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虽有几块匾额,几副对联,蛛网粘连,蜗涎剥蚀,那字迹已看不清楚。子飞把飞霞背上大殿,见地下有一个木拜台儿,略把刀尖将尘土铲去,轻轻放他坐下,回身要想关门。岂知那庙门只一扇的了,没奈何且自由他,自己也坐在那个拜台之上略息片时。因劳顿了足足一宵,肚中有些饥饿。幸喜身旁带有干粮,取些充饥,又给些与飞霞同吃。
飞霞那里肯接,只说:“既蒙恩公搭救,深感大恩。适才监中之事,恩公是个顶天立地的奇男,谅欲试奴之心是否杨花水性,故而假言相戏,彼此且莫介怀。但究不知恩公大名,府居何处,现将何往,难女不幸冤犯王章,如今恩公肇此劫监之祸,倘然再被官役拘拿,不但难女真个有了罪名,且恐不免连累恩公,如何是好?”子飞闻言,含笑答道:“俺实对你说了罢。俺家姓燕,别字子飞,临安人氏,路遇此间。前日因听了说甄知县审怎么彩霞坊的妓女,俺就随着众人至衙观看,见你生得十分美貌,动了俺的爱慕之心,所以探明路径,深夜入监,将你救出。只要你一心向我,莫说几个差役,俺有何惧,就是千百官军,只怕也拿俺燕子飞不得,你要愁他则甚!”薛飞霞听说此人并不姓文,始知另是一人,暗想:“怪不道这般行径,与那江湖上的盗贼一般,看来虽离虎岤,又入龙潭,苦命的人怎的苦到这般地步。”口虽不语,心上一酸,止不住扑籁籁又流下泪来,哭个不住。
燕子飞一眼瞧见,擎起手来,替他拭泪。飞霞起身,急避数步,抬头见了神龛内供着露筋娘娘,忽思:“古来贞节女子,流芳万古的甚多,我薛飞霞曾入娼门,虽不敢与露筋娘娘比较,然实指望嫁个如意郎君,弃邪归正,因此并未失身于人,今日岂可受那匪人玷辱,不如拼着一死,免得那厮行起强来,反难干净。”主意一决,抢行几步,将头向神龛边的石砌之上猛力撞去。子飞大惊,急忙起个箭步,伸手来拖。飞霞喝声:“休得无礼!”慌把身子一偏,那粉额在石砌角上磕个正着。一霎时,血溅桃花,头上撞了一个核桃大的窟窿,疼痛难禁,晕跌于地。子飞虽是杀人不眨眼的剧贼,见了飞霞这般烈性,不但邪念冰消,反自己责备自己:“不该大意放他寻此短见,这却怎样才好?”连叫几声:“薛飞霞,你休得如此。”一面将手在供台上抓了一大把灰土,向飞霞额上一抹,指望他把鲜血止住。谁知血多灰少,休想掩得住。他弄得没了主意,又见他四肢乱搐,在血泊中滚个不住。少停,只见小足一挺,两手一伸,死了过去。燕子飞惊得冷汗直淋,暗想:“白白的辛苦了一场。如今人已死了,再在此间做甚,反恐被差捕寻见。虽然不俱,必得又费手脚。”叹口气儿,把那心胆一横,想一想:“天下美貌女子甚多,我燕子飞也不是见了一个。若要到手,随处不难,这个人算得怎么?譬如昨夜没有干着这桩事儿,不如去罢。”方才死了这心,无精打采的撇下尸身,移步出庙。但因闹了这场巨案,究竟是贼人心虚,不敢再在东省逗留,匆匆回到临安而去。且俟下书慢慢交代。
如今再说城武县中,不但城里头的居民多要一家家的搜查劫狱之人,就是城外各处,开了城门少不得也要各家查缉,严紧异常。那文云龙与虬髯公、聂隐娘住在莲花寺中,离城本只三里多路。不到巳牌时分,官差等早已查至此间。云龙正在山下闲行,得了这个信息,好不诧异,急忙回至寺中,说与虬髯、隐娘得知。又说:“不知究是何人,竟把飞霞劫去,反使俺虚费了几许心机,却闹下这一场不明不白的大祸。”虬髯公沉吟半晌,开口说道:“此事必是壮士进临之时,背后有人尾着,壮士不及觉察,所以冒了姓氏干此不法。刻下事已如此,倘有差役来查,虽然并不心虚,但怕难分皂白,何况薛飞霞踪迹杳然。若使劫去的是个义侠之人,却也还好;倘是歹人,不但把壮士英名污尽,且恐逆料飞霞一定死多活少,须得作速访个下落。一则晓得那劫狱的究是何等样人,一则也略避官差喧扰,不知壮士意下若何?”文云龙连连称是。隐娘也道:“道长之言,颇为有理。”于是二仙一侠商议,分着三路寻访。
云龙是西北一路,隐娘乃是东南,虬髯公在西门左近盯定,到了晚间,仍回寺中相会。恰好这莲花寺离露筋祠不过东南二里之遥,隐娘走出寺门才只半里多路,见有一人行路如飞,身上穿的尚是夜行人衣服,背上插着一把钢刀。正是燕子飞从祠内出来。心上暗想,“天已不早,那里来这不尴不尬之人。”欲想上前冒他一冒,一转眼,已去得远了,甚是迅速,愈觉得事有蹊跷。因且不去睬他,留着心儿,从这一路细细查去,或有飞霞下落,也未可知,故此慢慢的缓步而行。
又约二里左右,只见四无居人,正在心头纳闷,忽看有所古庙,半开着一扇庙门,隐娘往内一望,庙内尘埃堆积。那尘上却有行步的男子脚迹,不免心下狐疑,姑且信步进去仔细查看。但见正殿上面卧着一个女子,满地是血,身上穿着的乃是犯衣,衣上边血液模糊,不可逼视。隐娘看了又看,料着这个女子或者就是飞霞,但不知为了何故却在此地,忙起手指向嘴边一按,幸喜尚有一丝气息。因思:“若然果是飞霞,理合救他。即使不是,也何妨行些功果。”遂在自己身上解下一条鸾带,把飞霞在地上抱将起来,拴缚停妥。袖中取出宝剑,向空一晃,化作一道寒光,正想驾着剑光出去,忽听得庙门外有人喊道:“是什么人,敢在这里背着妇女私逃?”却把隐娘喝了个住。
正是:须记隔墙当有耳,莫言此地断无人。
要知喊住隐娘的是谁,飞霞能由隐娘救上栖霞山莲花寺中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访义士有心传道 试侠肠无意怜香
话说聂隐娘在露筋祠内寻见一个女子,死在血泊之中,管他是不是薛飞霞,且救了回去再处。因解身上鸾带,把他拴缚好了,背在背上,正要借着剑遁起身。忽庙门外有人叫喊,因急收住剑光,立定了脚向外一看,只见不是别人,乃是红线,心中不胜欢喜。忙道:“我认是谁,原来是红线道姑,几时到的,来此怎事?”红线初时在庙门外,见隐娘面朝着内,身向着外,背间背上一个红衣女子,看不出究是何人。后见身子一斜,剑光飞动,分明是个同道中人,故此喊了一声。今闻隐娘答话,也觉喜出望外,慌忙移步进庙,打了一个同讯。
隐娘还礼不迭,又问:“道姑何事到此?”红线把手向隐娘背上一指,道:“聂道姑救的不是妓女薛飞霞么?愚妹也因此案特访一个姓文的义士而来。”遂把自己下山起,怎佯收白素云,怎样与黄衫客相遇,怎样黄衫客收雷一鸣为徒,怎样杀死秦应龙,怎样甄知县冤陷飞霞,怎样白素云探监的话,约略述了一遍。又道:“愚妹因这姓文的作事为人颇有几分义侠正气,惟恐错过人才,所以连夜下山,隐人县衙,意欲访他个着实下落,留着日后众道姑、道长在临安聚晤之时,倘然那一位道长或是那一位道姑一时难觅传人,也好传他大道。谁知这人少年浮躁,竟又作出劫狱的事来。这种犯法违条之案,既然不恤人言,那姓文的尚何足取,可惜有负了愚妹的一片初心。但想薛飞霞受屈情真,此番被姓文的劫了出监,不知作何处置,因此放心不下,一路侦访至此。不期恰与道姑相遇。不知道姑何故到此,现欲何往?”隐娘听罢,含笑答道:“原来道姑与黄衫道长多已得了高足,真是令人可喜可贺。愚妹因遍历江南并无人物,想起道姑同黄道长多在山左,不知有无会遇,故而云游到此。途中巧遇虬髯道长,从北直隶遇了一个姓文的人,别号云龙,家住姑苏城内。因此同他南下,顺道寻访人才。愚妹又想,道姑等或者尚在东省来回,虬髯道长又深有收文云龙为徒之意,要使道姑等见见人品,彼此商量,故又一同至此,暂寓栖霞山莲花寺中。不料此间适出了薛飞霞的那桩冤案,云龙动了义侠之心,因于昨晚亲自探监,正是令高徒所见的那姓文之人。但是后来劫牢一事,却与云龙毫不相干,其间想来另有一人。不料官府不察,竟把这案移在他的身上,从早晨起挨户搜查。愚妹等以事有可疑,特与虬道长及姓文的分路侦访。愚妹适才途中遇见一人,夜行打扮,肩背尖刀,匆匆东去,甚是蹊跷。所以寻至此间,见这女子死于血泊之中,不知是否飞霞。要想背回山去救他一命,且与云龙认个明白。”红线道:“原来如此。但不知栖霞山地方可还清静,有无居民。愚妹虽与飞霞未谋一面,看这女子身着赭衣,谅来却有几分意思。倘然山边居住人多,只怕背他回去反多不便,道姑尚须三思而行。”隐娘道:“若依道姑高见何如?”红线道:“如依愚妹之意,不如竟往截云山去小住几时。此山四无居人,甚是幽静。何况黄衫道长带有金创起死回生妙丹,又在混元湖斩了白獭,得有獭髓神膏,正好施救这女子性命。然后道姑到栖霞山报信虬道长得知。请他迳与云龙同到山中聚晤,又好使愚妹与黄道长见见姓文的人品武艺,选个吉日,虬道长就收他为徒,岂不是好。”隐娘闻言,连连点首,回说:“道姑之言有理。俺们只顾讲话,怕这女子受伤过久,救治为难,何不就此起身。”红线说声:“使得。”二仙侠遂手挽手儿出了庙门,各纵剑光竟奔截云山而去。
不消片刻,已到山中,素云见师尊同着一个道姑进来,背上背着一女子,虽是满面血污,却仿佛是飞霞模样,急忙过来动问。红线先令拜见过了隐娘,然后帮同把这女子卸下肩来,扶至上房,觅了一张凉床眠下。始问素云:“可知此女何人?”素云答道:“这明明就是城武县监中的冤妓薛飞霞,不知为怎这般狼狈?”隐娘听得果是飞霞,心下大喜,遂把上项事略略告诉了一番,又把素云看了又看,瞧了又瞧,深赞红线眼力不错,不枉了下凡一场。红线略略谦逊几句,又问素云:“黄衫师伯与雷师兄如何不见,快去通报一声,请师怕速取回生丹与獭髓膏来,好救飞霞还阳。”素云道:“黄衫师伯与雷师兄因恩师下山过久不见回来,故向外间打探去了。回生丹与獭髓膏多在师伯身旁,这却如何是好?”红线沉吟了半晌,道:“若说那回生丹,当日卧虎营中你与雷师兄受了奏应龙毒弹之伤,师伯给我好些丹药与你二人吞服,有余下的现在身旁。惟獭髓膏须待你师伯回来,好得他在外间,谅来无甚耽搁,且把这回生丹服过再说。你快与他烫一壶热酒过来。”素云道:“酒却厨房现有,待弟子就去烫来。”说着,回身自去。少停,就热腾腾的拿了出来。红线即向身边取出丹药。因飞霞牙关已闭,令隐娘设法敲开,红线灌药,素云灌酒,吃了下去。约越一刻钟时,尚无动静。隐娘等只道无救,不免着慌。素云看他死得惨然,不由不泪如泉涌。
恰好黄衫客与雷一鸣回山,隐娘大喜,彼此见面之下,且不去细叙寒暄,先把搭救飞霞的事略说一遍,急问:“有无救法?”黄衫客同至上房,仔细一看,见他面如金纸,头额上泛出的血已如脓水一般,并不鲜腻,知道是未封伤口,血出过多,以致液枯髓竭。虽有灵丹妙药,未能回过气来。因令素云动手,先把血液中间被燕子飞抹上的那些灰土,取手巾来揩抹净了,即在自己身旁取出一大块獭髓膏,叫素云对准伤口与他敷上。果然甚是灵验,霎时间血就止了,腹中回生丹的药性本来已到多时,只要伤口一止,面庞就略略透了些血色出来。又约半刻时候,鼻边微有气息,眼珠也转动了。黄衫客已知大事无妨,惟恐醒转之时,围着多人,说起话来不免劳顿,因嘱素云一人,小心伴守,待他醒时,略把细情告诉,且教他安心在此静住几时。自己与隐娘、红线、一鸣等同到中厅。
因救飞霞要紧。一鸣尚未拜见隐娘,此时黄衫客命他见过了礼。隐娘看他生得虎头豹颔,气象英雄,好不欢喜。黄衫客动问隐娘别后各事,隐娘照着回红线的话,约略又述了一番,黄衫客始知原委。少顷,见天已过午,红线虑文云龙虽然英勇,此刻县中访拿紧急,未便任他独自一人在外,倘有意外,岂不枉受官非,薛飞霞的前车可鉴。故此催促隐娘,作速接他们一同上山。隐娘点头称是,料着云龙此刻必定回山,午膳不可再迟,又费寻觅,忙向红线等告别起身,驾着剑光,迳回莲花寺中。
果然云龙因访不出劫狱人的下落,先已回去,闷昏昏暖了一大壶酒,购了几碟子菜,在那里自斟自酌,要想午饭以后再去探访。一见隐娘回来,急忙放下酒杯,立起身躯,上前动问。隐娘把上项事说了,又道:“古人说得好,‘明哲保身’。此处终非久居之地,快些用过了饭,收拾上山为是。”云龙闻言,又喜又惊。喜的是薛飞霞已经有了下落,惊的是官府不察,竟把这案犯认错。虽然虚者自虚,实者自实。究竟晚间探监寄信也是干犯法纪的事。如今甄卫既不知悔悟,此间岂可存身,还是避开的妙。因此诺诺连声,把杯中残酒一饮而干。余下的也不 喝了,吩咐寺中道童,取饭吃过,收去杯盘,给了数十两纹银,叫他交与住持老道,作为连日房饭之资。只说要到城中探亲,央道童替把行李收拾收拾。其时已是未末申初,虬髯公也回来了。见云龙在那里整顿行装,心下甚是疑惑。隐娘急忙附耳诉述一番,虬髯大喜。道童来说:“行李已经理好,不知要唤几名脚夫?”隐娘暗想:“倘用脚夫挑送,不但路上为难,而且到截云山去更是不便。”因说:“不必脚夫。我们只将应用东西自己取了几件,余下的暂寄宝山,明后再当着人来取。”道童闻言,答声:“晓得。”不再问了。隐娘遂令云龙但取了一只小小衣箱与着防身宝剑,余剩各物检点明白,交与道童。道童接过,暂锁房内,回身便送三人下山。出了寺门,虬髯公等说声:“有劳。”那道童道声:“慢请。”回身自去。
聂隐娘因文云龙驾不得剑遁,此去截云山路虽不多,无如肩背衣箱,又是个面生之人,只怕途中有人盘问,故与虬髯商议。虬髯公道:“这有何难。待俺驾起剑光,隐着他的身体就是。”隐娘道:“天不早了,不知薛飞霞此刻曾否苏醒?不如道长索性送文壮士一程,愚妹在后也驾剑遁相随。彼此早些见面,早些放心,岂不甚妙。”虬髯公道,“聂道姑说得甚是。”遂将云龙双手握住,命他把两眼紧闭,不可开视,即与隐娘一同掣出宝剑,临风晃动。顷刻间起两道寒光,如飞而去。云龙初时只听得耳朵边呼呼风响,那两只脚起在空中,不由自主,好不怕人。谁知不多一刻,风已定了,脚也住了,明知早到山头,方敢张目观看,但见山峰数朵,高插云霄,比栖霞山大不相同,暗喜:“仙家妙用,果是不凡。那虬道人虽曾问过姓名,他说姓仇,名善,看来必非等闲之人。将来若得拜他为师,也不枉了相随数月。”心中想着,不知不觉已随二仙到了中堂。黄衫客与红线、雷一鸣等一齐起身出迎。虬髯公先命云龙叩见红线、黄衫、隐娘,又命与一鸣见过了礼,忙问:“飞霞现可醒转?”红线回说:“醒已多时,愚妹等俱已看过他了,正在思念道长与文壮士,可请同至上房稍坐。”隐娘说声:“使得。”众仙侠遂一同来至上房。
白素云陪着飞霞在床沿上闲话,忽见隐娘等进来,慌忙起身迎接。又见文云龙也已到了,虽然昨宵黑暗之中先经见过,究竟有些不好意思,要想回避。红线含笑说道:“文仕士日后终是一家之人,何须躲避,快来见个礼儿。”素云见师尊如此吩咐,只得低着头儿,向云龙福了一福,口称一声:“文爷有礼。”云龙退下数步,问虬髯公道:“此位是谁?”虬髯回说:“就是昨夜与你同时探监的白素云小姐。”云龙急忙还了一揖,叫了一声:“小姐。”那薛飞霞睡在床上,听见有人进房,微开双眼一望,见有一个道姑在内,谅必隐娘无疑。因急勉强挣着半截身子,口尊一声:“仙姑在上,难女感蒙搭救,真乃再造之恩。只苦伤体未痊,不能行礼。”说罢,不由不泪如雨下。隐娘走至床边,回说:“薛小姐,休得过悲,调养身体为是。”飞霞回头又向外边一看,见尚有一个年老之人,生得虬髯碧眼,又一个年少的,生得威风凛凛,相貌堂堂,动问隐娘,知是虬髯、云龙,先请虬髯见过,次与云龙叙话,口口声声的说:“多蒙恩公垂悯,寄简赠银。如今反致累及,却教难女如何答报?”云龙道:“薛小姐,且免悲伤。俺先请问,那劫狱的可知究是何人,如何冒着俺的姓氏?”飞霞道:“提起此人,他说姓燕,名唤子飞,临安人氏,看来是个江湖剧贼。恩公与众位道长、仙姑有日得遇,还求拿住了他,一与恩公洗清劫狱之冤,二来也好使难女雪露筋祠内之耻。”云龙道:“这个自然,俺当谨记在心就是。”
说话之间,素云已至厨下收拾晚膳,请众仙侠至前厅用饭。虬髯公等遂各起身,重至厅中。一鸣与云龙吃饭,黄衫客等略略用些酒果。席间,虬髯公要试试文云龙的立品若何,因说:“文壮士,老夫有一句话要讲。素知壮士英年未娶,中馈犹虚。可知《风》诗上说得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老夫看薛飞霞虽然是个妓女,却生得容颜绝代,态度不凡。若嫁壮士为妻,岂非一桩美事,意欲待他伤痊之后,竟与壮士执柯,不知意下如何?”云龙闻言,正色答道:“这是那里说起。俺文云龙虽不是鲁男子,也当做一个轰轰烈烈的丈夫。昨晚探监寄简,出于一片侠肠,岂是那燕子飞大胆劫牢,实因慕色起意。此事断难从命,尚望以后休提。”这几句话说得虬髯公暗暗赞叹:“难得他少年老成,绝无邪念。”旁边黄衫客听了,也觉肃然起敬,遂决意要虬髯公收他为徒。又想虬髯方才那番打动的话,虽是要试云龙之心,然薛飞霞若使果然配他为妻,正是天生一对佳偶。因接口道:“听文壮士之言,果然正气干霄,令人钦佩。但贫道也有一句言语,要与壮士商量,不知肯俯听么?”云龙道:“黄道长有何见谕,乞道其详。”
黄衫客笑微微,举手把虬髯公一指,说出一片话来,有分教:绝技不妨同指授,仙缘还许两和谐。
要知黄衫客毕竟说甚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名士美人双学艺 剑龙钗凤两联姻
话说文云龙方才拒绝了虬髯公欲代薛飞霞联姻的话,忽听黄衫客又有话说,忙问:“道长有何见谕?”黄衫客把手向虬髯公一指,道:“文壮士,可知此位是谁?贫道想壮士有缘得遇,岂是偶然。若依愚见而论--”文云龙听语出有因,急忙用话止住道:“道长,且慢赐教。云龙凡胎俗眼,只知仇道长姓仇,名善,未悉究是何洞神仙,偶向人间游戏。适才上山的时候,与螂道姑同驾云光,方知道法无边。云龙正怀敬仰,乞先指示明白,再领训诲未晚。”黄衫客笑道:“壮士身列蟾宫,五车饱读,谅来那《剑侠传》自然见过。仇善二字,可知道是虬髯转音。聂道姑也何尝姓邺,正是聂氏隐娘。因虑剑术失传,渐流匪僻,故欲访寻豪侠,指授正宗。若非贫道今日说明,只怕壮士一时难悟。至于虬道兄与聂道姑要埋名隐姓,皆因从古到今,凡是真正剑侠,多不肯自露姓名,怕的是众口传扬,惊世骇俗之故。”文云龙听到此处,不待再说,扑翻身向着虬髯公端端正正拜了四拜,口称:“仙长在上,恕云龙平日不知,诸多简亵。”虬髯公双手扶起,道:“休得如此。”
云龙又向黄衫客施礼,道:“如此说来,仙长必是黄衫客无疑,那红道姑必是红线仙姑了。”黄衫客道:“足见壮士闻一知十,贫道何必隐瞒。”云龙此时心中大喜,施礼已毕,站立一旁,又道:“方才黄仙长金训,若依高见,当得如何?”黄衫客道:“倘依贫道之见,文壮士文才武略,色色过人,不是等闲之辈。如果有心向道,何不拜在虬道兄门下为徒,传授先天剑术。至于与薛飞霞联姻一说,飞霞虽然是个妓女,却难得艳如桃李,冷若冰霜。但看他坚拒甄卫不从,与此次露筋祠抵死全节一事,何等刚肠,何等烈性。壮士既然英年未娶,正可从虬道兄之言,结为夫妇。贫道逆料,飞霞早知壮士为人光明磊落,不是燕子飞好色一流,当无不允之理。尚望无须坚拒为是。”云龙踌躇半晌,始回答道:“仙长所言拜师一节,云龙不知虬仙长是剑侠的时候,早有愿为弟子之心。如果许列门墙,正是万分侥幸,焉有无心向道之理。若说薛小姐姻事,并不因他是个烟花之女,有意为难。一则君子不当乘人之危,二则云龙在家之时,亲友们也曾屡次有人作伐,不合说了一句妄话,‘道:俺云龙不娶则已,若使娶妻,必得个文武兼全的奇女,方可为配。’因此蹉跎至今,必须仙长鉴谅。”黄衫客道:“薛飞霞身为名妓,出自儒家,这知书识字一层,谅来可以保得。但他乃是个琐琐裙钗,武事焉曾学习,这却如何是好?”虬髯公掀髯笑道:“听黄道兄之言,莫非真想作伐不成?如若真有此心,这事须与聂道姑商议。只消如此如此,那怕此姻不就。”黄衫客闻言,抚掌道:“道兄高见不差。”立刻唤雷一鸣到上房去,请聂隐娘进来。
黄衫客先把虬髯公收云龙为徒的话述了一番。渐渐讲到与飞霞提亲一事,并说:“看这女子几番烈性,分明具有侠肠,要劝隐娘收他为徒,使二人同时学技。既毕了一桩心愿,又成就了一段良缘,岂不是一举两得。”隐娘听毕,虽只点头称是,但因飞霞身体娇弱,不耐练工,未免面有难色。虬髯公见他沉吟不语,正欲有言,恰好红线出来,隐娘遂把此事与他商议,红线笑道:“这有何难。当初愚妹收白素云之时,也是一个荏弱女子。只须金丹一服,何愁大道难传。好得此丹现在妹处,倘若道姑如要,当即奉呈。”隐娘大喜道:“这就好了。”黄衫客与虬髯公也多不胜欢喜。云龙闻言,向着红线、隐娘施一全礼,道:“蒙二位仙姑垂爱,有意玉成。但婚姻大事,必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今云龙与薛小姐都已父母双亡,所凭的当在媒妁。尚望那位仙长向薛小姐说明就里,彼如应允,云龙方敢议婚。”黄衫客道:“这个自然。但贫道乃是男媒,那女媒须屈虬道兄一为。”虬髯公道:“作媒有何不可,不过薛小姐刻下卧伤不起,老夫未便向彼传言,这却怎处?”红线道:“不妨,不妨。此事当由愚妹立刻往问,诸位在此静听好音何如?”众仙侠都说:“全仗仙姑进言。”
红线当即回到房中,先把说话向飞霞打动,道:“薛小姐两次脱离虎口,这是天相吉人。但是甄卫与燕子飞太觉可恶,小姐伤痊以后,如何图报此仇?”飞霞叹口气道:“此是难女前生孽障。若说报仇两字,难女是个柔弱女子,济得甚事。将来无非要仗诸位仙长及众仙姑,方才已曾说过的了。”红线道:“小姐说那里话来。人生世上,成侠成仙,初无一定。但看白素云,当初也是与小姐一般的人。如今高去高来,居然已成女侠,小姐若愿随聂仙姑学道,何愁难报奇冤。但是恩怨二字,世人须要分明。文壮士因欲图救小姐,几罹不测之灾,也当图报与他才是,愚意小姐尚未字人,何不伤痊之后,竟托虬道长为媒,成就百年之好。一则大恩可报,二则文壮士欲拜虬道长为师,日后小姐报冤,正好相助一臂,未知意下如何?”飞霞闻言,脸涨通红,沉思半晌,开口答道:“难女蒙聂仙姑与仙姑搭救上山,死中得活,此身当由聂仙姑与仙姑主裁。但恐拜师一说,难女手无缚鸡之力,怎可造就,岂不负了仙姑苦心?”红线听罢大喜,道:“既然如此,小姐勿忧,少顷自知妙用。”素云在旁听见此话,料想必是又要用换骨丹了,但恐飞霞受伤之人,而且未伤时已被甄卫监禁了多日,拷打了数堂,弄得身体不堪狼狈,恐他受这药力不起,附着红线的耳朵低低动问。红线笑道:“仙家妙药,岂比寻常。不但体虚之人服之无妨,并且尤易见效,皆因骨节瘦松,便于移动之故。当时你服此丹,足足卧床七日。如今薛小姐只消三日,已可奏功,不信且看服后自见。”素云只喜得眉开眼笑,点首连连。红线仍令小心服侍飞霞,自己回到中堂,向黄衫客等回称:“薛飞霞已经应允。”众仙侠个个开怀。红线遂在身旁取出金丹,递与隐娘,一同进房,如法令飞霞吞服。飞霞谢过红线,又向隐娘叫了一声:“恩师。”素云俟他服药之后,晓得立刻要浑身发热,所以替他把盖着的棉被轻了一条,并在飞霞的床边支了一张小铺作伴,飞霞感激万分。果然仙丹甚是仙气,不多一刻,药力行动,浑身骨节热得如烈火一般,比了素云初服药时发作得更是利害。飞霞慌问素云:“为怎么这般难受?”幸亏素云是过来人,把自己当初如何筋骨蒸热,如何动弹不得,如何茶饭不思,如何渐次平服,如何手足轻捷的话,细细诉述了一番。瞩他安心调养,并说:“恩师曾经言过,小姐是受伤之人,身体异常虚弱。那药力容易达到,发得较为猛速,好在只要三天,一过便可受用,不必惊慌。”飞霞伏在枕上,连连点首。从此在床一卧三日,红线、隐娘不时迸房看视,并嘱素云:“倘然飞霞到纳闷的时候,说些言语与他解烦。”所以比了素云当日独自一人并无陪伴的情景,又是不同。
到了三日已过,飞霞觉得腹中饥饿,身体松爽了些。素云与他进些稠粥,第五日已能在床上略坐,第六日已可下床,七日以后即能步履,十日后竟行走如飞。素云深服师尊之言,果然奇验,飞霞更是欢喜非常。
一日,早起理妆,忽然觉得额上作痒,伸手一抓,落了一大块的伤疤下来。素云见了,诧异道:“怎么胡桃大的伤孔脱下疤来,一无痕迹,真是奇事。”飞霞不信,向镜子中照了一照,果见色泽停匀,皮肉毫无破绽,深赞獭髓膏的妙处,非寻常伤药可比。
理妆已毕,同着素云步至中厅。黄衫、红线等众仙侠因见他伤痕已复,依然美玉无瑕,无一个不心下大喜。黄衫客遂请虬髯、隐娘选一个黄道吉日,收云龙、飞霞为徒。虬髯公选了十月二十是个成日,隐娘也不再选。就是这一日,令飞霞一同受业。云龙、飞霞唯唯听命。到了那天,黄衫客与红线令素云先在山顶设下两副香案,虬髯、隐娘取出藓花、榴花两柄仙剑,供在案上。行过了礼,然后云龙、飞霞各拜二仙为师。向天设誓已毕,虬髯、隐娘取剑分授二人。二人跪接,谢过了恩,起身叩见黄衫、红线,改称“师伯”。又与一鸣、素云见礼。如今多是师弟兄了,按着年齿,一鸣居长,云龙第二,素云第三,飞霞最幼,各以兄弟姊妹相称,自不必说。
再讲虬髯公把藓花剑与云龙。若说云龙的武艺,本比雷一鸣尚好几分,而且又能高来高去,炼得一身轻身本事,只有剑术未谙,此番学将起来,自然尚还容易。那薛飞霞虽把凡骨换过,但他生平于武事一道,不要说自己从未学过,就是看别人学习也多没有见过。拿了隐娘所授的榴花剑,看一看寒光射目,冷气逼人,捧在手中没了主意,隐娘知他胆怯,教把仙剑藏过,先学拳脚,又看他瘦骨伶俜,若使学那纵跳各拳,未免吃力,因传他一手扫叶拳。此拳是专打下三路的,但有磕伏进退,不须跳跃翻腾,共凡:残枝坠地、落叶辞根、荇带逐波、柳丝垂雨、枯荷贴水、断梗泊崖、荆棘翻阶、寒藤绕树、凝烟剪蔓、冒雨牵萝、踏月披榛、因风拨草、林间扑蝶、花底撩蜂、伏地畚云、入山扫雾、擎拳摧朽、俯手拉枯一十八记门径。只要打得纯熟,动手时满地乱滚,弄得人眼光闪烁,招架不来,乃是拳经捷径,比素云学的那落花风轻易练习。隐娘主意已定,宽去外衣,就在山顶之上,把此拳演打一番。每打一下,必把门径一一指示。飞霞留心紧记,当日学会了残枝坠地、落叶辞根两套。隐娘看他手脚尚甚灵便,一半是换骨丹之功,一半是飞霞天资敏捷,心下暗暗欢喜。恐他过于劳动,吩咐明日再练。众仙侠相率下山,回到客厅坐下。
黄衫客对文云龙道:“如今拜师拜过的了,但不知贤侄的喜事当以何物下聘,何日完婚?老夫既作冰人,须当问个明白。”云龙躬身答道:“承师伯与恩师不弃,愿为云龙执柯,十分感激,但云龙客途,身无长物。虽有几件家传的珍玩带了出来,无奈多在行筐之中,上山时未曾携取,俱寄栖霞山莲花寺内,却将何物作聘?若说完姻的吉日,云龙父母俱亡,此处又无亲族,或在山中择吉,或俟回乡举行,总求恩师作主。”黄衫客道:“行囊存放寺中,谅无失误。刻下县中追究劫狱一案,不知消息若何,须待再缓几时,前去打听,顺便取回未迟。若言聘礼,贤侄身旁现有上山时带来的宝剑一口。此剑刻有蟠龙二字,虽比不得薛花宝剑,却也与寻常刀剑不同,算的是件利器,何不即此作为聘物。”红线道:“文贤侄若以宝剑作聘,愚妹想,飞霞上山的时候,除随身衣服之外,只有那头上插着的那支冠发凤钗,当以此钗答聘,取乘龙跨凤之义如何?”黄衫客抚掌称善。文云龙遂在身旁取下宝剑,双手连着剑鞘呈与黄衫。黄衫转交红线。红线接来,笑微微的挂在飞霞腰间。只羞得飞霞满面通红,飞步回房而去。红线也移步进房,向他要了凤钗,回身复至厅上,交给黄衫。黄衫递与云龙,双手接受,藏入怀中。一鸣、素云见了,多向云龙道喜,云龙还礼不迭。
黄衫客又对虬髯公道:“贫道看二人今日联姻,正是一对壁人,天生佳偶。但看方才薛侄女含羞退避,虽是女郎常事,却不道正当从师习艺之时。若使日日如此,山中房屋虽宽,究多不便,何况每天练技,必在山顶,终有见面之时。愚意不如道兄作速选个古日,竟与二人完姻。那时同在一处学艺,岂不甚好?”隐娘也道:“愚妹亦因此事颇费踌躇,而且飞霞乃是初次出手,教导甚为费力。若果从速完姻,与文贤侄既成眷属,也可使贤侄于学习时指示一切,将来进境较速,实是一举两得。”虬髯公听了,道:“既然如此,二十八乃是定日。红鸾天喜对照,天月德合,正是周堂,吉期大可,即在山上完姻,识文贤契意下如何?”云龙唯唯遵命。素云忙将喜信回房报与飞霞,并禀明师尊,取了许多银子,下山代办些应用之物,云龙那边,乃由一鸣在厅右厢收拾了一间新房,又买了些花红羊酒等品。
到了吉期,正厅上悬起红来,高烧花烛。二新人交拜天地。一鸣备有酒席两桌,摆在厅中,二人祭过了祖,同入洞房。所有乐人、喜嫔,许多俗套一概免去,不必琐述。一鸣、素云饮些喜酒,黄衫客等用些喜果,颇甚开怀,虬髯公与聂隐娘吩咐新人暂停习艺三日。到得第四日起,方才同至山顶练功。云龙舞剑,飞霞舞拳,甚是有伴,虬髯、隐娘尽心教授。将近一月功夫,云龙的剑已甚活泼,飞霞的拳也已渐次学成。隐娘始把剑法传他,并略授些纵跳法儿。云龙每遇飞霞习剑与演习纵跳的时节,若是隐娘不在山头,他必一一代为指点。又约一个月将近,居然也能跳得二、三丈高低的屋面,舞得二三十回合的剑法。
其时已是腊月下旬,天气严寒,下起雪来,山头上面恍如银装玉琢一般。一连两日,层冰冻结,不便上山练习功夫。云龙觉得身上寒冷,想起莲花寺寄的衣装,又想起那城武县不知曾否因劫狱撤任,倘然为日久了,一经离任远去,不但自己与飞霞的冤愤何日能伸,而且这种人若不略施做戒,后来调到别处地方做官,若再作威作福,诬害良民,伊于何底。故与飞霞商议,要想同往县中一行,顺取行囊衣服御寒。飞霞连称:“使得。”因即双双同至厅中,叩见虬髯、隐娘,禀明要下山的情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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