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芙罗娜

第十八章

    颜坤替我披上外套,走出酒吧,夜里的风吹醒了片刻之前的沉醉,那些歌舞升平,从来就不适合我,那只不过是热闹,与温馨无关,只停留在皮肉,进不了血液,我活得太较真了,也因此太累了,若能流连于表面的嬉笑,或许得到快乐会轻易很多,是否一直在做水中捞月的事?

    “我们应该只留在家里喝咖啡。”

    他笑了,“就这样散场了?”

    我瞅着他,“你仍想听我倒苦水?”

    “你的苦水有多少?需要几个小时?抑或几天?”

    我笑了起来,“要不要去安静的酒吧?”

    “这世上有安静的酒吧?”

    “我家。”我答。

    “居室还算简洁雅致,值得一去。”

    我伸出手挽住他手臂,像挽住程笑赫那样,他们都我的哥哥。

    回到家,他看见台面上的咖啡杯,“只有咖啡的酒吧?”

    我耸耸肩,忽然想到什么,“有酒,”家里一向是没酒的,外公身体缘故从不喝酒,我体质问题很少沾酒,只是,确实有一瓶。

    我翻了出来,在淡淡的灯光下,透过透明的酒瓶,里面的液体散发着让人迷醉的气息。

    我还记得那晚,经过酒窖,这瓶酒正静静地躺在精致的橱窗里,也是在灯光的照射下,它那琥珀色的身让我仿佛觉得是维纳斯落入了凡间,化作一瓶酒,陶醉人们的心,我望着徐文深,他只是笑笑,然后独自走进去,买下了它,递在我手里,我记得那时他走出来对我说,“你同酒一样,让我心醉。”

    一瓶陈年白兰地,琥珀色,从此我爱上了这个颜色,同时也爱完了那个男人,可是这瓶酒证明我们曾经快乐过。

    “回忆往事?”颜坤在我眼前挥挥手。

    “为什么叫过去的事为往事?”

    他笑笑,“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我忽然想起外婆,“外婆喜欢读书,临走前送了我一本纪伯伦诗集。”

    他故作蹙眉,“泰戈尔的一句诗更适合现在的你。”

    “噢?怎样的?”

    他想了想,我拿出酒杯。

    “欺骗也可以付之一笑而淡忘,你且欣赏她那如百合在粼粼的、迷人的水面上舞蹈的优美,不管水底会藏着什么。”

    我斟酒,“你还记得那次我给你抱怨的内容。”

    他接过酒杯,小酌一口,不语。

    “你不喝?”

    我摇摇头,“我不能喝酒,只能浅尝。”

    “真不幸。”

    我双手搭在桌台上,“告诉我你的恋爱故事。”

    他骇笑,“只对这个有兴趣?”

    “别小看爱情,就算它不是全部,却和生死一样,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他抬头微笑,又酌了一口酒。

    “在英国做交换生时,认识一女子。”

    “中国人?”

    他点头,“她与我,就像是同一灵魂住在两个躯体里,那时觉得她是我人生里唯一的安慰,就算这一生我无法实现我的愿望,但有她在便足以弥补所有的缺陷。”

    “哗,如此力量。”

    “她爱我,我亦爱她。”

    我等待着,这个故事之所以结束的原因。

    “但是我给不了她那些她想要的。”说着他又吞下一口酒,杯空了,那琥珀色液体流入他的喉咙,我觉得它们会在他体内燃烧,能否能烧尽他的忧愁?

    这是相爱的人分开最让人感到悲哀的理由,梁祝或是罗密欧朱丽叶让人惋惜,而“我爱你,可你却给不了我想要的”却是最悲哀的理由,透出人性最悲哀最现实的一面,爱不能当饭吃。

    “她想要什么?”

    “她过够了遭人轻视的生活,自尊与自卑压得她喘不过气,她要飞上枝头当凤凰。”

    “她不知你的家世背景?”我诧异。

    他摇头,带着无奈的笑,“我那时故意离家千里,打工维持生计,与她一起洗盘子端菜,她怎会看上我?”

    “你可以告诉她!”我惊呼。

    他抬起头望着我,“换做是你,你会告诉她吗?”

    不知为何,我的心凉了,我亦不会告诉她。

    他不再言语,我为他再斟上一杯酒。

    每个人都有自尊,超过了爱。

    “如果有一日,她知道了怎么办?”

    “我了解她,世上富人多如繁星,不必非是我这根枝头。”

    这也是他不会说的原因之一。

    “可你不是说她爱你吗?”

    “正是因为她爱我才不会利用我。”

    “她会否后悔?”

    “你我并非她。”

    “你也随她去?”

    “我知我留不住她,”他忽然笑了起来,“她虽如此,却有着极强的自尊心,我可以让她一世富足,让她做凤凰,可是她不会愿意做我的凤凰,别人因为不被爱了才留不住,我却因为被爱而留不住。”说罢,他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我不想当凤凰,我只想衣食足即可。”

    他笑笑,“人人追求不同,各有前因。”

    “的确如此。”

    “那高跟鞋女郎又是如何认识?”

    “她与我青梅竹马,明白我个性。”

    “却不懂你心思?”

    “是。”

    此事古难全,恐怕只有极幸运的人才能遇上。

    我与徐文深呢?他懂我心,也明白我个性,为何与他也走到了尽头?只怕是,彼此懂得与是否合适、彼此明白与能否接受,始终是两码事。

    他总会去找别的女人。

    “这世上使人最悲伤的事是什么?”我也抿了一口酒。

    他毫不犹豫地答:“失去至亲至爱与无法做自己想做的事。”

    啊,正是如此。

    “那我们要怎样?”

    “就算世界每个角落都是绝望的色彩,我们还是得抱着无望的希望活每一天,如不这样,我们还能怎样?”

    我笑了,是啊,不这样,我们还能怎样?

    人生的虚空让我不知如何对待人生,生命的虚无让我不知如何处理生命。

    “你一直与你外公相依为命,”他顿了顿,在观察我的表情,“他的去世,对你来说,一定是个巨大的转折。”

    转折?巨大的?

    他继续说:“我能感受到现在的你是怎样的,可是,外公去世之前的你是怎样的?你想想这个问题,你需要释放出来。”

    他恢复了常态,如此迅速,不由我不佩服,能有这等处理情绪的境界,可知他忍耐与磨练了多久。

    我抬头望着他,他迎过我的目光,继续说,“你心里压抑着,是的,你想通了,你想明白了一切,但是你还没有面对,你要去面对。”

    我笑了,“你是心理医生?”

    “没错,大学的时候选修了心理学,因为想了解自己,解脱自己,说服自己。”

    “为何?”

    “接受事实,面对真实。”

    我只是望着他。

    “必须要思考,你才能真正地继续生活。”他的语气变得温柔。

    我此刻望着的这双坚定眼神,是充满力量的,我想,其实我不愿意去思考这个问题,只是想到他一直这样为自己孤军奋战,努力地撑起自己,就算不如意也活得如此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我忽然希望自己能像他这样,就算失去了至亲,我也应该活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哪怕要在余生抱着内心一个巨大的缺口。

    我走过去躺在沙发上,仰望着天花板,这套房子与我一起成长,我们都一起变老,我忽然看见左边角落的墙壁有些破旧了,时间是怎样一点一滴侵蚀这一切的?又是怎样一寸一寸拖垮了你?为何找不到一丝一毫的证据?只是在忽然之间,一切都老了,一切都变了,来来去去,都是一场无尽的虚空,在里面呈现出来的是何等的景象,这些景象之下,又有多少真实?尽是捕风。

    我忽然觉得若现在睡一觉,醒来之际,我已八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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