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结论的论证似尚未充分展开,某些地方也没有与其资料紧密衔接。如果奚氏所论不误,“大耳朵”环状条纹线只存在了几十年,那么考察队的立论就出现“空门”。然而,我认为“大耳朵”即便不至于年轻到只有二三十岁,它的时代也绝不会如考察队断言那么早——与罗布泊的出现同龄。道理很简单,看过美国地球资源卫星相片的人,恐怕都对那个多层“耳朵”痕迹之清晰而留下了深刻印象。以罗布泊地区的强烈风蚀,退水后的湖岸线能够如此完整清楚地保存几千、上万年,甚至更遥远吗?楼兰古城附近,有些地方现存的地平面已与古遗址所处的地平面有十几公尺的高差,如此酷烈的风沙不停剥蚀,对湖岸线影响尽管可能小些(留有板结的盐层),也不可能退避三舍,特意保留它吧!
我希望,今后的讨论不要停留在诸如算不算游移之上,应集中全力对于新出现的问题(比如“大耳朵”是不是整个地质时期形成的)作出回答。
全新的推想
说到这儿,必须申明:我同意罗布泊是个典型的游移湖,但它游不游移,何时游移,向什么地方游移,不只是取决于塔里木河,甚至主要不是取决于塔里木河的变迁,而恰恰在于那个被忽略了的孔雀河的消长变迁,在于那个离罗布荒原千里之外的新疆第一大湖——博斯腾湖的盈溢消缩。
在南北朝地理学家郦道元的《水经注》卷二当中,保存有一段关于罗布泊及罗布地区水系的比较详尽的资料,这是已知最早的有关记载。对于这段内容,历来凡谈楼兰/罗布泊必予引证。但也有些学者,比方冯承钧先生,认为这段文字有错简处,内容不尽正确。据《水经注》提供的信息,至少在南北朝时期,罗布泊是由三条河注入而成的,即且末河(即今车尔臣河)、南河(塔里木河)、北河(孔雀河)。
罗布泊的父亲和母亲
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塔里木河始终以罗布泊为终点湖,直到本世纪后期,在铁干里克以西修筑了大西海子水库为止。一般认为,在大多数时间内,车尔臣河是流不到罗布泊的,而且它的流域长、流量小,可以暂且略而不计。另一条以罗布泊为终点湖的河流,就是孔雀河。
孔雀河是塔里木东端有举足轻重影响的大河。“孔雀”是它的译音,一些文献又译为“宽车河”。罗布荒原上存在的、与楼兰文明关系至为密切的古河,如库鲁克河(干河)、库姆河(沙河)、铁板河、“小河”、所谓的“河”,都是孔雀河下游不同段落、不同时期的称呼,即是孔雀河整体的组成部分之一。
可以说,塔里木河与孔雀河,是罗布泊及楼兰文明的父亲和母亲。
孔雀河是开都河的一部分
所谓“孔雀河”,其实它只是半条河的称谓。如今巴音郭楞蒙古族自治州境内最大的河流,是发源于天山深处尤尔都斯盆地萨乌尔明山的开都河(或译为“海都河”)。开都河在天山腹地的巴音布鲁克汇聚众水,浩浩荡荡地流出天山峡谷,经大、小山口,进入焉耆平原,目前的开都河全部流入了著名的博斯腾湖,而由博斯腾湖再流出来,这便是孔雀河了。这样说来,孔雀河与开都河本是一条大河的两个不同的段落,是由博斯腾湖作为调节器而硬行从中把它们一分为二的。如果没有博斯腾湖,那么孔雀河、开都河其实就是一条河。据我们研究,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内,它们确实本是一条河。书包网想百~万\小!说来书包网
一、谜一样的中国,谜一样的湖泊(6)
据《罗布泊科学考察与研究》一书所载有关论述,罗布泊是西域最古老的湖泊水域之一,形成于上新世。在晚更新世,孔雀河河水就已进入罗布荒原,形成了楼兰古城附近的水上三角洲。孔雀河成为罗布泊的水源,至今至少已有两三万年之久了。而博斯腾湖本身的历史,远没有那么长久!
博斯腾湖消长是罗布泊迁移的决定因素
20世纪50年代后期,中国科学院开始着手进新疆综合考察,一个时期内,曾邀请苏联科学院地理研究所的学者参与其事。1959年,中苏学者共同出版了综合考察队的成果——《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自然资源》论文集。中苏考察队的工作重点之一,就是博斯腾湖。苏联学者库兹涅佐夫、穆尔扎也夫的《博斯腾湖及其将来》是论文集中一篇十分重要的文章。据此文披露,1957年考察队曾自博斯腾湖湖心取出淤泥钻探岩心,并经苏联专家季达做了研究,证实博斯腾湖的湖龄只有4000年。换句话说,当孔雀河已成为罗布泊的母亲,并养育出下游三角洲两万年之后,世上才有了它如今的源头——博斯腾湖。那么,可以肯定,在长达一两万年的时间里,开都河与孔雀河是一条河,这条河的终点湖也只有一个,即罗布泊。
这一事实也可以用中国古文献印证。成书于先秦的《山海经》有这样的记载:“敦薨之水,西流注于泑泽。”“泑泽”是罗布泊,而“敦薨之水”,则是指开都—孔雀河。而《水经注》成于五六世纪之交,其中称博斯腾湖为“敦薨之薮”、“敦薨之渚”、“敦薨之浦”。《说文解字》分别释“薮”为“大泽也”;“浦”为“濒也”,濒即“水涯”;“渚”为“小洲”。所谓“薮”,就是“水浅草茂的泽池”(此为《辞源》释文)。那么我们完全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到五六世纪时,博斯腾湖尚是个芦苇丰茂的浅水沼泽。
清代中期,著名学者徐松被流放到新疆,他倾心撰写出《西域水道记》。为写此书,他曾亲自考察了开都河水系,并且指出在博斯腾湖西岸有古城遗址,同时,记录下该湖面积、方位:“长二百四十里,广四十里,极四十二度又八分,西自二十八度三十分至二十九度五十九分。”而徐松流放并撰写水道记时在清嘉庆年间,那时博斯腾湖比南北朝时期大多了,面积已约有两三千平方公里。此刻的罗布泊早已从汉唐时代的故址南迁,而那个偏于西南的喀拉库顺则刚刚形成。这不可能是巧合。
此后关于博斯腾湖最详尽的资料,是新疆综合考察队于本世纪50年代后期取得的。那时博斯腾湖仍处于全盛时期,比如今要大得多,湖水面积为980平方公里,加上沼泽共为1400平方公里。如果把清代里数一般都略大于实际长度这一因素考虑进去,那么,从19世纪初到20世纪50年代,博斯腾湖都是一个巨泽。由于它的绝对深度可达19米,要比罗布泊深得多,那时它总容量为10立方公里。这个博斯腾湖,已经比《汉书》成书时的罗布泊要大了。然而,作为参照的是,同时的罗布泊虽又一度北返,但已在干涸过程中了。
可以肯定,在博斯腾湖不存在之前(据今4000年以前),开都河并没有把绝大部分流量积蓄在博斯腾湖洼地。事实上,在历史时期当中——在出现博斯腾湖之后——开都河也并非一贯以博斯腾湖为终端湖。在1889~1890年时,俄国探险家罗布罗夫斯基与科兹洛夫(两人都是普尔热瓦尔斯基的学生)曾考察过博湖附近。那时候他们就注意到,开都河是直接与孔雀河相接的。那时的博湖水位至少比50年代中后期低8米,要小得多。也就是说,开都河水主要通过孔雀河流入罗布荒原。书包网想百~万\小!说来书包网
一、谜一样的中国,谜一样的湖泊(7)
即使在50年代,开都河在博湖附近还分为两支,仅东支直接入博湖,而西支则通过两个潴水小湖与孔雀河衔接。据当时的考察,开都河主河道是经过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逐渐东移流入博湖的。开都河不是总以博斯腾湖为归宿的另一个硬证,是1957年新疆水利厅曾对流经铁门关的孔雀河河床作了钻探采样,发现此段孔雀河底有深达8米的石质沉积物,而从博斯腾湖中,是不可能带出石质沉积物的。那当然只能是开都河直接从天山峡谷中冲积至此的。它足以证明,孔雀河绝不总是源于博斯腾湖。
这样,应该能得出明确的结论:
博斯腾湖与罗布泊是互为因果、休戚相关的。1984年、1986年,我曾数次到博斯腾湖考察,注意到开都河入湖口的三角洲水系相当紊乱,不但潴水小湖数之不清,水道与干河床密布,颇令人感到如入水网迷宫。而且,在50年代以后,由于采纳了苏联专家的建议,曾准备再次使开都河直入孔雀河,“消灭”博斯腾湖,为此先后开挖了两条人工运河:解放一渠、解放二渠。后者尚未完全达到设计预想,就下了马,而前者则已把一部分开都河直接引入了孔雀河。在设计两条渠的走向时,也充分利用了旧有的干河床。
特别有意思的是:1984年夏天我两次到博斯腾湖,发现湖岸的青砂带布满相当醒目的干死的螺蛳壳,色泽就像刚出窑的熟石灰。我带回了一些取自博湖西泵站的样品,而“西泵站”正是今天孔雀河的真正出湖口。这些螺壳请北京大学生物系及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的友人作了鉴定,分属现生种的淡水螺壳,其一名叫耳萝卜螺(radixaoricuria),另一名叫静水锥实螺(lynaeastaynalis)。我没调查过塔里木河水系中是否有它们存在,但我猜想,由于它们的生态环境是浅水沼泽,那么塔里木河即使有,也不会太多,而博斯腾湖如同银镶的边缘一样的死螺壳带,的确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1984年8月,我曾随巴州环保所与博湖县水产所的科学考察船下湖,并获悉这两种螺蛳大湖水里已不可见,小湖区也不多了,这当然与一个沼泽渐渐演变成深水大湖有一定关系。
有意思的是:《罗布泊科学考察与研究》一书中证实,考察队在喀拉库顺干涸的旧湖床上也见到了这两种螺壳,远远看去,像沙中珍珠。而斯文·赫定的《罗布泊探秘》也写到在罗布荒原随处可见螺壳,其插图中的螺壳,简直如同我直接拣自博斯腾湖的样品。博斯腾湖与喀拉库顺都是淡水湖,都曾是芦草丛生的大沼泽,它们的消长盈亏,都对罗布泊产生过直接的影响。正是这两种螺壳,把这相隔千里的不同湖泊,纳入了一个共同的历史发展过程——罗布泊及古楼兰文明兴衰的过程。
在罗布泊成长、消亡的历史时期,它的母亲孔雀河又在其中游“生育”了另一个与之相称的“次子”——博斯腾湖,那么,罗布泊自然就失去了父母原本专一的“宠爱”。随着博斯腾湖走向全盛,相比之下,更衰老的罗布泊的消亡就无可避免了。
罗布泊的迁移、盈缩,受制于千里之外出现的另外一个内陆湖——博斯腾湖。我们的结论听起来令人困惑,可这是得自我对罗布泊中外历史文献的判读,得自我在罗布泊的十几次进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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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谜一样的中国,谜一样的湖泊(8)
从古到今,塔里木盆地绿洲村镇的水系一直发生着变化,一步步由人工渠道、运河代替了天然河道,一步步由人工水闸、涝坝代替了天然的湖泊。而人类日益繁育人口,旧绿洲不能承载,就开发新绿洲,其途径往往就是自河流尾闾、终端向上游攀升,听任旧的、古老的绿洲一个个死去,再去开辟新的绿洲,这种“把左兜的钱挪到右兜去”的“开发”,是否得不偿失呢?上游用水日多,层层拦截,下游河道则日渐缩短,使新的沙漠占据了古老而悠久的居民点。这样,楼兰民族就背井离乡,成为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罗布泊的干涸消失不但无可避免,而且也无法挽回了。
1984年,我曾到铁干里克的大西海子水库去探访塔里木河最后的归宿。此前我先抵达了沙雅的齐满,沿塔里木河考察了近百公里,然后环绕塔里木盆地再回到塔里木河。20世纪后期修建的大西海子水库,把塔里木河最后的河水全囊括于其中,离开铁干里克,我又在阿拉干驿站住了一夜,便去寻访这一带有名的塔里木河河段。早在民国初年的财政部官员谢彬路过时,这里还古木成荫,杨柳夹岸,渡口繁忙,一派水乡泽国的气息。如今,枯死的胡杨比尼雅更令人心悸。
望着无边无际处在衰亡过程中的阿拉干原始胡杨林,我竟莫名其妙地联想到《聊斋志异》中的一个小小故事。这故事叫《野狗》,写清初山东人于七起义失败,官府杀人如麻。一个乡民为避兵诈死于尸堆中。晚上一个断头犹连的尸体自语:“野狗子来,奈何?”林立的尸体参差而应云:“奈何!”一会就全都扑倒在地上。小时读了这个故事,让我做了很多天噩梦。看到这无边无涯的不甘心死去的枯立木或半死的古树,我仿佛听到有人喟叹“奈何?”又仿佛听到小风在回应:“奈何!”那50年代才建的铁桥日日为风沙“打磨”,竟一点锈也没生,但它身下的河床却为积沙拥平。林间的古道尚有辙迹可寻,却不会再有人贸然走进浓阴深处。塔里木河“跑”了,阿拉干驿站也只能靠一口打在河床最低洼处的水井支撑着。如今地理课本仍然把塔里木称为长达1200公里的中国第一大内陆河,其实,它早就只有800公里流程了。罗布泊则分解为沿河的数以十计的水库,阿不旦、罗布庄、阿提米西布拉克都成了历史名词,连探险者也难于抵达了。
孔雀河情况是否好些呢?如今,孔雀河只能有气无力地流到阿克苏甫。这样看来,早先的所谓“库鲁克”、“库姆”等名称都颇有预见性,如今孔雀河一“流”出阿克苏甫就成为名实相符的“干河”、“沙河”。20世纪80年代我来到阿克苏甫,独自在荒村徘徊。五六十年前,这里是探险家笔下的世外桃源。当地一个敬业的阿訇开办了一座小学,附近的孩子们坐满了一间小小的房屋。学校没有纸张,就用泥板替代,每天将讲述的内容逐一刻在泥板之上,晚上,将讲过的泥板捣碎,第二天,重新和泥模铸成新的泥板。即便在西部,这样的教具也不多见。半个多世纪以来,孔雀河不在了,阿克苏甫彻底失去了人气与生机。
罗布泊干得底朝天,罗布荒原从楼兰民族的伊甸园变成生命的禁区,这是人类自己写下的一页历史。有一本使我每每读之掩卷长思的书,叫《只有一个地球》。那是向1972年人类环境会议提交的非正式报告,而1972年,中国举国关注的远不是环境、生态,而是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电子书分享平台书包网
一、谜一样的中国,谜一样的湖泊(9)
《只有一个地球》中有一句让我食不甘味的名言:许多沙漠居民,不能称为“沙漠之子”,简直就是“沙漠之父”!
孔雀河——楼兰文明的摇篮
斯坦因在其名著《亚洲腹地》、《西域》等书中,曾逐一介绍了自己在罗布泊地区所考察过的古迹,并为它们编了号,从到,其中、、、是古城,其他都是遗址。此后黄文弼、陈宗器又发现过不在上述20处之内的古迹,贝格曼也有创获,他的工作地点集中在“小河”。综上所述,绝不能说罗布泊就只有这么多古迹了。但是仅从斯坦因所标,很容易发现这些楼兰古迹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在古孔雀河水域滋润范围之中。1979年~1980年,新疆博物馆考古队又在古孔雀河岸边重新发现了一个重要的墓地,即古墓沟墓地。20世纪初,亨廷顿来到这里墓地时,墓地还基本是原生状态。据推测,此墓地附近应该还有一个从未被探察过的古楼兰人的居址。所以,我们完全有理由说孔雀河是古楼兰文明的摇篮。
在古墓沟,有6座楼兰先民的古墓有着极奇独特的结构:每个墓由内外7圈的环形木桩环绕,在7圈之外,是向四外放射的木桩行列。粗算一下,整个墓地就需要砍上千棵成材的树木。这种葬式是前所未见的,由于无人作比较研究,也弄不清它的意义何在。有人估计是为了固沙,有人认为是象征太阳,是一种近似于图腾崇拜的形式。依我看,也不能排除是炫示财富,以木桩成列,象征对财富的占有。其真正的底蕴,恐怕永远也难以搞清楚了。可是,它的直接后果是明显的,死了6个人,要砍那么多成年树木!以楼兰这样一个绿洲面积窄小的王国来说,尽管有人估计汉代其绿洲植被覆盖率达到百分之四十(主要指河湖水域),它也肯定承受不了如此大面积的砍伐!
楼兰民族的历史命运,在它一出现于罗布荒原时就已被限定了。
泑泽清澈见底
我们把孔雀河—开都河与博斯腾的关系看成是理解罗布泊命运的钥匙。这不但是从宏观的总体布局与微观考察相结合得出的结论,也有历史文献为证。这里我写的不是一篇冗长的学术论文,我也不想以旁征博引的“名家风范”让人感到厌倦。但我仍然可以举出一个十分顺手的例子:细心的读者也许还记得我一再引称过唐代罗布泊变清的史实。
我们也提到过,《山海经》这部奇书当中,称罗布泊为“泑泽”,并说“其源浑浑泡泡”。所谓“泑泽”,就是指其水色浑黑。斯坦因于1907年启开了敦煌劫宝的大门,他自己首先挑了一批由敦煌藏经洞秘藏的最有特点的文书,其中一件叫《沙州都督府图经》的地方志,有一条从未见著其他史籍的记载:
大周天授二年(691)腊月,得石城镇将康拂耽延弟地舍拔状称:其蒲昌海水旧来浊黑混杂,自从八月以来,水清明澈底,其水五色。得老人及天竺婆罗门云:中国有圣天子,海水即清无波。
这段珍贵史料证实,在唐初,罗布泊地区还有当地耆宿(楼兰王国的孑遗)及印度僧侣。也就是说,楼兰的遗民仍然守时候在大湖水边。而且表明在唐初及此前一段时期内,罗布泊湖水曾有每隔若干年变得一清见底的现象。那个康国的石城镇将之弟,把它附会为武则天周兴的祥瑞。然而如果把这个表象解释为每隔一个周期,天山雪峰就会为开都河提供更大于平常的融雪,不是更合情理吗?电子书分享平台书包网
一、谜一样的中国,谜一样的湖泊(10)
“消灭”博斯腾湖的建议
这里,要特别提一句,我完全没有贬低塔里木河对罗布泊/楼兰的影响之意。与塔里木河有关的情况,人们强调得已不少,所以我才专门谈了孔雀河。
我们从《罗布泊科学考察与研究》收入的一篇论文获知了下述河流的年平均径流量:
开都河 35亿立方
孔雀河 亿立方
塔里木河 亿立方
车尔臣河 亿立方
据此,可以看出车尔臣(且末河)河确实不具备左右罗布泊消长的实力。而如果拿开都河减去孔雀河的流量,那么就可知,每年大约有亿立方的开都—孔雀河河水流入并储蓄在博斯腾湖。那么,哪怕不计塔里木河之水,只要“消灭掉”博斯腾湖,几年内就足以另外形成一个大湖泊。而50年代的苏联专家也正是这样建议的。他们认为,博斯腾湖是一个天然的、无益的蒸发器,每年蒸发掉亿立方公里水分。所以,他们建议使开都河直接与孔雀河相连,那样,博斯腾湖水位将降低7~米,保持在1040米海拔高程,使湖水仅余原先的四分之一。
当然,这个建议并不是斯文·赫定那个“复活罗布泊”设想的翻版,它只是出于要在孔雀河、开都河流域再建十几个大型国有农场的构思。它希望,开都河直入孔雀河后,一开始博斯腾湖会很快干缩,但几年后博湖水位就能自行保持稳定,不会一再下降,直到若干年后变为盐湖、逐渐干涸。这个估计是否科学,尚无法检测,但仅靠黄水沟1等河水补充,博湖的蒸发量绝不会与补入量持平,而且由于成为无出水口的死湖,那它一定很快就成为一个咸水湖,罗布泊不就是这样一步步走向完结的吗?
正因为如此,这个设想虽曾被全面采纳,但20世纪80年代则遭到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的非议。由于七八十年代之交博斯腾湖矿化度急剧升高,曾经到了将成为咸水湖的临界点,所以不但中止了挖掘解放二渠的计划,而且停止使用解放一渠。我们认为,如果博湖成为盐湖并很快干缩,那么对塔里木东端的气候、水文、生态平衡都会产生极其恶劣的影响。在20世纪80年代我还读到一篇十分有才气的科幻小说《斯里木湖的命运》,小说假想了塔里木又出现一个罗布泊的可怕后果。这个“消灭博斯腾湖”的设想,无疑是在制造灾难,只不过灾难将在我们的子孙后代生活时降临。
博斯腾湖、罗布泊二者择其一
说到这儿,已经有些离题了,但是我还必须说下去,因为只有把全过程说完,才能回到主题上来。
苏联专家“消灭”博斯腾湖的建议,是有其特殊背景的。20世纪50年代,苏联国内正在大张旗鼓地开发哈萨克斯坦的生荒地。而中国“大跃进”前后的政治气氛也正好需要这样的大胆设想。其实,这是一道多边题,是一个复杂繁琐的利弊权衡,就像参加一次凡抢答必错的智力竞赛,是非对错都要受到相对条件的制约。对于什么举措最有利于塔里木东端的生态平衡这样的议题,需要进行比参加“名人战”的“长考”型围棋国手更长许多许多倍的思考。
当我读过斯文·赫定《亚洲腹地探险八年》,对西域历史命运有了更多的思考之后,我才想到,似乎应该换个角度,重新推敲一下有关罗布泊与博斯腾湖前途的诸多问题。比方,我们都曾对这样一种假设感到不寒而栗:如果博斯腾湖成为咸水湖,那么从其中流出的就是咸水,这样一来,塔什店工业区,库尔勒绿洲,以及受惠于孔雀河的广袤的尉犁绿洲,就全失去了存在的依托,要不了多久,就全要举村、举厂、举城大迁移。但是,如果真的使博斯腾湖成为咸水湖,那就是说,开都河与孔雀河重新对接成功,那么,不管博湖是否还在,成不成咸水湖,孔雀河流域却只会更加生机勃勃,因为那时的孔雀河,水质比现在还要好得多。这样推导下去,必然会导致出现保留罗布泊或博斯腾湖两个当中哪一个更好、更有益的相当现实,也相当敏感的抉择。
也就是说,今天要实现复活罗布泊,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就像“杀死”它的过程中已经付出的一样,不但得拿博斯腾湖的生命做人质,还会危及整个塔里木垦区,以至于整个叶尔羌河、阿克苏河、和田河流域的农业布局。这个代价是否过于沉重了呢?特别是,消灭了博斯腾湖,并不等于解救了罗布泊。其后果更可能是两湖俱失。不管对谁来讲,要他牺牲眼前利益去换取长远利益,或是让他为前辈的错误付出代价,对他都是过于苛刻了。其实我们立刻就应该做的,是对历史教训作点研究,找到症结,争取不再犯同样的错误。所以,即使我对复活罗布泊这一宏伟设想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也绝不鼓吹立即就实行它,因为几千年来,塔里木东端(罗布荒原)改变的绝不止一个湖泊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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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佉卢文秘史(1)
神秘的“死”文字
不论从哪个角度讲,楼兰王国的国语——佉卢语及其文书的发现及破译,都是楼兰探险考察的主要成果之一。因为在此之前,除了史传文字人们对于将由佉卢文文书所披露的楼兰王国原生状态几乎一无所知。
斯坦因于尼雅遗址的积沙中发现楼兰王国档案库之前的一个多世纪——18世纪末叶,考古学家在中亚的上古希腊化王国巴克特里亚的国家铸币上,见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不可识文字。后来,当文明古国印度进入考古时期以后,欧洲考古学家又在印度(特别是北印度)发现了与巴克特里亚货币上相同的文字,那主要是还没有被岁月刊磨净尽的摩崖石刻、碑铭。到19世纪中叶,个别佉卢文碑铭才被解译成功,但是,由于文本资料太少而且有极大局限性,不但谈不上全面译读佉卢文,而且连它到底叫什么名字也搞不清楚。
开始,人们称它为“巴克特里亚文”,后来又被称作“喀布尔文”、“雅利安文”、“犍陀罗文”等,总之,人们认为佉卢文的流行范围仅限于北印度。直到19世纪末,鲍尔古本被解译前后,法国学者拉库佩里叶首次从佛经中见到一个语种的名称,那就是“佉卢虱吒书”,简称“佉卢文”。
“佉卢虱吒”是梵语的译音,原意是“驴唇”,那是古代印度神话中一个仙人的名字。就像传说仓颉创制汉字一样,据认为是驴唇仙人创制了这种文字,所以就称为“佉卢虱吒文”,简称为佉卢文或佉楼文。上述情况是从南北朝时期译成中文的佛经里爬梳出来的。佛经中曾列出一些印度古语言,唯有佉卢语(即驴唇书)为考古资料最终实证所言不虚。佉卢文之所以神秘难解,破译成为一大难题,当然是因为它早已“死去”,成为今天的一具语言“木乃伊”。公元前后在印度北部、后来在西域曾流行一时的佉卢文,在行用了七八百年后,突然失传,灭绝干净,此后任何地区与国家都再未有人使用过。特别是,它死就死个干脆利索,并未演变脱化为其他的当行文字,仅此一点就够引人注目的。语言也像生命,有其发展、延续过程,其特点之一,就是谱系分明。比方察合台文,目前中国已基本无人行用,但由它脱化出了现代维吾尔文。古代汉语早已离开绝大多数中国人的口头与笔下,但它衍生的现代汉语却方兴未艾。而佉卢文你却找不到它的“寄体”,目前,也找不到它与任何“活”的语言有承继关系。
楼兰古史隐秘的侧面
据现在已知的材料证实,佉卢文创制、使用于公元前3世纪的印度。在此后数百年当中,一直流行于今巴基斯坦的白沙瓦——即古印度的犍陀罗地区。中亚著名的古代部族大月氏进入这一带,并建立了贵霜王朝,有证据表明,佉卢文是贵霜官方文字之一。自公元3世纪起,贵霜王朝趋于瓦解,而伴随贵霜王朝的分崩离析,这本是“土著”的佉卢文也自印度消失干净,在印度再无哪个地区、部族还流行佉卢文。然而,更奇怪的(意味深长的)是,佉卢文在印度消失的同时,却突然出现在中国塔里木盆地周边的绿洲城邦:于阗、鄯善……成为本就神秘莫测的古国楼兰的“国语”。就像那个罗布泊潜行于地下,再由巴颜喀拉山突然冒出地面而成为黄河之源的传说一样。这除了暗示楼兰民族与贵霜有什么难以探悉内幕的联系,还表明以往仅凭汉文史籍来认识西域古史,尤其是楼兰古史,只是一个侧面。书包网想百~万\小!说来书包网
二、佉卢文秘史(2)
1901年岁首,斯坦因偶然在尼雅绿洲的巴札(集市)上发现了两块写着字的木板,宣告死去1500年左右的佉卢文即将复活!印欧学界经过几十年努力,尤其是斯坦因已把一整部由佉卢文写就的档案交给专家学者去参研,几位著名的语言学家于20世纪世纪20年代的十年间,分若干册把尼雅等地所出属于楼兰王国行用的佉卢文文书全部转写成拉丁文出版。此后,又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1940年),由著名语言学家贝罗译成英文,出版了《新疆出土的佉卢文残卷辑校》。
……佉卢文文书仍在不断出土,到目前为止,已不止千件,仅新疆各部门近几十年收藏的,就达百件。今天,佉卢文早已不再是一种无人能识的神秘语言,不但有了语法、词汇表,还有了专门研究它的语言学家,不但有拉丁文转写,还从佉卢文直接把文书译成了中文。这批重要的楼兰王国国语文书,日益受到中国学界的重视,随着学术的进步、佉卢文的被解译,古楼兰文明的某些隐秘、神奇、不可思议的内容,已为人们所知,无异于为晦暗难明的古史缺环打开了一扇豁亮的天窗。但是,新的发现总会伴随出现新的问题,从总体上来说,它使戏剧性的楼兰王国更加神秘,它使这个被沙埋千余年的古国更具魅力。对这些佉卢文文献的研究,已经成为近年来西域古史研究中的一门显学。
钢和泰藏卷
20世纪20年代,北京大学有个俄国人,名叫钢和泰,是教梵文的教授。他在北京民间收购了一个手抄的卷子,一面是中文抄的佛经,另一面是于阗文和藏文文书。他认不出写的是什么,就把照片寄到欧洲,被挪威及英国等国学者读译成功,发现那上面的于阗文文书,是10世纪时于阗使臣的信稿等文献。而古藏文文书,是与于阗文同时的于阗使臣出使沙州(河西)时的笔记,也许是作为私人文献而写的。这笔记一般又被称作《使河西记》。而整个文书写卷,就是著名的敦煌文书《钢和泰藏卷》。
从对《钢和泰藏卷》的破译、研究,开始了从敦煌文书中寻找于阗史料的工作。迄今为止,在敦煌文书中至少发现了120卷于阗文文书,此外,还有汉文、古藏文文献记载着与于阗古史有关的重要资料。其中最重要、最有影响的,有号文书(又称“于阗塞语7件文书”)、号文书(又称“于阗王致沙州大王曹元忠书”)、ch00296号文书(又称“七王子”)等。
从敦煌复出的于阗王国秘录
于阗文献为什么会出现在敦煌,据今人研究,头绪已一清二楚。
五代至宋初,于阗国曾与沙州(即今敦煌)的统治者曹氏家族联姻,尽管有荒漠戈壁阻断,两家交往密切,通使不绝。除石室文书,敦煌壁画也常见与于阗国有关的内容,比方有于阗佛寺中的“瑞像”图,有关于于阗建国传说的“毗沙门天王决海图”,甚至还有于阗晚期最主要的君主李圣天和下嫁沙州曹氏的于阗公主的画像,当然,那是以佛窟“供养人”身份画上去的。
那么,敦煌藏经洞里为什么会收藏于阗文的世俗文书呢?关于藏经洞的性质与封闭时间、原因,可算是谜中之谜。北京大学教授荣新江曾提出一个新的解释,他论证了所谓藏经洞实际是敦煌古刹三界寺的图书馆,其封闭原因,是因为得到消息,获悉与沙州休戚相关的于阗王国为伊斯兰“圣战”军队攻灭,担心受到战火波及而自动封闭的。这的确是令人耳目一新的观点,受到学术界关注。荣氏的这一论文,充分体现出“学贯中西”这一优良传统。如果就此作进一步的研究,有些细节还需得一一落实,比方得查证一下,石室所存世俗文书是否都是作为写经纸(即另一面抄了佛经)而收入的。而且,还得对为什么封后不再开启,一闭千年作出解释。书包网电子书分享网站
二、佉卢文秘史(3)
当然不管怎么说,敦煌文书的发现,等于在汉文、藏文《甘珠尔》、《丹珠尔》经典之外,又为我们开辟了一个认识于阗古史的新的窗口。是“发现”于阗/和田的文献支撑。
“七王子”
由于对这批于阗文文书的早期(20世纪40年代)解译不十分顺利,直至目前问题仍然不少,但它们的重要性则是毋庸置疑的。这里,我只就其中《七王子》(ch00296号文书)一件,做一点评述。
所谓《七王子》文书,是由两件于阗文文书组成的,一件是于阗使臣向于阗王的书面报告底稿,另一件是于阗王子们向于阗王廷的申诉信的底稿。
于阗王廷向中原王朝派出了以几位出家修行的王子组成的使团,并指令于阗驻沙州的使节引导王子们从沙州抵达甘州(张掖)。由于时逢回鹘、仲云1和沙州、甘州统治者正处在战争状态,这个使团无法完成使命。于阗使节一再向交战各方传话:“他们是王子,也是佛教大师——高僧,他们不与人为敌!”但仍然无济于事。劫掠、留难使他们处于绝境,他们不可能完成面见中国皇帝的使命!
由于于阗王廷训令:使团不得在沙州久留,但王子们仍无法抵达下一站甘州。他们申诉道:进入河西前受到仲云部族劫掠,来沙州时一切行李、辎重都丢失了,吃饭、穿衣都没钱支付,贡献给皇帝的礼物被劫,连于阗的国书也被索取走了,就是见到中国的皇帝,“他怎么能给我们施以恩惠呢?”王子们相当认真地抗辩:现在已有很多人死在甘州战乱中,如果真要求我们继续前进,那就等于逼我们这些赤手空拳,一无所有的人跳入火坑,永远也不会再活着走出来!
不管英国东方学家贝利教授的解读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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