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轩表面跟个没事人似的,心下却在思忖逃身之法。午饭便不再与修罗教众人同桌,一个人待在房间,冰月遣一个店伙计送来的饭菜他也只是扒了少许。
吃过饭后,杨子轩正在床上打坐时,一阵敲门声响起。杨子轩睁开眼来,问道:“是谁?”
门外响起一个苍老却又不失爽朗的的声音:“老夫飞云想跟杨少侠谈谈,不知是否方便?”
杨子轩心生疑惑,飞云长老找自己有什么事呢,随即对着门外淡淡道:“进来吧。”他现在已对修罗教这些人印象都是极差,所以也未因为飞云身为长辈而亲自开门相迎。
门被推开,飞云那老得如枯树皮般皱纹密布的脸上仍是先前那般带着微微的笑容。杨子轩想起早间吃饭时只这人对自己含笑示好,敌意减轻了少许,走下床来,请飞云坐下,倒了杯茶给他。
飞云长舒一口气,道:“老夫见杨少侠面色不好,午饭也没有吃,不知是否有什么心事呢?”
杨子轩闻言一惊,他怎会如此注意自己,莫非自己早上偷听冰月炎枫二人说话被他发现了么?
飞云见杨子轩神情错愕,显是在想什么,不再多问,岔开话题道:“老实说,此次留杨少侠在此是老夫的主意。”杨子轩对他这话更是大吃一惊,同时心中微怒,想起早上偶然听到的冰月与炎枫的谈话,不知这飞云长老心中又在打什么算盘。当然,他表面却不会表露出来。
飞云接着问杨子轩道:“杨少侠可听过‘修罗大法’么?”
杨子轩双目再次以审视的目光望向飞云,诧然一阵,随后才道:“‘修罗大法’既是贵教的镇教之宝,子轩当然不过耳闻,知之不详。”
飞云望了望窗外的一方天空,叹道:“杨少侠有所不知,‘修罗大法’虽是我教的无上内功心法,却是我教第一代教主,也就是其创作者于燕丘先教主严令教中人不得练习的。”
杨子轩忽觉“于燕丘”这名字有点耳熟,想了许久才记起当年父亲曾对自己提过,却不知飞云现在说这有什么目的。问道:“这是为何呢?”
飞云道:“只因于教主每一练习这心法,脑际都会产生幻象,仿佛置身炼狱,临此极境,常因神志不清错手杀人,所以名之为‘修罗大法’,又名‘天魔心法’。当年于教主因为练此武功走火入魔,更是先后亲手杀死自己妻儿,甚至心智错乱自残而亡。所以他于死前留下血书严令后人谁都不得练习。”
杨子轩诧道:“怎会这样?那二十年前……”
飞云道:“杨少侠想必是说,前一任教主鸣风的事情吧。”
杨子轩点点头——江湖传闻,二十年前魔教教主夏鸣风正是用修罗大法破了少林百年来无人破解的罗汉大阵。
飞云接着道:“当年的事,鸣风也是有错。诶,为了解晴雪的毒,他曾几度上嵩山求凝霄剑,后来被逼无奈,便悄悄练了‘修罗大法’,大破少林罗汉阵,是以才会引起诸多纷争。”杨子轩始才知道夏儿母亲的名字叫“晴雪”。同时,他又更感疑惑,飞云说到此事,不知想要表达什么。
杨子轩又道:“夏教主的事,我也听一些人说过,始终不信他那般用情至深的人会是一个杀人狂魔。”
飞云听了他此话,更是大喜,先前只担心杨子轩会对自己教中人憎恶厌恨,现在却已将此疑虑尽数抛开,当下欣然将二十年前的事说了出来。
杨子轩在飞云的解释下方知,原来一直没有踪影的凝霄剑实被藏在少林之内,当时主持乃是了尘、了缘的师叔苦智大师。夏鸣风不知从何处得知的消息,先后五次上山求凝霄剑,都被苦智大师拒于门外,不予理睬。后来夏鸣风练成“修罗大法”,便硬闯入山,杀了百余少林弟子,幸亏燕易水出面调解,否则夏鸣风早被苦智毙于掌下。
少林于此一战损失也是很大,兼且叶青彦将凝霄剑留于少林的事已被传开,所以再无力守住它。苦智大师担心凝霄剑被奸人所得,便以此为条件同意燕易水的调解。燕易水虽因此得了凝霄剑,却是接了个烫手山芋,几个月内一连被多路人马追杀。可笑的是,其中不乏那些自命正派的中原江湖之人。
飞云说完又道:“杨少侠的确不凡,心思细密,想法独到。很多事都不是只能看表面的,当年我教大举进攻中原武林,确实天理难容,但那些所谓正人君子难道都是老糊涂,不知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么?”
杨子轩问道:“既然燕前辈有了凝霄剑,又为何不用来救人呢。他与夏鸣风教主不是也因此事有了交情么?”
飞云摇头道:“燕易水当时是有此意,但怕引起中原为此的纷争,所以此事极为隐秘,只我修罗教中长老级以上几人知道。燕易水曾专程来过苗疆,就是为了用凝霄剑解晴雪的毒。但是,凝霄剑并没有传说中那般能解百毒使人起死回生的功效。”
杨子轩闻言登时心内一片惨然,这么说的话,夏儿的毒岂非真无药可解了?
又听飞云接着道:“当时鸣风知道此事便再无生望,整日面对教中上下数千人还得装出一切都没事的样子,一方面要处理教中事务,一方面时时陪在晴雪身边,更是觉得时日无多,终有一天会与晴雪生死相隔。而晴雪虽每时看到他都是一副欢喜的样子,其实也知道自己已至垂危,但是,她为了鸣风真是硬撑了两年,还给他生了一儿一女。晴雪自生了夏儿后不久,便去世了。而鸣风失去爱妻的陪伴,终郁郁寡欢而死。诶,作为鸣风的师叔,我一直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为了此事苦恼了这二十年。若是他的两个孩子再遭不幸,我怎还有颜面去泉下见他。”
杨子轩亦是八年前惨遭父母双亡,听了飞云一番话,对夏筱蝶的境况清楚明白多了,又觉老天为何如此不公,夏儿的毒又怎生是好?一时只觉有一种怅然若失。本来先前听了心青明子二人说过,他还以为雪蝮蛇之毒有解。想到此处,杨子轩惊问道:“飞云前辈可知道李玉书么?”
飞云闻言睁大眼睛望向杨子轩,反问道:“杨少侠如此年纪,怎会也知道‘鬼医’李玉书?”
杨子轩道:“这亦是听两位前辈说的,不知李玉书可否解这雪蝮蛇毒呢?”
飞云听他此话,颓然仰靠在坐着的椅背上,道:“我怎会不知,当年我们也曾为了晴雪的毒遍访各地,都不曾打听到此人消息。而且,恐怕就算找到这人,他也未必肯出手相救。”
杨子轩想起了心说过的这“鬼医”的“三不救”,心中生不起一丝希望来,垂下头去。
飞云自是不知杨子轩心中所想,沉默片刻,随后道:“杨少侠可知老夫为何与你说这些么?”
杨子轩苦思不得,问道:“为何?”
飞云道:“因为,雪歌也练成了‘修罗大法’。”
杨子轩失声惊道:“什么!”他已听夏儿说到过一些事,夏雪歌就是她哥哥,但是,看她当时的情况,恐怕连她也不知道夏雪歌练成了“修罗大法”。
飞云神色不变,缓缓道:“所以,老夫才会请杨少侠留下,帮助雪歌解除心魔。”
杨子轩一时无语,不知该作何打算。飞云叹道:“雪歌练这门我教禁练的武功,也是我的意思。”杨子轩又是不解,但不再说话,因他知道飞云会说的。
飞云接着道:“杨少侠应该也知道,雪歌的母亲晴雪曾中雪蝮蛇之毒,后来没有解除,以致这孩子生下来体内便存有毒素。而我找遍教中秘笈,只有这‘修罗大法’的内功可以克制这一奇毒,所以雪歌是自幼练功,功力更比他父亲鸣风较强。但是当日嵩山一役,少林的罗汉大阵有了变数,多出了个了缘和尚。雪歌虽然破了罗汉阵,却也受了严重的内伤。所以,老夫想让杨少侠相助。”
杨子轩本来心软了下来,既然如此,自己理应出手相援,随即想到一个问题,问道:“那他为何要去嵩山闹事呢?还让了缘大师受了伤?”
飞云望着杨子轩直视而来的目光,道:“这孩子是太任性了,随着年龄渐长,对于自己父亲的事很是介怀,所以一直想要给少林一个教训。但是,他本心不坏的。”
杨子轩哂然一笑,谁的本心又是坏的呢?这般心存报复之心,谁知道他到底还要干什么危害江湖的事情。想到这里,他又想起自己,难道自己不是一直怀着仇恨之心,想要一雪家族灭门之仇?忽然间,他又有些对夏雪歌同病相怜的感觉。
若遇到自己的仇人,自己又能够做到一笑相泯么?前一段时间他本以为找到了杀父仇人,是以便对吟雨轩人个个深恶痛绝。如此看来,自己亦与夏雪歌一样。
飞云看了一眼茫然无措的杨子轩,起身道:“杨少侠若不愿意,我也不会强人所难的,你要离开,只需对我说一声。冰月炎枫都是不会反对我的。”
走了两步,飞云又叹息了一声,似是自言自语地道:“哎,冰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的心思我又怎会不明白呢。只是,杨少侠要千万小心炎枫,他与息风二人常因一些小事公然与雪歌闹矛盾。我真担心哪天我去了,雪歌与冰儿会出事呢。”
杨子轩想起早上吃饭时炎枫与息风二人关系看起来是非常近,只觉眼前这个曾叱咤江湖的人也有颇多无奈之处。
飞云走到门口,抬头望了望屋檐处,轻摇了下头,关门欲走。
杨子轩望着老人微显佝偻的背影,忽然间想起了儿时父亲宽厚的肩背,心中一痛,颤声道:“前辈放心,子轩就在这里等待教主回来。”
正准备离开的老人蓦然转过头来,眼中满是感激,还似有些复杂。杨子轩不欲让飞云看到自己神色,起身到房间靠后的窗沿处,望着外面,耳听得飞云带上门去远,才转过头来。</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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