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刀枪见

第三章 可怕的眼神

    一座城,可以是最安全的地方,也可以是最危险的地方。她坚不可摧,是最严密的盾;她森罗万象,是敞开的门。

    开封就是这样一座城。

    男子骑在马上,身形看起来精壮矫健。他穿着一身紫衣金带,显得庄重而又华贵,左右两边跟随着一男一女。路上有些积雪,几人驾马慢行,后头还跟了十来个侍从。

    “都说汴京富丽天下无,这一眼望去的确是一点都不假的。”这是个中年男子浑厚的声音。

    男子环看四周,浓密的眉毛下面是一对炯炯有神的眸子,目光所及之处,但见御苑寺观,宫墙城垣,坊巷和院落间人稠物穰,车水马龙,不乏闹市的喧扰。此时的阳光为每一座鼓楼都镶上了金边,更增添奢华之气。

    “琪树明霞五凤楼,夷门自古帝王州。这两句说的不是别处,正是这东都开封呢!”说话的是那名女子,只见她一身绸制红衣长裙,眉如细柳,明眸皓齿,头顶扎两个髻,前额的头发朝一侧梳开,两边的长发如同飞瀑一般,从耳后轻落在女孩俏丽的肩膀上。

    瞎子都能辨别得出,这是一位美丽的女子。

    天生丽质、楚楚可人,散着着诱人香味的美丽女子。

    “又是从莹楼馆的说书人那里偷学来的?”中年男子微笑着说道。

    被唤作嫣儿的女孩儿调皮地咯咯一笑,如铜铃轻摇,声声清脆,侧身说道:“什么都瞒不过父亲大人您!”心里却道,只是顺便学了过来,哪能叫作偷呢。

    那父亲却收起了笑容,道:“你非要同我来到开封,却不知道为父此番前来的任重道远。这里人不生地不熟的,你娘也不在身边,我倒要看看过了几天,你便哭着闹着要回去。”

    “爹!南方固然好,可女儿也不小了,想出来闯闯,见见世面,又有什么不好?”嫣儿撅嘴嗔道:“再说京城这么大,又正巧让咱赶上了元宵佳节,我只是瞧着,怕也是几天瞧不完的呀!那个……范文正都说了,‘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难道在父亲的眼里,女儿倒不如一只小舟么?”

    “你这丫头,简直跟你娘年轻时一模一样,做什么总有一个借口的。”父亲摇摇头,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无奈。“说是出来闯一闯,你自然知道要出来闯一闯,远不是你这样的毛头小儿所想象的那样容易,那样有意思。你可知道你口中所念的,究竟讲的是个什么道理?”

    “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嫣儿鼓起嘴巴皱起眉头,着实思考了一番,突然拍手说道:“对了!开封是一座水城,难不成说的就是这里的鲈鱼味道很是鲜美?”

    “鲈鱼的鲜美,有哪个人不喜爱?可怜那渔者为了生计却要在危险的风波中奔命。范文正公体切百姓,以民为念,这首不如说是他忧国忧民,体会苍生疾苦的感叹。”说完后叹了一口气,似是在回味今昔之感。

    一行人从城门一路走来,鸟市、花市、面馆、客栈随处可见,路边各式各样的摊贩应有尽有,有卖豆腐凉粉的,也有卖烟火爆竹的,更有卜卦算命的,参杂着五花八门的吆喝声,使得本来宽阔的马路显得有些拥挤。偶尔有些行人注意到这一行人不同寻常的装束,却也见怪不怪。

    此时的嫣儿却完全不想继续父亲的话题,然而手中的缰绳却越收越紧,几乎就要停在了下来。原来前方的路边围了一群人,从中传出金属交击,比武斗剑的声音。只见那观看的人个个伸长了脖子,时而屏息张望,时而连声叫好。

    “快看快看,那里有两个卖艺的人,好像正热闹着呢!”嫣儿格外得兴奋,坐在高高的马背上正好将那场面看的一清二楚,转头向父亲问道:“爹,这难道就是京城民间表演杂技的瓦肆?”

    “并不是什么瓦肆,只是个茶馆罢了。”

    嫣儿刚刚要反驳,却注意到人群边上竖着一根长长的竹竿,上面正飘着一个“茶”字,便撅起嘴来不作声响。

    父亲言罢,侧目望向那人群中间,只见一家茶馆门口果然有两人在交手,仔细一看,分明是两个年岁不大的小伙子,手中拿的都是三尺不到的短剑,看这架势,可能都是粗浅的练家子。此时二人正气喘吁吁地僵持着,似乎是刚刚经历了一轮。

    如果说剑是“百兵之君”,那么松泉剑法就是天下剑法之君。

    嫣儿曾经从说书人那里听得,松泉剑法是五十年前由一代剑宗秦咏所开创的神奇剑法。传说秦咏在山林中体悟剑道,心中闪现“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绝世佳句,顿时茅塞顿开,便随心舞出了一套雅致如轻云蔽月,清新如流风飞雪的脱俗剑招,从此仗剑纵横江湖。

    嫣儿揉了揉眼睛,只见那林少琦一崩一点,又探臂直刺,虽功力仍显浅薄,却似是得了高人指点,舞出的剑花有模有样,其手腕上的动作相比其他剑招华丽许多,按照书籍上的记载,的确就是松泉剑法的招式没错了。但另一王姓少年却不是劈砍就是格挡,剑法明显粗糙得多,步法也是十分地紊乱,只是暂时倚仗还算坚实的身板而立于不败的境地。

    此时嫣儿转而一想,那松泉剑谱自太祖登基以来便在几度辗转后失了踪迹,不知道为何这汴京的少年,却也得到了这奇剑的招数?不禁心中疑问。

    忽的一声,林少琦高高跃起,在身后长竿上一踩,紧接着在空中摆出侧卧之态,剑身与手臂呈一条笔直的线,竟展示出十分优美的姿态。

    嫣儿屏息观望,心想这不就是那“松泉剑法”的最后一招,“剑仙下山”么?

    可是剑锋就快刺到王骞的胸口时,缺势力殆尽,不能再往前一寸。林少琦后退一步站定后,心想自身功力果然远不够使出这一招,便又改成了熟练的起手招式,再次攻了上去,倒也稳稳当当。

    嫣儿心中一笑,原来这人只是个半路家子。

    几个回合间,林家公子又占回了上风,而且招式越来越险毒。那坐在马上的父亲微微皱眉,但见那叫王骞的少年只能硬生生咬着牙,一边后退一边招架,围观的人群也是接连往后挪,留出一个大大的缺口,外面的人只看得更加清楚。

    嫣儿却拍手脆声笑道:“真好看,真精彩!”随后扭头对那身着青衫的男子道:“那人舞剑可比你强多了,你呀,哼,没本事,总是输给我的!”

    青衣男子也不说话,只是低着头不让人看到他的表情。

    嫣儿见那人并未理睬,感到甚是无趣,心里头很不痛快,便又去看那的二人,这一看却是脸色煞白,“哎呀”一声,掩嘴惊叫了出来。

    原来那王姓少年已经倒在地上,铁剑却不在他手中,再一看,已经距离他有一丈之遥。

    那林少琦一脸得意,剑尖正斜指王骞的额头。王骞一对瞳孔放得不能再大,已然是惊恐万分。

    “你这贱嘴,这就让你吃吃苦头!”林少琦说罢,剑锋一转,便要废了王骞一条手臂。王骞想起身躲闪,但剑锋将至,眼看也来不及了。

    嫣儿已遮住了脸不敢再看,却感觉到一阵劲风从面颊吹过,之后就再没有其它动静。于是嫣儿将一双纤笋般的玉手从眼前移开。

    只见四周的看客们个个神情怪异,都好像是看见了什么稀奇的事物一般,再瞧那林家公子,一只手莫名其妙地悬在半空,脸上挂着奇怪的表情,而手中的剑却已经不知去向。

    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林少琦也一脸愕然地望向四周,原来这并不是他耍的什么古怪戏法,可他左右顾盼,却仍然找不到他的剑到底在哪里。

    “我的剑呢?”林少琦神情迷茫,自言自语地念叨。

    “小畜生崽子,你有没有看到我的剑?”

    坐在地上的王骞惊魂未定,迟迟才答道:“没……没有。”

    “你们有没有看到我的剑?”

    围在四周的看客连忙摇头。

    少年的剑凭空地消失不见,眉宇间逐渐有些惊慌失措。只是一瞥,林少琦就发现有人正盯着他这里看,不是别人,正是嫣儿姑娘一行。林少琦冷哼了一声,走到三人马前抬头便道:“喂,你们有没有看到我的剑?!”却忽然发现其中一位红衣的女子面容姣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只见中年男子微闭着眼睛,瞧也不瞧他。再看那红衣的女子,却是一脸的不知所云。而那个穿着青衫的男子亦是低着头不吭一声。

    “你们都是哑巴么,为什么不回我的话!”林少琦如何受得了这等辱没,咬牙切齿得大声喝道,马上便要上前动起手来。

    但见那青衣男子略微抬起了头,冷冷说道:“你不配用剑!”

    林少琦先是一愣,随即瞪大了眼珠子,便走到那人跟前嚷道:“你刚才说了什么!你是不是……”募得,林少琦心头一揪,不知为何说了半截的话硬是不能继续讲出来,只感觉一股无中生有的寒气吹袭过来,吹在他的脚踝,胳膊,吹在他那露着的光脖子上,于是浑身上下立刻起满了鸡皮疙瘩,感觉如同扒光了衣服被人直直瞅着一样。

    他只是与那男子对视了一眼,便如同看到了十分恐怖的事物一般。那究竟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此时青衣男子伸出紧握的左手,递到少年眼前时张开了掌心。

    林少琦看清了那只手,那是一只用粗布缠了好几层的手。

    手心缓缓翻转过来。“叮叮叮叮,叮咚”。几声清脆的金属落地所发出的声响,才将林少琦的魂魄拉了回来。

    林少琦咽了口唾沫,缓过神来。那地上碎成一截一截的,正是他方才使将“松泉剑法”的那柄长二尺七寸,重三斤十一两的精铁细剑。仔细一瞧,每个断口的剖面横斜不一,参差不齐,竟是以怪力生生折断。

    周围的看客里立刻有人惊叫起来,都不可思议地望向这个神秘的青衣人。原来这青衣人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将少年手中的剑夺了过去,但少年却毫不知觉,还以为手里的剑是自己凭空消失的。

    林少琦一时间恼羞成怒,喝道:“你好大的胆子!”随后竟不要命地冲上前去,想抓住那青衣人的衣角将他一把扯下马来,谁知手还未到,只见青衣人袖口一拂,一丝凉意便传遍全身。林少琦低头一找,才发现手腕上已经多了一条细小得几乎无法辨认的伤口,深红色的血液已经滴到脚边,开出了小花。

    “你……你会使妖术?”林少琦一手捂着伤口,小腿打起了颤。他很想跑,但他的一双脚却愚笨得不是时候,说什么也不能挪开一步。人就是这么有趣,在害怕的时候会被恐惧赋予超乎常理的勇气,但随后很快就会面临更彻底的崩溃。林少琦这时索性闭上了眼睛。

    “林家的公子。”就在此时,马上的中年男子开口说道:“你本来做了错事,受到点教训也合乎情理。我也不想难为你,你还是赶快走吧。”言语虽轻,却俨然有股不容抗辩之势。林少琦听了,便知道自己不至于命丧于此,露出一丝宽慰的神情。

    “爹,这小子做了那些丑事就只遭受这点罪?也太便宜他了吧!”嫣儿虽然没看清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但此时心里也有了点数。不过这个惹是生非林家公子确实不讨人喜欢,此时她望着此人,眼睛里满是不屑。

    中年男子没予理睬,却是挥了挥手示意林少琦赶紧离开。可谁知那林少琦哪里是不想走,而是根本动不了。正值林少琦脑子里一团糨糊,不知如何下这台阶之时,却听到有人匆忙奔跑过来。林少琦回头一看,认出是那城门守卫队长陈大武,以及他那七八个在附近巡逻的兵爷弟兄。

    “林公子!可别、可别惹恼了这位官爷!”陈大武气喘吁吁,方在远处便大声喊道。待到走近一看,便知这几人毕竟还未完全对上阵,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于是走到那少年身边耳语几句后,对身后的跟班儿使眼色:“你们几个,快护送林公子回府上,快去快去!”

    几个官兵搀扶着林家公子,一会儿便走没了影。陈大武随后走到三人马前,眯着眼睛谄笑道:

    “敢问您就是那位李大人吗?”

    中年男子朝他一笑,并没有否认。

    陈大武一见,便又笑得更欢了,说道:“都怪我在城门没把您给认出来,是小的失职了。”接着眼珠一转说道:“这不,早就得到开封府的消息说李大人您来开封,小的们本想在城外驿站专门守候,但听说李大人最不喜欢讲排场,便也没有这般安排。开封的百姓虽然都没见过李大人的面,可都知道李纲李大人是大大的好官!”

    可不是,爹的名声在外可是路人皆知的,你这人讲的可真是废话,李嫣心里道。

    “刚才那位不懂事的林姓少年,其实是开封府尹林穆游家的公子,在家里排行老三,平日里有些不上道儿的歪作风,连知府大人都头疼不已。谁知今日落了李大人的手里,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多有得罪,多有得罪。”陈大武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了哪一句话。李嫣听了,却更加看不起那个林公子,心想那个教子无方的开封府尹林穆游一定也没什么了不起。

    陈大武一拍脑袋说道:“李大人您的府邸已安排妥当。小的到过那里给您视察过,气派啊李大人!那院里院外的,可叫一个……”

    “你这人怎么这么罗嗦,我爹都插不上一句话的!”一边的嫣儿不耐烦地叉腰努嘴道。陈大武被一个姑娘家生生打断了话,却也猜到这女子的身份,一时间哑口无言,便可怜巴巴地望向李纲。

    “嫣儿,不许无理。”李纲向朝嫣儿斥责道。这才朝陈大武点了点头道:“那就麻烦你带路吧。”

    李嫣朝陈大武扮了个鬼脸,随后咯咯一笑,扭头朝那青衣男子催促道:“走啦,姓景的呆子。”

    “大人请留步!”

    此时一人却叫住了李纲。

    李纲低头一看,原来是那王骞。只见他起身掸了去身上灰泥,走到李纲马前,抱拳作揖道:“多谢大人出手相救!草民……草民感激不尽!”原来,王骞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了这一行人不俗的身份,敬重之心油然而起,心里又是佩服又是激动。

    李纲摇摇头,和颜悦色道:“小伙子,你该感谢的是我家墨儿。”随后便指向身边的青衣男子。原来这寡言的青衣男子姓景,单名一个墨字,叫做景墨。

    王骞听了,转而朝那青衣人作了个揖,却也识趣地不看他的眼睛,毕恭毕敬地说道:“多谢恩人出手相救,草民王骞感激不尽!”心中暗暗对这青衣男子的鬼魅手法生出畏惧之感。

    景墨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地上王骞的那柄铁剑,便挥鞭扬起了尘土,跟随在李纲二人马后。

    半响,茶馆外的人群散尽,该喝茶的继续喝茶,该吆喝的继续吆喝,只留下王骞站在原地。

    若是刚才那位大人没有让那姓林的离开,姓林的……可能会死吧?王骞望着马上景墨的背影自言自语,心里先升起一股凉意,之后又摇了摇头,这才拾起那柄微微弯曲的铁剑,步履蹒跚着像城市深处走去,渐渐变成了一个小点。</br>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