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回头看看大门,眼眶不由噙满泪水。离开父亲留下的宅子,离开父母的安息之地,心中一股溢出的悲伤难以压抑。不知何时再能回来,再给父母的坟上填上一捧土,再燃一根香烛?
张莲儿在旁,扶住张惠,轻声劝导:“小娘子,别伤心了。等朝廷平乱以后,我们还会回来的。”
张惠喃喃道:“那一日,不知何时才能到来。”扬起头,不让泪珠滚下:“莲儿姐,我们走!”
张莲儿扶着张惠,上了马车。另有一辆马车驮着家私紧跟,张平和俩健仆骑马伴随。一行人出了东都的城门,沿着驿道朝着长安而去。
天空的乌云压的很低,长长的驿道伸向远方,没个尽头。多年没有维修,驿道坑坑洼洼,马车行在上面颠簸不止,人的心情更是随着车轮上下忐忑。
路虽差,行人却不少。一个个面情紧张,沮丧或凄凉,基本上看不到愉悦的面庞,来去匆匆或身体羸弱步履蹒跚。
这一日正行在路上,突然张莲儿脸色苍白,心口难受,挣扎着推开窗栏要吐。张惠大惊,连忙叫停马车,呼来张平:“伯伯,莲儿姐姐病了。”
张平也很紧张,急问:“莲儿,感觉如何?”
张莲儿吐了一会儿,慢慢缓过气来:“好多了,不碍事,父亲。”
张惠对张平道:“伯伯,今日不行了。安排个客栈,找个大夫过来给姐姐诊断一下,再做打算。”张平应了,忙吩咐健仆前去寻找客栈。
来到客栈,安排下去。客栈老板很是热情,连忙叫小二到医馆请来大夫。不大会儿,大夫来了。大夫年龄不小,胡须花白,一副很有经验的模样。先看了看张莲儿的神态,问下发病的过程,然后不慌不忙伸指搭脉,将双手都看了。诊毕,没有说话,站起身了,张平、张惠不由心中一沉。大夫微微一笑:“诸位不要焦虑,这个小娘子两尺脉搏动比较明显应指而不滑,是有孕三月了!”张平、张惠又惊有喜,张莲儿更是喜极欲泣。张惠娇怪道:“大夫,你也不早说,害得奴给吓死了。”大夫笑道:“我没确诊,岂敢乱言。待会我开几味安胎药,服下皆可。”张平拱手,连声道:“有劳大夫,多谢大夫!”大夫写完药方,交给张平,张平双手接了,交与旁边掌柜请帮助抓药。掌柜吩咐小二飞似的出门去了。药抓来,大夫交代煎药注意事宜后,张平双手捧上一份厚厚的诊金递与大夫。大夫接了,皱皱的脸上绽开了一朵菊花:“提醒老丈,小娘子初有身孕,暂不适旅途颠簸,需息养月余方可上路。”张平连声应了。
因照料张莲儿,张惠要求就在客栈停留下,租下几间长期客房。掌柜大喜,这年头长期客可不好找。
客栈就在洛水旁,离西京洛阳已不太远。所处地方有个当地较大的镇落—洛镇,临水而居,风光秀丽。
这日清晨,张平陪张惠张莲儿去洛镇赶集,采购一些女儿家的用品。三人一边走着,一边欣赏着洛水的风光。刚到街头,就见前面有一群人围着,内有人在哭泣。
三人好奇,便到跟前观看是何情况。
只见圈内旁边跪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头上系着白布,身上穿着一件土灰的衣服,补丁接连成片,已看不出颜色,但缝补的针眼却是规规整整。中间跪着着却是一位年龄就在十二三岁的女孩,头上也系着白布。身上衣服也是破破烂烂,体态单薄,面部凄凉,却掩盖不住秀丽的面庞。一双原本清纯的大眼睛,失去了少年应有的光彩,泪珠成串掉落在地。女孩面前铺着一张淡黄的草纸,四角压着几块碎石。张惠低头一看,纸上赫然用毛笔写着四个大字:卖身葬父。再旁,一张芦席盖着一人躺着,一动不动,显然是已去世的女孩父亲。一阵微风轻吹,吹的薄纸沙沙作响,声犹如小锤,敲打着围观人们空洞洞的心肺。
女孩环望四周,哭诉道“我等来自河南,家中饥荒,官府只顾平贼,无人赈灾,只好逃荒到此。不料爹爹染上重病,竟然走了。我娘两已无钱财办后事,怎忍将爹爹弃尸荒野,叫那野狗刨去,我心何忍啊!现走投无路,卖身葬父。求……”泣不成声。旁边妇人更是老泪纵横,拉着女儿的手泣道:“草儿啊!你爹倘若泉下有知,见你为了葬他而卖身,在天之灵能心安吗?”
草儿低着头,看着躺着的父亲,泣然不语。周围围观者也是议论纷纷。张惠张莲儿也是忍不住拉出手绢擦泪,正要和张平说话。
这时人圈一阵嘈乱,乎地钻出几人。当前一人,身高体壮,一身横肉,满面络腮胡子,另外几个把他围在前头,显然是当地泼痞。围观者大多认得,该人俗称“小狼”,不由地为这母女担忧起来。
小狼蹲下身子,伸手抓住草儿的头发,上下看看,露出一口黄牙:“好一个美人坯子,卖给洛阳城的黄大娘,估计有个好价格。”
奸笑着对草儿说:“小娘子,某送你到洛阳城去享福,好不好?”幻想到黄大娘付给银子的情景,不由的得意大笑起来,伸手就拉人。
草儿虽年幼,听不懂话中含义,也看出这几人不怀好意,哪肯跟走,大声叫哭起来。
小狼回首对几个泼痞喊到:“你们几个难道是看热闹的吗?还不动手?”又对草儿嘿嘿说:“待会儿给你爹挖个坑埋了,不让他抛尸野外,你就放心跟我走吧!”
旁边草儿娘一听,急忙哭着爬过来,拉住女儿的手臂,任那几个泼皮拉扯,怎也不松开手。小狼见了,口中骂骂咧咧:“某送你女儿去享福,你咋不知好歹?”,挥舞手中一根短棒,上前要打。
张平大叫:“休的欺人!”,箭步上前,伸手抢过来小狼手里的短棒,手腕一转,华山盖顶地朝他的面门敲了下去。小狼一声惨叫,额头鲜血直冒,倒在地上。平日里胡作非为惯了,没人敢反抗,今日哪想到遭人痛打!几个泼痞见主子被打,撑着胆子冲上来。张平哪把几人放在眼里,抡起短棒,一通打狗棒法,外加飞腿,几个泼痞被打的屁滚尿流,四下逃去。小狼一贯欺软怕硬,瞧到张平打扮,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下踢倒钢板上了,正待爬起逃命,却被凌空飞来的一脚又给踹到在地,顿时昏头晕脑,鲜血并流,连忙跪地求饶,哀声改口道:“好汉饶命,小人知错了。”
张平怒喝:“滚,再碰到再打一次!”小狼连忙爬起,一溜烟地逃了,围观者一片叫好。
张惠拍手道:“伯伯威武!”张莲儿抿嘴笑着。
张平叹道:“如此世道,百姓何时才能安居?”张惠对张平说:“伯伯,莲儿姐姐现在有孕,我们正需要女佣照顾。我观此母衣衫虽破,女红却很好,女儿也孝顺,比较适宜,不如一道买下她们,也解了她们困境。”
张平点头:“小娘子仁慈,就听小娘子的。”
草儿娘俩见张惠态度和蔼,又是官宦人家模样,此时已走投无路,刚才又受惊吓,哪有不肯的,连忙磕头认主。围观者又是一片感慨。
张平请人帮草儿娘俩给办好丧事,又到当地里正处请作了户籍变更证明。所有办完后,返回客栈。
转眼月余,张平请大夫又来一回,张莲儿被诊已无大碍,可上路行走了。于是大家再次上路。
一路上众人出洛阳,度潼关。虽然旅途劳累,随着官道上的人越来越多,感觉离长安是越来越近了,大家精神更足了。
这日行走中,只见远处一片黑色城墙突兀的耸立在前面地平线上,这座巨大的城廓竟是看不出方圆有多少里,煌煌然沉默无言立于天地之间,众人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这座雄城,看着不远处官道上拥挤的人群,不禁自问道:“这就是长安城吗?”
“真百闻不如一见,想不到帝都长安,这样的壮观大气!”当走到城下,面对高大巍峨的长安城墙,目瞪口呆地望着磅礴帝都的景象,张惠等深吸着气,感觉自己渺小如蚁。
长安城外郭城开十二座城门,东面的正门为春明门,两偏门是延兴门和通化门;正门平时不开,只开偏门。即使偏门,也有三个门道,各门道宽约丈五长有余。城门洞人马车川流不断,好一派繁华景象,各处的狼烟丝毫没有影响到此处人们的生活。众人两眼都忙不过来,脚下不禁就停下来。
张平见众人神情,笑道:“还没到南门呢,我以前和使君来过。那儿的明德门才更气派咯,东西广十八丈,南北长六丈,每个门道宽接近两长。外有台阁门楼建筑,华美无论。直通皇城的朱雀大道阔达四十丈,如同天路。待安定下来,带你们好好去逛逛。”
张惠不禁吟道:“皇灵帝气瑞弥空,片片祥云处处宫。朗月寒星披汉瓦,疏风密雨裹唐风。巍然城堡姿如旧,卓尔新区靓似虹。胜水名山千载傍,匠师岂敌自然工?”
众人都叫:“小娘子好文采!”张惠羞了:“非我所作,乃初唐四杰卢照邻大作,见情就不由地吟出来了。”众人又是一阵大笑:“是我等错了!”
马车缓缓行走在长安的大街上,看着城中的里坊宛如棋盘整齐分布,数十条大街东西纵横南北捭阖,四面临街,各种行业的店铺临街而设,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如鲫,酒楼食肆到处都有。难怪有诗道: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众人看了,又是欢喜又是不安。正东瞧瞧,西看看,草儿眼尖,忽而发现在那酒楼后偎依着一群群人,衣衫褴褛,估计不是乞丐就是流民,忙指给大家看。张惠心中的喜悦不由一沉。
回首望着巍峨的城墙,高耸的城门,执戈笔直站立的兵士,张惠心中喃喃道:“长安,长安,你真能带给我平安吗?真能庇护我这弱女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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