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我只能去找老师了，并且在见到他之前，下定了决心，不管他愿不愿意，这次一定要给我个明确直接的答案。我就像个执拗的小孩子，扯着爷爷的衣角，一定要他告诉我该怎么拯救地球。
老师以为我是来画画的，考试都考完了，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占用我画画的时间了。我想他一定听说了我落榜的绝望，别的师傅们，一定在为弟子疗伤，老师却说，画水彩吧。之前我从未画过水彩画，因为那不是高考加试拿分的项目，此时我心烦意乱，也不是开始探索新科目的时候。老师还是坚持说，画水彩，试试看。
水彩不用尼龙笔，老师给了我一只貂鬃笔，长得特别像故事书里神笔马良的那支。我觉得回到了，既然又站在了这个最低点，索性就什么都不想，我开始把颜色随意的铺在凹点更明显的水彩纸上，任颜色肆意晕染在一起。一开始并没有理会那些不受控制的墨水的走势，因为心里烦得很，老师却已经离座了，又把我一个人丢在了这里，即使这是我的专座。渐渐的，我的注意力被画面上颜料和水分的变化吸引了去，那些颜色自由的流淌着，相遇了，就打个招呼，拥抱下，转一圈，觉得情投意合，就热烈相约舞一曲，相融相交，产生了新的色彩，而各自又都拖个长尾巴，保留点本色，说明了出处。我开始试图给它们一些控制，得到更确实的我想要的画面，我发现晕染是种美，干涸的水渍形成的毫不刻意的形状更有种天作之美。我加入了颜色和水流的嬉戏，和它们一道自由的游走在纸张上。这些澄净的有着水晶般质感的笔触，这些随意的有着流云般造型的色块，满载着轻松而干净的快乐，一遍一遍的涤清我心里的黯然。
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师已经回来了。其实我还不能说学会了水彩画，但水彩画里的那份淡泊的力量，我已经分明的感觉到了。“你的梦到底是什么呢？”老师终于进入了正题，我已经不那么焦躁了。“从你来的第一天，我们一直探讨的，你所学习的，不是考哪所院校，而是画画啊。武状元们一定都是高手，但是大侠们所追寻的梦想，是武艺本身，而不是武状元的封号。即使比武场上你次次打得赢，还有之后官场里的尔虞我诈，我的弟子，更想去行走江湖浪迹天涯吧。”呵，原来您也知道我们心里这般武林的比喻啊。我恍惚间看见了老师屡了屡散于胸前的一把长髯。
我看着纸上的颜色，想起来到老师面前那个年少时的我，我所怀有的梦想，是能够自由的按照自己的意愿画画，只是后来这个梦想被我具象化到考一所名校，但实际想想，如果因为考名校失利就丢掉了原本的梦，才是本末倒置的愚蠢与粗浅。进入了艺术之门，这门里有那么多让我震撼让我感动的东西，有那么多未知的却充满着吸引力的东西在等待着我探寻，而流连在这寻梦的路上，我又收获了多少千金不换的情谊与经历。目标并不是梦想本身，只是在走近梦的道路上的标记，记号是自己定的，不合适，修正就是了。
来找老师，我得到的不是开导，而是把我的位置重新摆摆正。
终于一切都合情合理了。老师从未教过我绘画技巧，老师教的都是心经。老师从未安排过我高考的专业课进度，老师领我走的是绘画这条更长的路。老师也从未对我的报考决定表示过任何态度，因为我是老师的弟子，不是在他画室里练习的学生。
我开口问老师，为什么从来不把这些都说明呢，让我在最初就有个了解，对日后也有个判断。不过仅仅是出于好奇，想了解老师的道理。
“所有人都在说化茧成蝶的道理，但是我却亲眼见过。我像你这么年少的时候，看见蚕在茧里露个头，奋力的往外挣，那整个茧都因为它用力而颤抖，挣了好久也没个结果。我当时想，那么小的虫，这一定万分痛苦，我就用剪刀帮它把茧剪开了，它也就很顺利的终于重见了天日。但是打开的茧里翅膀是粘糊糊的，张不开了，没有自己挤出茧的蚕，再也飞不了了，而已经有了翅膀的蝶，不会飞的蝶，最后就死了。你会是美丽的蝴蝶，即使痛苦，你也能像其他蝴蝶一样自己挣脱茧，而我，即使看着，不能用剪刀去害你啊。”老师笑的时候没有看着我，但他平和的心牢牢地笼罩着我，让我也十分平静。距离老师的十六岁，已经过完了一个甲子了，人生里，一个完整的六十年大概也就有一次吧。六十年里看透的，不会那么和盘的都说给每个人听，因为别人，还有自己的一个甲子呢。
文化课成绩也发表了，我过了文科本一的分数线，我现在明白，只要我不把所有希望集中于一点，只要不把事情赋予太多的自定的意义，事情即使不会特别好，也并不会特别坏。艺术生可以报两份志愿，艺术类是优先录取的，如果艺术类没录上，还是可以像普通考生一样录到普通文理院校。于是我普通高校的第一志愿，报了石油大学的俄语系。这是爸爸的建议，说不是想画画么，那好好学四年俄语，然后去列宾，苏里科夫也行。我欣然接受了，因为此刻我已经明白，我的梦想是画画，只要我还依然想做，那画就是了。正常的上大学找工作结婚生子，只要想画画，时时刻刻都还是可以画的。除非自己把梦丢掉了，为琐碎的生活而变得庸庸碌碌，那都是借口。毕竟如果你不想，谁也控制不了你的心。我的心，自由得从不会被形所抑。
专业志愿，我则报了闽大的工艺美术学院，用的是省统考成绩。省统考是每个艺术生首要通过的考试，考试成绩可以用来上非美院的综合性大学里的艺术学院。这对当初不可一世的我来说本是走过场而已，没想到却很真实的起了决定性作用。而选择闽大，一方面是和我的家乡远隔上了万水千山，是个充满了未知的新鲜感的省份，另一方面，工艺美院坐落于鼓浪屿，仅此一点就可以一锤定音了。
我又坐着绿皮车回家了，我的身体端端坐着，现在和一切同行的陌生人一样，可以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倒也感觉自在有趣。蜷缩在我身体里面的我得心，依然怀着那个天大的秘密，我确信谁也不知道，我的方向，我的快乐。我是个十分恋家的人，但我却注定漂泊。我生在了安定的年代，但我却依然可以游走。因为我有颗尚武的心，如同所有的侠客一样，怀着梦，浪迹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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