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饭就在朝阳饭庄里用的。十二道菜,一汤一点心二水果,学员们自由组合,一桌坐满十人就开席。席间,有人说起,这食堂用朝阳饭庄这个名称的来历,是经过局长办公会议定的。当时人力资源局规划这个培训中心时,这里还是农田桑地。有一户人家三间住房一间柴房,户主姓张名朝阳,与搜狐创始人一个名,只不过这是一个地道的农民。据说是祖祖辈辈在这地块上生活。当时被通知征用,张朝阳一百个不愿意,双方僵持着,事情就搁置了一段时间。后来局长的一个朋友听说此事,说这个张朝阳与自己是同学,还有些交情,愿意为局长帮忙。局长就道谢,委托朋友与张朝阳,先在私下一谈。这个张朝阳,倒也不是刁蛮之人,只为祖辈在此开荒垦地,置下这份产业,眷恋之情颇深,以书香熏陶子孙,深有独立遗风的韵味,且先父有遗志云:耕读半生,清爽一世。朋友不解,说清爽一世倒也理解,这耕读半生的半生怎样解释?张朝阳说人活八十余,剔除童年、剔除耕读以外的,如吃喝拉撒睡的时间,对一生的长度来说,不就是半生吗?朋友就有些嘘唏。连叹感动感动。后来谈至该地征用后,建学校,培育人才时,张朝阳终于松动了,长叹云:人贵为之学,大势已成,顺势而为吧。再后来谈妥了补偿的要求,局里还答应,张朝阳的儿媳招聘为培训中心的正式职工,做财会工作,自己被聘为培训中心食堂职工。作为对张朝阳看大势重大局的宽慰、奖赏和回报,局里同意以朝阳饭庄命名。在城市化进程的土地征用中,能妥善、完美处理尖锐的人民群众内部矛盾,堪称典型。人力资源局此事被口口相传,还在市府的一次大型会议上被点名表扬,也在二版头条刊登。无意间,倒弄得人力资源局名利双收。
文一平边吃边听这段八卦,眼光就不停地瞟,往来于餐厅中职员模样的人,猜度哪一个是,心想这个草民张朝阳,也算是个人物啊。
午后,文一平还上了一节课。第一节课下课时,文一平向值班老师告了假,谎称有急事要先走一步。值班老师理解,笑道:都重要,都重要的。忙去吧。
文一平开到东浦时,已下午三点多了。跨出车门,热浪便围裹上来。阳光虽斜,却猛。他朝陈希声租住的风景区疾走。过石桥,一个拐弯,便是一栋栋砖木结构的仿宋平屋。未及进门,听得琴声飘出来。
文一平跨进门槛,一眼就见在厅堂的安乐奇椅上,斜躺着一位身着白色t恤,米色西式半裤,两条修长的白腿伸得笔直的女孩儿。文一平想陈希声所说的东京美女,莫不就是她了?
姑娘见有人进来,缩起双腿,端坐了,问:“客人需要什么?”
“哦,我是来找陈希声的。”
“他在里屋教琴。你是他的朋友?”
“对,朋友。我们约好的。你是……”
“我叫琴南织雪,来这里旅游的。认识了陈希声老师。老师的箫声太美妙了。”
“琴南织雪?哦,我叫文一平,与陈希声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对,听他弹琴,或者吹笛弄箫的,心静。”
“心静?一平君说得太好了!”琴南织雪听文一平说出心静两字,拍手鼓掌,高兴地叫了起来。
文一平端详了琴南织雪,五官端正,形容曼妙,有点动漫人物的味道。
“琴南织雪已经大学毕业了?单身游?”
“单身游?什么意思呀?”
“我是说,就你一个人来中国旅游?”
“是啊。这次我选择了中国,从b市、南京、s市、到yn西双版纳,再到杭州,又到了这里东浦。我是在社会实践呢。这次回去就毕业了。”
“哦,是这样啊。”
“陈希声老师上午说,有个朋友要来,我想就是你了。对吗?呵呵!”
“哈哈,他是这么说的?”
“是这么说的。他还说你们好久没见了。”
“是的。我在企业里,很忙的。我倒是羡慕他,这一生随心所欲地玩,开心啊!”
“不,陈希声老师是严肃的。至少在吹箫弹琴时,是这样的。他的心沉浸在旋律中,差不多都忘了自己的存在。”
“琴南织雪,你的中文说得真好!可中文的意思,特别是情景中的中文意思,变化很大。要你去理解,太难了。要说音乐,他倒是忘情地浸淫其中的。”文一平觉得琴南织雪不理解自己所说的这个玩字的含义。
“什么是情景中的中文意思?”
“就是在特殊场合,同一中文用词,所表达的不同含义。”
“什么意思?”
“呵呵,那就先说说这意思吧。”
“意思?”
“对,就是这个意思。呵呵,真的是很有意思啊!这么说吧,比如一个人要感谢另一个人,提着礼物去送,往往说:意思意思,请笑纳;收礼物的人会说:什么意思啊,我们都是朋友啊。那个送礼的人会说:没别的意思,就这点小意思。你这样不是臊我吗?收礼的人会说:哎呀,你这个人真有意思。我怎么好意思呢?送礼的人会说:你再这样就真的没意思了。琴南织雪,你听懂了吗?”
“有点懂,可是不明白……不懂。”
“呵呵,这就叫一切尽在不言中。文字都一样,都是表达意思的,只要意思表达清楚,文字或者说语言的功效就达到了。你说呢?”
“可是我不明白呀!”
“那只能证明你的中文,还是没有真正到位。恕我直言啦。呵呵!”
“嗯。一平君学问好大哟!”
“哪里,我是中国人,自然知道中文的妙处。日语我就不懂了,你就是我的老师了。呵呵!”
“哈哈,都说中国人含蓄,一平君是转了个弯,在恭维我吧?”
“一平弟,听得你的声音,与琴南织雪谈得来吧?”陈希声听得文一平与琴南织雪的谈话声,让学生自己练习一会儿,推门到了厅堂。
“希声兄,好久不见了。正与琴南织雪说中文的妙处。琴南织雪真是个爽快人。”
“琴南织雪,你算找对人了。一平就是弄中文的。”
“陈希声老师,我刚才就问一平君,中文的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中文的意思啊!”
“什么中文的意思?中文就是中国文字,还有什么意思?”
“不是啊,就是中文里的意思这两个字,到底表达什么含义。”
“哦,就是这个意思啊!那不是太没意思了。”
“有意思啊!哈哈,看让这个意思弄的。”文一平见陈希声与琴南织雪又为意思而纠结起来,笑着叫了起来。
“一平弟,你自己泡茶,先和琴南织雪说说话。我这节课快好了。”陈希声说着,返身跨入里屋。
文一平寻了茶叶盒,沏上一杯茶,又和琴南织雪聊起天来。
不一会儿,从里屋走出三个十来岁的孩子,两男一女,叽叽喳喳地说笑着出门去了。陈希声看孩子出去后,招呼文一平和琴南织雪到里屋。
“到这里来。这里凉快。”
文一平跨入,见里屋有三十平米的样子。一架暗红色古筝,靠木窗边横架在那里。里屋中间有两架架谱。架谱边上有两只方凳。南墙上挂着两管箫,箫被套在墨绿色绒套里。深褐色的木质茶几上,有两支长短不一的笛。紧靠着茶几,还立着一把二胡。西墙边有一排书柜。书柜里一半是书,一半是碟片碟盒及其他一些乐器上的小配件的包装盒。书柜边上,靠着一把小提琴,东西是一张木制靠榻,榻上一张绛红色的牛皮,有点夸张地渗出一些光亮来,很是醒目。文一平指着靠榻,对陈希声说:“你就睡在这张靠榻上?”
“是啊。这榻可以活动的,把支架一松,就是一张床。”
“哦,是这样。这榻好!”
“这两天让女士优先了。我睏在外间厅堂的沙发上。”
“应该的,希声兄就是有绅士风度了。”
“陈希声老师就是客气。琴南织雪记下了。”
“客人嘛,还是漂亮的异国女士,我不这样做,天地不容啊!一平弟,你说呢?哈哈!”
“哈哈,希声兄说得对。咦,你的古琴呢?”
“哦,在这里。”陈希声听得文一平问起,方才记起自己邀请他来,就是看古琴的。一时只顾说话了,倒把这事忘了,赶紧走到靠榻背后,捧出一浅黄的又带了点褐色的长形木盒,小心地放在靠榻上。陈希声扳开盒子左右两个榫卯,打开盖子,柔软地看着,幽声说:“一平弟,你看,怎么样?”
“如婴儿一般!”
“好!一平弟说得好!这就叫浑然天成。”
“我是说,你看这把古琴时的眼光,像婴儿一样。”
“差不多,还真是的。但这把古琴,就是一个婴儿。你看,它静静地躺着,历经岁月,任尔东西南北,就静静穆穆地躺着,期盼着爱它的人、懂它的人去弹拨。”
“太富有诗意了。有名字吗?”
“落霞式的断纹古琴。”
“哦,那就还有其他的式样?”
“那当然。像师旷、太古遗音……有好几种。你看这材料?”
“嗯,乌黑乌黑的。是什么年份的?”
“明后期的。沉木。”
“琴弦要配了,好东西啊!所谓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就是这种东西了。”
“弦丝只能用现在的了。过几天,我去配了,弹拨弹拨。”
“当年诸葛亮摆空城计,用的也是这种琴?”
“是的。具体那种式样也不好说。琴弦五根。”
“五根?”
“古代的这种琴,最初的琴弦只有三根,后来有五根、七根、十一根的。”
“三根的也有?那么,所有的音阶都能弹奏出来?”
“古人弹琴,是件神圣的事。焚香沐浴宽衣的,其弹奏的是自己的一份心事,一份思索,一份向往,一份依恋,一份内心梵华般的朝圣,心里有多少音阶,琴声里就有。手指拨、按、点、滑、挪、颤、滚、拂、绰、注,音阶变幻无穷。纵是琴弦的寸毫之间,也是微妙迥异,气象万千。自我心声之表达,可以淋漓尽致。”
“只知希声兄对古筝颇有造诣,想不到对古琴也有研究。”
“俱琴矣,通也!哈哈!”
“陈希声老师的箫吹得更好!”琴南织雪对文一平说。
“那是,那是。希声兄来一曲?”
“好。”陈希声小心地盖上盒子,去南墙边取下墨绿色绒套,从套里抽出一管棕色的箫。
“陈希声老师先喝水,润润喉。”琴南织雪满脸笑意地去倒水。
“好,我来。”陈希声见琴南织雪倒水,忙把箫放至茶几,自己去拿杯子。
文一平随手拿过箫。箫长三尺的样子。微微隆起的土潢色的竹节,共有五节,衬映着棕色的箫管,一线幽亮。在第一节的箫管上,刻有张仲素的诗:适看鸿雁岳阳回,又睹玄禽逼社来。瑶瑟玉任从灰。在第二节箫管中下部,刻有一个a字。在箫管第四节下方刻有末印佳音两字。
陈希声喝了一口水,就拿过箫端了端姿势,试起音来。
(下一节预告:箫声与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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