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五年级时,爷为拓宽我的眼界,带我去了一趟江城——地区专署所在地。在此之前,我乘轮船去过几回县城。县城袖珍且简陋,破旧不堪,街道很窄,只是比乡镇多几栋小楼、几家商店、几辆车和一些穿戴整齐的人而已。这几次记忆让我对外面的世界很是失望,也因此丧失了昂扬的斗志,整个人都变得蔫蔫的。爷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这次去江城就是一次让我重燃野心和之火的旅行。
那天的太阳出奇的无力,曙光总是无法穿透厚重连绵的黑幕,我辗转于床上彻夜难眠,可想象总也脱不开县城的那片天空。公鸡终于开始打鸣,空气像裹着一层薄纱,渐渐地,薄纱开始熔化,天变得越来越亮。我在爷的推动下挤出人缝,登上了四轱辘的大汽车。我新奇地摸这摸那,金属和皮革的质感让我对江城之行充满了期待。树木、电线杆一次又一次从身旁急速滑过,震动越来越小、道路越来越宽、房屋越来越高大、人声越来越鼎沸。这便是江城,一个将改变我一生命运的地方。
宽阔的柏油马路上,车水马龙风驰电掣,整个城市因此被带起了速度,但一切却又显得镇定自若、忙而不乱。座座高楼拔地而起,高者五六层、低者两三层,错落有致井然有序。楼前的空地似画满方格的棋盘,其内的自行车和轻骑密匝地紧挨着,色彩体形却又各异,观其品牌,凤凰、飞鸽、没听过名儿的,不一而足;进入高楼,全世界的人仿佛都被驱赶到了这里,人皆穿戴体面,昂首吐语,神气似骄傲的公鸡,好听如黄鹂的低鸣。透过人缝,柜台里的商品琳琅满目熠熠生辉,尽管都对我冷目以对,但丝毫不影响我对它们的喜爱和热情。反观我,一身过年的新衣,藏不住乡下小子的畏缩口怯。脱不掉的“乡气”,这是城里的二姑送我的第一句话。这次进城,我好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卑微和无知,我的眼里不再是一粒沙子,而是整个世界。
回到庄上,我的脚板突然变大,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耐力煞是惊人。虽不能说“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每天二三十里不在话下。小镇渐难容下我的这双大脚。一年后,它终于等来了人生的第一次机遇,在邻乡的一所省重点中学找到了一块落脚点。六年后,我又跨入大学,直至毕业。十年间,我完成了男孩向男子汉的蜕变:个子窜高、嗓子变浊、腋下成荫。日益勃发的和野心让我心神不宁,我害怕回县城,更怕重返那个小镇,过那种只思吃穿不思进取的平淡如水清心寡欲的生活。我终于如愿以偿,成了江城永久的居民。我在那娶妻生子、家族绵延,彻彻底底地咸鱼翻身、化蛹成蝶。而那个小镇,逢年过节还会回去,因为那里有我年迈的父母,还有我那不再年轻的大姐,虽然我的枝蔓早已不再囿于那一片天空,但我的根还深深地扎在那里。
比起二狗子,这些实在不值一提。二狗子生来能游、能跑、能跳,水陆空三项全能。靠这特长,他像跳蚤似的一蹦三尺直接进了江城体校,在那里吸足了血,又到省城兜了一圈,后被江城师院特招,留校做了教师。好事频现并非是吃屎吃到了盐豆子,在这方面,二狗子实乃天赋异禀。
作为本书的一号主角,二狗子的陈年旧事总是让人津津乐道,谈起这些,庄上的老人总是如数家珍。馋即为其一。
其实馋何止二狗子一人,乡下人不喜穿,不好玩,不嫌住得差,唯独对吃情有独钟。天上的麻雀、地上的猫狗、河里的青蛙蛤蟆皆能成为腹中之物。物质贫乏时,乡人也不脱口福,任是三年自然灾害,也没听说哪里饿死过人。时至今日,乡人仍以好吃擅烹而闻名。
婚后的当年春节,爱人随我回乡,看到桌上盆满钵满、群英荟萃,她连声感叹虚度了廿八年华。直到现在,只要我妈到我家,爱人便不敢下厨,下了班就佯装扫地。春节期间,无论贫富,各家各户都免不了走亲访友,大宴宾客、迎来送往也就成了庄上一道独特的风景,每每要到正月初八,才能逐渐消停。即使平时,乡人在吃的方面也是不吝金钱、不惜时间。乡人眼里,吃是超越衣、住、行的头等大事,把钱和时间花在吃上,那是理所应当的事儿。在这方面,我们兄弟和二狗子更属极品中的极品。
在庄上,我们经常结伴而出,少则人、多则七八位。上树掏鸟蛋、摘桑树枣子;下水摸河蚌、螺丝;走村窜庄,钓鱼、钓龙虾就更属寻常不过的事情了。有时还偷偷到鱼塘钓,被主人发现,撵得鸡飞狗跳,那是常事。到手的果实,怕带回家遭骂,就地挖坑、砖垒、添柴生火、烟熏火燎,忙得不亦乐乎。吃饱以后,就玩各种大人们瞧不上的、趣味低级的游戏。如此种种,既祭了五脏庙,又练就了水陆空三栖的特长。所以庄上的小孩见不到几个胖墩,虽然瘦,但是都很结实。全没有现在小孩的孱弱,透着些许野性。
我家屋后,便是李书记家,其妻唐氏,亦为公社的主任。有一次,唐主任见我在屋前玩耍,逗我开心:公社食堂有好东西吃,龙肝凤胆、鱼籽海参……说完还作陶醉状。引得我饥肠辘辘、口角流涎。求其领我至食堂,割得二斤猪肉回。一时在庄上引为笑谈。哥哥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爷单位会餐,哥哥虽小,尚懂肉香、鱼味鲜美。独自一人爬过独木桥,徒步四五里至爷单位,菜足饭饱而回。爷后怕不已。妈妈给我俩一人买一只金刚琪(本地特色点心),哥哥三下五除二解决了问题,回过头腆着脸求我:把哥咬一口。我坚定着呢,不为所动。那时,人馋啊!真馋。哪像现在,家里好东西多了去了,逼着儿子吃他也不吃,养得像个猴儿似的!
馋虫拱动时,我和哥哥便端坐于门前,二姑啊,你来啊,带小饼干啊!二姑不来,就自己想办法,先从家里人下手。那次奶奶的蜜枣被偷,都是因馋生出的祸。每到夏天,小贩敲起第一下木箱,喊出第一声:卖棒冰哟!率先跑出去的肯定有我们哥俩,当然还有二狗子。实在没钱,三人买一支,你一口,我一口,他一口,果汁味的还能吮出蛋白质味。
王家人多,伙食难免就差点。二狗子比我俩更馋,平时在庄上,你家摸个蛋、他家摘个瓜,逐渐养成了习惯。乡人淳朴,小孩顽皮,笑骂之后,也不以为忤;家人知道后,每每一笑了之,也不当回事儿。后来二狗子出事,多少与其自小失了家教有关。每到晌午,二狗子便端着饭碗到我家蹭菜。但凡是有我们吃的,也少不了二狗子一份。王爷王妈很不过意,家里炖肉煮鱼,总忘不了给我们端一碗。一来二去,两家人端来送往成了习惯,二狗子再也不必到我家巡察了。但也有例外。有一次,亲戚送来几只螃蟹,一人一只还剩俩,就没送。狗鼻子灵着呢,寻着气味就过来突击检查了,搞得我们措手不及。俩螃蟹没费啥事儿给他翻着了。我们哭着脸望着二狗子、恋恋不舍地盯着螃蟹,螃蟹也口吐白沫、哀怨地看着我们,就像生离死别的杨白劳和白毛女。成年后,二狗子一直不喜欢吃螃蟹,一方面是身体上的原因,当了官,在外应酬多,得了肝炎和“三高”;另一方面是心理上的原因,他跟我说过,每当螃蟹端上桌,他就想起我们的眼神,瘆得慌!要是现在,打死他,他也不会拿。那时没办法,馋啊!
不过,乡下人多馋在嘴上;而二狗子不仅嘴馋,眼馋、心馋、身体也馋,要不,二狗子就能看到这本书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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