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德珍

德珍第17部分阅读

    此刻,想必是要等她的猫回来再阖眼吧。

    “婆婆,您再等等好么,我帮你把猫猫带回来好不好?”她从椅子上起来,看着老人家睁开又闭上的眼,深吸一口气,出了门。

    她已经对付过几次那只小顽皮,只要给她一点时间,她一定能将它找回来的。

    德珍出了院子,远远见她家小妹妹稚巧背着书包走过来,她看婆婆家进进出出那么多人,心里已有数,双手抓着背包肩带走到德珍跟前,德珍与她说了找猫的事,稚巧便领她去复印店打印了猫的照片。德珍回家换了一双鞋开车找了个热闹的街口,一张一张派发传单。

    两个小时过去了,手机响了无数次,但都不是提供猫的下落的,很大一部分来电都是为了确认接电话的是否是路口派传单的那个美女本人。但她却不能不接电话。

    霓虹亮起,天开始下起漫天细雨,穿着一件绿色透明雨衣一路跑过来,先递了雨伞给她,继而打开手机应用页面说:“姐姐,有人把你和猫传到网上去了。”

    德珍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撑开雨伞,拉过妹妹穿过人行道往自己的车跑去,至于其他的,她哪里顾得上。

    回到惊雀巷西巷口,将车停妥,手机又响了,稚巧翻了个白眼,推开车门下车,德珍接起电话,又是无谓人士的求证,她这时心头已有火气,只强忍着不发,耐着性子与对方讲道理:“先生,那只猫对我来说很重要,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无聊会导致我接不到那个最重要的电话?”

    对方讪讪的道了歉,挂了电话,德珍推开车门,雨幕里只见稚巧正被一个陌生中年男子拽住手腕,德珍快步走上前,只听稚巧扭曲着身体呼叫:“你松手!我根本不认识你!!”

    那男人却迫切地证明:“巧巧,我是爸爸啊,你不认识爸爸了吗?!”

    德珍顿时愣住。

    如屑怎揽,风起缘散(二)

    十几岁的少女,已如桃李般鲜亮,长成了动人心弦的模样。在她奔波流离的童年所剩不多的记忆中,父爱颗粒无收,以至于辗转在每块骨骼每块血肉之中,偶尔纠缠记忆里的温暖,最终只被一声叹息封存。

    “我是你爸爸啊。”

    德珍在近处看得分明,少女也愣了一下,继而被这句话吓得嚎啕大哭。

    “你不是!你不是!你不是!”她失控的大叫。

    德珍这才知道,她原来偶尔也脆弱,只是从不允许坚强全部沦陷。她原来偶尔也泪流,只是从不允许悲伤侵占她整个生命轨迹。

    男人拽着她不放手,她有些无助的看着德珍,有一些话卡在喉咙,不能说出。

    德珍张了张嘴巴,眼中有个黑暗的漩涡,手微微扬起之时,一人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腕。

    仲寅帛将她拉在身后,雨将他打得湿透,他果决地上前分开那对纠缠的父女,“既然当初做错了事情,就别指望一定能得到原谅,即便是道歉,也请有个道歉的样子,你吓坏她了,知道吗?!”

    他像是知道一切似的,将中年男子远远地推到一边,不怒自威,极富领袖气质。

    闻言,中年人怔忡片刻,再看躲在仲寅帛身后的少女一眼,抹了一把脸,沮丧离开。

    仲寅帛见中年人走远了,才拉起身边两个女人,直到家门口,德珍说:“巧巧,你先进去。”

    稚巧看了眼那高大湿透的男人,默不作声的进了院子。

    德珍站在新刷的白色木门外,手里撑着一把纯黑色的totes高尔夫晴雨伞,按照蘸白的说法,这是一把即使不下雨不艳阳也忍不住让人打开来使用的伞,一把在它下面会偷偷微笑的伞。这也是她父亲常用的伞。这伞如今在她手中,就说明,父亲此刻就在惊雀巷。

    “你还要去哪里?”仲寅帛拉住转身要走的德珍。

    隔着伞尖那道雨帘,德珍挣开他的手:“我还有事。”

    “找猫吗?”他尖酸的道破,嘴角弧度刻薄。

    她不过问他是如何得知的,反正他总有他的办法,她想逃跑,一方面是因为父亲在家中,另一方面,心头又有一抹不详的预感。

    她看着他的眼睛,“是的,这件事很重要。”

    仲寅帛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些日子来她的父母对他表演的温柔亲厚的确是一剂强大的迷魂药,他在爱情里笨拙,并不代表他不通人情世故,虽然暗中仍期许他们不知道他当初对他们女儿的那些作为,但那场相亲筵席,已叫他明白了他们真正的用意。

    这个女人不会报复他,因为她不屑。但她的父母,却很可能恨不得他去死。

    他苦思冥想一整晚,最终做了决定。

    “再重要也先放一放,我需要见你爷爷一面。”

    “你想做什么?”

    他腮帮鼓动了一下,双眸慑人,看着她仿佛在掂量未来的份量,深吸一口气,最后说道:“要我下跪也好,认错也罢,总之,我错了。”

    她冷笑,这是她真的动气的显像,“那是你的事,何必带上我。”

    “为什么不关你的事?我说我错了,我当初就应该跪在你爷爷面前求他将你妹妹的骨灰给我,一次不行就跪十次,十次不行就一百次,直到他成全位置。该死的,我当初就应该那么做!!”他失控的吼道。

    德珍被他双手紧紧抓着摇晃,心里有描述不出的害怕,她不是不曾幻想过有一天他痛哭流涕后悔当初自己作为的画面,她是女人,她对伴侣的选择本身已经挑剔超过了现实的愿景,后来,她遇上了这个男人,既目中无人又不可一世,还很卑鄙,但很不幸,她就是爱上了这个男人。

    如今,她终于听到这句话了,看到了他的后悔,可她为什么一点也痛快?

    仲寅帛死死盯着她的脸,不放过她任何轻微的触动,最后,她缓缓扬起眼睫,清楚分明的告知他:“你应该感谢黎阑的。”如果不是黎阑,在这有生之年,她与他或许只是素未平生。“但这也不重要了,我相信了当初你放弃我必然有你的理由,很长一段时间过去,我渐渐习惯了去接受。而现在,我习惯我的人生里没有你。”

    “你!撒!谎!”他紧紧抓着她的手臂,咬牙切齿。

    “我没有,你不愿接受是你的事!”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看上去镇静有理,雨漫天的下着,覆盖了他逆走的血流,狂乱的心跳,却浇不灭他心中重燃的爱火,自尊早已跌入深渊,“别折磨我了好麽?我心眼不好,我卑鄙无耻,我弄痛了你,我错了,我道歉!我受够继续这样活着了,看到你笑不能陪你笑,看到你一次又一次出现却不能上前拥抱,我并不铁石心肠,只是误以为我没那么爱你,你没那么重要!”

    他眼神明烈,请求卑微,可她也有自己的思量。他是个聪明人,如今过往已被她父母得知,继续高贵演戏便失去了意义。她能理解这番破釜沉舟的心情,可是,她为什么要选择去接受这迟来的歉意?她忍不住就想象,如果不是父母揭穿了他的不堪,那他是否要持续对她上演恶言相向?

    到底是那个艰吝刻薄的那个他是真实的他,还是这个满口慌乱不知所措的他是真实的他?

    答案不在她这儿,相爱的错觉她不需要任何回答。

    “我曾经对你说过,要我答应你参与我的人生需要回答我三个问题,第一个你已经答了,现在,我不妨问问你第二个。”

    “你问!”他万分迫切。

    德珍放松身体,笔直地视线落在他脸上,“为什么要放弃我?”

    撇开他与爷爷在其中设置的交易不谈,让她无法想通的仍然是这个问题,当初,为什么那么轻易的放弃她?诚然,不论在什么时候,他爱她都胜过她爱他,更爱的那个人却那样轻易的松开了她的手,这着实是一件让她费解的事。

    在爱情里她独自一人,看了许多电影,读了许多书,但她始终不愿随波逐流地去想象那个答案。他卑劣,或者她不够好,这都不会是正确答案。

    仲寅帛却被第二次被她的问题问住了。

    是啊,他为什么要放弃她?是没想象过后果的可怕吗?不是的,一开始就不是那样的。

    他仍记得在这道木门外面在妹妹灵前红了眼的女人,那一瞬,他就心动了,他觊觎着这个让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女人,回到家后对母亲开了口:“我想结婚了,妈妈。”

    这个无可厚非的请求来得突兀,却是被她所迫,因为他知道,如果不了却自己的当时的念想,那就极有可能不可自拔。但是,命运对他开了玩笑,他越想避开的东西,老天却拱手将之呈现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而他,终究没能抵挡这份诱惑。

    然而一开始也不尽然是惶恐和后怕的,那些若有若无的靠近和招惹,都是走着心里的计划,他既想得到她,也想成全心愿过大的母亲,直到有一日他回了家,莫名其妙发了一通脾气,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鱼与熊掌兼得的计划,很可能不能实现,很可能会伤害这个女人。

    但是,他那时候是做好下跪道歉的准备的,那颗从始至终未能在眼前呈现的钻戒,就是唯一的证明。那个美丽的夜晚,他们说了很多话,她像仙女一样坐在他眼前,他想拉着她的手不放,被她含嗔带怒笑为夸张,可那就是他笨拙表现爱意的唯一方式,除此之外,他已经不知道还能如何去爱她。

    后来,他们说起了知更鸟,他的手指和心蠢蠢欲动,紧接着,他会下跪求婚,然后将自己的卑鄙和盘托出,想利用她迫使岑润荩交出黎阑的计划是真的,但他爱她,也不假。至于她爱不爱他,接不接受,他愿听天由命。

    是他松懈了,他应当更周密些,就不至于被小人见缝插针来戕害他才萌发的爱情,也不至于让老天倾尽诚意来试炼他。可是,他为什么要放弃她呢?

    是母亲的咄咄逼人吗?是对未来的隐忧与不确信吗?还是不够爱她?

    如屑怎揽,风起缘散(三)

    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难免也有自相矛盾的时候。但仲寅帛知道,促使他放弃这个女人的原因,并不仅仅只是那么简单而已,他意图与自己的心意做个妥协,但也有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无法诉诸他人,哪怕对象是她。

    他的欲言又止让德珍期待了片刻,紧接着又失望起来。

    “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德珍转身欲走。

    仲寅帛拉住她,“我难道还没一只猫重要吗?”

    她的心不由揪紧,语气淡淡的,忍受着这僵持不下,“你很重要,但与我无关。”

    他视线渐冷,心仿佛被针扎了一记,再不敢动弹,这个女人比他想象的还要令他心寒,可他却总拿她没有办法,心急之下难免又暴露了自己的刻薄,“你一定要这样?你就甘心你母亲领着一个又一个不相干的男人给你挑给你选?你不觉得累吗?”

    “是的,我不累!他们再如何不好,再如何不相干,但至少不会像你这样侮辱我!”

    仲寅帛气得说不出话来,恨不得上前掐住她的脖子一块死了算了,咬咬牙,死命忍着喉头那口血,手也跟着颤抖起来,他回答不了她那个问题,事情就不会迎来转机,没有转机她便不打算回心转意,这要叫他如何是好?

    德珍挣开他,冷着脸放弃跟他做继续无谓的纠缠,然而才与这人擦肩而过,就见他伸手要去推爷爷家的木门。

    “你想干什么!”她飞快的制止他。

    仲寅帛语气森然,“既然你的父母与长辈全部都知道了我当初的作为,那我也不必再强忍着了,你不肯原谅我,无非是因为在他们面前下不来台,好,你没办法解释,我去解释!”

    他的话说地并不全错,但,“你不能进去,我不允许你进去。”

    “为什么?”

    她垂着眼不去看他,“我的自尊在那里。”

    是的,她的自尊在这道门内,里面关着她所有的脆弱和软肋,她没办法让他进去。

    仲寅帛顿住身形,她的伞不知什么时候脱了手,雨水迅速浇湿了她的脸,她的衣。他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她是这样瘦弱。一年前那个站在画前俏皮捉弄他的女记者是健康而美丽的,然而如今,风穿过她的侧肋,仿佛能将她托起。

    是谁夺取了她的血肉,他心里有一个答案。

    德珍亦看着他,雨幕里的这个男人为她开启过一道未知的大门,她还没将脸凑过去将里面的风景看个仔细,他便无情的关上了那道大门。

    很多人都想回到过去,以为那才是美好的黄金时代,恋旧的人将这样的话说过无数次,可是,回到过去又能怎样?想改变什么,又能改变什么?仔细论证起来,这都是无稽之谈。

    于是,她转而憧憬起了未来。这个男人又倨傲又无情,但他或许才是她真正人生的开端。彼时他做尽了急功近利的本能之事,他以为她是豪门中寻欢作乐的女子,将她扑倒不给解释,他不像她的祖辈兢兢业业风雅长情,也不像她的父辈温柔体贴八面玲珑,更不像她的兄长执拗但敢作敢当。他不像她所认识的人种的任何一个,他对她拥有最真实的需求。

    他爱她,就会想要牵手、拥抱、亲吻,并倾注欲望。这些,她都能够接受,只因足够真实。她不能接受的是,这个男人带着他那英挺倜傥的皮囊自然无阻地走进她的心,却以那样的方式放弃了她。

    或许,她更在意的是,她在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中可悲的位置。

    至于结局,从来没有新意。他有他固有的骄傲,她有她不能做的退让,一开始对彼此的定位就已南辕北辙,一路下来的那些索取、占有、揣摩、算计、和不甘,一点一滴淹没了爱的初衷,如今只剩下疲惫的周旋与无意义的斗智斗勇。

    仲寅帛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尽管心中百感交集,可那张嘴长了又合,想说的话完全没有头绪,又怕一开口又惹她皱眉。她总是这样,淡淡的,仿佛什么也不在乎,眉头一皱,他已经知道自己如何卑劣。

    但是,他的自尊呢?

    她的自尊在这道门里,那他的自尊又在哪里?

    这时,蘸白出面打破了僵局。

    早在一刻前,家中已成闹局,稚巧从来不是会当众落泪的孩子,今天却嚎啕大哭地回了家里,不管慧珠如何循循善诱,这孩子就是不道出缘由,只是拉着爷爷的手哭着要求:“我不要姓‘林’,爷爷,我不要姓‘林’了可不可以?!”

    众人不知道她为何这样,爷爷也有些束手无策,又恰巧岑慎其与王槿鸢也在场,大家纷纷有些尴尬,慧珠用尽一切办法套话,却不得法,最后还是王槿鸢出了面。

    王槿鸢没问那些眼泪的来由,却三言两语止住了那些泪珠,稚巧最终被母亲带回房间,至于要盘问还是放任,全凭慧珠自己做主。

    宝凛站在一边欲言又止了一番,直到爷爷问起了,她才支支吾吾的说德珍小姐在外头和人争执,已经好一会儿了。王槿鸢像是开了天眼一般,不去看也知道是谁,施施然将侄媳妇手里的和龄抱到自己怀里哄着玩,一边漫不经心地按捺着众人的好奇心。

    到底还是蘸白坐不住,他仍记着一年前的德珍无助的模样不敢忘。

    她当时已经什么事也不做了,就连基本日常也无法维持,吃几口饭就会停下来,啜泣一声,抹一把泪,机械地咀嚼几口,等他问了,她却强颜欢笑,故作平静地回答:没什么。

    云越去世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闷闷不乐的反省,去了很多地方认识了许多人,回到家中,却又变成了原来那个自己。

    黎阑的离开也没有摧毁她,她知道黎阑一定会希望她好好活着,更好的或者。

    但惟独仲寅帛是不一样的。她没有将自己哭得一塌糊涂,也没有借酒浇愁,她从小就是隐忍的孩子,长大后变得爱掉眼泪,皆因过早体尝了人间百味,云越黎阑之后,她变得更珍惜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因了这份珍惜,她才无法将一份绝情释怀。

    蘸白从前就不喜欢仲寅帛这人,此后更加厌恶,若不是妻子按着他不让他管,他早就揍仲寅帛几百遍了。

    此时此刻,蘸白站在这对痴男怨女面前,他俩被雨淋得透湿,孤零零的,一个气得发抖,一个倔强异常,一如世间其他无意间折远的情爱,念念不忘与纠纠缠缠终于沉淀出如此一种深情。

    蘸白目如深井,传话:“爷爷要见你们。”

    如屑怎揽,风起缘散(四)

    惊雀巷的岑宅是一所会让王槿鸢看了就皱眉的旧房子,说不上融合了欧式还是日式风格,它是古怪而大气的,陈旧却精致的。

    书房燃着沉香,岑润荩眼神冰冷如蜥蜴。

    从前,总有两个小女孩坐在檐廊下剥花生吃,雨声与风铃声化为一体,她俩伸出手去接檐外的雨线,手心被雨滴打得发痒了,便咯咯笑作一团。一夜大雨,香樟叶落了一滴,天地阒静,她们一人一双红雨鞋,牵着手踩着积水去上学。

    彼时,她们都是看着风吹落叶跑都会觉得好笑的年纪,一晃眼,她们都长大了,一个成了他心上的皱纹,另一个成长的美丽动人,却在自己的爱情里不得要领。

    慧珠偶尔在背地里冷嘲热讽,叹王槿鸢好福气,女儿被这般重视,言语中像是在替自己丈夫鸣不平,又尖酸附上善恶有报之词,恨不得黎阑的鬼魂半夜回来找老爷子算账一般。

    对这些,岑润荩不是不知道,只不过,他不怕黎阑鬼魂来找既是了,他甚至还有些期待呢。只不过,黎阑连半个梦也未托给他,这真是一件叫人丧气的事情啊。

    仲寅帛跟在蘸白身后进了岑家,宝凛递来厚厚的毛巾,他接过去,转身递给身后的德珍。德珍看了很久,长舒一口气,接过毛巾别过头去。男人对这已经很满意,拿起剩下那块,迅速擦干自己的头发和面庞,身上的衣物湿得能拧出一斤水,却也顾不上了。

    进了客厅,岑慎其夫妇坐在沙发上,薰爱抱着孩子坐在另外一边。德珍叫了一声爸爸妈妈,不做停留,往爷爷书房走去。仲寅帛紧随其上。

    岑润荩的书房有教堂般高大的木棂窗户,匠人出身的他讲究采光,天气好的时候,在阳光照耀下光线穿透那一片片明亮,放射状的光束落在栗色木地板上,光里纤尘毕现。

    这样一间屋,用来喝茶百~万\小!说听古典乐再适合不过,但风花雪月之外,有时也会夹带柴米油盐的现实。

    岑润荩看着眼前这对湿哒哒的青年男女,早在很久以前他就坐等这天,他希望看到这个骄傲过分的年轻人能认识到自己的狭隘,也希望自己的孙女能意识到范畴内可以做的妥协。

    不负众望的,仲寅帛爱着德珍,但他将事情想得太过复杂,花哨的拳法套路太过迂回,远不及德珍一击重击。如今将自己弄成这般狼狈的局面,是笨,也是愚蠢,让人怜悯。

    岑润荩尚未开口,他已经率先提裤跪下了,“我错了,那天的话,我收回。”

    单刀直入,简单明了。

    岑润荩看着他潮湿的发顶,再看德珍,她的嘴唇微抖,脸色煞白,鼻子微红,长睫毛三两根并作一块,眼里水光一片。

    “德珍,你如何说?”岑润荩发问。

    “对不起,爷爷。”她垂落着脑袋,心中五味陈杂,她不应在家门口与男人纠缠闹事败坏门风,更不应将事情发展到如今地步,叫长辈无限担忧。

    岑润荩已知她的觉悟,沉默片刻,转而看向地上那个年轻人,轻描淡写地说:“起来吧,我不值得你跪。”

    回想一年前,这年轻人有备而来,条理清楚步步为营讲述了他的目的并亮出他漂亮的底牌,他那不择手段不可一世的气概,后来想起来是会让人发笑的一种印象,或许,是他太年轻,而他却太老。

    一年前仲寅帛的十分钟,岑润荩从头到尾未有只言片语的答复,而仲寅帛也是胸有成竹的说完即离开,一把灰交换一个活人,谁都知道岑润荩会选择谁。

    “德珍,你也听好了,爷爷老了,看的事足够多,活得也足够久,你不要拗,好好的,仔仔细细看看你脚边这个人,他是什么样的。爷爷可怜他,你知道吗?”

    德珍只觉残酷,这段感情就如看一幅画的心情,置身事外的欣赏自然是一种浪漫的美好,但画者却往往代价高昂,必要的时候,自我牺牲必不可少。她以为尝到痛苦的滋味便足够了,爷爷的意思却是让她从头到尾再梳理一遍,他并不满意她现在所作的答案。

    “爷爷,我的确爱过这个人,后来逐步消耗殆尽陷入困劲,也符合自然情理。我只觉得我与他之间气数已尽,多说无益。”

    “不,孩子,你误解我的意思了。你深谙自己的坚持,却不是很了解他的偏执,我叫你可怜他,并非让你重修旧好,而是你要为今天之后的事做好打算,如若不然,他还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找上门来。”岑润荩目光如炬,转而对仲寅帛说:“撇开感情上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误不说,你是个优秀的人。但我的德珍并不是你足够优秀就能摘取的,你不能否认你的人格上具有瑕疵,而我也不能容忍你这些瑕疵,德珍的父母与我是一致的见解,你与德珍开始,我从未阻止,拿德珍交换黎阑也是你单方面的决定,从头到尾我都没有阻止你追求德珍,只是你自己将之当成筹码与我博弈,最终谁输谁赢,我想你此刻应该深有体会。”

    “爷爷……”

    岑润荩继续说道,“卑鄙本身并不可怕,但将世间所有人都想象成卑鄙的模样那就很可怕了。不要消耗自己的尊严,也不要轻易磨损自己的热情,起来吧,年轻人,德珍不了解你,你自己也不是很了解你自己,既然如此,那就让时间来做个决断吧。”

    仲寅帛抬起头来,此时颜面扫地已成定局,但似乎再跪下去也毫无意义,他看向德珍,她微微颤抖着,目光平静如初,经了点拨之后,眼底便再也没有对他的舍不得。

    他别过头去,双拳在身侧握紧,又松开,腮帮一阵鼓动磨合之后,深感大势已去。

    正如她亲口所言,她爱过他,他已然成了一个过去时。

    “那就,叨唠了。”他将目光停留在这个女人脸上,投注最后一分不甘心,但他的求证一如丢进深渊的石子,再也没有任何回应。

    双腿沉重形同灌铅,再不走,他的自尊心也要悉数夭折在这儿,他命令自己赶快离开,离这个危险的女人远远的,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书房的门打开又关上,他的每一记脚步都像是踩在她心上,直到他彻底离开,酸麻的身体一阵过血,肌理底下是成片的刺痛,她掩住自己的面孔,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泪痕划过脸庞。

    岑慎其推门进来,见状,与父亲对视一眼,默不作声的弯腰抱起自己半湿的小女儿,“德珍,我的女儿。”

    她将双手箍住父亲的脖子,头紧紧的埋进他胸膛,“爸爸……”

    后知后觉的,终于失声痛哭。

    如屑怎揽,风起缘散(五)

    爱情与两样东西发生关系时,会变得荡气回肠,一样是死亡,另一样是时间。

    黎阑喜欢东野圭吾,她偏爱小说里没一个痛彻心扉的杀人动机,崇拜每一场电影里为了生死而与时间举行的赛跑。德珍以为,这个妹妹比她敢爱敢恨。

    年轻的感情,一场豪赌,他们近得只隔一条隧道。他们各自走着,朝面对面方向。擦肩而过的刹那,她明白他爱着她。像一杆喑哑的猎枪,从此与她分隔万里,人海流离。

    她并不是这场游戏里的赢家,而是与那个男人一同双双输得彻底。确实,他们太过年轻,理智和盲目并存于一身。

    其实,她并不害怕与云越那样天人永隔的遥远,他们只是年少青春停留在了最美好,悲伤也唯美。相比起来,她更害怕最后远离的是她自己,这段感情让她迅速成长,学会了对人绝情,并对次深信不疑。

    巷子口的婆婆在大雨后的清晨咽气的,雨水将她饲养的花草打残了一半,送行的人浩浩荡荡,她的猫依然在离家出走的途中。真是个无情的小畜生。

    德珍没能去送行,她生病了,去年的那个雨夜,她踩中了一块玻璃,回到家之后便开始持续低烧,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她回英国前夕,医生没办法,对她使用了强制退烧药,这才让她得以上飞机。

    但是,她的体温在飞行途中就爆发了,机舱里安静的没有任何声响,屏幕右下角时间跳到了当地时间零点,引擎声在窗外轰鸣,她额上的冰袋已经全化了,抵达迪拜机场时,她是被救护车接走的,两个小时后,一个白袍医生微笑着告知她:“小姐,你长了一颗智齿。”

    一颗智齿。

    五月被植入过去的回忆里,她记得的所剩不多,脑海中故事的纹路复杂斑驳,老天给她留下的唯一凭证,便是这颗智齿。

    当她回到父母身边,它悄无声息的生长在她的口腔中,不痛不痒,顽固生长。母亲担心它会顶坏她其他牙齿,她去拍x光片,阴影显示它是一颗正直的智齿,它不歪不斜。漂亮大方,与其他正常牙齿无异,仅仅只是多余的一颗,就受到莫大关注。然而她并不担心它会造反,最大限度顺其自然。

    直到,它再度将她撂倒在地。

    她本身并不讨厌下雨,但她人生中的重大事件似乎都被安排在了雨季,这次也不例外,她在夜里发起了高烧,三天后才消退,究其原因,自然是这颗牙齿在作祟。

    王槿鸢又问了一次要不要让牙医拔掉它,她捧着水杯不知道,过了许久,王槿鸢摇摇头:“德珍,你不应将‘顺其自然’常挂嘴边,你知道的,习惯是很可怕的。”

    德珍摇摇头,“妈妈,你也知道的,虽然我嘴巴上那么说,但你也没办法说服我拔掉它。”

    王槿鸢愣了一下,眸光一闪,继而“嗤”一声笑出来,摇摇头作罢,左右都由着她去了。

    德珍这边方才尘埃落定,稚巧那却愈演愈烈。

    慧珠终于知道了稚巧遇见生父之事,有淳中在场,她自然是尴尬万分,但爷爷没有放任此事继续发展,稚巧就要开启另一段崭新的人生,他希望这孩子离开的时候,心是踏实的。

    那个曾经作恶多端的男人被请进了岑家门,王槿鸢与岑慎其避开,但蘸白夫妇与淳中礼让都在场,爷爷意图展示慧珠母女如今的生活,但那男人也十分坚定,既然慧珠已经有了新的丈夫和儿子,那么稚巧就应该由他抚养。

    爷爷说:“稚巧并不是你的财产。”

    大家从头至尾没有提稚巧即将离开的事情,爷爷深谙为人父母之道,他知晓一旦自己跑出这则消息,势必会影响这个男人的决定。他要这个男人心甘情愿的做出最妥当的那个决定,而不是妥协于为人父母望女成凤的拳拳之心。

    爷爷一向如此,招待仲寅帛如此,招待这个男人也不例外。他要他们自己去抉择,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幸不幸福都仰仗他们自觉紧要。

    稚巧在这场漫长的谈判中沉默了许久,直到最后,那个男人为了得到她开始诋毁慧珠,形容她是带着他的孩子逃跑的女人。这样一个形容,彻底激怒了稚巧,她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时狠狠推了一把那个男人,幼兽般朝他嘶吼:“我不准你这么说她!你有什么资格,什么资格这样说她!你扪心自问,自己做对了什么敢在这里大放阙词!!把那句话收回去!我不准你这么说她!!这个女人,这个为了养育我,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的女人,是我的妈妈!!”

    因了这句嘶吼,那个男人终于明白,在曾经那个形同虚设的家中,他没珍惜自己的位置,如今追悔莫及,但在女儿心中,早已没有了他的位置。

    他离开的时候很狼狈,淳中送他出门,二人道别之际,淳中意识到他可能再也不回来了,看在稚巧的份上,仍掏出紧贴胸口良久的那个信封塞到他怀里,“钱不多,希望你好好生活,这样她也放心。”

    男人迟疑片刻,将信封收下,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德珍夜半起床喝水,在厨房撞见了独自一人的慧珠。精明与市井气全然不见,剩下的唯有历尽沧桑的疲态。德珍走近时,她正在整理冰箱,地上陈放一堆,里头也是红红绿绿满满当当。

    她看见气血苍白的德珍,苦笑了一记,“别见怪,这种时候,心和冰箱,总有一个该是满的。”

    德珍认同的点点头,取出碟子一人一块蛋糕与她吃起来。“德珍,你恨我吧?”

    德珍摇摇头。

    “怎么会,我那么对黎阑。”

    “黎阑从来没说过您的坏话,她一直希望自己有个妈妈。”

    慧珠轻笑,人靠在流理台上,银色的水龙头泛着冷冷的光,屋檐下还有水声滴答,不知是不是又下过雨了。这样寂静的夜晚,委实是畅谈人生的好气氛,哪怕对象是那样不适宜。

    叹了口气,慧珠道:“你别嫌我多管闲事,上次来的那个年轻人,还算不错。”

    “是吗。”德珍说。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也看得出你心里的隐藏,更同意你爷爷让时间做决断的方法,只不过德珍,你心里知道的,那个答案。”

    德珍从未从她嘴里听到过如此一番语重心长,寂静之外,这番言辞极富煽动性。但是,德珍说:“婶婶,我们不妨有话直说,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何要一直帮他说话,从前你是见过他的,鸿鸣才应是你的筹码,但你轻易就将他放弃了,您是执着的人,不像是计划中的举措。”而仲寅帛那样机敏的心性,早就对德珍坦言过,她这个婶婶对他太过热情,反叫他心生莫名。

    闻言,慧珠没有被揭穿的懊恼,也没有事事不如她意的沮丧,嘴角淡笑,不答反问:“德珍,你知道你爷爷最疼爱的儿媳是谁吗?”

    德珍一愣,但很长时间也没回答。

    慧珠自问自答道:“是你大伯母。”

    她深吸一口气,目沉如水,瞳孔是咖啡色泽,分享不到黑夜的投射。“你母亲高贵倨傲,而且太多细节她不会去顾及,她根本不在乎老爷子喜不喜欢她,只要你父亲爱她就足够了,因此,她从来不知去讨好你爷爷,她满不在乎。作为一个女人,你母亲活出了一个样子。至于我,我不能演别人,我只能演好我自己,别人喜不喜欢我,讨不讨厌我,我也不在乎了,但这不在乎是被迫形成的,它低级。黎阑的妈妈身体不好性子也弱,你叔叔曾经的未婚妻不是黎阑的妈妈,这个你不知道吧?”

    德珍老实答道:“是的,我不知道。”

    “也就是说,你叔叔违背了你爷爷的意思娶了他自己喜欢的女人,别看你叔叔任人搓圆摁瘪的模样,但在他年轻的时候,也做过那样疯狂的事,而且,几乎耗尽了他毕生勇气。可怜的那个女人,没能活得长久,让你叔叔的那个决定值回票价。”德珍沉默了一会儿,她幼时在这个家中也能感受到一些别样的气氛,爷爷对大伯母的钟爱是显而易见的,大伯母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制的儿媳妇,爷爷一听人提起大伯母的名字,脸上就会浮起满意的笑容。后来大伯父离世,大伯母也跟着离开了这个家,慧珠进门后,家务上若有不当,爷爷会下意识脱口而出:“换做兰贞就不会这么做。”

    大伯母,一直是岑家儿媳的一个完美范本。

    慧珠继续说道:“我说你爷爷最疼你大伯母除了这些可以看出来,还有一件事你应该想象一下,假如,我是说假如,你叔叔去世了,你觉得爷爷会不会让我改嫁?”

    不会。德珍险些脱口而出。

    慧珠笑了笑,银叉拨弄着盘子里那块可怜的蛋糕,兴致索然,道,“一个女人最大的幸福,是可以有一个男人可以傍身,你爷爷是如此衡量的。”

    “这与您偏向促使我与仲寅帛又有什么关系?”德珍不想再继续妯娌之间的争风吃醋,转而回到了原题。

    “当然有关系啊,你爷爷疼你大伯母才会让她去改嫁,你爷爷疼你大伯母,才会在她改嫁后仍然在遗嘱里为她留了财产啊。”

    德珍怔住,“您,偷看了爷爷的遗嘱?!”

    “是的,我看了。”慧珠泰然自若。

    但这并不是偷看,她曾经因为看了那份文件惴惴不安过一阵,最近才发觉,以老爷子那副老谋深算的心肠,怎么可能露出这等破绽?

    所以,她只是如约中计而已,算不得是偷看。

    “我不光看了,还背下了那些条目。”慧珠轻哼一声,看向德珍,“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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