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我就醒来,没有陪程笑赫去接马莎,而是留下来整理和布置。
刚起来时,男宾这边十分热闹,等他们一起去接马莎时,我感觉到整栋房子都空了下来,人的一生中,要面对多少热闹与冷清之间的落差?就如同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一样让人需要时间去接受,只是对于这种落差,要经历多少次才能习以为常,不觉失落?
现在的我,是否也在适应一种生命中从热闹到冷清、从繁景到落寞、从拥有到失去的落差?是否需要多一点的时间去适应和习惯?待适应过来之后,一切是否会变得再次明媚?还是这永恒的失去之后,就算再度明媚也是另外一番滋味?
有一些是一旦失去了,就有了再也无法替代与弥补的缺口。
我想,我已经开始渐渐接受了这一现实,这一人生必有的变化过程,只是这份落差还没消失,我始终选择在热闹的婚礼还没结束之前离开,只怕还是自己不够勇敢的缘故。
马莎选用了白色玫瑰作为婚礼场景的点缀,我不明白这些花都代表了什么愿望,看着眼前这些盛放着生命力的玫瑰,我只是想起了十八岁时为自己做的那一袭玫瑰纹路的礼服。
深秋的风吹散了落叶,轻飘在风中,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地,这不就是人生?你什么都掌握不了,命运就是风,将你吹到那儿便停在那儿,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我认命了吗?如不是,怎会有一种随风飘荡的无力感由心而生?
没关系,待程笑赫将马莎接来,这里也就热闹了。
“见到外婆了?”舅舅问,他穿上了西装,却没有西装带来的那份距离感,因为他圆滚的肚子。
我笑着点点头。
“有什么感觉?”他继续发问。
“多了一个亲人。”
他满意地点点头,我亦笑着回他。
舅舅忽然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说,“笑赫总算是成家了。”
“成家了才有根?”
舅舅惊异地望着我,好像我问了人为什么要吃饭这样的问题般。
“那是当然,”他继而笑笑,“你还小,长大了就明白了。”
我被他最后这句话逗笑了,我还小?长大就明白了?
我真不知道我还能长到多大,我明白一个人成了家,有了丈夫或有了妻子,接着是儿女,我明白这个家的含义,只是现在的我不明白,有了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要有根,人为什么要有根?有了根又如何?
那些关于人生里习以为常的追求和必定的程序,这刻在我眼前失去了被追逐的吸引力,只因我找不到追逐它们的意义和理由。
也许,我真的还小,还不明白,会否就这样浪费了一生?而我的一生又还有多少?我爱过,也被爱过,拥有过,失去过,温暖过,寒冷过,顺利过,崎岖过,低头过,昂首过,而一生里,来来去去不就是这些吗?
忽然楼下热闹了起来,舅舅笑了起来,那是一种无法遮掩的快乐。
“来了来了,下去吧。”
我点头,跟着舅舅下楼。
程笑赫牵着马莎下车,那场面就是幸福的代言,金色的阳光下,一切都代表了美好,看看,人生也有如此美好的时刻,哪怕短暂。
他们的朋友在负责摄影和拍照,举手投足间都表达了彼此关系的密切,我看见了心海,他是程笑赫这群朋友里面我唯一认识的人。
一个人就是一个圈子,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圈子里找到自己的位置,也在里面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他们慢慢走进,马莎上前拥抱我,“我挺紧张的,可是一切都很好,是吧?”
我点头,“是的,一切都很好。”
此刻,她是被幸福围绕的女子,从此不要再想什么以后,只管当下。
她给我介绍她的朋友们,我笑着一一点头示好,一切都变得充满阳光,也充满了朝气,我觉得新的一切都会到来了,可是新的就代表好的?而好的,是否又代表是值得的?
她像一只花丛中的蝴蝶,被簇拥着进屋。
“你得自己管自己,”程笑赫走到我跟前说。
“放心吧,好好做你的新郎去,”我推着他往前走。
此时头上飘过一朵云,一切都很好。
再回过头,见到了心海,他在和朋友说着话,我只是站在门口,不想往前,也不想往后,如果谁也见不到我,也是好的,我想,会像上帝。
人生这一迷宫,弯弯绕绕,谁牵起了谁,谁放开了谁,谁爱上了谁,谁又放弃了谁。
昨日花开今日谢,百年人有万年心。
回忆世情般般假,借假修真破迷津。
他望见了我,我笑了笑,嘿,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呵,那只是在唱戏。
我站在这里,不前也不退,大概是等着他向我走来,他也的确如我所想走了过来,短短的十几米,像牛郎和织女,隔着绵延不绝的时间,漫长得很。
“昨晚睡得好不好?”
这是他的开场白。
我点点头,“睡得香甜。”
他淡淡地笑笑,我知道,距离已被拉开,可是之前又算深厚?
“我先上去。”
他点点头,我上楼进房收拾行李,衣服并不多,礼成之后,该离开了。
这时,有人敲门,“小芙,在吗?”
我赶紧开门,是马莎。
我拉她进来。
“都收拾好了?”
我点头。
“总觉得没能好好照顾你,这几日太忙,怠慢了你。”
“我是来参加你们婚礼,不是来让你们照顾的,对了,这个,”我拿出钻石项链,“这是外婆给你们的结婚礼物。”
“啊,怎么好意思,替我谢谢她,你真不留下?”
我摇摇头,“不了,我的一切都在那边。”
“这个,是我送你们的,”我拿出绣的一对鸳鸯整套,“有点过时了,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送这个,这是我十五岁的时候绣的,那时刚刚开始学刺绣不久,手工有些粗糙,念着程笑赫,想着作为他日后的结婚礼物,一放就是十多年,本想着买新的礼物,可是割舍不下它,笑纳吧,终究是一片心意。”
马莎将枕套摊开,“这会是我最喜欢的结婚礼物,小芙,真的,相信我。”
“喜欢就好,有些俗气了。”
她使劲摇头,望着那对鸳鸯。
当我将它翻出来的时候,的确觉得俗气了,可是,那是我十五岁时对程笑赫的心意,其实,我从未怨过他,我只是太想念他了,没机会表达时沉默,待有机会表达时却变了味,像在心里唱着的歌,一出声就变了调。
而现在,太多感情表达不出去,不再似小时候可以赖着他缠着他,时间让人苍老,年龄让人隔离,情在心里,好像那一口深深的井,侧耳倾听,水声透彻而浑厚,却又似黑洞般,怎么也见不着。
“我希望你留下,慢慢地融入这里的生活。”
“马莎,祝你幸福,”我握住她的手。
“那多留几日,我还没带你在周边看看,你喜欢湖吗?加拿大的湖光实在美极,不该错过。”
“以后会有机会。”
“常联络,想来就来,随时都行。”她不再勉强。
她的女友来催她下楼,要举行婚礼了。
“来,一起下去,”她拉着我下楼。
亲友们都已入座安好,我走在马莎后面,她父亲挽着她的手,我忽然想,若我结婚,谁来挽着我的手入场?啊,我有哥哥,便自顾自地笑了。
或者,我不举办婚礼,我不再想穿婚纱,我已经过了想穿婚纱的时候,彼时,此时,有很大的差别,于人于己均是。
花童们撒着那轻飘的白色玫瑰花瓣,枯木逢春犹再发,人无两度再少年。
我找了一个位置坐下,观望着程笑赫接过马莎的手,交换戒指,彼此宣誓。
宣誓后礼成,互吻,亲友祝福。
这是人类温馨的那一面。
我上前给舅舅舅母告别,他点点头,说要好好照顾自己,随时来玩,问我还去不去外婆处,我说要去,也是告个别,他望了望我,拍怕我肩,不再说话,舅母拥抱了我,说了些客套话,我不断点头,也对我说了句好好照顾自己就行,便不再说话,转过身去,这时我才发现程笑赫已在我身后,而我却犹豫着要不要转身。
“送你去机场。”
我赶紧转身,摆手,“新郎哪里能离场,别胡闹。”
他却望向了天空,我反而笑了,本想拥抱他,紧紧地,可是不敢,害怕落下泪来。
“就这样,送你去机场。”
“我要先去一下外婆那里,我自己去行了。”
“真难找你,”我回头就是一惊,“新婚快乐,结婚礼物,”颜嵩将礼物递给程笑赫,他笑着接过,说,“吃点点心。”
“不用了,时间差不多了,我来接我姐。”
“颜嵩送我就好,我会再来的,”这刻,我敢拥抱他了,多亏了颜嵩。
程笑赫不再说话,颜嵩陪我上楼拿行李。
“就这么点?”
“我就来几天,参加婚礼,又不是来旅游。”
“你真浪费机票,”他替我拿行李。
“为了工作,”我张嘴解释。
他却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程笑赫站在门口停住,“我在楼下等你,”颜嵩提着行李下楼。
“回去后好好照顾自己,别想太多无益的东西,想来就来,”然后他便不再说什么了,大概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
他呼出一口气,张开双臂,我笑了笑,上前拥抱他。
他将我抱得很紧,下颚搭在他肩膀,只觉安全。
“我爱你,”他说。
“我知道。”
“嘿,你应该说我也爱你。”
我笑了起来。
岁月待我不薄。
“记得再来玩,”马莎进来,我松开程笑赫与她拥抱。
“我会的,再见了。”
我噔噔地跑下楼,他们在我身后。
还是唯乐知我性格,让我悄悄离场。
颜嵩与心海站在厅门外,还有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几日谢谢你,心海。”
“到家之后打个电话。”
这是他的回答,我们礼貌地拥抱了一下,这就是前几日还向我求婚的男人,如此戏剧,却定会是老了之后能够回想的一段美好记忆,像拂过面颊的一缕清风,云淡风轻的舒爽。
我与颜嵩走出大门,离开热闹喜乐的人群,我大大地舒了一口气。
坐上颜嵩的车,我拍打他,“说说话啊。”
“说什么?”
“不知道,随便什么都行。”
“你累了?”
我只是点头。
他并没有说话,只是扭开音响,里面传来舒缓的乐曲。
我的心也静了下来,然后是与外婆告别,这短短旅程发生了太多的事,我根本来不及感受就已经被迫接受,外婆?依旧是那个称谓本就带着的东西,不是我的感情,程笑赫,与我生疏了一层,十几年的空白,不能只依靠幼时的记忆支撑,感情就算没变,心境也早已变了,人,其实都不大一样了。
开车载我的人,叫我姐姐,是我弟弟,却毫无感情可言,我只不过听着他说话会感觉轻松罢了,颜坤,桂花树下的彼得潘,只是想到他,我笑了,他是我一个很远很远的哥哥。
而这些,越想越累,此刻,我只想住在一间一打开门就能看见花草的房子里,一个人就好。
车停了下来,我们下车,外婆依旧坐在院子里,手里翻看着书,我们彼此原有的世界都被打破了,对彼此而言都多了一个人,也看见了另一个世界,而我,已经精疲力竭了。
却还是要故作轻松地叫着,“外婆。”
她摘下老花镜,颜嵩早不在我身后,“婚礼举行得可好?”
我坐下点头,“一对佳人。”
外婆笑了,我有我的亲人和家人,他们都是,可是看见他们,我只觉累,我要强作欢笑,我不能随性而为。
“这本书,给你。”
我接过,是纪伯伦的书。
“谢谢外婆。”
“想妈妈吗?”她忽然问。
“日日想念,时时想念,一日在街上,听到幼儿呼唤妈妈,站在一旁的我,无端端落下泪来。”
外婆按住我的手,“是我不好,让你受苦。”
我摇头,“我没有受过苦,正因享福太多,如今失去,才觉难过。”
“搬来与我住,让我照顾你,”她伸出手抚摸我的脸颊,我看见了她眼里噙着泪水。
“我已成人,会得照顾自己,外婆放心,那些都是年幼的事。”
不,那些不是年幼的事,那些是此生都不会了断的事。
“如此好强。”
我摇头,虽是外婆,仍旧陌生。
这时颜嵩已将行李拿下来,放进车内,“该走了,外婆,注意身体,有时间我会来看你。”
“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让我为你做点事,就算是让我弥补过失,让我心安,为了我。”
我点头,站起身朝车子走去。
颜嵩跑过去拥抱并亲吻了他奶奶,我站在车旁看着,他才是她的孙子,他才是她的家人,我只不过是她有名无实的家人。
或许,需要时间,将来,我们会成为真正的家人,届时,叫着外婆如同叫着外公那样,我理应乐观。
颜嵩朝我小跑过来,我笑着与外婆挥手再见,她并未给我钱财,而仅仅是一本纪伯伦的书,她知我所需。
“上车吧,”颜嵩说。
关上车门,“继续听音乐?”他问。
我点点头,“谢谢。”
他打开了音乐,他的确是个安静的人。
我手里抱着书,望出窗外,忽然想起普希金的那句话,“上天让我们习惯各种事物,就是用它来代替幸福。”
我好像明白了。
</br>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