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醒来时,日光已将房内照得满堂,许是风沙细细的缘故,朦胧隔成一道轻薄雾霭屏障,筛得窗台上那生猛扎眼的日光柔和温暖。
桐林、月色、旋风、树叶以及无边的黑暗,这一切相拥的塞挤在我的脑海里,撑得我昏胀欲裂,像是经历了一场从未有过的彻夜醉酒,醒来后有今时几何的迷离。八仙桌上端正摆放着的木匣子,提醒我那场奇特的经历,并非是梦一场。
之后,我们再没见过严生,大哥曾想着派人去找他,可却被我劝阻了下来,我记得他那句“往后,会有再见的时候”,我想着他那样的高人,总有自己想要出现的时机。
不知不觉,已是月余的光景,这期间,发生了许多不大不小的事情:段宁重整了军队,调度了原本手下的心腹将领,牢牢控住了冯武的旧部;土门派来使者,巡视了关内关外的情形,商拟了初步的设市章程。期间,天终于大冷,下了几场鹅毛大的雪,每逢雪来的天气,必是我咳喘的时候,可我却不愿意服下那颗丹药,我总觉得那丹药之外必有玄机,非严生不可解决。
一日,恰好是个晴天,信使驾马而来,送来了邺城里阿湛修的书信。阿湛说,自我走后,母妃便向父王请了静修的旨意,每日只在静怡殿中诵经许愿,谁去,都不见。阿湛说,他曾在夕阳斜照的午后,看见父王站在静怡殿的宫门口,父王仰着头,像是在看着乌木描金的牌匾,又像是在看着静怡殿深处,渺不可寻的人烟。他说,风吹起父王身上的深蓝袍服,和着漫天飘落的雪花,有不可言喻的哀凉。阿湛还说,他几次去看望母妃,都被置于门外雪中,他说:二哥,如若是你,母妃必不会避而不见。
我向来是知道母妃不喜欢阿湛的,我总以为,是缘着我身子不好,母妃多偏着我一些。只是我与阿湛是嫡亲的兄弟,比大哥还要更不同些,母妃对阿湛并不是不好,可那好,却是中规中矩有些生疏淡离的,不似待我时的亲昵,这难免,叫我有些难堪。
幸好阿湛是个阔达大气的,末了,已是平日里轻快戏谑的口吻,他说:这页之后,藏着惊喜。我翻卷过去,下一页,是娟娟清秀字迹。那是兰陵修的书,她写得极短极简,仿佛怕写多了累赘一般,她写“宫中安好,勿需挂念,边外天寒,勤勉加衣”,她还写“雪大没了皇城,天地皑皑,唯淡云轻风相看不厌,像极了那日策马扬鞭的水秀山清”,她只说:“那是兰陵,少有的快活惬意”。
她字迹清瘦,一如眉眼纤长,似纤细的弦划过我的心底,有清凉晶透的愉悦,又有迟缓的细微伤疼。我仔细地想,她到齐国已快一年了,这一年中,我与她相处的时间实在太少,不过是初见时的玉簪树下,不过是偶有寒暄的宫前殿后,不过是送别时的阡陌小道,惟有狩猎时,才有时日短暂的相处,可我却能很清楚的记起她的样子,她眉峰轻扫,浅笑嫣然。(本章节由网网友上传)
我没来得及看透纸笺上的字里行间,侍卫已匆匆报进门来:土门领了卫队,前来拜访,侍卫说,土门神色严肃,步履匆匆,像是带着紧急的大事。边关设市已经谈得妥帖,还有什么事,能让堂堂突厥首领慌张前来?我一时猜不出大概。
还没踏入大厅,就已看见土门正襟危坐于席,回过头,大哥正穿廊而来。大哥神情少有的担忧沉郁,他与我打了个眼色,疾步走进堂内。大哥走到土门面前,拱手行了敬礼,抬头时却面露惊愕,我循眼望去,赫然看见了立于土门身侧的严生,神情傲然,不卑不亢。
土门看着我与大哥惊愕的眼神,侧身看了看严生,转瞬便笑将开来,他说:“这是我突厥新的军师,懂得术法,克得住契丹的兀圆真。”随后,便拉着严生,一同坐下。土门不爱寒暄,还未坐毕,话早进了正题。
原来,经过十几年的休养生息,大齐已是国富民强,早不是天下初定时畏战怕征的齐国,再不是仅凭突厥或契丹一己之力可以抗衡的弱国,可处于关外大漠的突厥契丹依旧是贫瘠的,于是,在三年前,突厥与契丹,便已结成联盟,为着盐和铁,共同侵袭大齐边境。
三年前,契丹的军营里来了一位叫兀圆真的术士,身负奇异的术法,会布诡异的兵阵,帮着契丹,一步步的逼退大齐守城的兵将。只是多年打杀已将契丹的元气耗得疲尽,空有着一个好的军师,却少了上阵作战的兵马,恰好突厥有善战的军将,却少了出谋划策的人才谋士,于是契丹与突厥就这么唇齿相依着,守着领土,抗着大齐。
土门说:“契丹靠着兀圆真,胜多败少,慢慢成了气候,对我们越来越趾高气昂,对我们突厥人的兵,就像在使唤牲口一样,他们借了我们的兵,还要煞我们的气势,我气不过,早想跟他们翻脸,却总惧怕着那个兀犊子。”土门说得气极,手砸着桌几,眼瞪得须髯微冲。
契丹越来越过分,吞并突厥的野心已是昭然若揭,眼看突厥的兵力渐渐不足,土门感到难以为继,所以在之前偷潜入关内,向父王提出了开边设市,各保安宁的主意。
契丹发现了突厥的异心,不愿意再等下去,半月前,派了勇士到土门帐前下了通牒:要么三日内“借”出一半的兵马,要么三日后兀圆真亲自令人来取。土门自然是不妥协的,三日后,兀圆真如约而至,带着牛角军,夜以继日的吹着牛角号,哀嚎一样的声音不间断地笼罩在土门的军帐上空,搅得士兵们不得片刻安宁,军心涣散,行将溃败。
土门带着士兵四处奔走,想逃离角号声的包围,可怎么走都在漫漫黄沙之中,偶尔的,还听到兀圆真劝降的声音。就在土门以为自己撑不下去的时候,一声尖利的哨声突然划破开了牛角声编成的网,突然地,黄沙漫漫中重见了天光。黄沙破口处,一个牛角军打扮的少年打着短剑杀了进来,土门反应过来,领着自己的部下朝着少年的方向冲了过去,积攒多日的怨气变成疯狂的杀气,土门带着部下冲破了阵法重围,像饿疯了的狼将兀圆真的兵马冲杀得尸溅如泥,兀圆真,落荒而逃。
那牛角军打扮的少年就是严生,他说兀圆真擅长迷人声色的阵法,困住土门的不是牛角军,而是牛角军吹响的牛角号,土门实际上是被困在牛角军围成的大圆圈里,那牛角号是用狼脂熏燃着祭过天的,只需摆成阵形,在日落的一刹那吹响,就能在阵法中响彻日夜。破阵的方法只有一种,只需要用新摘取胡桐叶,吹出尖利的声响,就可以抵挡牛角号的声响,至于走不出去的黄沙,根本就不用走,只要一路破开出去就好了。
之后,严生便暂留在土门帐下,做了他的临时军师,严生说兀圆真不会就此放弃,他说自己的功力不及兀圆真,如果兀圆真再使出什么奇怪的阵法,他未必能应付得了。他说他曾隐了名姓,混进契丹的军队,想寻机手刃了兀圆真,却也没能成功。他告诉土门,契丹已与突厥翻了脸,这时候只有与大齐联合,才有胜算。他与土门说得直接,他说:“我只为报师仇。”
土门来的第二日,契丹的军队便来到边城交界处叫嚣。段宁语气凝重,他说,为首的是位女将,身着战衣,驾着上好汗血马,眉目神情,有些像当日胡桐林内,使着绢扇的女子。
我们随军来到城外,看见千军万马前,红袍黑发的女子翘首以望,她对着我们喊:“让木朗出来,我只见木朗”,军中从未有过一个叫木朗的人,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所以。我回过头,看见严生离群远去。
入夜,没有雪,无风无月,星河天悬,星光散落,清亮高远。我是在一处不起眼的花阴下寻得严生的,他站得笔直、执了酒壶,望着星天,一口一口,像是饮下无尽的忧愁。
“不是出家人么,怎么倒喝起酒来?”
“师父才是出家人,我不是。”他转过身来只撇了我一眼,便又回过身去,抿了一口酒,语气傲慢轻佻。可我不在意,他是个不落俗的人,与他在一起,没有讲俗礼的理由。
我站到他的身旁,与他一同仰头看天,我问他:“可否讲一个故事,关于木朗与那契丹女子的故事?”
他停下酒,回过头来,神情诧异,许久,才笑出声来,他说:“这故事无趣得很,我并不懂得措辞,二殿下若有兴趣,便耐着性子听上一听。”
我低了头赏那园内的奇石,静静听他娓娓道来:“今日红袍黑发的女将,是契丹的银珠公主,她嘴里的木朗,是她出逃在外的驸马。银珠是契丹的唯一的公主,从小便受着万千宠爱,她喜欢武艺,却不喜欢契丹那套粗莽的打法,她喜欢像汉人一样,连比武对决都自有一股刚柔相济的风雅。契丹王宠着她,在她年幼时,便为她拜了一个汉人的师父,学习剑术枪法。到了应当婚配的年纪,在她的坚持下,契丹王为她举办了一场比武招亲,木朗,便是那比武招亲中胜出的准驸马。
银珠是真的喜欢木朗,她说喜欢他在擂台上一手扫倒众人的潇洒模样,银珠不知道,木朗接近她,自有自己的目的。木朗是负者深仇来到银珠身边的,他的仇人,在契丹军中有着不可动摇的高位,木朗动不了他,只有成为驸马,才有机会接近仇人,才有可能报仇。木朗原本是想,在与公主的新婚夜,满席敬酒的时刻,来一场出其不意的荆轲刺秦王,然后挟持了公主逃离。
木朗忘记了荆轲最后的的下场,大婚之日,在失了手之后,他第一次看见银珠舞动绢扇的样子,他看见她眼里的不可置信,她本能的抽出袖中的绢扇,啪的一身在他的腹下展开,收回手时,已割下飘飘衣袂。木朗与银珠交手,看着她起转跳跃时带起的鲜红喜袍,看着绢扇边缘在火烛下闪着光,看着她渐乱渐慌的步伐和散落的喜冠,突然地有些不忍,他收了手,转身迎战扑拥上来的勇士侍卫。
人包围得越来越多,木朗越来越展不开手脚,他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一夜了。他没有想到银珠会自己冲进来,她抓起他的手,将绢扇抵住自己的脖颈。木朗就这么挟持着银珠一路奔跑,跑到崎岖黑暗的僻静处,银珠挣脱开他的束缚,身后人声逼近,她对他说:‘快走,留着命向我解释清楚’,然后头也不回的朝着火光明亮处跑去。”
严生叹着气安静了下来,他皱着眉头吞下一口酒,神情艰难,好像那就十分苦涩,又好像有着梗刺阻在喉间,我问:“这就完了么?”
“完了吧,天地间,本没有个木朗,又怎么会不完结?”他又仰头吞了酒,手低低的垂着,像是酒壶有千斤的垂坠。
“木朗,爱过银珠吗?”
“兀圆真在大齐的边城外守了半年,木朗在银珠身边守了半年,到最后,应该是愧疚吧。”他的目光飘得很远,远至星河天边。
我不再说话,只是这么陪他站着,他武功远比银珠公主的好,可却被她打碎了肩胛骨;他不顾自己的伤,费力为她解除了胡桐林的阵法;他是傲骨的男子,可在千军万马前却不敢见她,我想着,他对银珠,不只是愧疚。
“师傅说,爱恋如樊笼,不能了,不能悟,参不透,舍不得。”他语气低缓,像极了我想象中的老僧,我回过头去,看见他麻布直裰,拂了一身落梅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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