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有风雪,两军相望时,只看得见茫茫飞雪中隐约的人影。我不知道严生是怎么想通的,银珠再翘首以望于阵前的时候,严生褪去了挡风长袍,取下遮雪的毡帽,笃定的走进大雪中,慢慢的走成雪中一个渺茫的背影。
银珠身后,怕就是兀圆真吧,漫天的风雪掩不住他的杀气,我记得他的样子,直插鬓角的眉,神采奕奕的眼透着刚毅,是个算得上俊朗的男子,只是那好看的脸上,似有一层愁雾,化也化不开的浓稠。我有一刻的心悸,想驾马拦回严生的时候,银珠已经先我一步,策马而出。
风大得很,呼呼作响,夹着大片的雪旋卷在天地之间,严生和银珠在两军中间停了许久,再然后,银珠突然地大声起来,她说:“所以,你只是在利用我。”她的声音凛厉而绝望,又带着不可遏制的愤怒,她抽出绢扇的速度极快,只比划了一下,严生没有闪躲。
那一刻四周像是凝结静止了一般,他们依旧站在雪地里一动不动,我甚至都不敢肯定,那一划,到底有没有刮在严生身上。步兵突然在我和大哥前面站成防守的队形,段宁和一个副将冲将出去,我反应过来他们是去救严生的,便也喝开了兵士,策了马赶了过去。
严生是背着我们的,别过他高大的身躯,可以看到银珠盯着他的专注目光,那样哀怨、那样凄凉。段宁伸手把严生拽上马背,驰骋回来时,马蹄踏得积雪飞溅,我望过去,有些污贱的雪地上,散着点点殷虹。银珠还站在原来的地方,还是那样哀怨凄凉的眼神,望着远去的马匹,一动不动。
严生果真是受了伤,却没有伤到要害,只不过在左脸上留了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从眉角,至唇边。血污了他半张脸,他却是面无表情,木然得像丝毫感觉不到疼。我们扶着他回了将军府,他是被我们拉着走的,平日里强健的躯体,此时却像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
医师帮他清理了脸上,那伤口处却止不住的往外渗出血来,细细长长的一口伤像是蜿蜒的溪,血水潺潺。医师说,伤口虽长,却不大,只是割得深,怕是会留下显眼的疤。他依旧是不说话的,眼神空洞黯淡,我挥了手,让所有人都退了下去。
“怎么回事呢?你干嘛不躲呀?”大哥本就是个翩翩公子,对美的东西格外看重珍惜,对外貌也极为注意,现在看到严生成了这副样子,便有些着急惋惜,却只能有心无力的在一旁看着,来回踱着步,问出我也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我欠她的,挨了这一扇子,就算是还清了,从此再无瓜葛,军阵下是陌路,军阵上是敌人。”他说着垂了眼帘,语气疲缓。
“这话、你对她说了?”我问着,可以想象得出这话对银珠对严生,都是怎样的似箭穿心。
“说了。”他依旧是垂着眼,神情依旧,不惊不动,仿佛说出这话,是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无须挂心。
大哥看了看我,神色里有莫名的疑虑,他走到严生身边,微微地俯了身,道:“你们、到底说了什么,怎么突然的就动起手来了,怎么你,还要这般无情。”
他闭着眼睛,像是许久才缓过劲来,他说他已然知道了关于师傅的死的一切真相。
银珠告诉他,老僧的死,完全是她一手谋划的,她说:“兀圆真是个契丹人,当然会帮着契丹的大军。”
银珠很要强,她站在严生面前,难过、愤懑,与长久不见的思念拧结在一起,成了相对无言的悲喜交加,她是骄傲的,高傲着头,死死地盯住严生,许久许久,不曾说话。
是严生先开的口,他忍了许久,终于还是看着她的眼睛,冷静的说:“银珠公主,我是严生,这世上本没有一个叫木朗的人,恳请公主,忘了木朗吧。”
银珠没有反应,像是被惊住了,又像是早料到了,她突然就笑了,那笑声不似以往的清脆动人,是冷笑,很大声的冷笑,她说:“我早知道了,你是严生,不是木朗。”她说:“兀圆真在我的军中,早将一切告诉我,你与他师出同门,你来,是为了报师仇的。”
她的笑让严生很难过,可兀圆真这个名字,就像一块带着尖锐棱角的巨石一样砸在他心里,他的眼睛现时的就有了神采,本能的反应道:“公主,请把兀圆真交出来。”
铺天盖地的飞雪中,银珠这才感到绝望,他没有听出她的难过和倔强,他面对着她,是这么的无动于衷。在他心里,始终只有弑师的仇,银珠觉得心有些迟钝,是一点点慢慢的冰凉下去的,天地的寒冷仿佛冻结了她的语气,她冷冷的说:“兀圆真是我契丹的大功臣,我怎么会把他交给你,我不会把他交给你的。”她的手在宽裘大袖里紧紧握着,蠢蠢欲动。
她说:“木朗,你可知道你师父是怎么死的?”
圣僧是在大漠里寻天宝花时,被兀圆真偷袭而死的,严生当然知道,可是银珠这样问,她为什么要这样问?严生看着她,眼里有疑虑和惊慌。
银珠的声音里有刻意的得意,她说:“你师父的功夫那么高,又善排兵布阵,本是个可用的人才,可是他不识抬举故作清高,数次对我契丹的使者无礼,还排了个胡桐林的阵法,害死了我那么多契丹的兄弟,这样的血仇,怎能不报?”
严生觉着不可思议不愿相信,可面色冷峻得很,他死死地盯着她,静静地听她讲述一切,她感觉到他的恨意,却是面不改色的,依旧将他不愿知晓的一切,款款的说了出来。
她说:“天宝花是契丹瑰宝,早在多年前,先皇就已将大漠里所有的天宝花收罗在契丹皇宫内,还岁岁差人巡检,以防大漠中在生长出天宝花来,落在旁人手中。所以大漠里,根本不可能再有天宝花,你师父就算是寻到死,也找不着,可他偏偏,就非寻这花不可,这是他,自寻的死路。”
严生眼里的恨意越重,银珠就越说的狠,她说:“是我查了兀圆真的身世,知道他是契丹的血统,我向父王献了计,请他趁兀圆真走出林子的时候,将他请了过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他站在自己人这一边。又是我献的计,让兀圆真告诉你师父,他听边塞的游民说,大漠之北,荒石林附近,有天宝花的踪影,你师父求花心切,定顾不得那里是我契丹的领地,必冒险前来。”
“本来想着,兀圆真解决了你师父之后,再把你骗出林子,盗了林中的法术秘籍,只是没想到你师父武功那么好,遭了兀圆真的偷袭,还能挡得住我契丹皇室十高手的夹击,竟还让他跑回林子里去给你通风报信,让我们功亏一篑。”银珠说得果断干脆,看着严生越发痛苦阴沉的脸,她心里有报负的的快意。
严生安静得很,仿佛反应不过来银珠的话,雪覆了他的发他的眉,冷得很,他神情开始僵了起来,僵得有些狠厉,银珠看着他,开始有些害怕,心开始慢慢下沉,她觉得自己说了重话,那话太狠,有些害怕他不再原谅她。
风狂烈的从他们之间刮过,银珠开始后悔,她想说一些温情的话,她想抚平他的愤怒,想减缓他的恨,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她从没哄过人,想了些时候,她开了口,她问:“你就这么穿着,你不冷么?”她的声音有些怯,但却也依旧是高傲的,带着公主惯有的威严,她又说:“木朗,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我们不再去想了好吗?你跟我回去,好吗?”
严生好似才缓过神来,他看着她,想恨,却有力不从心的感觉,他眉目上沾满了雪,看起来沧桑了许多,他对着银珠,一字一顿的说:“公主,我是严生,不是木朗,我来,是为了报师仇,我上擂台、进宫去,跟你成亲,是为了杀兀圆真,原本,我心怀愧疚,而今,你也是我的敌人了。”
这话让银珠的眼里泛了泪,她看着他,很认真很仔细的看着,他好像不再是那个人了,那个曾对她温柔体贴的木朗,此时在她眼前,却像从未见过那样陌生。银珠伸出手,想拉住他的衣袖,可他轻轻的躲了一下,避开她的手,银珠抓不住他,她缓缓抬头看着他,她说:“木朗、木朗。”
然后严生很坚决的说出了再见陌路的话,银珠像遭了雷击一样发怔,然后她突然大喊,突然抽出扇子,在严生脸上留了一道长长的伤。
事情讲完了,严生看起来依旧平静,可我看到他的喉结,知道他在哽咽。我与大哥相视一眼,我从未想过老僧竟是为我而死,一时间百感交集,对严生,已想不出该怎样劝慰,大哥问:“那以后,你如何打算。”严生闭着眼,像是苦笑了一声,说:“别让我在碰见她,从此陌路罢。”
我移到严生面前,对他双膝跪下,他惊慌得很,赶忙伸出手来搀扶,大哥在一旁不解头绪的问:“二弟,你这是怎么回事?”
我只说:“圣僧为了帮我配药,才会进大漠寻天宝花,才会中了计,是我害了圣僧。”
严生听罢,扶了我起来,他说:“死生福祸,自有定数,师父早说过,他须历一场大劫,这不怪你。”我看着他的眼,只觉得那眼似乎深邃得藏了万顷心绪,我问他:“你对银珠,当真就这么结束了?”
他依旧是苦笑的,他说:“弑师之仇,我怎能放下,再说了,银珠爱美,今日我的脸既毁了,她日后再见到我,只怕只剩厌恶了。”
他声音悠悠,似有万千愁,此时外边传来了叫喊声,我探出头去,只见段宁的心腹亲兵,神色慌张的从堂外朝偏厅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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