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了一整日的雨，谁曾想到了后半夜厚厚的云层却是散了，月色忽而清明，照亮了堂前长阶。苏宣在窗前抬首望月，静默良久。他一瞥眼见卓翊睡的正香，梦态安详，全无一丝心事。
苏宣悄然一叹，他们如今藏在这深山老寺里，其实凶险万分，更不要说他们身边很可能跟着一名缇卫的眼线了。
他望了一眼倚着梁柱和衣而眠的岚衣，眼色却是一寒。
“待我赶回，再与你计较。”
苏宣暗道一声，转身开门，借着月色，往寺外解了缰绳，跨鞍上马，踏上渺渺远路。
清风明月，林里莺啼。
久违的日光穿过东窗落在卓翊恬静的面上显得格外柔软，他在一阵莺啼里悠悠醒转，起身却见岚衣俯身轻弄堂外的雁栖莲，碎金般的日光在如玉面额上跳动，竟是那样熟悉而又陌生的美好光景。
不曾想岚衣好生梳理一番之后，倒也是个花儿样的女子。
卓翊一笑，却道：“岚衣，雁栖莲可香么？”
堂外岚衣闻见卓翊相问，偏过脸一点头，道：“花开才一日，却有些香了。”
卓翊此时已披了长衫而出，馥郁花香迎面而来，着实令人心喜。
“哎，不对啊。”卓翊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苏大哥呢，怎么不见他？”
“苏公子昨日后半夜便启程走了，大概是为了多赶些脚程吧。”岚衣左手拈花，微掸去些晨露，容颜如芳。
卓翊点点头，抬手伸了个懒腰，道：“哦，是这样啊，那我们也早些赶路往颖城去。”
由莲叶山道而出，往西约三四十里便是益浦。
益浦是颍州所辖的一座小城，八千余户人却是生机盎然。
卓翊牵着白马，身旁跟着顾盼流连的岚衣，慢慢进了城。这周遭已经响起各式各样的吆喝声，卖米卖布卖甜果的都收在耳里。
卓翊笑着与岚衣指点左右，倒是颇为欢喜。
他自幼长在菻山，此次是他第一次下山，这样热闹的光景确实是从未见过，还有这青石砖的地面，仅仅是踏着就感觉舒服。
岚衣远远的看中了什么物什，忽然就喊出声来：“公子快看，那是什么？”
卓翊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原来是道旁小摊上卖的假生肖佩饰，在日光下倒是光彩熠熠。他向着岚衣粲然一笑，道：“岚衣，我此前伤重，多亏细心照拂，今日便送你一份小礼。”
“好啊好啊！”岚衣欣喜拍掌，她拿起一只兔形配饰，问道：“公子，这是什么？”
“哦？”卓翊取过细一端详，眼里全是笑意，“怎么，岚衣，你连兔子也不认识么？”
“这是兔子啊。那公子，我就要这个。”岚衣赶忙从卓翊手里接过配饰，捧在手里，好生爱惜的模样。
卓翊又取过小摊上一只羊形配饰，道：“那我就要这个，老板，算算多少钱？”
“五钱，公子给五钱就是了。”摊贩讨好的笑，伸出干枯的手掌。
卓翊付了钱，便带着岚衣又往前走。
岚衣一直捧着配饰，巧笑倩兮。
这是却听得卓翊轻唤她：“岚衣，走，我带你去吃个好东西。”
岚衣抬头一看，只见卓翊拿着两串奇怪的物什向着她浅笑，她心中疑惑，问道：“公子，你这拿的又是什么？”
“这个呀，叫糖葫芦，我小时候父亲外出回山带给我吃过。”
“好吃吗？”岚衣问，似乎从没尝过。
卓翊有些无奈，道：“岚衣啊，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你的童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我怎么觉得你的过去比我还要黑暗呢？”
“我只是不曾吃过这样的小玩意儿罢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岚衣白了他一眼，抢过他手里一串糖葫芦，张口咬下一个，已是满面甜意，“呀，好甜，很好吃嘛。”
卓翊也咬下一个，眉线却是一皱，道：“怎么跟我以前吃的味道不一样？”
岚衣嘴里含着糖葫芦，口齿有些不清楚，“公子上次是什么时候吃的？”
“哦，好像是九年前。”卓翊想了好久，才想起个大概。
“哥哥，父亲什么时候回来啊？”童子稚声问道。
兄长眉宇清秀，面色温润如玉，嗓音柔软，“阿翊别急，父亲一会儿便到，听说还为你带了好东西呢。”
童子仰着脑袋，眼里尽是期待，“爹爹给我带了什么？”
“翊儿不妨自己来看看。”雄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童子脸上一喜，急急地跑出去看，果然是父亲。
兄长恭敬地拱手行礼，道：“烨儿给父亲问安。”
童子却不管这些礼仪，只是抱住父亲的手臂，问道：“爹爹，快把东西拿来我看嘛。”
父亲拍着他的脑袋大笑，向着身后一招手，那副堂主秦叔已是几步近前，拿出一个包裹慢慢打开，向着童子笑道：“二公子，这白玉羊首可是山主精心挑选的，二公子看看可喜欢？”
童子接过那包裹，手里却是一沉，几乎要抱不住，赶忙推给了一旁的兄长，向着父亲埋怨道：“爹爹，这羊翊儿抱都抱不动，要来有什么用？翊儿不要这个。”
父亲倒是又一声大笑，向那秦叔道：“我就说翊儿不喜欢这白玉羊首嘛，来，翊儿，给你这个。”
父亲从怀里掏出一串糖葫芦，童子接过来，放在嘴里咬上一口，满嘴都是甜意。
童子将糖葫芦又往兄长面前一递，道：“哥哥也吃，很好吃的呢。”
兄长的手掌轻轻按在他脑袋上，好看的眉眼眯成一条微隙，笑意浓浓。
真是想念啊，小时候的味道，如今竟是变了样。
小时候的人，如今也变了样。
卓翊抬眼望望天际，云霞浅浅，天色却是已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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