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不肯相信你,如今,说什么都是晚了。”沈醉瑶目光极轻地落在她身上,“你输给了我。”
慕半依没有吭声,只是很静很静地盯向地面,仿佛化成一团空气。
沈醉瑶正要转身,忽听慕半依开口:“我,并不是输给你。”
她低着头,一双眼睛里正溢满怅然悲痛,同时也掺杂有一抹悔恨至深的情绪,让她最后清楚也意识到。合眸时,终究有泪,无声落下:“根本是我自己……做错了。就因为所谓的脸面心强,一直以来对他嘴硬不肯承认……如果我能早些告诉他我的心意,早些坦然,什么事不再遮遮掩掩,全部讲清楚……或许我们之间,就不会存在这些猜忌与误会了,我们……应该是彼此相互信任才对。他给了我很多,可是我从来没有认真回应过,如果能早些明白这一点,可能……就不会造成今日的结局了。”
——跟朕在一起,就这么在意别人的目光。
——你怎么能这么傻,竟然去冒这种险!
——因为朕时刻都想看见你。
——希望是一对龙凤胎,一个像你,一个像朕。
——半依……以后,别再轻易的将朕推开身边了……
事到而今回想,才发现那一字一句竟是如此珍贵,曾经的不在意,变成今日的悔恨。
等到幡然醒悟时,却已经无可挽回了……
那个爱她宠她,肯为她付出一切的男子,最终离她而去。
原来,她伤害的人不仅仅是他,还有自己。
同样的痛,同样的伤,同样刻骨铭心。
“所以,不是输给你,而是我自己做错了。”乌黑发缕遮着脸颊,慕半依单薄玉肩颤动,分不清是哭是笑。
沈醉瑶听完深深锁眉,最后一言不发地离开。
很快,有名小太监进来。
“娘娘,这是皇上的旨意……”他将那碗药端到旁边。
慕半依看都不看一眼,语气坚定:“这药,我是不会喝的。”。
“娘娘,可是这……”
“我要……等着他回来……”慕半依在唇瓣上咬出红痕,视线一瞬不瞬盯向殿外,“我要让他明白,那些话全都是真的,没有一句欺瞒……墨晗他,怎么可能会不要我们的孩子……”
情不自禁捂住腹部,然而抵不住胸口那股极度伤心,她嗓音干哑虚弱,愈发让人听不清了。
慕半依无力地晃动下身形,仍遥遥望着某个方向,嘴里低喃自语:“他不会总生我的气,也不会丢下我……我知道,等他气消之后……就一定会回来,这样我就能把心事……都告……诉……”
当悲伤激动的情绪达到极致,猛然之间,下腹传来剧痛……冰凉的身体,开始被某种热意一点点染尽。
慕半依低下头,看到正从自己裙下缓缓流淌出的鲜红。
那映入满眼的红,仿佛是瞳孔尽处被捅破碎裂了。
已经连一个呼吸,都承受不起。
慕半依几乎不敢相信地睁眼看着,绷紧的神经终于在这刻彻底崩溃,整个人陷入昏迷。
第83章两端
淅淅沥沥的小雨,沾上枝叶,为锦华秀丽的春景更添几分朦胧翠意。凉雨从飞檐上溅落,叮咚敲响着金玉石阶,响入耳边,只觉清冷无边。
两扇殿门被徐徐推开,为昏暗的殿室带来一缕明亮。
当付柳望向御案前的身影,不知怎么心里竟是一痛,似乎曾经那个绚华夺目的男子已从眼前消失,而今这个人,与死寂沉沉的空气别无两样。
案上堆积着凌乱的奏折,因那突如其来的光线晃到脸上,顾墨晗有些不适地眯下眼。
“皇上。”付柳恭敬一礼。
顾墨晗静静抬头,狭长漂亮的黑眸里却是黯然无神,仿佛始终被一层阴影覆盖着,半晌,吐出几个字:“是你来了……”
殿外雨声清脆,更令压抑的气氛多了些许落寞伤怀。
付柳躬身:“微臣听说这几日,皇上一下朝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也不曾叫人在身旁伺候,微臣今日特意前来,是望皇上能以龙体为重,莫要太过伤心……”
如今皇宫上下谁人不知,皇上最宠爱的媚妃娘娘由于意外小产,最后竟是香消玉损,皇上因悲伤过度,连续几日来食不下咽,寝不安席,人都为之憔悴。
闻他此言,顾墨晗却撩动唇角,隐带讥诮:“事实如何,阿柳你是清楚的。”
付柳一愣,随即深锁眉心。
“……是朕,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孩子。”顾墨晗说完,似乎支撑不住,御笔从手中滑落,在明黄奏折上溅出一笔惊心墨痕。
他眼神空惘,好像深陷噩梦中不醒,又好像痛心到失魂,只在一味地呢喃重复:“是朕……害死了他……”
然而谁又能知,曾经,他比谁都更渴望这个孩子的来临!
也许容貌与自己相似,也许性格如她一样调皮精灵,喜欢黏人,总会在耳边一遍遍唤着“父皇”“母妃”,在他们的关爱疼惜下长大成丨人。
那时候,斜阳余晖洒照在花苑亭台,或是石林甬道上,他与她相偎相依,微笑瞩目,享受有子承欢的愉悦。
温馨情景,不知幻想过多少次……但梦终究是梦,画面越美最后越是支离破碎,就连伸手,都握不住那零星半点的残片,唯留眼中的惊醒与悲空。
他呼吸透出苦涩,一声叹息下,却散尽自嘲之意:“朕这个皇上……做得还真是无用啊。”
夺得天下江山又怎样,到头来,却得不到一个女人的心。
见他意志消沉,付柳心中一阵难过,出声劝慰:“皇上龙体贵重,莫要为此忧劳伤身,彻夜忘寝忙于政事来以解愁苦……或许……”他话音一缓,整顿下措辞,“或许媚妃娘娘对皇上,真是出于……”
“真心假意,朕早从她身上看个明白,今后,你也莫要在朕面前提起她了。”顾墨晗挥动广袖,嗓音中流露出淡淡疲倦,对于那个人,只觉一想,便是疼痛难以忍受。
迫不得已,付柳将话咽回腹中。
外面细雨不断,本是白日春光,却为此蒙上一片灰色阴翳,整个大殿也仿佛被夜幕笼罩,点燃的几盏烛火摇曳,更显四周昏蒙,连高处的人影都被映衬得虚幻不真。
许久,顾墨晗长睫半掀,眸底竟是幽静深邃得出奇,半点碎光都照射不进:“你放心,朕不会就此萎靡不振……从今往后,朕会一心投入对西秦的战事中。”
这石破天惊的一语,令付柳猛然抬头。
恍恍惚惚间,他好似看到那人唇边露出微笑,亦如往常那般智珠在握。
可是心头,却被一股无名惆怅与酸楚占据。
自小到大,从儿时玩伴到今日臣子,他是一点一点看着那个人走上至高权位,也是一点一点看着那个人陷入孤单寂寞。
失去母后,失去心爱之人,今后他所面对,只有冰冷冷的皇权与朝野上下的明争暗斗。
亲情挚爱,那些温暖,到最后都已远远离开了他……
原来尊贵一生,亦是孤寂一生。
付柳禁不住开口:“臣会永远陪在皇上身边。”
顾墨晗一怔,随即唇角含起笑意,半是欣慰,半是叹息:“阿柳……如今朕的身边,就只有你了。”
即使时间流逝,也不曾改变的珍贵情谊,没有猜忌,没有误解,没有动摇,彼此眼中,唯有长久而生的信任与默契。
付柳浑身微微一震。
“阿柳,我觉得好累……”顾墨晗手抚额头,轻轻落下一句。
付柳闻言,反倒笑得舒展柔和,径自走到御案前,略带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这一刻,彼此间再没有君臣之分,只是两名相知相托的好友。
记忆就像回转到多年前,那时候,天资聪颖却性格散漫的小皇子守在床边,身后众多宫人低声啜泣,而他只是静静睁着眼,看着母后最后离世的一刻。
“阿柳,我觉得好累。”
当四处无人时,不曾在众人面前伤心流泪的他,却将脸埋入自己知心伴友的怀中,无声哭泣。对方则一遍遍伸手拍着他的肩膀安慰。
“殿下别难过了。”
“阿柳,将来你也会离开我吗?”
“不会。无论何时,我都会永远陪在殿下身边的……”
一梦惊醒,恍若飞花流水逝去,留恋不得,回不到最初的伊始。
头脑沉甸甸的,慕半依有些艰难地睁开眼,发现一道人影正在面前晃动。
“你是谁?”慕半依突然抓住对方的手腕,想要起身,岂料大脑又陷入一阵晕眩。
“姑娘,你先躺下别动。”见她醒来,女子神色镇定,挣开手扶她靠在床头。
“姑娘……”慕半依嘴里喃喃念着。
女子回答:“奴婢名叫玲珠,是专门伺候姑娘的。”
慕半依心口砰地一跳,迅速环视四周——竟然是间传统的富式小房。
“这里……不是皇宫……”她反应过来,刹那间,一颗心如坠冰窖。
她不在桃灼宫里……
顾墨晗竟是真的……将她送出了皇宫!
当记忆恢复,伴随而来的却只有无边痛苦,宛如毒药般一点点渗痛着身心。
“他真的……心意已决。”
至此不再纠缠自己,不再与自己有任何牵扯,这一次,是真的放手了!
慕半依徒然失力,缓缓垂下头。
“姑娘,你现在身子正虚着,昏迷这两天又小烧不断,一定要好生休养。”玲珠说完,从旁端来杯清露,倒是伺候周到。
慕半依瞳孔一凝,单手抚上自己的小腹。
孩子,终究是没有了。就算她想要尽力,但还是没能保住他们的第二个孩子……
悲伤烫热着眼眶,只差落出,连喉咙都是干裂涩痛的。慕半依忽然希望自己就此昏迷不醒,这样就不必来面对这个令人难以承受的现实。
唇边沾上湿润,玲珠正在喂她喝水。
“这里……是在哪儿?”少顷,慕半依出声问。
“回姑娘,我们是在京都。”玲珠言简意赅道。
慕半依眼神黯然:“是他派你们来我身边伺候的?”
“他”的身份不言而喻,玲珠不敢直接开口,只是点头。
慕半依彻底缄默。
“姑娘,你还是先躺下休息吧。”替她掖好被子,玲珠将一块凉毛巾敷在她额头上。
慕半依老实地躺在床上,只觉胸口正被什么压得疼痛难以喘息,整个人哭不出来,笑不出来,就像块被掏空的木头。
但小产之后,毕竟身体还很虚弱,没多久,慕半依终于昏昏沉沉的入睡。
转眼半个月过去,慕半依一直受到玲珠和另外两名丫鬟的精心照料,身子渐渐康复。而几名丫鬟都是个手脚伶俐的,对人照顾妥贴只是寡言少语,不过这段日子慕半依也极少说话,时常对着窗外出神。
某日,玲珠开口:“姑娘,请随我出门吧。”
慕半依有些疑惑,要说平日里,她们可是连床都不愿让自己下的……
她没拒绝,穿戴整齐后,随玲珠登上一辆马车。
这一路不知行向哪里,玲珠既不说,慕半依也无心追问。马车将近行了一个时辰,停下来。
“姑娘,我们只能送您到这里了,日后珍重。”将慕半依搀扶下车,玲珠讲道。
慕半依浅笑微露,似乎早在意料之中:“终归是要我一个人了。这些日子倒是辛苦你们。”
玲珠一礼,登入马车。
道路上飞扬起尘土,慕半依静静目送着他们的离开。
随后她环顾周围,才发现自己竟是到了京郊,两旁高树繁茂,遍地嫩草,望去绿盈盈一片,几朵白色小花从中冒出,极是可人。
脚下开有另一条石阶甬道,缝隙间长着青苔,想起玲珠之前交待的话,慕半依踏上石阶走了一段距离,果然看到前方有座灰墙围筑的宅邸。
极为僻静的地方,极为僻静的小宅。
为什么将她送到这里?
慕半依站在门前正是踌躇,忽听“吱呀”一声,小门被人从内打开,有名灰衣小童端着一盆水就要往外泼。
“怎么……”发现外面有人,他及时收手。可当彼此目光触碰上,竟然都僵在当场!
“你……你……”一瞬间,笙儿满脸震惊,说话都开始结巴,接着双手一松,盆中水飞溅满地。
第84章久逢
水花将裙裾浸湿,但慕半依恍若未觉,只是目光牢牢锁定眼前人——瞳眸最尽处,忽如深海起涟,一点点泛开震荡。
“笙、笙儿……”
二人俱惊对视,须臾,慕半依不可置信的叫出声。
看清楚对方,笙儿不禁倒退一步,诧愕到语无伦次:“你……怎么,真的是……”
慕半依显然也出乎预料,神色迷惘中又掺杂一丝激动,在如此偏僻幽静的地方,遇见的人竟会是他!
随即心跳如狂,慕半依回神后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声音变得颤抖不似自己:“你在这里……那,那逢然呢?逢然是不是也在这里?!”
回想当初,他是随安逢然一同离开安府的。晶眸转瞬大亮,宛若银镜折光,亮得让人不可逼视——
“你告诉我,逢然他是不是在这里?是不是就在……”
慕半依话音一滞,抬头望向这座宅邸,忽然像是感应到了,当眼前所有景物消失,她与那个人之间,就隔着这样一线几丈远的距离!
受到她连连追问,笙儿却将头垂下,没让对方瞧清眸底的某丝异样。
“笙儿,你快告诉我,说话啊!”慕半依愈发焦急,按捺不住,直要冲进去。
笙儿见状,这才开口:“是。”
对上慕半依先是一愕,随即盈满狂喜的眼神,他抿抿唇,犹豫后决定:“公子就在屋里,我……领你进去。”
慕半依点头,脸上流露出无可言喻的急迫。
可当跨入院落,慕半依又倏然止步,震惊的波光在双目中闪烁。
被青灰石砖围成的小院,只栽了一棵梨花树,偶尔飘下两三点雪瓣铺落地面,东墙的横杆衣架上晾着洗净衣物,离旁不远便有口小井。然而最引人注意的,却是悬挂于院周围的一盏盏桃花灯,不同的颜色,不同的形状,每盏都玲珑精致,栩栩如生,仿佛真是绮丽桃旖盛开满园,让人目不暇接。
桃花灯,那么多的桃花灯,挂在院墙,挂在房檐,挂在树干……几乎无处不在,只要一睁眼,就是滢滢灿烂。
面前情景,让她不由自主想起那一年彩灯节,彼此的手交缠掩于衣袖里,行走在华灯璀璨下,都是笑得如此柔绻真挚。
看着她满脸惊呆的表情,笙儿并未言语,只因有些事早就显而易见,一路上闷不吭声地领着她来到后园一排房屋。
“公子已经醒了。”笙儿站在门口,显然是要让她一个人进去。
而慕半依面对那扇木质小门,紧张得发起愣来。脑海里有个声音正不断告诉自己:逢然他……就在这里,真的在这里!一直以来牵挂最深的人,如今马上就可以见到了!
双手略微颤抖,将门推开。
淡淡的药草香迅速迎面沁鼻,熟悉不过的味道,一下勾人思绪,仿佛回到从前。
房间不大,摆设也不多,分为内外两层,布置得干净整洁,最先入目的长方形桌面上,摆着青花纹茶具,桌边围几把木椅,如今时值春月,墙角处却燃着小盆炭火,微微熏热下,连空气都在柔和缓动,药香氲暖。
静静伫立原地,发觉之前存于心口紧张、激动、不安的情绪,就像受到感染一样,渐渐沉淀下来。
慕半依侧过头,一帘隔着内室的薄纱飘扬而起,隐约之间,有抹人影正背冲自己坐在椅中,垂长顺滑的乌发将白衣都遮掩住,那般宁静,宛若画中的皎皎雅月。
薄纱甫落,他的身影又陷朦胧不清中。
慕半依呆呆望着那个人,一时间,忘记呼吸。
听到响动,他启唇问着:“笙儿……吗。”那声似落花,极轻极无力。
慕半依暗自捂住唇,只觉乍起的激绪,突然像潮水膨胀般难以抑制抑,忍得眼圈泛红,却也含尽欣喜,终于——
“逢然。”
两个字,仿佛隔了千年万世,轻轻响起。
时光荏苒,物景虚离。
明明一切都已飘飞淡远,偏偏她的笑靥,仍如昨清晰。
这一刻,恍置梦中。
“逢然——”
“逢然!逢然!”
“逢然?”
“逢然……”
急切的,喜悦的,疑惑的,担忧的,一次次一遍遍……回响耳边的,竟然全是她的声音,刹那间分不清,她的声音究竟来自哪里,是来自曾经的记忆,还是幻想的错觉里。
帘后的他听完,低头没有反应。
“逢然。”慕半依很快掀帘走进,从后绕着他停至跟前。
一如既往的胜雪白衣,衬得那人一如既往的纤弱雅洁。然而乌黑的长发遮住面容,竟不曾抬头看一眼。
慕半依内心激动,视线落向他露在袖外的双手,仿佛很冷似的颤抖着。
“逢然……”慕半依不禁半蹲下身,轻轻呼唤,“逢然,是我啊……”
那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抖动愈发厉害,让她忍不住握紧,只觉瘦若无骨,冰凉似雪。
慕半依突然一惊,收回后,转而去捧那张脸,琉璃在手般,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
终于,发丝由两侧滑开,露出一张宛若冰雕玉琢的容颜,望去却是削瘦至极,虚弱得了无生气,过渡苍白的肌肤与乌发相映,简直扎眼惊心。
眼前这个人是安逢然,但更像个制造精美的僵白人偶,眉梢眼角,都清晰透露着被病痛折磨的惨淡孱弱。
那么凉的肌肤,那么凉的身体,被自己指尖的温度一触,如雪将碎。
惦念到今日的男子,当再次相见,竟会憔悴到如此!
一股无名的强烈打击,让慕半依感觉心快崩裂,被沉痛压得几欲窒息,捧起的双手控制不住的阵阵发抖。
而安逢然抬起眼,一向清忧明澈的眼眸,现在却仿若沉浸梦中一样恍惚朦迷,凝视过来,有些痴痴、痴痴地望着她。
第85章实情
眼前人,就像是自己想象中最为旖丽迷美的幻影。
安逢然不太相信地伸出手,在半空微微晃颤着,终于碰上那张脸颊。
总是害怕,害怕一睁眼就消失。可这次,却是真真实实,真真实实的存在着!
“依儿……”他呢喃呼唤,如梦初醒,眼神中的朦胧痴眷渐渐褪去,恢复了清明,“真的是你……”
那掌心幽凉,好似一滩冰水刺激肌肤。慕半依伸手覆紧,冷热的温度混合成一种颤栗疼痛,让她声音哽咽,点着头回答:“逢然,是我……是我……”
安逢然一僵,难喻的震惊汇聚瞳孔,整个人就此凝固。
而慕半依已抑制不住情绪:“逢然,你怎么了,怎么会瘦成这样子?”再无顾及,她连忙摸过他的肩膀胳膊来感受,才发现即使隔有一层衣物,那身子仍单薄得像竹竿,像雪片,像暮雾随时会散去。
与以前相比,更加脆弱不堪。
“到底怎么了?”慕半依隐隐觉得不对劲。
安逢然只是看着她,震动的波光在眸底闪烁,最后化为一缕哀伤。
他忽然害怕似的低下头,不敢面对,而胸口因激荡一窒,猛地弯身呛咳。
“逢然!”慕半依正要扶稳他,却被那只白若透明的手推开。
他咳得剧烈,乌发都凌乱,脸容埋在其中看不清,但一只手却拼了力地想将她支开。
慕半依见状焦急:“我去倒杯水!”
伴随咳声不断,她匆匆端来一杯茶水,可当临近跟前,安逢然已经安静下来。
慕半依看到他捂住唇,有什么,正从指缝间缓慢淌出。
“哐”一声,茶盏碎地。
慕半依呆呆走近,动作有些发颤地将他的手摊开。
一抹殷红,那样浓,那样艳,染了掌心,唇边隐隐,衬着苍白肌肤,愈发触目惊心。
“公子。”听到瓷器碎裂声,笙儿赶紧冲进来。看到情况,并未手忙脚乱,只是从袖中掏出条帕子,仔细地替安逢然擦净唇角与手心,低声劝说道,“公子,再到床上躺会儿吧。”
安逢然微微喘息,似乎没力气讲话,身子瘫软歪斜着被他扶到床上。
而慕半依一个人杵在原地,双目空洞无神,好像被那鲜红浓炽的血色刺伤了眼睛。
稍后安逢然又一阵低咳,勉强喝下几口水,才慢慢昏睡过去。
在屋外走出一段距离,慕半依回身望向笙儿,眉色间蒙着一层压抑阴郁,只问出四个字:“怎么回事。”
方才一幕被她看见,笙儿知道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他表情平静,又或者该说是一种麻木,惨淡笑着:“公子他……已经活不久了。”
“活不久了?”慕半依手指挛颤,面上却禁不住冷笑,“什么叫活不久?怎么会活不久?我现在是问你他到底怎么了!”
笙儿低头:“我刚才已经说过……”
“你在胡扯八道些什么?!”慕半依猛然打断,几乎是用嚷的,“你有没有听清我在问谁?是逢然,逢然啊!我知道就算他身体不好,也不可能……不可能……”她一时情急,话到半截竟喘不上气。
然而笙儿的回答,始终不曾改变:“我没有说谎,以公子现在的状况……恐怕真熬不住多久了。”
慕半依踉跄一步,整个人发懵呆怔。
熬不住多久了……这句话,简直好比晴天霹雳!
她与他终于久别重逢,明明才相见,欣喜的感觉还没来得及表达,怎么就要面对起这种无法承受的事实?!
她如同泥塑木雕,用着悲滞疑惑的眼神望向笙儿,似乎希望一切都是假的。
可笙儿撇开目光,内心何尝不是哀痛至极。
“为什么……”半晌,慕半依忍不住开口,“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以前他的身体明明有所好转,为何到了现在却突然恶劣下来?”
“根本不是突然。”笙儿启唇,说出事实,“已经很久了,从你还在安府的时候开始。”
慕半依惊愕得瞪大眼。
笙儿慢慢回忆道:“那时候你与柏叔前往南源州,路上发生雪崩导致许多人遇难,消息不小心传到公子耳中,以为你也为此遭遇劫难,结果公子他……就天天站在府门前等你回来……当时还是十月的天啊,风那么冷,又一连下了几夜的雪,但公子就是坚持要等着你回来,任我怎么劝跪也不管用,后来……终于病倒了,高烧不断,时常陷入昏迷,可即使这样,公子仍是一心惦念着你,人一醒便开始唤你的名字……”
——这只笨鸟,原来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笨啊,逢然,看来还是你有本事,竟给了我这样一个惊喜!
惊喜?那时候他明明病的连床都下不了,根本就是……日日相思语,鸟闻自会啼!
眼眶一下像被什么烧得烫热,被风拂过,引来清晰痛意。
“本来渐渐好转的身体,被这样一折腾,寒疾攻心,病得凶极,之后请大夫看过,都说无能为力,只能用药撑过一日是一日,就算稍微缓和下来,只怕……也坚持不了两年的光景。”笙儿抬起头,与她的眼神对撞时,似乎都从中看到一丝裂开的伤绪。
即将和心爱之人结成连理,岂料最后得知,自己只能拥有不到两年的生命。那时候的心情,究竟该是怎样的?
“这些事,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慕半依指甲掐进肉里,语气近乎逼问。
“公子他……就是为了怕耽误你。”笙儿嗓音有些干哑,继续道,“如果你知道实情,就绝对不会离开他身边,所以公子才嘱咐我无论如何都不准说出去,其他几名家仆也被封住口风。”
怎可用自己两年的时间,来换取她一生的幸福?
是啊,他太清楚她的性子,一旦得知真相更加不会离弃,因此才将一切安排妥当后,选择了默默离开。
在这里,在一个僻静的地方,每日一点一点的思念,一点一点的回忆,一点一点的……等待死去?
慕半依一个支撑不住,身形摇摇欲坠。
这就是原因,这就是安逢然当初离开自己的原因!
原来他的病,他的离开,他的痛苦,这一切,都是由自己引起的!
眼角挤出晶莹,无声碎散在空气里。
“公子他很喜欢彩灯,特别是桃花灯,就算身体再差,也一定要去看上元节的灯会,为此我们买下许多灯盏挂在院内各处,平日公子就一个人静静看着出神,日子也就这样子慢慢熬了过来……”
桃花灯,他看的究竟是桃花灯,还是沉浸在过去的记忆里?
笙儿说完,慕半依忽然颤抖出声:“笙儿,我,我们回安府吧,让所有家仆去寻找天下最好的大夫,给他用最好的药材补品……逢然……他不能这样,我不能让他就这样等死啊!”
笙儿苦笑:“有天下最好的大夫又怎样?你也知道公子的病并非一朝一夕,病根更是在心。至于最好的药材补品,也莫过于宫中珍藏的千年灵芝与人参了吧……”
慕半依闻言一愣。
今日她的出现,此时笙儿已经想明:“你能找到这里,恐怕也是因为那个人吧,当今的九五尊。”
如同一记重锤砸在背脊,慕半依浑身绷紧,这才想起顾墨晗曾经说过——
朕,会送你回那个人的身边。
难道,他早就清楚对方的下落了?
“他来过?”慕半依难以置信,“是什么时候?”为什么她自己竟不知道?
笙儿讲道:“就在今年的上元节之后,他的一名属下前来,并且禀明了身份。”
上元节之后……而逢然曾经看过上元节的灯会。原来,那一夜顾墨晗神色慌张地丢下自己,是因为看到了逢然他们。
现在慕半依终于明白,为何当时抱来的双手会颤抖得如此厉害。
那是一种,害怕失去的恐惧。
笙儿道:“每隔段时日,他们就会送来各种贵重的药材补品,都是用钱银买不来的,身旁还有随同的人为公子号脉诊断。”
慕半依立即追问:“这些事,逢然都知道吗?”
笙儿摇头:“公子并不知情,还以为对方只是我们请来的普通郎中。”
慕半依垂睫,没再言语。
也好,就让逢然这样毫无烦愁忧虑的生活吧。
而墨晗……
心底深深唤起这个名字。
原来他一直,都在私下替自己默默照顾着对方。
慕半依忽然抬眸,迎起头顶上方的光线,一张容颜被晃照得模糊不清,似乎如此,眼角的泪和内心的悲凄,才能够被蒸发得干净。
“逢然还没醒,我先回屋里……守着他。”
许久,慕半依淡淡落下句,身影引着背后阳光,蹒跚而无力地走去。
第86章相伴
夕阳余晖透窗而入,在地面、桌椅、帐帘洒上一层瑰丽绯色,连坐于床榻边的人影,都浸陷在一片如幻的绮红之中。
慕半依再次替对方掖了掖被角,生怕一丝风钻隙。在她背影的遮挡下,床中那张面容仍苍白得近乎雪色琉璃。
静静凝视他沉睡的样子,慕半依不知想到什么,心口痛得直颤,禁不住闭上眼睛。
将近两个时辰后,耳边传来轻咳。
“逢然……”
他咳着醒来,慕半依忙小心翼翼地扶起他靠在床头。旁边小几上早备好热壶,慕半依赶紧倒了一杯。
“逢然,来,喝口水……小心烫。”慕半依一手替他抚着后背,一手将杯盏凑到唇边。
待呼吸恢复平稳,安逢然并没立即接过,而是缓缓侧过脸,那头凌乱的发,衬着煞白肤色,愈显虚弱憔悴。
他眼神凝聚起深层的惊茫与忧郁,一启唇,声音便透出干裂的嘶哑:“依儿……你怎么会在这里的……为什么,会出现……”似乎至今仍无法相信,她真的就在自己眼前。
岂料慕半依道出三个字:“你别管。”言辞中却带着难言伤感,“别管什么原因,总之现在我找到你,就不会再走了。”
安逢然瞳孔一缩,忍不住又低头咳起来。
“快,先喝点水。”慕半依见状,这次不容他再讲话,强制性地让他咽下几口水。
刚放下杯盏,一只玉手就被他握牢,凉得有些渗心。
“依儿。”目光正如胶黏在她脸上,安逢然一阵细心审视,焦急地问,“这么久以来,你,你过得好吗?住在哪儿?身边有谁陪着?怎么一下看着瘦了好多……”
慕半依听完,眼角隐隐泛起晶亮薄光,忽然含怒地骂了一句:“你这个傻子——”
他病成这样,竟然还一上来就担忧自己的事!
安逢然一怔,只听她嗓音哽咽道:“所有的事,如今笙儿都已经告诉我了。当初你不辞而别,以为默默离开,我就可以过得很好,可以过得开心,可以把你忘得一干二净吗?!”
她瞪着眼,好似气极,竟边说边落下泪来。
安逢然浑身轻微震颤着,握紧的手一下松开。
“你到底想怎么样?准备躲在一个我找不到的地方,然后等待结束?安逢然,你知不知道有朝一日我若得知真相,会愧疚一辈子的!”
他的痛苦,他的难过,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假如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叫她怎么能原谅自己,将来又怎么能开开心心的活下去?
不知是泪珠,还是那目光太耀眼,将安逢然从呆滞的思绪中惊醒。
“依儿……”这双眼睛,应该总是欢喜含笑的,为何现在却透尽了哀伤?
“你不要哭……”舍不得她流泪,安逢然连忙伸手替她拂拭。
眼泪很烫,几乎要烫化肌肤,牵动胸口都在灼热作痛。
慕半依忽然抱紧他,仿佛怕他消失一样,只觉爱惜难言:“逢然,什么都别想了,真的什么都别想了,就让我这样陪着你,今后……我们一起喝茶一起下棋,一起看夕阳一起看落花,身体好的时候,我们就出去散步,天气冷的时候,我就在屋里给你讲故事,还有明年的上元节灯会,以后每一年的灯会,我们都一起去看……逢然,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别再想着离开,也不要让我走,我们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好不好……好不好……”
一字一句,宛若刻入骨髓深处。
安逢然呆呆听着,身体颤栗不止。
好不好……好不好……
不再分离,不再寂寞,一起烹茶对弈,一起闲谈赏景。
好不好……不停地回响问着,让有个声音几乎要呐喊出心底:怎会不好?怎会不想?
一直以来矛盾而卑怯的心,总让人欲近欲离,然而这次,他没再犹豫,终于也将她搂紧,尽管是那般无力——
“好……”
他缓缓吐字,情不自禁地,目中溢出两行清泪。
“逢然,等下次的时候,我想你听弹琴……”
“好……”
“以后我做菜给你吃,虽然比不上柏叔的手艺。”
“好……”
“哪日天气好,我们就一起在院子里放纸鸢。”
“好、好……”
不曾想过,一直牵挂在心的人,原来就住在京都郊外,离自己如此接近的地方,周围矮丛青树,鸟语花香,距离宅邸不远还有条清澈小溪,环境十分的幽美僻静。
小宅内并齐两排屋舍,一屋分三室,自打慕半依来后,便住进后排临西的房间,笙儿临东,安逢然则在中间。除此三人,前房还住有一名车夫以及打杂的小仆,都是以前安府的家丁,对慕半依他们自然认得,因此相处起来毫不生疏。
多了一个人,安逢然平日的生活起居就能被照料得更仔细些。她与笙儿各自分工,抛去穿衣洗澡这类事,白天其余时间便是慕半依陪在身边。
日子一天天过去,比起以往,现在能明显感觉到安逢然身体的虚弱,无论抚琴还是下棋,没过多久便觉得累,咳嗽的次数也是有增无减,绝大多数的时候,他都是坐在椅上或是靠在床头,听慕半依津津有味地讲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偶尔疑惑时会问上几句。当慕半依讲起她喜欢的话本,安逢然总忍不住笑,并非剧情,而是因为对方讲话时那眉飞色舞,滔滔不绝的样子。瞧见他笑,慕半依心里也跟着高兴,紧紧握住那只手,不再让它冰凉。
一日中午,慕半依大展身手,做了满桌子的菜。
她叉着腰,额角虽挂汗珠,但眉梢间却掩不住一股得意之色:“逢然,你快尝尝看,我保证这些菜肴都是你以前没吃过的。”
面对她的自信满满,笙儿旁边嗤笑,马上引来慕半依一记白眼。原来之前笙儿严重怀疑她的手艺,未免公子吃坏肚子,特意每道都提前尝了口。
二人眼神碰撞,互不服气,而安逢然瞧向香味扑鼻的菜肴,双眸正被热气氤氲出一层柔情暖意。
“逢然,你快尝尝。”收回视线后,慕半依满脸期待道。
安逢然举起箸,从盘中夹起一叶青菜,不过才到半空,纤瘦的手腕一失力,菜就掉到桌上。
二人的笑意同时僵在脸上。
安逢然忽然有些窘迫,连续了两次,才终于将菜夹起来。
慕半依忙开口:“原来想吃这个啊,来来,我给你夹,刚才那个掉到桌上就算了……还有不许只吃青菜,肉也要多吃,尝尝这块,是我特意用小火炖的……”
如今连夹个菜……都显得这么费力了。
没去看安逢然的反应,慕半依只是径自说着,稀里哗啦地夹了一大堆菜,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抑制住眼角胀起的酸涩。
饭后服过药,安逢然习惯性地睡去,慕半依慢慢掖好被角,守在旁边,满脸黯然。
没多久,笙儿推门进来,小声道:“那个人来了。”
慕半依一惊,随即点点头,留下他出屋。
宅邸门前正停着一辆精致马车,慕半依出来后,便见一名青衣男子背冲自己。
“付公子。”她叫道。
付柳闻言,回首微微一笑。
转眼间,她住在这里已有两个月,而这段期间付柳就来过四次。一开始慕半依感到吃惊,但转念一想他毕竟是顾墨晗的心腹亲信,因此知道自己的下落并不稀奇。而对方的来意也很明确,无关他人,只是出于一种朋友间的关心探望,为此慕半依感动,双方也免去那些无关紧要的称呼。
沿途来到离宅邸不远的小溪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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