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边关不过二三日,我的身体便经受不住每日不断的剧烈寒风,一阵阵的咳得厉害。夜里四处人声静寂的时候咳醒过来,能听到军帐外,大风刮过天地的空旷。
大哥很是着急我的身体,不住的差人在城内寻找好的医师,举国最好的医师都在邺城,边关又哪有不出世的绝世医生,能治好我这先天的咳喘病症呢?大哥焦虑得很,在我的病榻前来回踱着步,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二弟,这可如何是好?”
我是并不担心的,我了解自己的身子,这咳喘折磨了我多年,每换一次季节或到一处新地方,必然要发作一回,像是在适应似的,这次也是一样,估摸着咳个几日,便会自行好了。可我没有安慰大哥,我突然想到城外西边那个老僧,我对大哥说:“听闻关外有个老圣僧,医术高超、只是从不进城,要我们自己去寻。”
大哥自然是愿意的,只等我身子好些了,一起出城寻医去。
城外果然是风沙茫茫,比城内荒芜了些,可段宁说:“这算不上沙漠,说破了天也就是个旱地荒原,再往北边去,沙丘连绵千里,风刮过,扬起漫天的沙粒,雪一样的密,那才叫沙漠。”
段宁是汉人儒将,骨子里有汉人的风月情怀,早年还是守边副将的时候,带领军队打过突厥,进过大漠,回忆起大漠的一切时,他会发出爽朗的笑,说:“殿下,您瞧,这风夹着沙,刮在脸上火辣辣的疼,夏天时,艳阳高照,只照人喘不过起来,冬来时又是被絮一样的大雪,冷得叫人动弹不得。北蛮子从这里出来,那是天生的好体质,战场上,都比我们大齐娇生惯养的士兵更经耐些。”
“许是大漠的风沙将他们磨练的结实,皮糙肉厚的,不怕刀枪了罢。”段宁的话与土门的样子在我脑海里一重叠,便得出了这个结论。段宁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大哥亦是抚着掌大笑着“有理有理”,我想了想,原来他们把我的真心话当成了调侃,这话也确实像极了调侃,摇摇头,也只能是笑了。
有大哥和段宁一路说说笑笑的,我的心情也好了许多,他们绝对想不到这城西荒漠里,曾经发生的细腻动人的故事。
母妃说过,那老僧在城外西边的一座破旧寺庙内,于是我引着大哥和段宁,向西边走去。其实我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去见那位老僧,我猜想我大概只是想亲眼望见母妃曾流连缱绻的地方。
越往西去,越能见到一些水草,越往前走,越能见到一些稀落的树木,几丈高的枝干,顶端长着黄而干的叶,风一吹,便簌簌的落了一地。
“这是胡桐,突厥人称它是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的神木,二位殿下,看来我们已经走入一片胡桐林内了。”段宁收回了风沙中不羁的模样,神色警觉的环顾着四周。
“方才来的一路荒芜人烟,走到这里才有些草木,老僧就算是圣人,也需要在有水源的地方生活,方圆百里,也就附近可以活人,我们进去看看,小心点便是。”大哥也被段宁惹得紧张了起来,却还是坚持要进林内寻在老僧。
越往林里面走,胡桐长得就越密,日光穿过胡桐顶端的稀疏的枝叶,洒将下来,透着微微的黄色的光亮。想来是深秋了的缘故,林子里竟听不见鸟兽的声响,静谧得很,只偶尔听得到归巢老鸦的啼声。
四周的胡桐长得都是一模一样的,又不见其他的树木,不多时,我们便在前后相同的树林中迷了方向。这样的窘境段宁也从未遇过,大哥与我更是面面相觑。没有办法,我们只能继续向前走,希望在前头,可以遇上长居于此的人家。
“二弟你看,这胡桐林内的景色多好,你看着,满地金黄的叶,像踏着波斯来的金丝毯一般,这样的地方,若是有一壶酒,那岂不更美。”大哥向来是风雅的,这般美丽的景色,怎能不让他陶醉。
一直走着,也不知走了多远,只记得从日光尚好,走到了日斜西头,前边终于隐隐约约的,出现了房屋样的轮廓。走进一看,果真是一间简陋茅屋,门檐前撑起了遮阳挡雨的毡布,布下摆着一张不大的四角木桌,木桌的旁边有两块方形的石头架起一根削平了的木条,权当是椅子了。檐下,两扇木板制成的门紧紧的闭着,屋内似乎是没人的。
大哥看到这样的住处,是很高兴的,手抚着木制的桌子,连连道:“妙极妙极,这四周清净安闲,胡桐为伍、鸟雀为伴,清风拂过时品一杯清茶、风雨来袭时听一场雨声,真真不虚此生。”话毕,大哥又皱了眉头:“只是可惜,这地方太过冷清,呆久了也难免寂寞,不时约上知己好友,才能冲淡这孤独寂寞之情啊。”
大哥的话,我听了不禁觉得好笑,大哥的骨子里总有些文人的风月情怀,有时我真觉得,生在那个围墙高耸,守卫森严的皇宫里,真的是委屈了他,他曾在宫里仿着民间村落建了一处别苑,名曰桃坞。只是刻意的造出一个村落来,到底带着些皇家的贵气,并不那么天然淳朴,后来,父王不喜欢大哥满身儒士文人的温顺谦恭,全然没有一个王者的大气,于是命人将桃坞拆去。
段宁倒是没有大哥的好兴致,他环顾了四周,低声猜测道:“不对,这周围方圆几十里都荒无人烟,怎么就偏偏这里有了户人家,而且着胡桐林也奇怪,怎么左右前后都是一样的?”说着,早已握着腰间的佩剑,将我与大哥护在身后。
段宁的话让气氛骤然紧张了起来,我与大哥虽自幼学习剑法,但也只是闲来无事时兄弟间相互的比拼切磋,从未真正用于与人搏斗,也不知管用不管用,但形势如此,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摆出架势,凝神屏气的等待着未知的敌人。
等了许久,也不见得有什么动静,只听见风呼呼吹过胡桐叶的声音,偶尔有一两只昏鸦,嘶哑着嗓音从空中飞过。
“难道是我想多了?”段宁用眼睛狐疑的查看了周围,缓缓的收回佩剑,领着我和大哥向茅屋紧闭着的柴门走去。
“有人在吗?有人在吗?”敲到了许久,依旧没有人回应,段宁按捺不住了,手贴在门板上用了暗劲,柴门便吱嘎的开了一条缝。
开门便有块巨大的阴影挡住了我们的去路,仔细看时,原来是屋内中间摆了张高桌,桌上供了尊泥塑的佛像,那佛像估摸着也不过半个人高,但面目却是诡异狰狞,全然不像平日庙宇里普度众生的慈悲相貌,倒像是一位取人性命的魔君。看着这佛像,我们相互打了个眼色,却又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正疑惑间,只听见外边有阵阵厉风刮过的声响,那是剑气才能逼出的声响,反应过来时,段宁立马转身将门掩上,护着我们躲在门后。
剑气越逼越近,但越近了,就越不像铜铁的凛厉的剑气,反而带着几分柔和,我心里正纳闷,已经看见门外面跳落出两个人。一个是身着麻布直裰的男子,用一条粗布将发束在头顶,手上并未拿武器,看样子像是个汉人;另一个是个穿着布帛袍服的女子,肩上围了条兽的皮毛,衣着打扮像是个契丹贵族,手上却拿着一把绢扇。原来那女子用绢扇作武器,那怪使出来的招数不像铁锻造的剑那般刚强。那二人就这样对望的站着,既带着腾腾的杀气,有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难怪一直找不到你,原来你住在这迷宫样的胡桐林内。”契丹女子说了话,紧握绢扇的手明显的用了用力,那男子站在对面,神情有些沉重痛苦,却又十分坚决。“你若跟我回去,一切都可以一笔勾销,你若是不跟我回去,那我今天必定要取你性命。”那女子见那男的只是毫无反应的站着,气极处便握着扇向男子刺去。
那女子必定是学过剑法的,出手招招是剑的招数,却又有些不同,只见她伸出扇子刺到男子的面上,手腕处轻轻一转,那扇子啪得一声便展开来,那男子躲得及时,身子向后一弯,那扇子便刮倒了他身后的胡桐树上,刮出了一道寸来深的伤痕。我只才看清楚,那绢扇的边上,嵌着行细小锋利的铁丝,心里不由得暗暗赞叹这武器制作得真是方便精巧。
那女子招数极狠,男子却是不慌不忙的接得从容不迫,那一男一女就这样在外边打杀了十几个回合,一攻一守的,倒像是教导习武一般。那女子怕是急了,招数越来越狠,脚步也是越来越乱,突然间,那女子看准了男子肋下,发了狠力的扑将过去,身子回旋时脚下却是一个踉跄。就在女子快要摔倒地上的时候,男子一个回身,倒是扶住了她,可就是这么个一摔一扶的功夫,女子占了先机,绢扇早对准了男子的鼻尖。
“我最后问一次,你跟不跟我走?”
“我不可能再回去了,你要杀,便杀了吧。”男子迟疑了一下,决绝的说了这句话之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那女子神情痛苦的犹豫了许久,终于举起了手中的扇子,用力的劈下,却劈在了男子的肩胛上,将男子劈得昏了过去。
那女子站在昏过去的男子面前,站了许久,脸上有些水珠发亮,不知是汗水或是泪水,像是想了许久,才艰难的下了决心,终于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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