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身后飞扑过来,将惊魂未定的小姑娘抱进怀里,就地一滚,避开了恍如流星急雨般的雪块,他焦急地摸着怀里女孩的脸颊,不停地问,凡凡,你还好吗?你不要紧吧?不怕不怕,爸爸来了。
天塌地陷,雪山竟然生生在他们面前裂出一条缝隙。
那个一路被追随了背影的男人在被卷进山缝之前突然转过身,小女孩缩在父亲的怀抱里,忐忑抬头,于是便有了那惊心动魄的最后一眼,对视。
那个男人,高挺的鼻梁,深邃的双眼,紧抿的双唇。
猫先生!
小女孩突然从父亲怀里挣扎出来,向着那个男人被卷入的山缝踉跄奔跑。
她父亲跟在她身后,大声地呼唤她的名字,凡凡!回来!凡凡!
山缝正在逐渐并拢,纷扬的雪屑和四溅的冰块重回大地,一切即将云开雾散。
小女孩追过去,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出眼眶,化为冰天雪地里的沁凉冰雾,她嚎啕大哭。
对不起!对不起!我收回……呜!
父亲终于追上了伤心欲绝的小女孩,他捂住她的嘴,将她重新搂进怀里。
小女孩张口咬下父亲的手,父亲刚刚缩了手,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已经张口喊开了。
“我要收回……”
“收回咒术!以吾命吾身代吾儿!收回咒术!”
哥哥!
爸爸!
临近贴合的山缝见突然急射出一道白光,白光直冲天际,转瞬消失无踪。
小女孩泪眼汪汪地看着父亲。
父亲替女儿擤掉鼻涕,笑着嘱咐她,乖女儿,从今以后,你要心存善念,多理解,少误会,多体谅,少怨恨,做一个快乐的女孩子。
克凡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四肢冰寒透骨,仿佛此时此刻,她犹置身于那一片苍茫寂寥的冰雪世界之中。
猫先生厉声唤道:“克凡!”
薛老太太泪眼婆娑地转身来看克凡,双手刚一脱离她的身体,克凡后仰,身体重重跌入床榻。
“克凡!”
“凡凡!”
猫先生和薛老太太着急地扑了过来。
克凡仰躺在床上,双眼死死地瞪着天花板。
——爸爸!爸爸!小女孩跪在那具已经冰冷透彻的男人尸体上,用力摇晃他的胳膊。
男人是一站起身便倒了下去的,在倒下之前,他难以置信地望向朝他扑过来的年轻女人,嗫嚅问着,你下的是什么咒?
那女人已经哭得肝肠寸断。
男人冷冷一笑,恨道,永不超生,居然是永不超生。
小女孩红肿着双眼去拉父亲的手。
父亲低头,轻抚小女儿冻得通红的脸颊,温柔笑道,幸好,幸好,我赶上了……
一滴眼泪从克凡的眼角滑落下来,她痛苦得呜咽一声,紧紧闭上了眼睛。
116
有些人,平时看上去就是一个健康活泼的元气娘,但偶尔一病,没个十天半个月,还真好不起来。
克凡这场病,生得出乎所有人意料,偏又好似在所有人预料之中。
此后,谁也不再提起这件事。
那一日克凡倒下去之后,薛老太太抽空给猫先生解释了为什么克凡独独记不起十七年的那一段经历。
猫先生原本以为以克凡这种容易逃避的性子,说不定是她自己的潜意识将那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封闭起来了,又或者,是克凡父亲生前最后一刻,借助外力把女儿的记忆封印了。
可是,事实是,当年,将克凡记忆封印起来的人,是克凡姑姑。
薛老太太说,克凡姑姑将克凡父亲的骨灰和克凡一同送回自己身边的时候,克凡一直呆呆傻傻,每天天一亮,她就自动跑到院子里爬那方石凳子,她姑姑说这是记忆缺失后本人暂时无法自处的表现,过一阵子,等她新的记忆和旧的记忆连接上了,她便会恢复正常。
猫先生后来又问薛老太太,克凡姑姑为什么要把克凡的记忆封印掉?
薛老太太当时正在给克凡熬一碗味道熏人的中药,听到这问题,失神片刻后,慢悠悠叹了口气,这才说,每个人都是有良心的,差距只在于多或少,她姑姑,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哥哥,到头来能为小侄女做的,也只是让她忘记这些可怕的记忆而已。
猫先生不置可否。
薛老太太终于想起另一件事,叹息道,也不知道当年那个被克凡诅咒,又被克凡爸爸救了一半的男人现在怎么样了。
猫先生好笑地看着薛老太太,问她,克凡姑姑没有告诉您那个男人姓甚名谁吗?
薛老太太冷道,她怎么会有脸在我面前提起这件事。
猫先生跳下厨房的餐桌,一边往外走,一边淡淡说道,我就是那个男人。
身后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杂乱声,薛老太太失手掉了手里的瓷勺子,顺手又牵下了一旁的铁锅。
直到猫先生回到克凡房间,厨房里,薛老太太才恍惚回过神,黯然呢喃着她早该猜到的。
克凡跟学校请了两天的假,到了第三天,她撑着病体回到学校上校,这才知道,陈霖已经好几天没来上课了,小林去过陈家祖宅几次,只可惜那座将近废弃的百年老宅里,一个人影都没有。
心事重重的克凡病恹恹的把这事告诉了猫先生。
猫先生懒洋洋地躺在阳台的地板上晒太阳,听到这话,也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
克凡拉过一旁的小板凳,坐下陪它一起晒太阳。
五月的午后太阳,不太热,不太冷,温温暖暖地晒上一会儿,通体舒畅。
克凡闭着眼睛,嘀咕道:“我饿了。”
猫先生一动不动。
克凡用一指手指头戳了戳它,抱怨道:“我饿了。”
猫先生伸出一只前爪,在地上画了个不大不小的圈。
克凡奇道:“这是什么?”
猫先生诚挚说道:“饼。”
克凡闭眼赞道:“猫先生蕙质兰心,果然好文采!”
猫先生笑道:“过誉了。”
克凡的脑袋烧得她一阵头晕目眩,她说:“我想见一个人。”
猫先生说:“巧了,我也想见一个人。”
克凡盯着猫先生,问道:“为什么我有一种预感,我很快就会见到这个人。”
猫先生打了个哈欠,说道:“真巧,我也有这样的预感。”
克凡头痛地撑着下巴,叹道:“你借着何女士的出现,故意让她刺激陈霖,陈霖跑回家,你非但不阻止,恐怕心底里还嫌他回家回得太慢,这一招引蛇出洞,也不知道能不能引出你想见的那个人。”
猫先生突然“喵”了一声,音调婉转,眼波荡漾。
克凡看了一眼装傻卖萌的猫先生,笑骂道:“喵了个咪!”
薛老太太端着一碗热汤送到阳台,克凡过了好几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逍遥日子,这会儿自自然地接过热汤,坐在小板凳上一口一口地喝了起来。
薛老太太站在阳台上,一边嘱咐克凡小心烫嘴,一边百无聊赖地往楼下望。
这一望,望见了一个不速之客。
“您找谁?”薛老太太冲对面楼底下的一个陌生人喊道:“我看您都站了一天了,您找谁?”
没听见楼底下人的回话,克凡和猫先生相视一眼,一起站了起来。
“谁呀?”克凡探头往楼下望。
那个陌生男人正好抬头,苍老浑浊的双目与克凡对上,其中的寒意冻得克凡立时瑟缩了一步。这个男人戴着黑色宽檐帽、穿着黑色长款风衣和黑色西装裤,脚上也是一双擦得程亮的刻板黑皮鞋,黑色宽檐帽下是一张年老萎缩的面孔,深深凹进脸颊的眼眶和高高突起的颧骨远远看上去,就像一个青天白日下的古老僵尸。
克凡心想,人心致魔,果然是不错的。
薛老太太说:“这老人家在楼下站了一天了,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客人。”
克凡惊疑不定地看看楼下的老人,又看看身旁的薛老太太,问道:“妈妈,您看得见他?”
“废话。”薛老太太斜眼克凡。
克凡暗想,原来真的不是僵尸。
猫先生跳上石栏,低头看了一眼那个男人,冷笑道:“说不定就是我们家的客人。”
那个看上去已经被岁月侵蚀成了一副恶鬼模样的男人最终被薛老太太客气地请了上楼。
克凡抱着猫先生,站在客厅大门前,愣愣地看着这个男人跟随在薛老太太身后,一瘸一拐,慢腾腾走进了他们的视线。
小狐狸一直趴在沙发上假寐,直到那双程亮的黑皮鞋停在克家大门口,它这才懒懒抬起头,抖了抖尖尖的毛绒耳朵,冷冷唤了声,“二公子,别来无恙。”
“你就是青狐?”来者也不抬头,只拿一双狭长凹陷的冷眼,掀了掀眼皮,面无表情地看着小狐狸,冷声道:“吃里扒外的孽畜。”
虽说基本已经在心底认定了这人就是当年的陈家二公子陈曜峋,但亲眼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克凡还是惊讶地忍不住问道:“你是陈曜峋?”
老男人瞥一眼克凡怀里的黑猫,缓缓地点了下头。
克凡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心里一阵唏嘘。
薛老太太把人让到沙发上坐,自己进厨房给客人倒了杯茶。
猫先生坐在克凡身侧,小狐狸秉性不改,一味地挨着猫先生撒娇。
“咳……”克凡问道:“如果我没有估算错误的话,您今年应该不上五十吧……为何……”
“为何看上去却像是一脚已经踏进棺材里的老不死吗?”陈曜峋的声音喑哑之中透着股湿气,痰音极重,这样一句半长不短的话讲出来已经是气喘吁吁,他这个人,耄耄老矣,全身上下都透着股凡人可见的死气,偏是那双眼,依旧冷酷阴鸷。
克凡颇为畏惧地瞥一眼陈曜峋花白稀零的鬓角,心中突然想起十七岁的陈霖,嘴上已经问道:“你这副模样,旁人不会觉得奇怪吗?”
明明只是四十几岁的年纪,却生得好似百年老鬼,不知情的人也就罢了,知晓他实际年龄的人,难保不被吓坏心智,更何况,从所有人口中听说得来的,都道当年的陈家二公子,是个沉默寡言的白净书生,更有一出月夜私奔的才子佳话,又有谁能得知,这陈曜峋,如今已变成了这副模样。
当真人不人,鬼不鬼。
陈曜峋冷笑道:“我已经十年没有出过房门,这是我十年来第一次离开家。”
克凡追问道:“那陈霖呢?陈霖知道吗?”
提起唯一的儿子,陈曜峋的神色也不见转暖,依然阴冷,他说道:“他自然是不知道的,谁也不知道!咳!咳……”
听说陈霖并未见过自己父亲这可怕的模样,克凡的心中,也不知是该为他庆幸还是为他难过。
“我来是为了另外一件事,”陈曜峋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喉咙中痰音越发沉闷,“我听说了一件十分奇妙的事情,想向小姑娘你求证一二。”
猫先生一直不说话,克凡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硬着头皮答应道:“您说。”
陈曜峋说道:“这一年多以来,犬子给克老师添了不少麻烦。”
克凡应道:“客气。”
陈曜峋一双浑浊阴鸷的眼紧盯着克凡,冷笑道:“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连我们家的家务事,克老师都要插上一脚了。”
克凡冷笑道:“陈老先生这话说得可笑,十七年前,若不是您千方百计求得我克凡这一无知小儿插手您的家务事,只怕您现在也未必进得了我克家大门。”
陈曜峋不恼不怒,不应不答,木愣愣地坐着,只拿眼睛上下打量着克凡,那双眼,眯缝了半天,骤然一亮,却又立即湮灭,“你长得很像你姑姑。”
克凡打从心底里反感这个人,此时已经不想再与他周旋,甩了个白眼过去,气鼓鼓地不愿说话了。
猫先生还是不开口,倒是一旁的小狐狸抬起脑袋,奇怪地看看克凡,又看看陈曜峋,问道:“克凡,十年前,是你对二公子下的咒术吗?”
117
小狐狸的话刚刚说完,在座的所有人都惊到了。
克凡从沙发上跳起来,怒道:“我哪有?!”
薛老太太气得差点把手里的热茶泼陈曜峋一脸,斥道:“她没有!”
陈曜峋万年不变的死灰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他惊愕地看着克凡,嚷道:“不是你?!”
他们三人几乎同时开口,声音震耳欲聋,吓得小狐狸直把脑袋往猫先生的肚皮底下钻。
猫先生毫不吝惜地拎着狐狸耳朵将狐狸脑袋拽出来,冷冷问道:“你说什么?”
小狐狸戳着爪子指向陈曜峋,可怜兮兮地说道:“二公子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就是被咒术师诅咒了呀,他身上有咒术缠绕后留下来的黑色印记,主人您和奶奶看不见。”
克凡奇道:“那为什么我也看不见?”
“你这个半吊子咒术师,就算看见了,也一定以为那只是自己近视眼看花了。”小狐狸斜着眼蔑视克凡,耳朵尖却立即被锋利的猫爪子狠狠挠了一下,立即蔫头蔫脑哭丧着脸提醒克凡道:“你注意看他的印堂,那里是不是有一片黑影?”
克凡经小狐狸提示,凝神去看陈曜峋帽檐底下的双眉中部,果然瞧见一小团似有似无的黑影。
陈曜峋哑着声嘶笑道:“不是你是谁?你不是你们咒术师家族仅剩下的独苗吗?这个世界上除了你会诅咒我以外,还有谁会对我下手?”
薛老太太总算反应过来,抓着茶杯茶柄的手气得止不住的哆嗦,老人家死死瞪着陈曜峋,说道:“如此看来,你不是冲着猫先生来的,反倒是冲着我女儿来的吗?”
克凡心里一惊,扭头去看猫先生。
猫先生冲她点了下头,示意她不要担心。
薛老太太怒道:“你与她姑姑狼狈为j,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这是报应,和我女儿没有关系!”
“什么报应?!凭什么我要遭到报应?!”陈曜峋双掌如鹰爪般死死抠住沙发扶手,一张衰朽的老脸面目狰狞,他吼道:“她在哪?她在哪?!”
克凡出声问道:“谁?”
陈曜峋的视线转移到克凡脸上,昏暗的目光又变得暴戾冷酷,他抖着手怒指克凡,骂道:“你姑姑呢?!你们把她藏到哪里去了?!一定是她把我害成这个样子的!贱人!她在哪?!”
克凡被陈曜峋歇斯底里的反应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她死了。”一直坐在沙发上不动声色的猫先生突然开口,声调清冷,语气平淡。
陈曜峋和薛老太太皆是一惊,两人都无法接受地看向猫先生。
猫先生淡淡说道:“几年前就死了,孤苦伶仃地死在了美国,身边一个送行的人也没有。”
薛老太太跌坐在沙发上,喃喃自语道:“死了?怎么就死了?”
陈曜峋怒道:“她怎么能在把我害惨成这样之后,就死了呢?!”
猫先生斜睨着陈曜峋,还想说点什么,一旁神色凄凉的薛老太太突然开口道:“不可能是克凡她姑姑,谁都知道,她除了会一些旁门左术之外,克家的咒术能力,并没有传承到她身上。”
在陈曜峋的心底深处,他也明白,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恨不得将自己挫骨扬灰,克凡姑姑也一定是站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即使在他过河拆桥抛弃她以后,她除了悲痛欲绝之外,也并未对自己做过什么。
正因为这样,他反而更恨这个人。
克凡疑惑道:“那到底是谁?我们的身边还存在着其他的咒术师吗?”
众人一时沉默。
一句话就能定人生死的咒术师。
一个隐藏在暗处的随时能取人性命的咒术师。
克凡突然觉得很冷。
陈曜峋突然从沙发上暴跳而起,拼着命去抓克凡的胳膊,克凡被吓了一跳,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闪躲。
“克凡!”猫先生一声怒喝,灵体已经蹿出黑猫,拉住克凡将她护到身后,“青狐!”
小狐狸早已在陈曜峋有所动作之前就已抬起脑袋,猫先生一发话,它已经兴高采烈地制住了暴躁的陈曜峋。
陈曜峋的身体如断线的风筝般轻飘飘跌回沙发,那一顶宽檐的黑礼帽掉落一旁,露出他光裸发黑的头顶,和头顶上一颗硕大的肉瘤,那肉瘤上还浮动着暗色的青筋和褐红的血管。
陈曜峋痛苦地喘息着。
克凡被猫先生拦在身后,伸长脖子瞧见陈曜峋的脑袋后,惊问道:“你……”
陈曜峋喘着粗气冷笑道:“这不过是一颗……再、再平凡不过的脑瘤而已……咳……你……你想知道我身、身上……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咳……还有多少这样的东西吗?!”陈曜峋边说边哆嗦着苍老的双手去解身上衣服的扣子,解了一件,还有两三件的毛衣和保暖内衣,在这五月的温暖南方,他的脸色竟然还是苍白无血色的。
等到陈曜峋终于全部揭开他的衣服,众人终于看清楚他的胸腹部。
那已经不是一个正常人的肉体了,那是一具充满了腐肉和死脏的身体,克凡透过自己的眼镜片,甚至能够看见那只在肚脐眼附近悠然自得钻上钻下的蛆虫。
“呕……”克凡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早上喝下的半杯酸奶慢慢涌上喉咙。
“哈、哈哈……”陈曜峋恶狠狠地瞪着克凡,气喘吁吁地冷笑道:“陈曜嶙呢?他不是在这吗?让他出来,我有话要跟他说。”
猫先生维持着刚才将克凡护在身后的姿势,听到陈曜峋的话,也只是皱了皱眉毛,并不出声。
克凡小声询问沙发上的将死之人,道:“你们是血脉相通的亲兄弟,你应该看得见他的……”
陈曜峋瘫软在沙发上,胸膛因为激动的情绪而剧烈起伏着,他眯缝起浑浊的老眼,努力将焦距对准克凡。
眼前的情景如梦似幻,陈曜峋晃晃脑袋,似乎在那年轻姑娘身旁看到另外一个熟悉的身影。
克凡注意到猫先生的眉越皱越深。
时间滴滴答答走过了一分钟,陈曜峋终于将模糊的视线调整清晰,他的眼紧紧盯着猫先生,眼神由一开始的惊奇到后来的惊愕,再到后来的狂怒,紧接着又是一阵浓浓的绝望,最后,他闭上了眼睛。
陈曜峋那双放在大腿上的手抖得厉害,他哽着声,低声说道:“你……竟然一点都没有变……十七年了……你还是这幅模样……”
猫先生放开克凡,径直走到陈曜峋面前,微微俯下身,冷眼看着这个老人衰朽的脸,说道:“我只问你一件事。”
“你后不后悔?”
克凡惊讶地看着猫先生。
“咳……咳、咳……我怎么会、会后悔……”陈曜峋瞪着眼睛与猫先生对视,他的眼阴沉的仿若千年古井,爱很仇怨但凡跌进这口井,便再无超生之日,“陈曜嶙……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这辈子……有多恨你……”
薛老太太惊叫道:“克凡!快打120!”
“啊?”克凡愣愣地看着薛老太太,老太太已经扑到陈曜峋身前,一边扶稳他的身体让他慢慢躺下,一边摆正他的脑袋。
陈曜峋仍然死死瞪着站在他身前的猫先生,四肢不断抽搐,紧抿的紫色嘴唇,透出慑人的黑。
克凡终于反应过来,跑去拨打急救电话。
猫先生站在沙发前,低头看着已经陷入昏迷状态的陈曜峋。
小狐狸站在他脚边,乖巧地蹭了蹭猫先生的腿。
118
陈曜峋被送进了县城医院的重症病房,一天后被转送进了市区医院的加护病房,五天后,这个把自己关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十年的男人,在又一次心脏衰竭的时候,被主治医生宣告抢救无效,当场死亡。
陈霖作为老人唯一的孩子,一直守在病房里。
这五天里抽空来过几次的克凡接到陈霖电话赶到市区医院的时候,加护病房里已经没有了那个老人的身影。
克凡一路问遍了护士,这才在医院的停尸间里找到了陈霖。
陈霖一个人坐在停尸间门口的塑料椅上,脊背弯曲,眉目低垂,过长的刘海凌乱地遮掩在额头,身上穿着的衣服依然有着洗不干净的污渍。
克凡突然想到,这个从小没有母亲的孩子,现在,连父亲也没有了。
背后的背包里,猫先生钻出拉链,跳下克凡的后背。
这细微的动静惊吓到了塑料椅上出神的孩子,陈霖猛得抬起头,戒备地看向这边。
克凡心疼,轻轻唤了一声,“陈霖。”
过了好一会儿,直等到陈霖眼中的戒备渐渐软化消逝,克凡和猫先生才慢慢踏进几步,走到那孩子面前。
陈霖愣愣地仰头看着克凡,眼里空落落不知丢了何物,只剩下一片片白茫茫无所知晓的荒芜,他讷讷地说:“老师……我不知道该联系谁,麻烦您跑这一趟……”
克凡看了眼空荡荡的走廊,轻声问道:“你奶奶呢?”她记得陈霖还有一个正在吃斋念佛的奶奶。
陈霖交互着搓了搓手,有些窘迫地说道:“奶奶……我已经十几年没见过她了……我不知道怎么联系她……”
克凡心中一痛,摸摸陈霖乱糟糟的脑袋,安慰道:“没关系,老师会帮你的。”
“嗯……”少年轻轻答应了一声,眼神落到灰色的地板上,开口道:“那……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
“我给殡仪馆打一个电话,你在这里坐一下。”克凡掏出手机,看了眼陈霖,快步走到走廊尽头。
猫先生走到陈霖面前,沉默地看着他。
陈霖低声说道:“对不起。”
猫先生说:“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陈霖摇摇头,说道:“是我把你的事情告诉他,他才会找到老师家里去的,我去向他通风报信了,对不起。”
猫先生低低应了句,“没有关系。”
“……那天,我跟他说了很多话,”少年低垂着脑袋,交叠在大腿上的右手拇指用力抠着左手的食指,“虽然隔着一道门,但这是十年来我和他说过的最多的一次话,不管怎么样,我在当时虽然很痛苦,但是事后回想起来,却总有一种奇怪的开心感觉,我在想,我是不是精神错乱了,要不然怎么会有这么矛盾的心情呢?”
“你没有精神错乱,”猫先生看着少年垂荡在额前的头发,说道:“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而已。”
陈霖慢慢抬起头,复杂地看着猫先生,轻声问道:“您……真的是我大伯吗?”
猫先生点了下头。
“他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了,”陈霖看着猫先生,脸色苍白,嘴唇黯淡脱皮,接近下颌的衣领处有一块牙膏的白印,“我想他一定是已经知道自己活不长久了,这才忍不住,跟我说了那么多话,听说人死之前总是倍感寂寞的,不知道他是不是这样。”
“我没有死过,我不知道。”猫先生淡淡回答道:“不过,我倒是听说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他恨你。”陈霖小声说着:“临死之前,还是恨你。”
猫先生说:“我知道。”
“我以前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会出生在这样一个缺乏爱和温暖的家庭里,遇到克老师后,我更困惑了,同样是单亲家庭,为什么我的爸爸就不能像克老师的妈妈那样呢?”少年微微挺直脊背,眼神略带困惑地看着猫先生,继续说道:“直到现在,我才想明白了,那是因为我的爸爸心里没有爱,或许曾经有过,但是也已经消失了,所以,我才感受不到,一点也感受不到。”
太平间外的长廊没有旁人走动,空空旷旷的一条明亮廊子,克凡站在最尽头的位置,低头打着电话。
猫先生和陈霖同时看了一眼克凡的身影。
陈霖叹道:“你知道他为什么恨你吗?”
猫先生摇摇头,“以前的事情我都想不起来了,但是,或许我能猜到一些。”
119
“他告诉我,你不过长了他两岁,可从小到大,爷爷都偏爱你一人,连带着,整个家族里的人都偏心于你,在他们眼里,陈家似乎只剩下你这么一个大公子,那个默默无闻的二公子,倒变得可有可无起来了。”陈霖侧着脑袋瞧着猫先生,慢慢说道:“他其实也很优秀,写出来的文章多次获得过大奖,会拉一手堪比专业的小提琴,还是省游泳队的名誉会员,他是才华横溢的陈家二公子,可是,他的成绩再好也没你好,他的能力再强也没你强,他的人缘再好也没你好,就连他的恋人都比不上你的那一位大家闺秀,爷爷越是在外人面前如何夸赞你的好,他对你的恨意就越是浓烈上三分,他时常想,要是陈家没有陈曜嶙,只有陈曜峋,那该有多好。”
猫先生静静地听着,脑海里唯一能想起的,只有陈霖口中的这个人,如僵死的老朽木般,在克家楼下默默站了一天的身影。
其他的,关于陈曜嶙,关于陈曜峋,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你的存在,像噩梦一样纠缠了他二十多年,”陈霖自顾自地说道:“终于有一天,他把你从这个世界里抹去了,他以为他成功了,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可以抹去你存在的每一件事物,却抹不去人心的不舍与留恋,爷爷思念的还是陈曜嶙,不是他,不是陈曜峋,于是,他发疯了,他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陈耀麟’,他自欺欺人地想,现在,每个人心里的陈曜嶙,都将由他来取代。”
陈霖看着猫先生,轻轻叹了口气,说道:“真是糊涂。”
猫先生也叹了口气,说道:“确实糊涂。”
他以为他可以取代这个人,却不知道,人心是最难以预测并且最容易混淆初衷的事物,这一场十多年的持久战坚持下来,最后,到底是他陈曜峋取代了陈曜嶙,还是陈曜嶙最终消磨了陈曜峋?
这样的结果,又有谁说得清道得明呢?
“我一直不知道他生病了……”陈霖说道:“不管是什么原因生的病,我为人子,这么多年居然一直都没有发现,这是我的罪过,我想,总有一天,我也会因此付出我的代价的。”
猫先生轻斥道:“不要胡说,这不关你的事情。”
陈霖摇摇头,说道:“不,我相信因果轮回,每个人,总有一天会因为自己曾经犯下的错,付出相应的代价,接受报应。”
走廊尽头,克凡似乎正在与对方争论着什么。
“你是这样的,爸爸是这样的,”陈霖瞥一眼那头的克凡,苦涩说道:“克老师也是这样的……”
一直都很淡定的猫先生突然生气道:“她是无辜的!”
“怎么会是无辜的呢?”陈霖苦笑道:“在这件事里,没有谁是完全置身事外的……”
克凡终于挂断了电话,一步一步朝他们两人走来。
猫先生和陈霖一起抬头看她。
克凡安慰道:“我已经联系了殡仪馆那边的人,他们过一会儿就到,接下来的事情,他么会妥善安排的,陈霖,接下来的生活,你有没有什么打算?”
陈霖摇摇头,说道:“一个多月以前,他已经通过律师,把所有的财产都转移到我的名下,我现在真的是除了钱,什么也没有了。”
“唉……”克凡无措地看着少年,想了想,还是握住了他的肩膀,问道:“你要不要进去看看你父亲?”
陈霖撑着双腿站起身,走到太平间白色的大门前,双手刚一触碰到门板,便又犹犹豫豫地缩了回来,他叹道:“还是不了,生前他不愿意见我,想必死后也是不情愿的。”
克凡站在他身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对了,”陈霖突然回头,平静地看着克凡,说道:“爸爸他有两句话托我转告老师。”
克凡奇道:“什么话?”
陈霖看着克凡,眼里有不知名的情绪在缓慢流转,很多年后,当克凡回想起这一刻,少年看着她的眼神,她终于回味过来,所谓的因果轮回,竟然就是这般,无人可逃。
陈霖说道:“第一句话是,他这辈子无论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他都没有后悔过,因为那些被他所害的人,或多或少,总有可恨之处,唯有你,十七年不过是个孩子,被无端端卷进这一场罪孽,是他的罪过。”
克凡心中百感交集,无话可说。
陈霖看向猫先生,说道:“第二句话是,陈曜嶙的身体不在他手上。”
120
克凡决定留在市区帮陈霖处理陈曜峋的后事,陈霖守灵的第一天晚上,陈家老太太从庙里托人送来了一封信,信里只劝了句“节哀顺变”便再无其他交待,陈霖看到信后倒也淡然,只是笑笑便将信扔到了一边。
克凡一时感慨,陈家人的感情当真已经淡薄到让人无法理解的地步了,这样想着,再去看身边的猫先生,突然为这个男人身上的温暖气息而感动起来了。
等到晚上八点半左右的时候,小林、徐小楠和小班花搭着林家的车子赶过来了。
几个孩子一见面,灵堂里的气氛顿时便鲜活起来,着实让克凡大大地舒了口气。
陈家住的是位于半山腰上的一栋小别墅,克凡和猫先生趁着灵堂里较为热闹的时候,一人一猫偷偷溜出了大堂,躲到小院子里呼吸着新鲜空气。
夜晚的林荫小院里只亮了通往石子路上的几盏路灯,初夏时节,灯罩里嗡嗡飞舞着几只小蚊蝇,月亮倒是皎洁明亮,只可惜,依旧冷清了点。
克凡蹲在大门外的墙壁下,身边站着一只黑猫,这样的情景,若不衬托着他们俩扑朔迷离的故事背景,在夏季月夜下,看起来倒也安宁平和。
克凡抚摸着猫先生的背,脸颊埋入一边胳膊,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只有那双眼,水润润地看着手底下的黑猫。
猫先生张张口,刚要说话,身后的大门里走出一个人。
“老师,”小林站在他们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克凡,说道:“我来之前,去了一趟您家,祖师婆婆托我把这个给你。”
克凡就着昏暗的灯光打开手里的纸条,纸条上只有一串数字,看起来像一个手机号码,号码前是一个字母“c”,她诧异地看一眼猫先生后,仰头问小林道:“这号码哪来的?”
小林摇摇头,说道:“祖师婆婆说这是夹在你们家门缝里的纸条,她也不知道是谁放在那的。”这孩子完成了薛老太太的任务后,也不逗留,径直转回屋内去陪他的朋友了。
克凡看着猫先生,问道:“打还是不打?”
猫先生凝着一张猫脸,沉沉点头,叮嘱道:“对方在暗,我们在明,小心点。”
“嗯。”克凡掏出手机开始拨打纸条上的手机号码,她的掌心,隐隐有濡湿的汗液渗透出来。
电话在响到第四声的时候被接起,那是一个沉稳清冷的女声,只在电话那头平平淡淡“嗯”了一声,却让克凡的手臂瞬间起了鸡皮疙瘩。
“……克凡?”电话那头的女人确认了一声。
克凡看了一眼猫先生,应道:“我是克凡,你是c?”
“嗯,我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平板的依然无所波动。
克凡也不知道该和这个女人说什么,脑子一转,看到身侧大门里通透明亮的灯光,没头没脑地说道:“陈曜峋死了。”
“嗯,我知道。”那个女人淡淡说道:“十年前,是我对他下的咒术,他身体里的十来种病变,都是我翻着医学词典找出来的。”
“你也是咒术师?”克凡的背突然升上一股凉意,她问道:“为什么?”
女人的声音里忽然带上了一点浅淡的笑意,她说:“报仇。”
克凡立即想到夹在家中老书里的那一张照片,照片里,姑姑和一个叫做c的女孩亲密地相偎着,她似是确定了什么般,轻声问道:“为了姑姑吗?”
“嗯。”女人应得理所当然,仿佛杀人报仇这件事本身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陈曜峋利用完了你姑姑,便妄想金屋藏娇,把你姑姑一辈子关进世人不知的笼子里,你姑姑一开始还愿意等着他,直等到陈曜峋大婚的消息传来,她这才灰心意冷,随我去了美国。”
话题一旦打开,那女人便慢慢悠悠地说了下去,“你姑姑即使到了美国,依然瞒着我和陈曜峋联系,她一辈子都在等他回心转意,只可惜,陈曜峋是个铁石心肠的男人,为了取得陈老太爷的信任?br/>免费小说下载shubao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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