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圆真的牛角军祭起了牛角号,摆出了千军万马弹指灭的气势,严生脸上渗着血水,只做了一个不带力气的抬手拂尘,他说:“让士兵们用蜡封了耳朵”。军士们用蜡封了耳朵,再不受兀圆真的迷惑,段宁又不出兵,弯刀镰月阵亦空成陈设,契丹军在边界守了几日,终究还是挡不住寒雪烈风,退了回去。
退兵时,有契丹的士兵背离了大军方向,独自驾马朝边城而来。土门见了来人,顿时竖了横眉,举了刀朝着来者砍去,大哥将土门拦下,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是我们大齐,不得不守的规矩。土门切着齿,用狠劲向着来使掷了刀,刀刃掷地,哐当作响。
来使说是奉了银珠的命令,坚持要见严生一面,来使只将一个小布包交到严生手上,行了礼,便转身离去,没留下一句话。严生目送着来使离开,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得出,他在等那人的一句话,他说过想恨,却狠不了心,他说过想忘,却依旧想再听到她一句话,来使渐行渐远,消失在门外,没有了身影,他收回了目光,眼神黯淡。
捎来的布包里,是支红色的药瓶,严生说那是天宝花制的药粉,敷在伤口上,止血祛瘀,银珠的绢扇上有微毒,无碍性命,却能让伤口不住的渗着血水,他说:“银珠毕竟善良,想学着江湖人士下毒的狠辣劲,却下不了重手,只选了这无关紧要的毒,好歹,也沾了回手段毒辣的光。”
天宝花的药粉治了严生脸上的伤,那药粉像是顺着他脸上的伤口掺进他的血脉,相比之前,更是寡欢。土门要回突厥领地,本想把严生也带回去,可是他不肯,土门倒也不勉强,严生就这么留在将军府,每日无话。
一日,阳光出奇的好,映着夜里的一场无声大雪,光亮姣姣,大哥心情好得很,说是后山白梅开得正旺,每逢夜里四下寂静的时候,有暗香扑鼻,硬是拉着我和段宁,陪他后山赏梅去。雪积得很厚,踩下去,没了我大半条小腿,日光晒得雪有些融,寒气阵阵的,直逼得我有些止不住轻咳。段宁昨夜守在城上,防止契丹趁着大雪突然来袭,一宿没有合眼,眼下,正一个个的打着哈欠。唯有大哥,还是那么好的兴致,一路行在前头,意兴盎然的挑枝拂叶,于大哥而言,人生趣事,莫过于此。我正想着如何打趣他时,他却停了下来,回过头来,神情疑惑,我循着他目光所指,举目望去,才明白了大哥的惊诧。
崎岖的山路斜长着许多天生地长的梅,雪覆在枝干上,是无数盘曲奇巧的垂髫,一夜雪来,梅花反倒开得极好,白的与上下一色,红的显分外妖娆。白雪红花中,有一袭长可曳地的锦缎长袍,衬着男子束在头顶的黑亮的发与托着枝桠的裹在锦袍里的手,此处此时,竟不像人间,倒像是蓬莱仙岛上,遗世独立的踏月仙人,唯有男子脸上长及唇角的伤疤,能让我们确信,他不是什么仙人,而是消沉了多日的严生。
严生为什么会在这里,刚刚一路走来,并没有发现其他人的脚印,严生轻功再怎么了得,也不至于踏雪无痕,他为什么而来,他何时而来?正思忖间,严生沉缓的声音适时度风而来,“没想到你们也来了,只是你们的声响也忒大了些,老远处便可听见,如此,不甚安全”。严生的话恰似晴天闷雷扫走了段宁连绵的睡意,段宁上前一步,目测了自己与严生间十来丈远的距离,只一看,心下便服了严生无需多言的功力。
半晌,回过神来的大哥才向着严生阔步前去,我与段宁紧随其后,越走近处,越能看清严生被雪沾湿的眉发,看样子,他是半夜里,便呆在这冰雪世界中的。大哥是个不惯藏心的,越走向前去,反倒越有种迫不及待的欢快,他步履急切得很,边走边向着严生招了招手,道:“严生兄弟,你终于肯出门来了”,更近了,又将严生不住的上下打量,笑道:“没想到我这身衣服,你穿着这般合适,比我还好看些,那便赠与你吧。”
原来这锦衣绸袍是大哥,难怪如此华贵而不落俗,严生惯穿的衣物在与银珠对峙时染了血污,这几日,天刚有些好转,大哥便命人将严生的衣服拿去浆洗,又将自己的衣物借与他,没想到他穿起来,竟有说不出的飘逸洒脱。
严生自然不会要大哥的东西,却也不百般推辞,他惯生长于山中林内,自幼只与师父师兄生活,因此,性格有些孤僻,也不大会说辞,对于大哥的赠送,他冷淡得很,只说:“不必,待我的衣物清洗好了,自会把身上的还与大殿下。”他声音清亮,眉目不抬,手依旧托着白梅枝桠,衣袂飘飘,似落地仙子不染尘华。
严生的这番模样与平日里相去太远,恍惚间,我倒觉得他很像一个人,那人眉目纤长,静默时,神情浅淡,是兰陵,我恍惚间,竟想起了兰陵。我这才想起,自兰陵寄来书信到现在,已经有些时日了,我竟忘了,我时常在夜里梦见她,梦里她一如从前的容颜清秀、巧笑嫣然,可我竟忘了回她一封书信,她怕是生气了吧,可那书信,我又该怎么回呢?她的情意明了,可我,却有我的顾虑。
“二弟、二弟,出的什么神呢?”大哥的叫唤和落在肩头的手唤醒了我,才发现段宁和严生都看着我,眼里尽是狐疑困惑。
“哦,没什么?你们讲到哪了?”我含糊得很,总不能告诉他们,我突然地,又想起兰陵了吧。在这边关孤城里的寒冬腊月,也不知是思乡还是念人,每每夜里,我的心总不得平静,朦胧中,总能听到皇城捣衣声。可白天里我不能这样,该收收心了,边关设市的事还没完成,契丹还在四周虎视眈眈,我该先敛了儿女情长,做一回披荆斩棘的峥嵘丈夫,尽管,我并不乐意。
回过神来,才听明白,严生是在半夜里来在这后山来的,他说,半夜里,他睡不着,觉得周身压抑得难受,起身推开窗,月色轻漫柔洁,转眼间,又突然大雪纷纷。他突然想起那颗我还没服用的天宝花丹丸,天宝花性热,治咳喘畏寒的奇症是极好的良药,可老僧下的配药,味味刚猛烈性,即便是男子纯阳的身体,也会抵挡不住,若不调理,会伤了五脏六腑。天宝花的药性,平衡起来十分麻烦,要用至阴寒的事物来调和。
冬时覆雪的白梅,春来带雨的白杏,夏至沾露的白荷,秋起含霜的白菊,便有至阴寒的药性,昨夜大雪,是今年冬天最大的一场,机不可失,所以严生半夜便来到后山采撷。严生侧过身去,取过隐在身畔的陶瓮举到我们眼前,瓮中不过浅浅一湾晶莹雪水,浮着几朵开得极盛的白梅,严生说,再采几朵,凑足九九长生数,便可带回去与其它普通配药碾和起来,每月一颗,到了春天,白杏接上,如此往复,三年,便可断了天宝花的热毒。
原来天宝花里,还有着这样的玄机,严生的一番解释,让我们三人有醍醐灌顶的顿悟,难怪契丹王族,把这看起来不艳不妖的花奉若至宝。段宁最没有细腻心思,本来是看不起拽文书生的,可方才刚见识了严生的功力,加上这番关于天宝花的谈论实在玄妙,严生能文能武,还能医,这让我和大哥都佩服几分,段宁更是对严生心悦诚服,眼下,就他笑得最欢快。
太过欢快的人容易忘形,段宁笑着笑着,便忘记了严生不能揭的疤,“你小子好本事,怪不得把一个堂堂的契丹公主迷得神魂颠倒”,这样的话,不经意间便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周遭的空气便像瞬间凝固了般,我与大哥面面相觑,段宁也无措的半张着嘴,却只咿咿呀呀的说不出话来。
严生垂了头,嘴角轻微扯了扯,低低说了句:“无妨”。
严生转过身去,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个蜿蜒向前的脚印,他身形落索,却引着我们向前,我隐约觉着,他的心中,还有许多话要说。
不多久,他果真开了口,他说:“你们以后不必刻意避讳,银珠的事,我已想明白了,今生,我与她的缘分,也只是如此了。说忘,是奢望,我只愿,她不再惦记我,只愿她放得下,能找到一个好儿郎,再过上无忧虑的日子,这才是她,本该有的生活。”
他音很轻,却字字清脆,听得出,这话是他的肺腑,也是他的锥心刺骨。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也许静静地听他讲,就很好。大哥也很静默,惟有段宁,不安分地扭动着手脚,像是还在为自己的冒失感到不安。
“你们知道吗?师父伤逝前,曾数次叮嘱我,不要报仇,师傅说,这是业报。可我做不到不去报仇,从小到大,师傅是我最亲的亲人,也是师兄最亲近的长辈,师傅对于我们,是师、是父。我们三个人,一起生活在胡桐林中,师父对我们极好,尤其对师兄,更好,总教他最上乘的武功和阵法,师父不让我们剃度,他说,我们该有凡俗的情爱和快活。我实在不知道,不知道师兄是怎样下得去手,也不知道,银珠是怎样的教唆师兄的。如果可以,我倒想再见见师兄,我要问一问,他为什么,狠得下心。”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哽咽得厉害,那是对兀圆真的恨、对银珠的舍、和对师父的痛纠拧在一起的颤抖,他压抑的呼着气,潋潋日光下的气息,有尘灰漂浮。
他说他可以帮我们想办法擒住兀圆真,这样,就等于除了契丹这个后患,但擒住后,人必须交与他处置,他说他想问个明白,他坦言,让他杀了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他也许是下不去手的。我和大哥思索了许久,兀圆真太厉害,因为厉害,所以危险,且契丹如今兵强马壮,这样的计划,有些冒险。我们问了段宁的意见,段宁略一思索,也就答应了下来,一是边城兵力尚足,只要不中阵法,就有胜算;二来,也是为了了严生的心愿。段宁重义气,不过与严生几次交手,有些生死之交的意味,便早已把对方当兄弟。
既然如此,那就决定了吧。我微微仰头看了看天,天色似乎有些转灰,我几乎可以想象,接下来两军间的风云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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