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蹒跚学步牙牙学语的时候,感觉家就是整个世界,空间之大让我辨不清东西找不着南北,我磕磕绊绊,却总也走不出门外;当我能直立行走清晰吐词的时候,家就是一鱼缸,我就是遨游其中的小鱼,东游西荡南来北往,感觉自由自在;当我开蒙读书的时候,才发现家原来就是一鸡笼,我闷得心里发慌,喘不过气来,却没有足够的勇气和能力冲破藩篱,只有饿了渴了,才敢吊着嗓子喊两声。我年龄日涨,腿有劲了、脑子好使了、视野也变得越来越开阔。小屋小庄渐容下我日趋强壮的身体和大脑,我开始独自审视和丈量这个小镇以及它以外的世界。
我的第一眼便是那条大道,那里发生了太多的曲折离奇的故事。
大道逶迤起伏,款款东来,到了西吉庄便戛然而止,像一个扭曲横放的“!”。道宽不足十米,砖渣铺的路面坑坑洼洼,一到下雨天,路面便积水成渠、泥泞不堪。家住路边的居民得常备高筒的雨靴、防滑的木棍。大道狭窄且陋,却是小镇唯一的动脉,家乡人进城必走此道。其上往来的人流,都半是在为生计奔波。每天来去两班汽车,大都为干部进城办差、学子外出求学和供销社进货而用,一般百姓除了走亲访友,便很少乘坐。他们对外面的世界有一种天生的排斥和恐惧,农活还忙不过来,哪有心思出去撒野?外面坏人多,别被人贩子拐走了!我也是到了五年级才第一次坐车,由此开始,我知道外面还有另一个世界,那里有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事儿、不一样的东西和不一样的活法,所以我对大道有太多的感情和太多的依恋。
道旁最显眼的建筑便是公社政府坐北朝南的两层小楼。身居小楼可以坐观天下,出入其间的都是些大人物。他们的穿着、说话与常人不同:衣着讲究,大都穿四个口袋的中山装,上面的口袋还插着钢笔,一枝、两枝,最多的是三枝,估计是因职务而定,每人的裤腿都烫得笔直;说话慢声细语,但挺有份量,也不是天生喉咙小,把他们惹毛了,声音比谁都粗。乡人皆以能请动其中一位吃饭为荣耀,若能同时请动几位,那他在镇上肯定也是个人物。小楼似乎就是一种身份的象征,爷妈最大的心愿就是我们将来能在此喝茶聊天看报纸。当然这也是多数父母的愿望,包括徐爷徐妈。
公社楼前有一个广场,其实就是片空地,凡有大型集会都于此。偶尔放场露天电影,大家便欣喜若狂、奔走相告。为占好位子,太阳还未落山,十里八村的人便早早地扛着凳子,赶集似的聚拢过来。我和二狗子等人更是一放学就留一人在那占位,其余几人先回家吃饭,完后再换。放映前,为了打发时间,嗑瓜子聊天是必不可少的。二狗子嘴甜,总能哄来些瓜子花生与大家分享。那时,我还不太懂男女之事,对女性的第二性征不太敏感,只是从脸上分辨美丑。而二狗子等人已懵懂初开,对周边的女人总是评头论足,无外乎身前身后两个部位,只是不敢前去搭讪,怕被人骂“毛还未长全,就做梦娶媳妇了。”而那些未婚的小伙儿就更不一样了,他们专喜欢往有漂亮姑娘的人堆里钻,谈了没两句,准能和谁叙上点亲戚关系,于是吹得愈发起劲,眼光还不时地往姑娘脸上瞟来瞟去。说着说着,荤话也就来了,姑娘们红着脸、低着头,但还是忍不住竖耳倾听。电影开始了,全场顿时安静下来,眼珠子直愣愣地盯着大屏幕,每到精彩处,巴掌拍个没完,脸涨得通红。“再见”俩字出现,众人还久久不愿离去,直至灯光全熄,才动了回家的念头。黑暗之中,人头攒动,乌压压一片,在熟睡中被惊醒的孩子哇哇地哭;被踩了脚的不停地抱怨;一些小青年趁乱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不时地传出女人的叫骂,大意无非是屁股或被谁摸了。哭够了骂够了笑够了,众人这才像粥锅四溢,消散于暮色中,只留下满地的瓜子壳和一路的闹骚。归途中,二狗子不停地吹嘘他那咸猪手,至于摸到与否,是男是女,我至今存疑;倒是另一同学,即便不说也让人深信不疑,他不摸,别人都会奇怪。
公社楼前,常有通报贴于墙上,但像放露天电影这样的好事着实太少,倒是集中开会、训话的内容比较多。最为触目惊心的是些大幅的布告,有的还划着大大的红“√”。布告一旦贴出,定会惹来众人围观,半小时不到,便可传遍全公社。于是看者越来越多,见了就有了吹牛的资本,没见到的只有竖耳旁听的份,所以许多人不惜撂下手中的农活,趟十里水路前来,载来好奇、带走满足。茶余饭后,谈论罪犯与犯罪成了百姓最大的乐趣,几番添油加醋,最后罪犯多半会成为飞檐走壁劫富济贫的梁山好汉,人皆以识之为荣。所以布告往往起不了多大的震慑作用。直到严打,乡民们亲眼见了国家机器的威力,才开始有所忌惮。
快上庄,有好戏看。二狗子急冲冲地推开房门,掀起被子,气喘吁吁地说,都几点了,还在睡。干嘛呢,刚梦到红烧肉,还没进嘴就被你搅了。我没好气地说。觉什么时候不能睡,梦也随时可做,这好戏可是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二狗子兴奋异常:你还不知道吧,庄上可热闹了,正游街尼。看不看随你,这儿都没人了,就你还在这挺尸。我骨碌从床上翻起身,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随二狗子跑出门外。
小庄已杳无人影,连只狗都看不见。街上的锣鼓声越来越响,却听不见人声,唯有犬吠“汪汪”,隐约可闻。一帮魁梧的汉子耷拉着光头,像顶个灯泡,双手反捆,上身勒得跟粽子似的,颔首朝外散立于卡车车厢的边缘;其后是几位荷枪的公安,一色藏蓝的制服,腰杆笔直、面无表情、目露寒光。卡车缓缓前行,所到处,黑压压的人群自动闪向两侧,过后又像闸门般翕然而阖。人浪随车缓缓前行,众皆屏息低语,不时地指指戳戳。我俩像挤鱼丸似的钻出人缝。沈大、赵六、陆明……都是些熟悉的身形,不可思议,都为啥?我的心如狂风肆虐,波澜迭起。都是到钟庄打群架的。二狗子小声地说。我的头脑阵阵发懵:他们本该是公社的英雄,捍卫本土尊严又何错之有?乡土观念本无多少道理可讲,也可能是听多了水浒故事的原因。但这些迷惑只能闷在心里,回家也不敢多问,说了挨揍。
此事过后,小镇哑然失声,街头巷尾都被恐惧所笼罩,年轻人更是谈虎色变、噤若寒蝉。爷在饭桌上不时地敲打我们姐弟,别学这些人,把心思用在念书上。
此后未及一年,全公社地动山摇:镇上的阿三被毙了。提及阿三,镇上无人不晓,他在公社的地位较之上海滩的杜月笙不遑多让,在县里也颇有名气。我亲眼见他酒后犯浑,单脚踹碎了领导办公室的门,连带碎了领导的威严。第二天,门完好如初,而阿三啥事没有。阿三何故被毙?布告上说得清楚:强奸。这可是砍头的大罪。迟自强跳舞都被判刑,何况这事儿。与阿三共赴刑场的还有一人,乃时任县长的公子,罪名如是。此恶行极具遐想的空间,裆中方寸之地向来不缺无边的意蕴,唯此方能显现百姓超凡的智慧。各种版本甚嚣尘上,唯有下者得以公认:俩人的长且粗,似玉米棒子,多触须还有倒钩,日御数女不息,遭其玷污者不下数十人,其中多为花季少女;俩人常于女人肚皮上以掷骰子打牌争胜取乐,其妙处在于赢者可及时行乐,而输者只有旁观垂涎的份。在街上,但凡出现穿着时髦长相漂亮的姑娘,大家就会臆断:她定被阿三搞过。现在看来,这些传闻十有是空穴来风,死刑可能也重了。阿三虽然好勇斗狠,但只要不被惹毛了,他对人总是客客气气,也从未见他对哪个女人横过。他长得周正,喜欢他的女人着实不少,即使与他发生关系,多半也是你情我愿,若换成今日,实在是件值得引以为豪的事儿。
两件事过后,小镇像被肥皂水清洗过一般,干净是干净了,却少了些生气,空气中弥漫着硬脂酸钠的气味,连鸟儿虫儿也躲着飞、绕着走。架是不敢再打,就连夫妻争吵,也只听见河东狮吼,男人都像被割了似的想硬也不知从哪硬。以前可不是这样,男人狠起来,女人的屁股蛋子被扇得啪啪响。田埂上、电影散场后、闹洞房时的偷腥事件少了许多,乡俗文化消弭殆尽。胆小之辈更是把小楼想象成了渣滓洞,小孩犯倔时,大人常会吓唬他:再闹就把你送进去,也给你在墙上贴张布告、也拉你游街示众,再不行就让你尝尝“花生米”的滋味。小楼俨然成了人间地狱,不明就里的百姓无不谈虎色变。经此一事,我的认识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觉得动手动脚实非英雄所为,讨女人喜欢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在小楼上班才是值得骄傲的事儿。但如此想法很快就烟消云散。因为邻居在这当书记,我和二狗子自小便能畅通无阻地穿梭其间,做游戏、捉迷藏、看电视,甚至到食堂蹭吃蹭喝,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出入多了,就觉得这里实在没什么神秘,在此上班也挺无聊,于是便少了几份想象的空间、更缺少对衙门的敬畏,在乡间实属异类。我现在经常对领导大不敬,多半是受此影响。二狗子后来迷恋当官,可能自小对此就有他独到的见解。
每天上学放学,我们都要往来于大道,看病求医也要打此经过,因为学校医院都地处道北,位于公社小楼的西侧。但这俩地儿实在让我们找不出喜欢的理由,只是路边的农田和菜畦还值得留恋。我们每天都要在那逗留,采野花拔毛针(可生吃的植物)偷豆荚埋地雷(拉屎,然后撒上些浮土),追蜂捕蝶捉蛇……这些无聊龌龊之事总能让我们乐此不疲。道南就甭提了,那里有家——一个让我们爱恨交加的地方,那里的老墙上至今还留有我们的墨迹、墙脚下还有我们的尿渍、屋顶上还有我们爬过的痕迹。</br>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