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就是药厂夜校的老师,他跟厂长说元秋是他家里乡下的亲戚,再一查户口,元秋本来成分就好,又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后门也就这样走成了。
药厂是三班倒的单位,上一班休一天。元秋很喜欢她的工作,每天穿着整洁的制服带着雪白的帽子和口罩,进车间之前还要消毒。只要一进入车间,元秋就感觉自己变了一个人,她站在工作台旁,一边不停的刷浆糊贴标签,一边哼着从广播里新学的小曲儿。玉儿和建湘在单位的托儿所呆着,下班了元秋就接他们回家。每个月的工资,张老二规定元秋交6块给她,剩下2块6可以自己支配。元秋觉得这样挺好,她把2块钱用小手帕包起来,塞到自己的枕头里面,剩下的6毛,可以给玉儿和建湘买点零食吃,奢侈的时候,娘仨个可以一起去吃碗双燕的馄饨了。在这样的好心情之下,元秋怀上了第三个孩子。
这时玉儿5岁、建湘3岁,但是两个孩子已经很懂事。每天早晨,玉儿会自己领着建湘一起去幼儿园,晚上一起回家。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蒸杂粮饭,炒咸菜这样的简单家务活玉儿已经干得很顺手了,缝衣服锁扣眼这样的小针线活也难不倒她。自从元秋入了厂,玉儿几乎就是跟着李奶奶和文婶了。连张老二都说,这个妹子,说话做事倒像是个资本家的小姐。
怀了第三个孩子的元秋没有任何不适的地方,反而胃口大开。她现在也渐渐认得些字了,会写自己的名字。她学会了坐公交车,在大街小巷里转着也不会迷路了,在厂里也有了几个交好的工友。
怀到8个月的时候,有一天扫盲班下课,下起了倾盆大雨。元秋没带伞,惦记着家里还有两个小孩,急急忙忙的往家赶。碰巧那晚小李老师也回家,便让元秋坐他的顺风单车。偏雨那么大,小李老师就让元秋躲到了他的大雨衣里。等两人到家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小李老师非常绅士地让自己先下车,再将腰身粗壮的元秋抱下车。元秋非常感,偏偏这一切又都让张老二看到了。
十月临盆,元秋再次生下一个女儿。生女儿的时候,张老二正在厂里加班。也就是这一年,张老二被评为厂里的“劳动模范”,工资涨到了16块。
饥饿开始的那年,玉儿上小学了。
玉儿集中的父母的优点,身条长皮肤白,细白的脸上总挂着淡淡的微笑。玉儿从记事开始,家里就没什么笑声的。母亲三班倒,父亲在家的时间更少,两个弟妹都指着她吃饭。偶尔全家人都在家了,父母多数也是沉默相对。玉儿跟李奶奶和文婶的时间,反而多过跟父母。小小年纪,玉儿竟学会了整套的家务活,玉儿会去买最便宜的板骨,斩开先炖红白萝卜汤,再将已经炖烂的骨头剁成渣,跟蒸熟的红薯、南瓜一起炸丸子;又或者买一根油条和1分钱的豆腐脑,将油条切成细细的丝,加上豆腐脑和葱花一起做出一碗鲜美的汤。每逢太阳好的天,玉儿也会将家里人的衣服被褥拿出来洗晒,缝补衣服不在话下,她甚至已经开始学习用父母的旧衣服来改衣裤给弟妹穿。两个弟妹都很听玉儿的话,都是姐姐后面的小跟屁虫。总之,在这个家里,玉儿更像是家长。所以,当玉儿上了两年学能写能算的时候,张老二竟主动提出每个月给20元给玉儿来当家理事,元秋自然不会反对。张老二唯一不满意的,是玉儿“沾染了资产阶级的生活习气”,家里总是擦得纤尘不染,让人浑身不自在。
饥饿初初到来的时候,大家都不怎么觉得。慢慢的,主食里的大米少了,红薯南瓜多了。再后来,大米完全没有了,只剩下红薯南瓜,且是长满虫眼的。没有哪家人再会去买骨头或者油条吃,攒下的肉票都会去买猪板油。张老二开始做人造肉,看到了制作过程的元秋和玉儿死活都不肯吃。建湘是男孩子,实在饿得不行,元秋就偷偷地带他去厂里的食堂。食堂也没什么好吃的,不过还能吃到比清水稍好点的白粥,咸菜也管饱。建湘第一次去,灌了一肚子水,回去几泡尿全拉完,反而更饿了。
饿呀饿呀饿呀,三个孩子都喊饿啊!可是元秋能怎么办,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张老二。张老二说,我是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我干的是体力活,我必须吃干的。元秋再看看三个孩子,一个比一个菜色,她只好把厂里食堂的饭带回来,跟三个孩子一起分着吃。
后来,三儿开始水肿了。跟元秋一样,三儿是她跟张老二的第三个孩子,没有名字,只是叫三儿。元秋去求张老二说,带孩子上医院。张老二不肯,谁家没人水肿呢,不过是吃不饱饭罢了,闲着没事哪里有钱去医院。元秋没办法,只能自己再吃少点,让三儿可以吃多点。三儿后来也吃不下了,整天昏昏沉沉,还发烧。再后来,一个雨夜,玉儿三更半夜跑去厂里找上夜班的元秋,说三儿只有出气没进气了。等元秋赶回家的时候,三儿靠在自家门槛上,眼睛耷拉着,连出气也没有了。元秋把三儿抱起来,轻得就像抱了根羽毛。
元秋根本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都是李奶奶和文婶他们帮着玉儿料理的。张老二下乡劳动回来后,只是说了句“也好,家里少了张嘴”!
等饥饿结束的时候,张老二已经成了市里的劳模,元秋也怀上了她的第四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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