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门女婿。不过,吴有根为了安江河的心,主动提出江淼以后的一切费用由他承担,供到他大学毕业为止。毕竟政府津贴有限,而且只到江淼成年前。
这桩表面双赢的交易,江淼看在眼里,听在耳里,记在心里。那天他引吴美丽上山只是心里厌烦她不管在学校里还是放学后总是喜欢不停地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像个小尾巴似的转悠,他只是想甩开她让耳根子清静一番,他决计想不到会发生意外。
亲眼目睹江河为了他在吴有根面前卑躬屈膝,好话说尽,最后不得不答应他的无理要求,嚣张跋扈的少年掩藏在无人的角落偷偷嚎哭了一夜,不再隐忍,不再用藐视万物的姿态来遮盖内心的卑微,不再拿人人喊打的调皮捣蛋事来武装生活的寂寥。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从小有一碗饭就让他吃大半碗,有旁人给予的暖衣服就让给他穿的哥哥,又一次为了他牺牲,赔上了自己的婚姻,放弃尊严,舍弃幸福的可能。
江淼觉得自己在这一天才真正懂了江河的用心,一颗无私爱他,伟大包容他的心。七岁那年只是似懂非懂地觉得往后自己要学会自立,要懂事,哥哥走了,没有人再会无所抱怨的为他惹的破事擦屁股。这天,他明白自己只有足够强大,赚足够的钱,才能拉自己出看不到头的困境,才能让江河不至于牺牲至此。
他站起来,狠狠地擦干眼泪,一直彷徨无助,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的少年终于确定了人生最初的目标,赚很多很多的钱,站在社会的顶峰,俯瞰众人。
江河要走的那天,江淼没有出现,他在破旧的老屋子里左等右等,心里想着就算再看一眼漠然的弟弟也是好的。他就要走了,下一次见面又不知道是几年后。
最后,无奈又遗憾的叹息,江河关上屋门,离开了为他弟弟遮风挡雨的家。
在村口那棵年岁已久的老槐树下,江淼垂着头懒懒地依着树干,似是等了他许久。江河依稀间有一丝错觉,他的弟弟像是一夜间脱胎换骨长大成丨人,颇有沉稳的态势,身上有了那股子俗称信念的劲,但他说不出来这份信念是什么,只觉得强大,就好比那棵经久不衰的老槐树,自他出生前就屹立在村口,年轮一圈圈的增多,那种笔直挺立的姿态却不曾改变。
江淼注意到他的靠近,毕恭毕敬地站直,喊了见面以来的第一声“哥”。江河突然有种流泪的冲动,有感在怀,用力憋着气才抑制不外泄。
江淼郑重地表态:“哥,你放心走吧,我大了,一个人行的。”
咬牙握拳,不行也得行,对得起你的付出,对得起你的牺牲。
对吴美丽,是内疚,对于江河,却是永远也还不清的恩情,还有无法言说的感谢。
〖三十〗
沈茜总算能够理解江淼对吴美丽的百般退让,他在为年少的那场不该归咎于他的意外埋单。
在医院无人的顶楼,两人肩靠肩站立,眼前是灯火灿烂的万千夜景,耳边冷风梭梭呼啸,吹迷了沈茜的视线,冻僵了她的脸颊。额前的刘海不安分地随风乱飘,时而刺到眼睛,突然干涩的眼眶涌现不知名的氤氲。明明已经冰冷难耐,应该毫不犹豫地找个温暖的地方继续,沈茜却不想移动,顾不得环境的寒冷,只是忍不住想要去知道更多,她低着嗓子,不经意追问:“然后呢?”
江淼沉吟,眉头似千斤重地搅和在一起。良久,他才缓缓开口:“我拼命学习,差不多在高二就学完了高中全部的课程,老师建议我当时就参加高考。我很迷茫,突然发现自己的脚步太慢,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实现赚大钱的梦想。另一方面,当时的我太傲,什么都没有只剩不值钱的自尊,容不得自己低头去接受吴有根的支助,用我哥拿自己换来的钱我觉得难受,所以就辍学了,自己一个人揣着几百块钱的路费跑去南边,以我当时的学历和年纪根本找不到正当的工作,又是外地人,没有哪个老板肯放心雇佣我。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了些人,荒唐过一阵。赚了钱,心思却漂浮不定起来,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我一直想要的生活,可又像是泥足深陷似的,爬不出来。差不多维持了两年的时间,后来我哥得到消息把我抓了回去,狠狠地揍了我一顿。从小到大,那是他头次对我动手,关我禁闭,逼问我知不知道自己错了。我死不表态,梗着脾气不吃不喝,三天后实在熬不住虚脱地昏了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医院里,手上挂着营养液,一瞥头就瞧见我哥红着眼坐在床边盯着我,不说一句话,就是用那种很失望的眼神看我,忽然就哭了,埋着头很大声的痛哭,我从来没见他哭过,即使爸妈去的那会,我听村里的人说他也只是小声的啜泣。当时我就明白他是在责怪自己,我心里火烧的难受,以前一直想不通的问题就这么突然想通了,他从来不期望我赚大钱,他只是希望我安安稳稳的,堂堂正正地过活。”
沈茜静静地聆听,不发表一个字,只觉得眼里的雾气更重,不知是风吹的,还是头发刺的,亦或是心里蔓延开来的感伤所致。江淼静默了稍许,沈茜明白他是在调和即将脱轨的情绪。
江淼的过去会是这般沉重,沈茜从没想过。她当然能够抓住江淼话中避重就轻的成分,他说荒唐过一阵,却是一语带过,不知怎么个荒唐法。可是,沈茜的好奇心远远抵不上她对江淼衍生的包容,她不执望江淼的过去会是一张干净的白纸,随她涂抹贴彩。她不想一根筋通到底,不晓得转弯。她脑袋清楚地认知到自己不必耿耿于怀江淼已经过去的过去,那是一条不归路,通往这条路的时光早就掩埋,她没有必要当个刽子手,血淋淋地再见识一番,霍然就觉得似乎如今的他比较重要,不见得知晓江淼全部的曾经她就会更快活。人不能活在过去,总是要往前看的。
江淼继续说:“从那以后,我听从我哥的安排重新参加高考。那会儿,他为了能够就近照管我,申请从部队转到地方,调去了云曙区消防支队。我复习了半年,把荒废的学业一点一滴捡起来。高考成绩还过得去,上了邻市的一所本科高校,学的是法律。在我大三那年,不算今年,也就是十年前,他在一场大型火灾中为了救一个瘫痪在床的老人,在明知火情严峻的情况下毅然冲入火场,牺牲了……我得知已经是两天后,只来得及参加他的追悼会,政治部追封他为一等功,授予烈士称号。那时大嫂刚怀了娜娜,怕她一受刺g情绪又失控,当时没敢告诉她,直到后来生了娜娜后才如实相告。办完我哥的后事,我回学校退了学。我哥在世时为我做了这么多,付出这么多,我实在做不到坦然接受一切,想着一定得代替他做些事情。幸好我哥队里的领导及时拉了我一把,帮助我进了军校,他你也认识,就是林政委。早些年,他念着我哥很照顾我,使我受益良多。从军校毕业后,去我哥以前的部队磨练了几年,之后就一直呆着云曙区消防支队。”
江淼声音沙沙的,似是能够轻易撩动她的心弦。沈茜情不自禁侧身,一把扑过去紧紧抱住他。自结婚以来,她第一次主动伸手,没有计较一丝得失,没有在脑中深思熟虑,只想遵从第一感觉牢牢贴近彼此,以互相取暖的姿势传达一些温暖给他。
江淼的身子似是震了一下,有一瞬间的僵硬。几秒后,渐缓下来,也抬起双手从背后拥住沈茜,把头俯在她的颈脖。沈茜感觉到他在微微颤抖,有股湿热沿着她的脖子而下。没有其他任何的声音,耳边只有不肯停歇的风声仿佛没有尽头地徘徊,可她却像是听到了江淼悄无声息的隐忍哭声中那丝隐秘在心中长久的压抑与谴责之音。即便没有参与他过去的人生,沈茜也可以感受到他一步步走过来的那份为之不易,他的艰辛,他的努力不可斗量,他放弃的和他得到的,沈茜想在江淼心里应该是等价的,为了江河,他理所应当,甚至是无怨无悔。
想到这个表面如钢铁般坚硬的男人正俯在他的怀里毫无保留地释放他多年不轻易示人的软弱,她的心便开始无可抑制地柔软,还有说不清的酸痛,终归也流下泪来。
自古有云: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江淼该是积聚了多少。沈茜从来没有正面见识一个男人哭过,而且哭得小心翼翼,犹如婴儿般呜咽,带着酣畅,却又是如此急切。此时的江淼无疑对沈茜带来不可估量的杀伤力。无论是她的头脑还是内心,再或是全身四肢,竟然都愿意无条件地分担他决堤的伤感,只为让他能够好受些。可是这样一个让她花心思考虑的男人居然在此前说他自卑,在她面前挺不直腰杆。沈茜自我臆断,江淼难道是害怕?害怕她会有那么一天居高临下地审视他,不给他的过去一条生路?
大可不必如此。江淼的好,她在结婚初就领教了七七八八,好的使她心悦诚服。相反,她自身的缺点自己都可以举一反三,悬殊立马可现。并不是妄自菲薄,除了出身赋予的家庭背景,她沈茜真的没有一点比得上他。他这么多年担当下来的责任心足够让她望尘莫及。
她突然就对自己的初衷产生了怀疑,开始摇摆不定自己逼他无处躲藏地道出过去是不是残忍至极,好似让他重新沿着原来的路走了一回,乌云居多,阳光缺少。他眼里的哀伤,他面容的沉重都是那样浓烈,仿佛坚实地压在了她的心里,喘不上轻松的气息。她想自己真是矛盾,不知道的时候心痒痒,一味叫嚣着坦诚,等知道一切后,她竟然没有丝毫的餍足,也不过如此罢了,倒是心境改变许多,对她而言,江淼的过去真的微不足道,两个人过好未来的日子才是至关重要。所以她不由得在他耳边低语,说得信誓旦旦:“江淼,我在啊,我一直都会在。”
江淼顿住,更紧的拥抱住她,仿佛全然领会她的意思。今夜之前的他一直跟自己说回忆是没有任何力量的,他不能回头,也没有资格回头,只能一步一步坚毅地向前走,不是正步,而是跨步。
孤军奋战,没有盟友。但是,现在……
他抬起头,眼睛铛亮,似是有无数星火在里面闪耀,驱逐了所有不称他的哀伤。夜风袭来,却吹不散他眉间的款款笑意,心满意足,叫人不忍移眼。他帮她把额前被风吹乱的刘海撩到一边,定定地凝视着她,没说一个字但胜似千言。
突然就这么温柔地说道:“老婆,我有没有说过,有你……真好。”
他不再是一个人,有她,足以。
不知不觉,沈茜心花怒放,这也许就是她这辈子听过的最动听不过的一句话。不是天花乱坠的说辞,不是甜言蜜语式的糖衣炮弹,简单平实,而真真切切钻进了她的心里。
冷不防,在顷刻间,她全身的血液齐涌,意识到心底最后一丝负隅顽抗的残念竟然已经摇摇欲坠,曾经隔绝的篱笆正处于倒塌的边缘,岌岌可危。
瞻前顾后不想去确定的答案呼之欲出。
〖三十一〗
吴美丽出院后,沈茜与江淼一同把她送回了乡下,顺便领略一回江淼以前生活过的地方。吴美丽像是转了性子,不吵也不闹,安静得吓人,偶尔回头撞见沈茜观察她的视线还会报以微笑。她前后判若两人的状况,大大出乎沈茜所料。吴娜娜偷偷告诉沈茜,吴美丽平素正常的时候就是这副样子。沈茜慌兮兮的心逐渐安定。
临走前,江淼留下一笔钱,当着吴美丽母亲的面保证往后每月的生活费会照常汇过来。这是事先和沈茜商量后无异议的结果。
老人家虽然没读过书,丁点的大字不识几个,却是个明事理的人,连声说这次是她没看住吴美丽,才让她进城贴了麻烦,向沈茜作揖,一个劲地表示歉意。
沈茜郝然,万万受不起。扶住老人的手肘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江淼出来替她解围,只三言两语化了一场尴尬。
自从吴有根去世后,吴家一直坐吃山空,日子也过的糊里糊涂。吴美丽的精神又不稳定,这些年多亏老母操持家里琐碎,一把年纪了还要照顾女儿和孙女。好在吴娜娜自幼懂事,为她分担了不少。
沈茜承认自己是个自私的俗人,对心底不甚在意的人,考虑问题时天平肯定自觉地偏向自己这面。她可以大方地给予钱财上的帮助,但不能忍受与吴美丽的朝夕相处。保不准哪天她又发起病来,到时她该以何种态度应对,毕竟在知道吴美丽精神状态有问题后,沈茜或多或少会有所避忌,实在是无发按常理招架。
心里已经埋了一根刺,生了芥蒂。她明知吴美丽胡言胡语中透露出对江淼,对他们共同的家有所企图,若还听之任知,那她沈茜这些年算是白活了。有问题不去解决,有隐患不去消除,有敌人不去击破,有威胁不去防御,这些都不符合她一贯为人处世的风格。还是那句老话,人不犯她,她不犯人,人若犯她,她也丝毫不会手软。这也是她执意不让吴美丽继续住家里的原因,她担心万一控制不住自身的火爆脾气,搞得再度家无宁日,何苦来哉!
然而,对于吴娜娜,沈茜潜藏了愧疚。小孩子最无辜,吴美丽回来,刚转学到市一小没几天的她势必也得重回乡里的小学。沈茜能做的就是把这份愧疚永远放在心里,只要吴娜娜需要的时候,她都乐意帮忙,对她的学业她会无条件支持。
吴娜娜果真是个贴心惹人疼的孩子,反过来积极打消沈茜心中的顾虑,笑言她本来就不高兴去市里上学,而且跟城里的孩子也处不到一块去,做梦都盼望回来和以前的同学一起上课,现在梦想成真,她乐坏了。沈茜闻言,心里更不好受,尽量让脸上的笑容真挚些,嘱咐她用功学习,凑准假期会接她来市里玩。
送他们出村口的时候,吴娜娜悄悄把沈茜拉到一边,竟也难得俏皮了一回,像个小大人般说:“小婶婶,你要快点和小叔生个孩子,这样我下次来你家就可以跟小弟弟玩了。”
沈茜好笑,佯装怀疑地反问:“你怎么就知道一定会是小弟弟?也有可能是小妹妹啊。”
吴娜娜嘟着嘴,用她的小脑袋认真地思索了会,说得笃定:“反正不管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小叔肯定都老欢喜的啦!小婶婶要不信,就去问问小叔好了。”
沈茜愣了愣,脸倏地红透半边,下意识侧头去瞧江淼。他正与吴美丽的母亲说话告别,应该是没注意她们这边。吴娜娜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期待地看着她。沈茜无奈一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前额,含糊其辞地讲:“这个……那个……顺其自然吧。”标准的沈氏回答,上次应付自家老太太也是如此说辞。敢情现下身边的人不分老少都齐齐巴望她能生个孩子,沈茜窘得一头黑线,颇为烦恼。
生活恢复如常,日子照旧无多大起伏。
沈茜有时一个月见江淼一次,有时几个月都见不到人。她时常会带上东西去支队找他,可是次数多了,她开始厌倦这种总是自己主动的模式,像是赌气,去的也少了。两人极少通电话,一来是沈茜摸不准江淼何时有空,她最怕自己打他手机只闻电流中似是永无止尽地的单调嘟嘟声。二来就算打通了,多次刚讲了寥寥数语,江淼要不队里有事,要不就是突然有紧急任务,通话戛然而止,便使沈茜主动地索然无味起来,往往还担着心,不知任务有没有危险?渐渐的,她也学聪明了,一般都是等江淼晚上打家里的座机,但每次都没个定时。她唯恐遗漏,好几次坐在电话机旁等到睡着,半夜冻醒,倍感凄凉。偶尔也会自问,她这般到底是为着什么?心里却拒绝回答。
台里的工作总归繁忙,尤其是他们社会新闻这块,事无巨细,最是累人。鸡零狗碎的事情一大堆,采访的地点也是街头巷尾,远郊邻县不等。沈茜手下带的一男一女两个实习生平时工作任劳任怨,表现实在可圈可点。李长年问她考评成绩,她是直接接手人,又是前辈,最有资格说话。本来台里的指标是只能留一个,沈茜很赏识这两位新人,无论是工作态度还是工作能力,舍弃其中任何一个都显可惜。沈茜难以抉择,话中对两人的肯定意味盛浓,李长年慎重考虑了她的提议,报上头同意后,拍板破格,两名实习生都转正。
对这样的结果,沈茜很满意,两人得到转正的通知后,真心实意地邀请沈茜吃饭。盛情难却,沈茜无法推辞,含笑应约。
酒过三巡,到底是年轻,本性尽显。沈茜惊讶于他们的关系,原来两人是男女朋友,从大一开始谈恋爱,同一个专业,一起学习,一起经导师推荐进台里实习,毕业在即,以后双双还可以正式留在台里工作,真可谓多喜临门。不知是沈茜粗心得迟钝还是两人保密工作做的实在到家,平素不显山露水的,沈茜还真没看出来。她笑着举杯祝福他们,但愿有情人终成眷属。有多少大学男女,在学校期间爱的死去活来,百听不厌非你不可的誓言。等一毕业,工作、家庭等一系列现实问题暴露出来,多的是各奔东西、劳燕分飞的结局。沈茜确定眼前的两人是幸福的,他们有着共同的生活理想和价值观,他们的心灵是如此契合,他们为了往后共同的生活在努力。
两人同甘共苦,互相扶持。
沈茜很羡慕,是真的羡慕了。笑容中多了份不肯流露出来的淡淡失落。
回到家,沈茜扔下钥匙,满室的黑暗,她不知觉地忪怔了会儿。突然就失了开灯的兴致,借着外头路灯映射进来的微弱亮光,她把疲惫的身体摔进沙发里。太阳岤有些酸胀,她轻轻地给自己按摩,恍惚间,脑袋一下子空白下来。异样的情绪从四面八方以不可抵挡的架势扑面而来。从早到傍晚,叫她悠闲的时间委实稀少。白天还好,忙的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想其他的事情,一到晚上,回到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家,冷冷清清,很多平常不会有的空荡荡感一股脑的涌现出来,比如此刻,满目的寂寥,犀利地刺激着她混乱的神经。
强行拉回越发低落的思绪,她站起身,双手一边力度适当地拍打脸颊,嘴巴一边无意识地呢喃:“沈茜,别多想,江淼明天就回来了。”
还有,加油!
翌日,见过沈茜的人都觉今天的她格外神清气爽,一派心情大好的样子。台里的前辈见着她,不无例外地会含蓄说一句:“小沈,精神很好么!”办公室的同事就直接多了,也都了解沈茜不拘小节的脾性,问得直白:“沈茜,瞧你春风满面的,有什么高兴事?说出来大家一起乐呵乐呵。”沈茜都是堆笑回应,不置一词。就连底下的后生都八卦地跑过来没大没小的开她玩笑:“沈姐,听说你今儿心情特好,一上午嘴巴笑得没合拢过,是不是该请我们吃午饭啊!”
沈茜也不恼,点头答应,打发他们回去工作。心想自己的表情有这么明显嘛,合着这一个个的莫不是太闲了,专门有空观察她的神情来了。
李长年看她的眼神也古怪,居然还亲自从办公室跑出来打趣起她来,“沈茜,你今儿个的精神气很好,要是你每天都有今朝的干劲,咱们台的新闻收视率怕是更要节节飙升了。”
沈茜失笑,却也正了神,收敛心情把布置下来的工作完成。下午出去采访回来后,沈茜看看时间尚早,就安心坐在办公室等江淼来接她。两人前天说好了,今天他回来就一块去看看老太太和老爷子,说来两人同去的次数真的是屈指可数。老人家最怕寂寞,冯阿姨之前跟沈茜通过气,叫她有时间就多过去吃饭。沈茜知道老太太是拉不下脸要求她,冯阿姨还不是受她的旨意。是她疏忽了,再三保证以后一定常去。
把手头的采访稿写好,存档后关机。沈茜抬眼,格子间只余几个加班的人在埋头忙碌。手表的指针划过七点,早过了与江淼约定的时间。她是个急性子,最不耐烦等人。焦急当头,忍不住拨通江淼的手机。打了两次,没人接。烦躁地把手机摔在桌面上,一直延续的好心情开始褪色掉落,不禁冷了脸。两眼无神,安静地对着黑乎乎的电脑屏幕发了会呆,脑子乱哄哄的,没个头绪。无奈地轻叹一声,拿起手机给老太太挂了电话,随便捏了个理由说自己有事不能过去了,没敢提江淼爽约的事,忧虑老太太对他有想法,事后不好收场。老太太嘀咕了几句但也表示理解,这让沈茜更加无地自容。她宁愿自己失望也不想家里的老人失望。
江淼,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心里刚骂完,手机铃声哗啦啦响起来,沈茜条件反射性地倾身,屏气一扫,转而面上露出失望之色。盯着屏幕上跳跃的名字看了很久,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差不多待歌声响完一遍才接起来,心里堵着气,装不出平日的嬉笑恶损,便意兴阑珊地开口:“找我干嘛?”
也就半分钟的功夫,沈茜骤然从椅子上跳起来,神色紧张,猛的拿上包,急急地往外走,边走边讲:“你看着点,我马上过来!”
〖三十二〗
沈茜心急如焚。在医院门口急刹车,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迅速打开车门下车,门都没耐心关上,直接把车钥匙扔给守候在医院出口台阶上的王开,快语命令:“帮我把车开到停车场去。”说着风风火火地疾步往里走,根本不给他时间开口。
王开在后不满,“唉唉唉”叫嚷了几声,奈何人影转眼消失在走廊的尽头。他龇龇牙,不甘不愿地坐进车里,插上钥匙启动,撇撇嘴嘀咕:“这年头做好人容易么!”早知道不通风报信了,瞧他这待遇。
沈茜推门进去,护士低着头正在给坐在椅子上的江淼包扎手臂。他看到她进来,收起手里正欲拨号的手机。露齿一笑:“你来啦!”还是让她知道了,早该想到的。
沈茜靠近,朝他瞪眼,仔仔细细全身扫描了一遍,一路担忧高悬的心终于归位。心里不禁咒骂王开谎报军情,夸大伤势,说什么被挟持人质的歹徒捅了一刀进医院了,当时吓得她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来时握着方向盘的手抖得厉害,心一颤一颤地跳,还得逼迫自己集中心神驱车,紧绷的神经没少遭罪。这会儿心口憋着的气一松,才感觉四肢的肌肉突突的酸疼,尤其是胸腔,硬硬的,似是被人正中重击了一次。
江淼见她自进来后始终不发一言,除去刚开始的一眼,余下的时间只是盯着护士包扎的手,再也没把视线投到他的脸上。他心里一滞,讨好地去拉她的手,却被她不露痕迹地躲开了。
护士处理好他的伤口,对着沈茜嘱咐该需注意的事项。沈茜用心一一记下,但仍然不说一字,也没迎视江淼无措望来的目光。脸上虽然看不出明显的喜怒,但江淼从她紧抿的嘴唇中看出她在生气。
待护士拿着托盘出去后,江淼执意握住她的手不放,眼神如炬,声音却是示弱的低沉:“我是怕你担心。”
沈茜挣脱了几下,不敢用力,有恐打到他受伤的右手。暗沉的脸色稍缓,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质问:“是不是王开不通知,你打算永远不告诉我?然后编个借口把今儿这事带过,等伤好了再来见我?”
江淼握着她的手紧了紧,理屈词穷,不知如何回对是好。想了想,尽量轻松地笑笑试图打消她的气懑,“伤得不重,要不了几天就见好了。”
沈茜埋怨地瞪他,总归抵不过他近在眼前的满足感。她没好气地吐了口气,弯腰蹙眉查看他的手臂,适才虽有认真留意护士的处理,到底割了多深不得而知。
江淼阻止她的手,沈茜睁大双眼又瞪他,江淼无奈一笑,只得随她去了,为了使她放心,嘴上还是解释:“没伤到筋骨。”
说实在沈茜也不懂,看不出门道来,想来等下还得去问问医生的诊断,到底要不要紧?江淼看出她的想法,站起来把吊在脖子上的右臂抬了抬,“看,不严重。”
沈茜急了,不赞同地拦住他,又不舍得骂他轻率。两人好不容易见一次面,要是大半时间浪费在置气上实在是划不来。可一想到本来好好的人,一眨眼就伤了,心里怪慌的,口气里依旧掩藏不住抱怨,“你别以为有医保和寿险,天黑后就可以不要命的见义勇为。人有民警,你一救火的瞎出什么头!”
江淼用没受伤的手温柔地揽过她的肩,笑着说:“你老公是军人,应该的!”回去后得给怀里的人儿好好普及一下消防知识,消防员的职责不光是救火,不过这事也不是一两句话就说得清楚,急不来。
沈茜不听他的大道理,忆起上次化工厂的火灾她仍旧心有余悸,忍不住气恼地问他:“你在现场是不是从来没有考虑过个人安危?”
江淼见她问得严肃,收了笑沉默,算是默认。他的生命好几次在死亡线上徘徊,已经不在意了,却忘了考虑不计后果的代价。如今他已不是孑然一身。想到这,他的眼里不免布满了歉意。
沈茜知道他不是在说大话,他骨子里的责任感做不出面对危险时有丝毫的退缩,她也知道听他说“我是军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是骄傲的,但是还是免不了为他担心,很担心,也责怪他没有把她的感受算计在内。压在心底的话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宣泄出来,“我没你那么大的胸怀,也不管你那一套军人理论,在我眼里,我只知道你是我老公,是我爱的人,我见不得你有闪失!”
一瞬间,江淼呆愣住,神色镀上了一层惊喜,竟似个毛头小伙一般热血。他不敢置信地请求:“沈茜,你能不能再说一遍?”她说他是她爱的人。
沈茜也愣了愣,意识过来几秒钟前自己说的话。第一反应就是挣开他的手,想要落荒而逃。江淼紧紧地抓住她,不容她有一丝的逃避。
沈茜怔怔地望着他肆意飞扬的眉眼,好似有一圈愉悦的光辉环绕左右,他应该是高兴的。这一刻,她终于肯正视自己内心一直隐而不宣的真实想法,原来她是爱他,才会因着他强迫自己忍受吴美丽的刁难,才会对他隐瞒过去耿耿于怀,才会不能谅解他不考虑个人安危,才会时常为他出任务而担忧,才会为他不能常伴在侧而失落,才会不满足没有他的日子,才会为看不见他而心事重重,才会傻傻地守在电话机旁空等一夜他不确定的来电,才会期待与他见面而一整天心情特佳,也才会一听他受伤就不能冷静自持。
心里一向拒绝回答的答案竟是她爱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可能在很早以前她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生根。他的体贴,他的细心,他的付出,他无望的过去,他在她面前的软弱,他在她怀里哭泣,这一切慢慢侵蚀了她冷硬的外壳,潜移默化了彼此的距离,取而代之的是他驻扎进她曾经密不透风的心房,占据心头插上属于他的旗帜凯旋高歌。
原来她爱他啊!
〖三十三〗
折腾一番,到家已近十点。两人没顾上吃晚饭,早就饥肠辘辘。
家里的冰箱空空如也,沈茜磋磨自己的头发,后悔不跌:“应该在外面解决的。”
江淼及时拉下她的手,既愧疚又无奈。他不在的日子,她定是不晓得好好照顾自己。这也算是老生常谈的问题,他却照样分身乏术。安抚性地摸摸她的脸说道:“不碍事,我去小区外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店没关门的。”自己疏忽了,一整晚沉浸在欣喜若狂的悸动中,没半分心思考虑民生问题。一想到沈茜最后并没有避开否决他,心头就像是灌了蜜般甘甜。
沈茜动了动脑子,唤住他:“大晚上的别去了,我有办法。”手还受着伤呢!
结果是沈茜亲自捣鼓了一锅粥,再配上几个罐头小菜,勉强算得上一顿简单爽口的夜宵。江淼想要帮忙她还不许,挥着饭勺赶他出去。江淼失笑,她毫无威慑可言的眼神实在够不成威胁,迫于她极少下厨,要是再分心,即便是煮粥对她而言也是不小的挑战。
沈茜盯着面前不甚上得了台面的白粥,毕竟手生,没控制好火候,黏稠地一块一块,有些下不了口。她不免红了脸,讪讪地说:“要不还是我出去买吧!”
江淼感激万分,没有一丝挑剔之态,自动拿起勺子想往碗里盛粥:“没那么多讲究,填饱肚子就行了。”
沈茜看他左手使力稍显笨拙,“我来吧!”赶忙抢过勺子帮他。
江淼却突然按住她的手,纠拢眉头盯着她手背上小片的红肿。沈茜欲缩回手,江淼控制着力道握着不放。沈茜只得说明:“刚才一时心急,掀开锅盖的时候没注意,被边缘的热气烫了一下。”见江淼不为所动,依然拧眉眼都不眨地看着她,顿了顿轻描淡写加了一句:“不疼,我用冷水冲过了,明天肯定就好了。”
江淼若有所思,望着她被烫到的手背怔怔出神,脸上的表情说不上好看。沈茜猜不透他的想法,又试着缩了缩手。这回江淼没有强迫,朝她笑了笑,倔意用左手替她盛了碗粥。沈茜没拦着,明白他的意思。
两人专注地吃着碗里的粥,谁也没有说话。一时,面前白茫茫上升的朦胧热气萦绕下只剩瓢碗相碰的声音。
江淼突然开口:“以后我不在别下厨了,不好意思去刘大妈家,就多上外婆家去。”
沈茜了然,轻轻地“嗯”了声。抬眼去瞧他,见他低着头,左手费力地拿瓢羹舀碗里的粥往嘴里送,显得很别扭,看来不擅长当左撇子。
沈茜停了动作,理所当然地接过他手里的瓢羹,拉近椅子捧起他吃的碗舀了一勺,耐心地往嘴边吹了吹,才送到他的嘴前。
江淼诧异地凝视着她,忘了张嘴。
沈茜挑眉哂笑,像哄小孩子一样讲道:“宝宝乖,张张嘴。”
江淼嘴巴一勾,眼角眉角尽是笑意,深情地望着她移不开视线。沈茜喂完一勺,不厌其烦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一勺一勺紧接着喂,江淼无意识地张嘴配合她的动作,他甚至感觉不出嘴里是什么味道,只觉得整个人飘飘然,很不真实,心热乎地似乎有些隐隐作痛,居然矫情地在锅里飘出的热气湿润下红了眼眶。
沈茜不察,聚精会神的模样仿佛正在做着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事。头顶橘黄的吊灯散发的光线熠熠生辉,温暖灼灼。两人的身体轮廓倒影在地上,紧紧相依,好似无缝隙般如胶似漆。沈茜觉得至少这一刻她是幸福的,抓在手里真切的幸福。不再冷凝的空气,一粥一勺的相濡以沫,服帖得直让她希冀就这样不会有终点地持续下去。她心底根生蒂固的不安全感隐没了尖锐的棱角,平和了她不安的内心。既当理清自己的情感后,她很想问江淼是不是同样爱着她?可自己不管如何集拢勇气,就是踟蹰地问不出口,有很多列不出条条框框的理由,有很多顾虑,有很多心怯,归根究底不过是怕难以承受她心底不愿听到的答案。
她只好效仿乌龟,把头缩进坚硬的壳里来求得拖一时是一时的风平浪静。
饭后,沈茜收拾好桌面,把用过的碗叠整齐,放到水池里。挤上洗洁精,她垂着头慢慢地洗刷,架势并不熟稔,隐含了份小心翼翼。自己手一滑很有可能把碗打破,叫江淼看见了别提多丢脸,于是多次回头催促他去客厅看电视。江淼始终不肯走开,倚着门框,默默地注视她的背影。伴着水声哗哗哗畅响,她的身影在灯光的照耀下拖得老长。江淼不啻又感到眼眶发热,不自在地侧头,隐忍地急急吸了几口气。今晚的他似乎格外容易感慨,简直脆弱得不堪一提。
沈茜擦干手心的水转身刚好撞见他也转头看过来的目光,两人相视而笑,平淡中见温馨,竟好似心意相通生活了多年的老夫老妻。
回卧室,沈茜忙进忙出。仔细顾虑他受伤的手臂,给他洗了澡。出来后动作轻柔地帮他穿上睡衣,又进里间浴室拿了干毛巾撸起袖子站着,细细擦拭他板寸头上的水珠。
江淼坐在床沿安静地承受,点点温情渗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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