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坤在我对面坐下。
“是这样吗?看心理医生的时候就这样躺着对话是吗?”
“我不是心理医生,只是要你说出来。”
我扭头看向他,“你为何固执要这样做?”
“关心你。”
“有些缺口缺了就是缺了,没有什么能够代替。”
“说来听听。”
我又望回了天花板,开始想有什么可以说的。
“我妈妈在我十岁那年去世,她去世的之后我就变得很安静了,没有什么话想说,外公陪着我,我就每天给我的洋娃娃缝衣服、做衣服,有一天,外公问我,‘你要不要学做真正的衣服?’我就点头,于是外公就牵着我到一个裁缝师傅处开始学做真正的衣服,然后我就沉溺进去了。
“我什么都没有思考过,为什么要做衣服?不知道,只是每天一放学就跑去师傅那里埋头学做衣服,后来师傅告诉我说,‘你还得有绘画的功夫才行’,我就开始去学绘画,最后这个师傅要搬去另一个城市,我就开始寻找另一个师傅正式做学徒,第二个师傅不仅严厉而且十分自私,我在他那里做了一年多的学徒,他不仅用我的设计,还动手打过我,这些我都没有告诉过外公,我想我还小,还需要学习,这些苦是应当吃的,最重要的是他的手工技艺真的很厉害,我是佩服的。
“直到他最后一次动手打我,打得实在太厉害,我才离开,那时还在朋友那里住了几天才敢回家。接下来就开始准备考大学,考上之后,当然是学服装设计,果然在学校里学到的设计知识让你觉得是另一个世界,在学校里的设计比赛中,我得过几次奖,从大学开始,我几乎穿的都是自己设计、自己做的衣服,有些是买了回来自己修改。毕业后,就进了正式的设计公司工作实习,这条路并不好走,就算你在学校拿过很多奖,进去也一样从最低做起,太多压制了,让你透不过气,可是每次我灰心丧气的时候,都是外公在鼓励我走下去,没有他在身边支持我,我估计一早就放弃了,他在我生命里面占了很大很重要的部分,真的是相依为命一直这样走下来。
“他一直都有心脏病,也一直都在告诉我也许有一天他就会这样突发的走了,所以我一直活得战战兢兢,害怕有一天打开门,他已经不能呼吸,我很听他的话,不敢惹他生气,凡是会让他空白已经拉远了。唯乐?是的,我还有她,可是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她无法与我相依为命。你吗?我们也才刚刚认识,虽然投机,你也无法与我相依为命。我已经很累很累了,累于再投入感情,过段时间吧,我想过段时间我会好起来,会想再投入,只是现在,眼前我不想投入什么了,我觉得我需要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来恢复和整理,我现在才明白,失去骨肉至亲、相依为命的人,不是痛,也不是悲,而是一种让你生命流失掉的无力,抽掉了你生的力量,原来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和自己相依为命的人,这样的感情不再是一种习惯,也不是什么爱,而是一种装载自己生命力量的容器,就像一个人不能赤身裸体于这天地之间,一个人的生命和感情也需要装在另一个人的生命和感情里才能得到温暖与安宁,才能不畏惧这个世界的庞大、复杂与陌生,才能于这虚空的世界中得到一些真实、在这飘渺的人生里不觉飘渺,才能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立脚之处、安身之所,有勇气和胆量与其战斗。我现在的感受?我现在的感受就是我失去了这个立脚之处、安身之所,我变得飘渺了,我畏惧这个世界,因为我失去了与之战斗的勇气。所以我想离得远远的,我想长睡不醒,因为我找不到理由醒来,始终对一个人来说,最重要的还是人,有没有一个人的存在让你每天期待着醒来,这真的很重要。”
“小芙……”
“谁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重要到不可或缺?”我打断他。
他沉默了。
“我记得我妈曾经对我说过,没有谁离开了谁会活不下去,我不久前还梦到了,这是她临死前对我说的,我依然记得她说这话的表情和眼神,毫无淡忘,她说,‘没有谁离开了谁就活不下去的,不要为任何人活,要为自己而活’,可是我想了很多,我觉得的确失去了谁我们都能活下去,可是失去一些人,我们会因此活得很孤独、很寂寞、很辛苦,就像失去了四肢,你仍然可以活,但却是以一种残缺的状态。”
“每个人终究都会失去至亲至爱之人。”
“我知道,我并不特殊,我所经历的也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我因这些失去与得到、经历与感受而认识到了人生、了解到了生命,只是我不知道也不明白,认识到了这些,了解到了这些,有什么意义?为了让我们无惧死亡?让我们能坦然地面对死亡?那么为什么要生呢?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颜坤笑了起来,“你这脑袋,这是你永远想不通的问题,不对,不单单是你,是整个人类都想不通的问题,有谁不是就这样被生下来,然后生活,然后就这样死去?”
我也笑了,“你说上帝是干什么的呢?我真讨厌他。”
“哈哈,”他伸出手环住我的头,“我该为你担心吗?”
我笑笑,“你不如担心你自己吧,尽管现在我找不到每次睡着后醒来的理由,但是我还是会醒来的,只是也许……”
“也许什么?”
“我想开始另一种生活,我想去完全陌生的地方,或许这样对我有好处。”
“你可以搬来与我住。”
呵,怎么回事?现在人人都想收留我,幼时在我最需要疼爱的时候,为何人人都避而远之?
始终忘不了。
他低头在我额上轻轻一吻,“我会疼爱你的。”我想起了程笑赫。
“我知道。”
他皱眉,“这么有自信?”
“当没有人爱你的时候,你要假装所有人都在爱你,这是生存哲学,”我笑着说。
他依旧皱着眉,笑着,“谁教你的?”
“花生漫画,”我大笑着坐了起来,“查理?布朗说,这就是生活,所有的真相都那么假,所有的假象都那么真。”
他一脸严肃的望着我。
“请问颜先生,心理治疗可以结束了吗?”
“我以为会是我给你做心理治疗,可实际上却是你在给我做。”
“那你可有舒服一些?”
他点点头,我便笑了,这样,我也算有了一点点安慰,至少我还能帮助别人。
“今晚要我陪你否?”
“我已二十七,并非七岁,晚安。”
“你确定?”
“颜嵩醒来会找你。”我起身为他开门。
“明天见。”
“还见?”我没好气。
“你将时常见我,请做好准备。”
我摆手,“不见不见,再也不见,你我不属于同一世界。”
将他推出门外。
他拍打我的手,“早些休息。”
我笑着点头。
然后关门。
门铃作响。
“又怎么了?”
啊,我一惊,是徐文深。
“你不留他过夜?”他语气冷漠。
我笑了,“他要回家。”
“你拿我的白兰地招呼他?”他望见了那瓶白兰地。
“他想喝酒,我只有这一瓶。”
“看来你是不打算请我进去了。”
我没有说话。
他沉默了片刻,“你爱他?”
我爱他?是的,他愿意花时间、花心思来了解我这个普通女人的哀怨世界,开导我、劝解我、陪伴我,我应当爱他。
“你爱他。”这次他换成了肯定句。
我不予解释,我没必要向他解释什么,他也不再有权利知道我的事,我们的故事属于过去,往者不可谏。
“我想你该回去了。”
他不再说话,我关上了门。
我曾经爱过这个男人,深深地爱过,可,人对人来说,这一刻可以比自己生命重要,而下一刻便能形同陌路,仿佛一切都只关乎此时此刻,他曾经拥有将此时此刻化为一生一世的机会,是他不懂得珍惜,我已不再爱他。
所有不懂得珍惜你以及你的爱的人,都不再值得你爱。
洗漱后,我换上睡衣,躺在外公的床上,始终不愿意换掉他的床单,自欺地想留住他的气味,可是外公的味道已经消散了,你知道,人走茶凉,人去楼空,何况是味道,早已随着空气不知飞向何方。
我将脸深深地埋进外公的枕头里,我仿佛又听见外公与我说,生关死劫谁能躲?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妄悲伤?他还在生之时就时常在我耳边说这些,要我安心接受,不要难过,而我,辜负了他。
泪水静静渗入枕心,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都一一经历之后,可谓圆满。
堪破、放下、自在。
后期,外公与我日日说佛。
我怎可全然忘记?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我闭上眼,亦不去擦泪,心里说:外公,我会得照顾自己,像你疼惜我般疼惜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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