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似有悬着的细线兀然断开,什么东西高高坠下撞击在心底。
云微的睫毛颤了颤,睁大的双目有些干涩。她上前一步,声音已控制不住漏出了情绪:“先生请容我问一事。营中有奸细,先生可知?”
张良的眼神闪了闪,云微却不依不饶地注视着他。他沉默了片刻,答道:“知道。”
“那先生可知他是何人?”云微追问,几乎没有给他留下停歇的间隙。
张良悬在身前的右手微不可察地握紧,更久的沉默,而后他开口,涩声道:“知道。”
冥冥之中心里的什么东西渐渐摇动,云微又上前一步,拼命压制着不稳的呼吸:“那先生、先生可有打算将他如何?”
张良阖上了双目。
沉默,如死一般的沉默。
眼前的人影似是在摇晃着,牙齿已将嘴唇咬破。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提起放在一旁的那坛酒,打开举起倾侧。一碗斟满,她伸出手将它递向张良,努力维持着平稳:
“我敬先生一碗酒,便当是送行罢。”
酒香如刀割喉,粼粼波光随着执碗的手的颤动而闪烁。
张良凝视着那波澜,抬起头回视着云微,烛光映照下,他一双好看的凤目交织着无法看懂的神色。
他这般看了她很久,终是低声说道:“良不沾酒已有多时。”
碗从手中滑落,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第72章 七十一
云微踉跄着退了两三步,整个人靠在墙壁上,似所有力气都被抽去。
“你便这样看不起我。”
“你便这样看不起我,甚至连我问的问题,你都懒得说真话。”
“甚至连我递给你的酒,你都不愿接。”
她说着说着咧嘴笑了,“莫不是嫌恶心罢。这坛酒,你不喝我喝。”
话语刚落她抓起酒坛举过头顶,仰头便朝着口中灌。张良的眼神霎时变了,他转过身似欲上前阻止,灌下了大半坛的云微却已将酒坛放下了。
步履虚浮地走了两三步,她终于站定了身形,方才流失的力气似乎又回到了身躯里。酒气上涌她猛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胃里烧得难忍,她掩住嘴艰难地顺着气,而后转过去盯着张良,一双眼睛在灯光下黑白分明。
“说来也是,连我都能猜到那奸细是何人,你怎会猜不到。然后呢,连我都猜到了他可能是给项营通风报信的人,你一定在我还毫无头绪的时候,就已经全都看破了吧。”
溃不成军的失控之后,她的语调出奇的稳,可低沉的嗓音却仿佛石头刻在铁皮上,嘶哑而尖刻沁着透骨的绝望和狠意。
“我还在想着,如果能快一些知道他是谁,或许就能抢先一步,就能阻止他对你不利了。”云微垂眸盯着地面,“阻止他对你不利,呵,你怎会需要。我为什么不想想自己呢,那人是项营的人,他容不下我,我避不开他,可他死不了。”
“他死不了,他是项营的人,若他出了什么差错,沛公和项梁将军可就彻底无法继续同盟了,到时候必定会生出变故。而且你,”她瞪着他,“你也要被牵连吧?你随从那近千的项军的人马,怕是就要对你不利了吧?”
那一袭白衣好似凝固住了一般。
“是啊,”眼中全是凄恻与讽刺,云微摇着头,一面摇着一面笑了起来,“是啊,我为什么不想想自己呢?我为什么不想想自己,等不了多久估计就可能送命在那人手下了呢?你是知道那人是谁,可你为什么要说呢?你知道他动不得,那被他除掉的人必然是我,可你为什么要对他如何呢?”
眼眶中渐渐积起了水汽。
“你说张家在韩五代为相,你相韩只为却先祖夙愿。别人也就罢了,这个理由,你觉得我可会相信?我猜不出你为何如此,我只知道……你若离开了沛县,那人纵使有心,也无法伤你分毫。况且你是韩王的司徒,那人听从项梁将军号令,便不会对你如何。然后呢,只需要等着他除掉我,便不会有人再威胁到你了。”
脸上的肌肉已经僵硬了,云微却仍在笑着,泪水终是滚了下来。
“你将每一步都算好了罢,从一开始,你便知道我将是如何的命运了罢,主公说你料事如神,当真是这样,你一直……一直一直,都这般了不得呵。”
她已看不清面前人的表情。
“我说了这样久,你想必早就厌烦了。不过今日之后,贺云微这个人就再不会在你眼前出现了。”
她举起还剩些许的酒坛,定定看着他的方向:“杯酒送别,这一坛酒喝完,便永别罢。”
她仰头一饮而尽,而后将坛子重重放在了几案上。凉风刺骨划在脸上,她抬步便向窗边走去,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张良意识到她想做什么伸手欲拉住她,却只触到了衣袂飘过的残影。开窗声吱呀刺耳,云微纵身跃出了窗外。
风在这一瞬加紧了,转眼间窗外已空无一人,只剩下夜空下漆黑的树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