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头望去,已看不到洞口的微光,前面,却是墨一般浓厚的黑暗。在兵器冷冽泓光照亮了地上数不清的骨骸,一路走来,虽没有鲜血,但无损于残酷。
“像这种东西,来再多也伤不了我分毫。”阿云在战斗后重新焕发了“飞天狮子”的雄姿,傲然说道。
地上有只仅剩上半身的骷髅还不服气,趴起身来抓住了阿云的裤脚。忽然间,一道火光照亮黑暗,凭空冒出,骷髅被打成碎片后再被火焰燃烧贻尽。战士转头大笑,带点狰狞的侧脸照在斧面上。那把几乎和我等高的双仞斧,就是大陆上有名的次神级武器——炼狱。由于对称的扇形斧面内侧都涂满了黑色漆釉,炼狱在石窟中只能看到两弯月牙般的锋刃。
次神级武器威力果然名不虚传。一路走来,阿云总是第一个冲到骷髅群中,一道半月刀光便把面前的障碍都切成两半或打破。对于较少的怪物,他甚至只需要一个野蛮冲撞,借助全身气劲和武器装备的重量就可以把他们撞得粉碎。
阿云今天反常的冲劲引起了红衣法师的担忧:“在团体作战的时候,个体除非是绝对的优势,强势到可以无视团体作战中单兵伤害的时候,才能称之为无敌。否则无论个体如何骁勇,也必然会被群狼战术消灭。”拉法夫郑重地劝告道。
之前战斗中老头谨慎地使用冰月震天,用银色冰箭将一个个骷髅冰冻缓慢后,再依次消灭。他完好无损的袁灵法衣(难怪能用那么多年)和阿云开始出现裂痕的霸王铁盖,最好的诠释了他的例子。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能成为大陆屈指的大法师的原因。
薇娜抿着嘴唇静静地站在一边,把玩着手中长剑,剑身弯曲成蛇状,衬着女子小手格外和谐。她修为本来就不高,又没有我们一样的战斗默契。在战斗中表现称之为一般,实际上,如果不是我们几次保护她,而自己又没有受伤,简直可以说是碍手碍脚。这种窘境让这个心高气傲的女子或多或少有些尴尬。
“不要这样子,烦恼是女性美容的天敌。你站在这里,光美丽就让我们凭添了无穷勇气。”我看着她,有些不忍,运用起我屡试不爽的招数。白衣女子对我勉强一笑,眼睛却盯着狠狠地看向我的战士。
看来还是你们站在我这一边。虚荣受到伤害后,我回过头去看我的两个忠实伙伴——它们是我精神力作用下用符咒化成的。一个是骷髅,身材矮小,它摇摇手中的小斧头,困惑地看向我;还有一个是一只红色的巨大神兽,它挺着大大的肚子,头上戴满了五光十色的符咒,眼睛里散发出金光,活象是一个看到金钱两眼发光的珠光宝气的爆发户。它居然对我吐了吐舌头。还是刚召唤出来像红毛小狗的时候可爱,不知道为什么一遇到敌人就会变成这副模样……
我无奈地耸了下肩,跟着队友们慢慢地前行。黑暗像温柔的女郎,又无声无息地抱住了所有人,在我们心底轻声地呢喃。
很多年前,她就是这样安慰我的吧?不过,那时候的她,还象个慈祥的母亲。
我回想起在地底的尼瑞克3,它那些青黑色泛着蓝光的石壁,那些迷宫一样的地下街道,那条白色大理石桥,那桥下秋一般的涟漪以及在桥上出神地看着暗河的小孩。
这种最初的孤独,就是我对那座城市全部的记忆。
是的,没有,那么容易忘记。
当那种孤独和现实融合在一起时,我开始有些痛恨自己。我们所杀的骷髅,难道不是可怜的灵魂吗?他们在黑暗中,看不到任何东西,哪怕是黑色;发不出一点点声音,哪怕是哭声。我们不能满足他们的任何愿望,却把强行超度当作最大的善行,我们有问过他们意见吗?其实,我们不过为了两个人的爱情来到这里,路上所做的,只是为了扫除障碍和意淫。我们,和地面上的同行,五十笑一百而已。
那些没有心和泪腺的躯体,骨骼裂开的时候发出的脆响,不就是灵魂的哭喊吗?
现实不允许我胡思乱想,趁我分神之际,一个巨大黑影扑了过来。在伙伴们的惊呼声中,神兽以和它外表不合的敏捷挡在我面前,战斗状态下的它,浑身冒出烈焰,脸上须发怒张,嘴角露出獠牙,口中喷出一道旋转的火焰。瘦小骷髅也凑了过去,甩着斧头,一板一眼地对付起它的同类。来访者在火光下向所有人展示了它的真面目:这个骷髅身材高大,也比刚才的都来得强壮,黑色眼眶中流动着幽幽光线,双手紧握着一把巨大铁锤。圆形锤身上伸展出无数尖尖的小刺,上面的血迹干了又染上新的,使整体变成了紫铜色。当大锤每一次从高空落下,它的长长肋骨就从脊椎两边分开,带着残存的暗红血肉向胸口合拢过去,再回到原位。一张一合间,仿佛一只地狱的妖鸟打通黄泉来到人间。
“小心点,这是潘夜石窟一层的统治者骨鬼将。”老法师提醒我们。
我叹了口气,比了个指诀,八道光柱从地下刺了出来,以它们为角形成一个等边的八角形把巨大骷髅囚在困魔阵之中。无论如何努力挣扎,它都突破不了周围无形的墙壁。接着,我手指间夹上一张黄色符纸,上面的红色咒文在道力催逼下闪闪发光,似乎随时要从纸面破空而去,化做厉雷把目标炸个粉碎。
我把可能变成了现实,符咒蕴含着精神力和道术在天空划出了一道红色直线,准确地击中了骨鬼将,然后在它身上开出了绚丽烟花。骨鬼将很大地哆嗦了一下,接着凶狠地向我扑来。可惜,困魔咒划地为牢,它现在只是只困在笼中的猛兽。
一张灵魂火符的威力,根本不可能给骨鬼将造成很大的伤害。不过,当轻微损伤不停地累加,就变得致命了。无数次打击之后,石窟一层统领的步伐明显缓慢起来。我看着骨鬼将,带着猫对老鼠的怜悯,体会着人为鱼肉,我为刀俎的快意。又一张符咒在我手上燃烧起来,我准备给它狠狠一击。
这时,一双小小的手紧紧抱住了我的小腿,然后有人毫不客气地在上面大咬了一口。天极道衣固然防御力出色,但是对这种另类的攻击却无可奈何。我“哇”地惨叫出声,手中符咒也落入黑暗之中。
阿云见状,一个箭步冲到了我面前,手中炼狱顺势劈向偷袭者的头部,宛如一道闪电划破天幕。可是,当斧刃到了目标头顶,却硬生生刹住了去势。刀光在点燃了不速之客黑宝石般的眼睛,照耀他的小小脸庞之后就失去了踪迹,黑暗又像水般聚集在一起。
那白马过隙的一刹那,足够让全部人惊讶。天生夜眼,使黑暗对我来说更没有任何秘密:咬了我一口的是一个人类小男孩,他年纪约4,5岁左右,身上套着一件松散破烂的浅灰色直桶长袍,尽管衣服异常宽大,露在外面的瘦弱手臂还是透露了他营养不良。与身体相比,小孩的头颅显得异常宽大,上面脏乱的头发竟披到了肩膀上面,脸部只能看到那尖尖的苍白色下巴和穿透黑发的明亮眼睛。
“你们都是坏人…不准欺负妈妈…”可怜的小东西用别扭的玛法语说道。
他一开口,我便闻到了一股恶臭,不是因为他从出生以来就不知道洗漱为何物,真正让人分外难受的,是夹杂其中的那种血肉腐熟时的特有臭味。我皱了下眉头,大致猜到了他是靠什么过活的。不过要在这种环境中生存,根本没有更好的办法。
其他人也先后想到了,薇娜脸上露出想吐的表情。阿云手一摆,仿佛要甩掉身边的漆黑,站到了小孩正前方。拉法夫一脸忧色,担心起他最近的暴躁脾气和有时过剩的正义感。
“你叫什么名字?我看看你的宝贝好吗?”出乎所有人意料,年轻的战士轻轻蹲下,温柔地问道。
小孩闪着他的大眼睛,把手藏到身后,犹豫了很久:“可以…不过…你们要放了妈妈…她是好人…我叫豆豆…”骨鬼将的巨大头颅朝向她的“儿子”,我从她脸上感觉到了复杂的表情,那是担忧和波折后的他,脸上线条开始从柔和变得刚毅,嘴边长出了短短胡髭,目光也比过去更加坚定敏锐,整个人一夜之间拥有了曾经缺乏的名为“领袖气质”的东西。
联想到自己过去是怎么从浑浑噩噩中清醒的。莫非,男人真的要经过女人的折磨,才能变成一个好男人?
豆豆把手伸到了我们面前,小手握着的是他的全部珍藏。一样是一根长长的胫骨,不知道是什么生物留下的;另外一样是一个用无数小骨片拼成的洋娃娃,可以看出做的人费了很多功夫,她模样和神情都活灵活现,可惜由于材料的限制,实在不能说——美丽。
阿云用他的大手抚o了一下洋娃娃用光滑牙齿做成的眼珠,她一下子笑了起来:“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们全都楞住了。
“妈妈对我说过,人和人之间最宝贵的就是爱。她爱我,我爱她,去了很远地方的爸爸也爱我们…贝贝也……”一个怯生生地声音解释道。
“你的妈妈会说话?”白衣女子已是泪流满面。
“不啊,妈妈生病了。不过,我能在脑袋里知道妈妈在想什么,妈妈也知道我,她说这叫母子连心。我会的都是妈妈教我的呢。”豆豆话语现在流利了很多,他得意地用手中的胫骨指着洋娃娃:“妈妈给我讲了好多故事。瞧,这是我的白马,贝贝就是我的公主。以后我们要结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微娜终于忍不住了,她泣不成声地跑了过来,一把把豆豆抱在怀中。可是,一双巨大的骨手推开了她,骨鬼将紧紧地护住了她的宝贝,号称无法突破的困魔咒,还是被打开了。我心里一阵轻松。
拉法夫喃喃自语道:“母爱,终究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力量啊。”
海风竟可以吹到这深深的地下?要不,我们的口鼻里为什么满是咸湿的味道?
因为一个小孩,骨鬼将和我们之间完全没有了敌意。我们无声地对峙着,听着彼此灵魂的脉动。
“让他和我们一起离开吧。他应该生活在阳光下,他不能再吃这种食物了,他应该认识同龄的朋友,他有权利过更好的生活。他要明白,世界是七彩的,花儿是芬芳的,阳光是温暖的,人声是嘈杂的。世界不是,到处的黑暗和寂静。”阿云变回了那个单纯热血的少年,“我是由狼养大的孤儿,我明白这一切!”
变成骷髅的母亲眼晴里黑光不停地闪烁,我们都弄懂了她的意思:她舍不得豆豆,想他经常回来看他。
“对于这里的回忆,可能会毁掉他的一生。毕竟,这里和外面有太多的不同,比如食物的来源。”我隐晦艰难地说道。“在豆豆成年之前,你们最好还是不要见面了。”我想起因为那段地底岁月而背负起的沉重十字架和早已模糊的母亲的脸。心中很明白,在这种环境下,骨鬼将想要见到十五年后的儿子非常困难。
我话音刚落,一种情感顿时充溢了整个空间,一幕幕情景回放在我们面前:丈夫被仇人所杀,怀着孕误入了潘夜石窟;洞中的骷髅没有伤害她们;在洞中生下了儿子,因为没有食物,喂完奶水之后只好喂他自己的血和肉;支持不住死去了,灵魂不肯托生,宁愿变成强大的怨灵守护儿子;为了孩子的饥饿杀了第一个来寻宝的人;用笨拙的手仔细地把碎骨做成玩具,悉心地教育孩子真善美;想送儿子离开,却实在放不心来,因为冒险者都把他当作该杀的妖怪,自己又出不去……
我们看到了,一个母亲的灵魂,其中包含着依依不舍及更多的欣慰。我抬起手,檫去了眼角的水迹。我们和他们,究竟谁比谁邪恶?
“让我先用瞬间移动把豆豆送出去,寄养在我朋友那里吧?等下我回来后会用移行换位来赶上你们。”拉法夫衰老的身体,实在承受不住如此强烈的情感。法师的神经固然坚韧,但在它之上的东西还有很多。
我们(包括那位母亲)都点了点头。
“不要,我要妈妈,呜呜呜…”当红衣老头抱住豆豆的时候,他大声地哭了起来。
薇娜连忙跑了过去,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布娃娃,拿到了小男孩面前晃了晃,豆豆抓过去,一下子破涕为笑。战士的脸色却一下子变得铁青,这个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不是他送的。
“姐姐,外面的娃娃都这样漂亮吗?”
“恩,还有好多好多比这好看好玩的东西。”
“妈妈陪我一起去,好吗?”
“不行啊,你妈妈还有工作要做。豆豆乖,豆豆最听话了。”
“哦,那我去玩一会白胡子老爷爷就要带我回来哦。妈妈,你说好不好?”
母亲一秒一秒地松开一直抱住孩子的指骨,僵硬地点了点头。
长老见状,口里开始吟唱咒语,一道道刺眼的白色光圈在他身上不停地循环。
“等一下。”小男孩说道。
“施展到这种程度的空间咒语是无法停止的。”这对母子让所有人都乱了方寸。
豆豆连忙把手上的胫骨和贝贝丢到了地上,紧接着就和拉法夫化作一束白光消失了,只剩下稚嫩的声音还在洞中回荡:“这些玩具太丑了,我不想要了,等我出去买好多好多新的。”
我,揪然。蹲下去,捡起来交回骨鬼将手中。她眼中,不见了那幽幽黑光。
孤独的母亲把我们带到了潘夜石窟第二层的入口。在跨入门后更深黑暗之前,我仿佛看到了那个被抛弃的娃娃,在骨骸堆中不停地笑着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注:童年是金色的,美好的,值得回忆的。却不是所有人。这是我写得最揪心的一幕。
3尼瑞克安东尼卡大陆东部阴暗森林山腹中的暗黑精灵王国首都,光之战争中被击败的洞穴巨人也在此重建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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