作者有话要说: 至此小余完全找回了二十一世纪御姐的自我,剃刀py好带感啊太傅这样都不从该不会是有隐疾吧!【作者的小人之心永远理解不了君子……
其实这几章的意思是太傅将自己性命各种交在小余手上了。
太傅又是太傅了,要回京了,接下来十几章就是太傅跟晋王的终极pk,有虐,有肉,有he。
☆、大宝
余庆元觉得这样用人不好,一个地方呆不长,走马观花,来了又走,刚有点儿起色,还没捂热乎,就把人支走了。但皇帝必然有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如果没猜错,这次回京后,立储就该正式成为最要紧的事儿了。于公于私,她都希望晋王得势。在公事上付出了这么多心血自不待言,晋王如果位置高了,盯着他的眼睛就越多,反而越不能做出叫人指摘私德有亏或是欺君的事来。在帝王中他算是个情种不假,为了谁能不要江山乃至不要命,余庆元自问没那个魅力,晋王也不会突然弱到这个地步。
而且政治这个东西,明明是人造的,却强过任何个人的力量。在这样一个巨大的封建王朝系统里,没有什么事是离了个特定的人就玩儿不转了的。西南布政使的差使和职位被交给了蔺程的一个副手,之前的那套讨好有效,做起来也不难,新人乐得锦上添花,没动力硬要别出心裁的得罪人。余庆元自己乐意有头有尾的做完一件事,但她也不得不承认,从筹划开始就为事情完成扫清障碍,比从头到尾盯着更难,也更有效。
走之前她又抽出几天去理县转了转,济众院里的学堂还在办,好多学生都还认得她,拉着她说话。她最乐见有人学了见识、长了本事,或是谋到了生计,同他们说着说着,一边高兴,一边想起了她的第一个学生大能。为了她和王家,余庆元知道自己总有要主动面对晋王那一天——这就是帝王式的好意,没有什么纯粹的东西,关照背后总在操控算计。
送别的时候她遵守承诺,送了常翼之一把精工细造、镌了他名字的火铳。常翼之不擅表达,只长久的熊抱了她和蔺程,用咚咚的捶背声来传递他的离愁。余庆元也紧紧回抱他,她从来都最爱这些爱憎分明、活得简单的人,可惜她无一技之长,也无天生神力,只能怀着对他的祝福和羡慕,继续上路,去找自己的归宿了。
他们回到京城的时候盛夏已经过了大半,余庆元想起十八岁时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知道它三百年后的样子,却看不到三年后的自己。回京后少不得一番应酬嘉奖,余庆元得了不少东西,但时局的底子里,仍透着之前那种诡异的平静。除了蔺程的官复原职,和一些常规的调动升迁,居然没有任何人事上的变动,仿佛刚刚过去的那场战争在官场中的留痕,都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抹去了似的。她不打听,也不向蔺程问,三年来她学会了不少东西,最重要的之一便是等待。
皇帝主持的庆功大会在他们抵京后十天举行,她第三次上了金銮殿,这次站的稍微靠前了。皇帝还是上次差不多病恹恹的样子,先是按部就班的说了好多褒奖的客气话,但都是虚的,没给加官进爵。说到这次战事的时候,突然话锋一转。
“吐蕃邀战,祸起于兄弟夺权,政见党争,苦的却是两国百姓,牺牲的是前线兵卒。说的虽是吐蕃,但反观大燕,朕亦感慨良多。朕对这来日江山归属,虽向来有几分计较,但囿于父子亲情,权术制衡,一直犯了游移不定的大忌。”
皇帝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底下的人都知道这才是今日的正题,所以都静静等着下文,大气也不敢出。
“如今朕受此番警醒,观天下大势,方才顿悟。这天下交予谁人手,朕的心意,你们的倾向,乃至先贤祖制怎么说,都不重要。最重莫过社稷,最贵莫过百姓,这江山,朕只能交在真为天下苍生而谋的人手里。朕有受天下拥拜的殊荣,就有能担下受众人诟病的责任。为了保全自己的一代明君之名,将骂名留给旁人后世,非朕之当为,也非朕之愿为。如今西疆初定,内政外交,仍危机四伏。然而东宫未立,人心不定,就算是立了,你们也心知肚明,也未必从此就定了。今日刚好百官和皇子都在,也该是朕做个痛快决定的时候了。你们不必再猜,也不必再劝,朕今日要做的,就是效法唐时高祖玄宗,禅位于皇三子,晋王朱明澜。”
皇帝此话一出,朝堂上先是鸦雀无声了片刻,之后就像炸开了锅一样。余庆元不知道耳朵该听什么,眼睛该看哪儿。所有的臣子都跪下了,只是有些情绪格外激动,口中大声朝皇帝说话,也不管别人听不听得见。她在乱哄哄的人群中找到蔺程,只见他也在看自己,向她投来一个镇定的眼神。她想冲他笑笑,但怕人瞧见,只能望了一会儿就移开视线。再往前看,找到跪着的晋王,只见他只低着头,不说话也不动,更不看任何人,像是在等这场乱哄哄的闹剧平息。
余庆元原本虽有心理准备,但也只当是皇帝终于要立储,这一下子就禅位,还是有些震惊。但仔细想想倒也说得通,老皇帝不动群臣,想来是准备让新皇帝自己处理了。当初没直接将太子废为庶人,也可以说是一片爱子之心——如今废太子尚有亲王身份,新皇帝不易下手杀掉,接下来大概就是再贬然后圈禁。加之老皇帝自己经历过血腥夺嫡,还有自己的健康问题,如今会做出防患于未然的选择,想必是对前事尚有余悸和愧疚之心吧。
老皇帝背着手立在龙椅前,等第一波的反应过后,才又开口说话:“朕意已决,你们想必不愿看到有人脑袋落了,才明白这事是无法回转的。所以谁也不必劝了,礼部且将典礼操办起来吧。”
这时晋王开口欲言,也被老皇帝用手势制止:“明澜,你也休来这套,有跟朕客气推阻的功夫,不如想想你继位后,如何处理眼前这许多麻烦。你如今可将这惶恐谦逊的戏演完,朕也会陪着看完,但就算你不做,这点小事对于一个帝王来说,也算不得过失瑕疵。从今往后,就一切由你吧。”
晋王闻言,先是愣了片刻,之后也不再多言,只朝地上深深的三次叩首,谢过了皇帝,此事就算木已成舟,再不可逆了。
明明是给同僚和自己庆功的聚会,又发生了皇帝禅位这样百年不遇的逆转。余庆元三登金銮殿,三次被震惊,虽然都不是她促成的,也让她终于有了点儿主角的的感觉。她很想找人谈谈,但在晋王真的登基且政局重新洗牌之前,她什么都不能说,谁也不能找。甚至在晋王和她之间的问题没能解决之前,她也不该有任何动作。她下朝回家时京城就已经戒严,满街都是全副武装的兵卒。别的皇子和内眷都被严格软禁了起来,礼部的人忙成一团。登基大典就定在三天之后,所有的京官届时都被要求去观礼。
她当天晚上就收到蔺程的信,这封信又恢复了他言简意赅的风格,上面只写了四个字:静观其变。余庆元知道这就是那时他说的时局变化了,笑一笑,把信烧了,把自己关在家里整三天。登基大典那天一早,她就穿好了全套官服,往紫禁城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如果不是被逼着禅位的,其实也都算是挺有本事的帝王,乾隆也是其中一个。
晋王在事业上达成所愿了,会如何处理爱情呢?
蔺大人的意思至此已经有些明白了,小余自己的选择,他不能替她做。
☆、后宫
登基大典因为有平时不上朝的宗室勋贵之类参与,所以余庆元站的比上朝时还靠后。加之奉天殿的空间更大更空旷,听殿上说话都听不清楚,若不是早知道前面那个明黄铯的身影就是晋王,她这个围观的人怕是等到礼成,都搞不清楚到底谁当了皇帝。
她在心里默默的纠正自己,如今朱明澜再不是晋王,而该叫皇帝了。
新皇帝在前面朝天朝父母行了一大套五拜三叩头大礼之后,就进了华盖殿里坐下。有人引他们入丹樨列好,执事的官员呼呼啦啦进去奏请皇帝升殿。皇帝回了奉天殿,鸣鞭卷帘之后,有人一声令下,余庆元随身边百官跪下,五拜三叩,三呼万岁,第一次对新帝的跪拜,就完成了。
之后她又随着人流来到承天门外,看着翰林院大学士徐景在新帝登基的诏书上用过了宝毕,再传到午门宣读,整个隆重繁琐的大典就宣告礼成。因为观礼的人多,所以一时半会散不去,有人带着慢慢往外走。余庆元官阶低,就百无聊赖的在后面等着,这时一个大内侍卫模样的人穿过人群来到她面前,附耳说道:“陛下有请。”余庆元心知这关躲不过,虽然来得比她与预想的早,却也坦然的跟着他绕到东边角门,又进了紫禁城。
侍卫只将她送入宫墙,就有位故人来接她,她见来人是认得的,忙与其见礼。
“广心法师别来无恙?”
仍是一身粗布僧袍的广心双手合十颂了声佛号,也不回答,只笑着看余庆元:“这里不是寒暄的地方,余施主请随贫僧来吧。”
他说的没错,他们一僧一官,在墙角下寒暄太奇怪,余庆元再不多说,就跟着广心往殿里走。广心选的是条小路,一路上几乎没人,弯弯绕绕,他走得十分畅快娴熟,直到将她引到一处宫室前,伸手示意:“余施主请。”
余庆元抬头一看,门楣的牌匾上书“坤宁宫”三个大字,心头就是一惊,但此时她别无选择,只能压住忐忑,迈步向前。这里本是新帝的母亲,前任皇后的居所。老皇帝退位后,如今的皇太后匆匆搬进了慈宁宫,此处还未打扫整修完毕,所以显得有些空旷,但仍大气堂皇。殿内和宫殿里想必是被清了场,所以空无一人。广心也不请她坐,两人只站着说话。
“余施主想必也看出来了,贫僧对这紫禁城格外熟悉,这本因贫僧就是在此出生长大的。”广心略过寒暄客套,连问也不用,直接为她答疑。
余庆元此时最担心的是接下来自己的问题,所以听到这种皇家秘辛,也没太在意,只点点头,打量广心。之前对他相貌最大的印象就是光头僧袍,经他这一提醒,到觉得其五官轮廓同老皇帝以及新皇帝都有些相似。
广心看懂了她的眼神,继续解释道:“不错,说起来,贫僧俗家姓朱,算血缘的话,正是如今太上皇的胞弟,晋地朱施主的亲叔父了。”
这话才令余庆元有些吃惊,因为这位前朝皇子,正是传说中太上皇夺嫡时被诛杀的皇子之一。她不知广心说这些用意何在,开口问道:“法师此时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广心也不解释,笑一笑继续说道:“朱施主本是贫僧看着长大的,对他的脾气秉性,怕是比他爹了解的还多些,所以才会不遗余力的帮他,哪怕他做的事,可能是重演他爹当年的那幕。”
余庆元叹了口气:“法师果然慈悲。”
虽然广心当年没死,但那时的太子必然没被留下活口。广心作为手足相残的受害者,还要一心一意的帮助当年的晋王夺嫡,如果说不是苦心报复他胞兄,为的就是给天下扶持一个好皇帝了。
广心又颂佛号,接着说道:“朱家人的秉性,在朱施主、朱施主的父亲和贫僧身上,都显露无余。当年他父亲放贫僧一条生路,过去贫僧助他成事,和今日他对你,都是那克制中的一线心软,大局中的一片私心罢了。”
“不懂爱子,何以爱民如子。”余庆元苦笑道。“新皇会是一代明君,您的苦心没有白费。”
广心微笑:“当年贫僧说他二十一岁前不可纳娶之煞,一来是替他争取不被挟制的时间,二来是见他天性中有些率真求全之处,怕他遇见心仪之人太迟,动了真情,却交臂错过。未想到一语成谶,你同他遇刺那天,正是他二十一岁生辰。”
余庆元听了这巧合,也觉得浑身寒毛倒立,口中却道:“人的天性,却不是到了某日就能突变的。我同他本就无缘,也便谈不上错过。”
广心听了她的话,点点头:“余施主的心境,向来比朱家人通透。贫僧是出了红尘六界之外的人,才看破了。朱施主和他父亲,都有太多执念,但对执念往往既不能破,又不能放。贫僧的兄长对贫僧不能杀,又放不下心。朱施主对你,亦是不肯杀,又舍不得撒手,就都是如此了。”
“法师所言是也不是。”余庆元摇头道。“你和我,亲情和男女,之于帝王,从来都是锦上添花的东西。他们真正想要的,都已得到,这些所谓执念,不过是千古洪流中的小小浪花罢了。”
广心闻言又颂了一声佛号,笑道:“余施主的确知他甚深,无怪他念念不忘,可惜他所知你,却始终是少了,又晚了。”
余庆元也笑了:“所以他一直只听不说,不肯出来见我吗?”
余庆元早就觉得她与广心两人的话题导向诡异。广心是好心解释开脱不假,也早知必是替新皇办事,只是有些话,太像试探她私心想法,就猜到了他们所说一定是新皇帝听得到的。
广心脸上仍一片风轻云淡,毫无被拆穿的惭色,朗声笑道:“我早说过,就算是你当面质问,余施主也断不会拿虚言敷衍,明澜,你到底怕的是什么呢?”
他的话音未落,年轻的皇帝就从殿后走出,摘了珠帘冠冕,只身上仍是方才的明黄礼服,意气风发,英俊逼人,只是眼中神色焦灼,不错眼?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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