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灵有利的,便是她要付出和给予的。
她温柔地伺候他,又在他的额上轻吻。
她耳语般地说:“是你,是你拒绝我,一直都是这样。在你健康的时候,你支配着我,支配着一切。你不关心我的感受,你怕我提要求,怕我使你失去你应有的自由……只有这个时候,眼下,你才无法支配,才温和、温驯。因为,你是伤者,是病人,是孩子。”
她再次俯身亲吻他。
他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入她的声音,她的气息,领受她丰满温暖的身体在他手背上、肩头和脸颊的烫贴。
这是男人从他所爱的女人那里得到的万千幸福中重要的一刻。这一刻,他嗅着她的身体特有的那种植物的气味,更将来自她呼吸的那苹果般芬芳的气息,深深地吸入,储存在自己的胸腔里。
他闭上眼睛。
她是唯一的。她的声音,言语,气息,温度,都是唯一的。她不会像别的女人那样往耳根和腋窝喷“毒药”、“地球女人”或“夏奈尔”、“三宅一生”,它们的香型都似化学药品,他对这些香味格外警惕。而且,更可怕的是,那些整天为了妆扮而磨磨蹭蹭、几个小时出不了门的女人,她们常常因为在香水加油站买到假货,而使自己不定什么时候就发出了怪味,却不自知!
只有琼,她永远都有着苹果的芳香。
这是他的营养。
他曾想,如果哪一天他双目失明了,那么,在人群中,在女人中,他会凭着这气息而将她找到!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是谁叫你来的?”
“是她,shyly。”
她看着他的眼睛。
(她的眼睛对他说:“我相信是她伤害了你!你为什么让她伤害你?她不是个好女人,你应该杀了她!”)
他回避她的目光。
她忍不住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她到底对你做了些什么?”
“琼,是我不好。我这样做,就是因为我厌恶自己,憎恨自己!”
“我不相信!一定是她干的!”
“不是,真的,是我自己……”他难受地说。
“不说了,不要说了!”她叫道,眼泪突然哗哗直掉。
她干脆紧紧抱住了他的头,放声大哭。
七十九
有只手拍了一下她的肩。
她回头,看见是给罗滋做手术的医生。
这个上年纪的大夫有一个欧洲人的大鼻子,模样十分慈祥。
“小姐,请你出来一下。”
她跟他走进旁边一间医生值班室。
他转身问她:“你就是罗太太吧?”
琼愣住,没有回答。
大鼻子大夫严肃地说:“有些话,我们医生是没有权利说的,我们也管不了你们家里的事情。但是,看罗先生这样的自残,罗太太你肯定是有责任的!”
琼不语。
大鼻子大夫深吸一口气:“不过,我看你那么伤心,就忍不住要叫你来,是想告诉你,你先生基本无大碍。一是送医早,手术及时,再是他的体质特殊,他很强壮。我们给他做的接驳手术非常成功,他现在需要营养和休息,尤其需要保持一种愉快的心境,那才有利于他的恢复。你放心,他恢复之后,和健康的男人无异,你们依然是很幸福的。”
琼听他说完,赶紧向他鞠躬:“谢谢!谢谢您!”
说完,她转身跑掉。
在走廊的一头,琼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和一个壮实、电过的头发在头顶扎成一把冲天蘑菇云的女人,捧着鲜花去罗滋的病房。那女人脖子上围一件布衬衣,下身穿灰不灰黑不黑的紧身裤,咋看像击剑运动员,但下身又格外的臃肿,腿短、粗,臀部大,暴突着。她跟在高大男人身边,两条不太迈得开的腿急促地挪动着。大脸盘的两边摇晃着红色石头珠子耳坠,表情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琼想起什么,往另一个出口而去。
八十
李恩和艾艾一起来看罗滋。
艾艾始终不言不语,李恩无法不知道罗滋这样的状况,给她带来了什么样的感受。
她不了解他的病情,看罗滋对自己又温和又客气,觉得他是在延续研讨会时对她的蔑视——你要蔑视谁,就尽可能地对他客气些。
这样一想,她就准备采取一种不冷不热的态度,所以对他的病情也就懒得询问了。
面对罗滋,艾艾依然抱有复杂的心态。她想给李恩造成一种她与罗滋十分亲密的印像,但两人就在罗滋面前,她又惟恐被他讥讽和轻视,结果就不自觉地拿出高傲的派头。
艾艾知道,是某个女人使他成了这样。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某个女人,也是她艾艾的敌人。这某个女人,也曾经是罗滋的同盟。所以,她有些仇恨他,又有些鄙视他,表面上是来慰问,实际上又幸灾乐祸。在向罗滋表示问候的时候,她只是点点头,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楚是难过,还是冷漠。
李恩是有要紧事情要找罗滋的。他要和罗滋说话,艾艾赶快让到一边,沉默着坐在一只短沙发里。
李恩拿了一张表格要罗滋填。
“你替我写就是了。”罗滋说。
“但你要把材料给我,我今天就送到翻译公司去。资料齐了后,就可以寄走了。”
“发e-ail,他们马上就可以很快收到。”
“但是我听说,那些网络运营商会到邮箱里窃取客户的邮件哦!”
“那么多,他们能够窃取得过来吗?”
“那是那是!”高大的李恩拍着他的后脑勺。
艾艾这时坐不住了,凑上来:“你们说什么啊?”
“这个……”李恩含糊地,不想让她知道。
罗滋倒坦率:“是洛克菲勒基金会寄来的申请表,他们对李恩的雕塑和我的画感兴趣。”
“那么……”艾艾的脸一下子涨红了,“这么说,你们可能会得到这个基金会的赞助?”
“也许,他们会邀请我们做访问学者和签约艺术家。”李恩说,“他们称他是东方唯一的、也是最后一个极限主义者……”
“我可不可以……”
李恩未等艾艾提要求就拒绝她:“只有两个名额,他们只邀请艺术家。”
一想到这个来自于大洋彼岸的艺术基金会的荣誉和财富,以及被李恩的态度刺激,艾艾的嗓音都发颤了:“都是他们自己在说。其实,他们对我们了解多少?”
“对,那是他们的说法,我自己还没这样看。”罗滋赞同她。
她以一种严厉的态度向李恩伸出手:“复印一份给我!”
“可你还没有被他们邀请的条件啊。”
“那又说明什么?只能说明他们还没有机会了解我、发现我。”
“他们发现你什么?你的女权主义文学理论吗?”
李恩的态度叫艾艾差点发火,他别开脸,不说话。
气氛有些尴尬,大家一时都没说什么。
罗滋示意李恩帮他将床的位置调高,使他能够坐起来。
“这样,”罗滋对艾艾说,“他们会有一些要求,比方说对自己艺术理论的阐述……你接受签约之后,再不能自己发表任何文字,不能参加非他们指定的活动……”
“还不止这些呢!”李恩插话。
艾艾等待李恩说出另外的什么,但李恩似乎不愿说了。
她便望着罗滋。
罗滋说:“我想,填填表没什么,在没有签协议以前,我还要考虑考虑。他们怎么评价我,对我影响不大。当然,有人对你进行评价,是好事情,不管它是什么样的评价。他们给我的定位,只是他们的说法。我知道自己的方向。如果他们要将我全部买断,或者说要我按照他们的某些观念和意识来创作,我就不会接受。”
“罗滋,你怎么想的我不管。”艾艾大声说。她又转向李恩:“既然你们已经和他们取得联系,而我又知道了,就不该把我撇在一边。”
李恩看罗滋。
“没关系,就复印一份吧。”罗滋将表格递给李恩,“还有半年多的时间,艾艾还可以整理些自己的文章给他们看看。他们对待文化和艺术,眼光和我们有很大的不同。”
艾艾惊喜莫名,一时间大张了嘴,坦露出发黑的舌面。
第二十二章春天的利刃
(尘埃遍及各地
而一种痛楚的脚步
如春天的利刃
仇恨滋生仇恨
伤口如花
花朵绽放的声音
终于使他们安静)
八十一
医院外不远的地方,大街的东头,有一家特色西餐厅,广告牌做得很模糊,是某书法家的草书,使人看不清到底是“绿蔷薇”还是“绿茵茵”。它的门很小,像是地下室的出口。
磨砂玻璃门加了木格子,有点古色古香。门两边站着穿咖啡色棉布灯笼裙、系围裙戴蓝头巾的姑娘,笑吟吟地望路过的人。
琼向“绿茵茵”走去,没等走到门口,她的手机又响了。
“喂?”
手机里是shyly锋利的声音:“我怕你不来了呢。”
琼没回答,掐了电话。
shyly在那里等着她。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shyly看见她,再次说。那种张牙舞爪的样子早没了,表情戚然。
琼没有说话。她本能地厌恶shyly,不知道她到底找自己什么事。但是,一定和罗滋有关,所以,她不能不来。
shyly眼里没有了傲慢和恶毒,只有疲倦、无奈。她扫了琼一眼。
“我不如你。”shyly低着头说。
“怎么这样说!”琼拉一下胸部的衣襟。她今天穿了件蓝花小上衣,和米色长裙。衣服紧身,坐下来的时候,她就要留意纽扣处会不会张开。
不知道为什么,对眼前的这个情敌,今天她一点仇恨都没有。并且,shyly今天好像整个人都变形了,下巴更尖,脸色发灰,明显地有了眼袋,两个大黑眼圈触目惊心。
琼对她心生怜悯。
也许是因为累了。累的时候,生活就成了一片嗡嗡的混响,没有了愤怒和感伤。
也许还因为眼下的对手是如此的灰暗萎糜。
shyly看起来十分憔悴,眼圈黑得像重庆乡下的乌桃,像澳洲的大西梅。她衣衫不振,穿的是罗滋的一件旧衬衫,餐桌下面的双脚套了一双人字形拖鞋,脚趾甲上的油彩大半脱落了。一个靠色相挑战世界的女人,形象败落至此,她一定是受到了强烈的打击,对生活失去了希望,泯灭了她的战斗精神。
琼再次看shyly,她认得shyly身上的衣服,它是罗滋扔在画室里的。她曾经用它抹过那张巨大画案。
即使是在爱恨情仇当中,女人都会有丰富的同情心。因为她会在对方的身上看到自己,由对方的不幸而照见自己也可能会有的不幸。毕竟,任何花儿都会枯萎,任何美人都难免憔悴,就算是男人眼里的火焰,也有变为灰烬的时刻。
她看shyly低着头默默抽烟,问她:“你没有不舒服吧?”
“没有。”她冷漠、简洁地说。
“那,你想喝点什么?”
“随便。”shyly说,“我抽着烟呢。刚才喝了一些,你想喝点吗?润润嗓……”
琼这才看见桌上放了一瓶人头马,已经差不多去掉大半了。
“没想到你挺能喝。”琼说。
“我以前认识一个老板,他经常在深夜带我出去喝酒……”shyly眼睛发红,舌头僵硬,说话也不那么利索了。
“酒量真是要培养的哦。”
“别讽刺我。”
琼笑笑:“你应该知道,此时此刻,我是不会讽刺你的。否则,我也不会接受你的邀请了。”
“谢谢!”shyly的态度颇让琼感到意外。
shyly继续说:“我不如你,真的。不是说,我没有你好看、没有你性感。而是,那次在香格里拉,你把酒泼到他脸上……那会儿,我就真的觉得我不如你!”
shyly的话让琼不由得沉默了一下,仔细打量她。
“shyly,”琼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你就想和我说这个吗?我以为,你约我来,是有些你和他的故事,要告诉我。”
“故事……我和他,还真是没什么故事。我是个有很多故事的人,但罗滋他……我等了你很久,已经估计你不来了。我这人没什么意思。男人都是开头爱我爱得发疯,甚至为我大打出手的也有。但随后他们就把我当垃圾。我基本上没有什么女朋友。所以,想和你聊聊。”
“有人在他房里。不然我还真的不想见你。”
“谁?李恩?”
shyly摁灭手里的烟,推一下桌子,撑起上身,在旁边座位上的手袋里神经质地掏来掏去,又掏了一盒香烟出来。
琼看她的手有点发抖,想替她点火,被她挥手挡开了。
旁边的侍应赶快过来换烟盅。
琼给自己要了杯果汁。
“我认识他,是因为李恩。”shyly说。她又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我听说李恩有句名言:‘女人就是女人’。”
shyly微微一笑:“在这一点上,我和李恩是一致的。或许,是他教会了我。所以,我会说:‘男人就是男人’。”
琼莞尔:“你已经狠狠地反击他了,是不是?你一定教训过李恩。瞧,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方面,女人好像比男人做得更彻底?”
shyly注视着琼,令琼不快。因为夜生活过度,shyly的眼白发干,眼球发硬,使人感觉很不舒服。
这是两个女人撇开男人的约会,是她们第一次正面对视。
在视线重叠的时候,彼此似乎觉得她们已经超越了具体的某个男人,而达到了共同的一致。她们因为男人而彼此为敌,如果没有某个具体的男人,她们将如何相互了解和认同呢?
shyly笼罩着黑雾的醉眼望着琼,还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她,指甲很长——
“谁叫我们千百年来面对的就是男人呢?也可以说,我的对立面就是男人,他要么吃掉我,要么被我吃掉。对不?”
琼有些不屑:“你吃掉了很多人吧?”
shyly不回答她的问题。
shyly说:“刚才说到故事,我真的有很多故事,太多了,多得我都不知道哪个才是值得玩味的、最最精彩的。实话告诉你吧,我曾经是想好好跟李恩的,想从此结束我以前的生活,好好地和他生活,做他的情人、模特……但是他不厚道。他把罗滋拖了进来。我的经历中,太多群众演员了,李恩不是,他应该是主角。但是李恩太不厚道了。就在他甩我的那一刻,我发现,罗滋才是可靠的主角,我太应该跟他了。你知道,在这个社会,有美德的男人是多么的宝贵!我跟罗滋也的确有过一段和谐安静的生活……”
她这样说的时候,朝琼睃了一眼。
“但是……你瞧,就是不断出现的但是,不断地粉碎了我的生活。罗滋这个人,很包容,又太不包容了。你能够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不想知道更多的我和罗滋的故事吗?”
“不想知道。如果你只是要和我说这个,真的没有必要。”琼低下眼睫,喝自己的果汁。
“那,好吧,你千万别误会,我不是在炫耀和罗滋的关系。其实,事情至此,对于我和他,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说说你的体会?”shyly逼着她。
“我?”琼想了想。“我也会讨厌某些男人,但,不代表我讨厌、敌视所有男人。这个,可能要看每个人具体的生活处境,以及在这个处境里我们与男人的具体的关系。”
“这样说太复杂了。”
“很简单呀,我想说的就是,我对男人没有先天的敌意,没有成见,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与他们为敌。这个世界上除了男人就是女人,如果男人要敌视女人,或者女人要敌视男人,这个世界不就混乱了吗?我们还有安宁吗?”
“琼,你说的都是大话空话。”shyly也是第一次叫琼的名字,“身为女人,你难道不觉得,我们时时刻刻都在与男人斗智斗勇吗?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这个世界是他们的。用时髦一点的话说,就是:资源都在男人的手里。他们握有权利,他们霸占着财富,如果不和他们战斗,我们如何生存?当然,说战斗,未必就是真的战斗,女人有女人的技巧,你没有吗?你敢说你没有吗?”
琼一时没有想好怎么回答shyly的问题。
于是,shyly再次逼问琼“哎,你对我刚才的话,有什么看法?”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说‘男人就是男人’,女人要从男人的手里夺取财富。”琼恹恹地,目光朦胧,如在梦中,“因此,女人要无底线地采用‘女人的’手段。具体到两性关系上,你的意思就是‘人皆可夫’。”
琼一直在思考shyly们的方式和态度。也许,抛开传统意识,从两性关系的终极来说,最大的包容,或许真的就是“人皆可夫”和“人皆可妻”。
由此,她回顾罗滋的爱,和自己没完没了的痛苦。是否是因为她把他当成了唯一?
一提及罗滋,她就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痉挛,感觉到像过去的许多日子一样,无边无际的疼痛包裹着自己。
她闭上眼睛,把头抵到桌上。
内心里有一个声音,像颂诗的歌吟一般,在琼的身体里回荡:“但是我只能这样,只能这样爱下去……”
(在爱情上没有什么公正,聪明的心都只被切掉一半,而我们被整个摘去并给替换了眼睛。但是我只能这样爱下去,谁也不能让我相信,还会有另外的火焰,能更炽热的燃烧生命……爱情的芳香使大地变成了沼泽,遥远又深沉的呼唤,永远是爱人的声音……)
第二十二章伤口如花
八十二
shyly醉了,头重重地掉在桌上,侧脸看餐厅里的人,嘴里还一直哼着她参加“丝路花雨”半决赛时的出场音乐,一只手在脸的前面动作,手指头在桌上敲打出场音乐的节奏。
她哼哼着,像给自己催眠一般。
“shyly!shyly?”琼试着叫她。琼知道她醉了,心里想,该如何帮她?难道要把她送到罗滋那里去吗?琼无论如何不愿意。但是,在这个城市里,很显然,shyly没有别的亲人,没有自己的家。
她想把shyly带回家。
shyly听见琼的声音,稍稍清醒过来,立刻想到她刚才说自己是“人皆可夫”。“人皆可夫,人皆可夫……”shyly念叨着,又仔细想一想,不由怒火万丈。
这个城市里,人人都在欺骗她、诋毁她,批评她、鄙视她,没有一个人帮她,没有谁顾及她的愿望,她曾经是个雄心勃勃的女人哦,是这个城市打击了她、糟践了她。她恨不得给这个城市一把火、一场铺天盖地的酸雨、一阵滚烫的陨石袭击……总之,她想把这个城市变成废墟,一切灰飞烟灭!
就连眼前这个女人,这个典雅漂亮的女人,她的同类,也这样,同样地蔑视她shyly,她无法容忍!
她勉强抬起上半身,扫视周围。午后餐厅里的人不多。她看见那些铺上格子桌布的餐桌,和桌上纤瘦的瓶花,似乎都在移动。她叫侍应,侍应却听不见,不理她。侍应在动,壁灯、酒橱、吧台,一切都在动。随着它们的动,shyly将已经喝空的大酒瓶使劲扔了出去。
瓶子爆炸的声音引来所有的人,侍应们围住她俩。
有侍应在请示主管:“她醉了,喝了整一瓶。要不要请她离开?”
穿制服的男人想了想,过来问琼:“小姐,你的朋友没事吧?”
“对不起,她喝多了。我们一会儿就离开。”
侍应们散了开去。
“shyly,你想去哪里,我送你走!”琼说,“如果你没地方可去,就去我家吧,就我一人。”
shyly不理。
琼看见她满脸是泪,一时没说话。
“应该说——”shyly打了个嗝,抹掉泪水,“在我经历的所有男人中,他(罗滋)是最好的。我没有拿他当群众演员,真的没有,我是想让他当主角的。他没钱,只有艺术和道德。我不需要艺术,道德也是没用的,所以,他什么都没有给我。真的,他没有给我什么。”
“你要他给你什么呢?其实,你一开始就不应该找他,他是个穷画家。”
“他是没钱,但我没想到他那么没钱。不过他给过我一段体面的生活:在李恩抛弃我的时候,他对我很好,真正的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那样对待我。李恩给过我很多甜言蜜语,但没有尊重我,更不要说对我负责。如果没有那一段生活,我……”
她看着琼,眼睛里又开始伸出毒刺:“但他是把我当成了你。每次到达的时候,他叫的都是你的名字……”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他?这样的男人,心里没你,你为什么还要纠缠他?这就是你不断伤害他的理由?”
两个女人都发怒了,她们像乡间为向雄鸡争宠而战斗的母鸡,头前伸瞪视对方,颈部的绒毛都竖了起来。
“我是要离开他了,不然,我为什么会约你!我就是想告诉你我要走了,不管去哪里,不管做什么,他都不会再看见我,我也再不会给他添麻烦!而你,你来照顾他吧,他是一个不幸的男人,所有的女人都会爱他,但他竟然没有好好的得到过女人的照顾。”
shyly一口气喝光杯里的水,好像做出了最后的决断。
“但是,你得有心理准备,因为,他还需要了解女人多些,要知道女人的需要。”shyly一字一顿地说。
“你这类女人的需要?”琼讽刺道。
shyly站起来,她的脸色已经因为酒精而再次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红。她的声音越来越高。
“女人需要什么呢?需要漂亮的衣服和饰品,需要所有男人的追捧;需要美味佳肴,需要和不分白天黑夜地睡觉!”
琼也提高了声音:“你错了,他不是那样的男人,又怎么可能会明白你的需要!”
shyly最后一次怒视琼。
琼看到,她眼睛里的仇恨火焰熊熊燃烧,又越来越弱,越来越暗,暗如傍晚的潮水,起起伏伏,泛滥无边无际的忧郁。
“以后的时间都是你们的,我走了……”shyly着说完这句话后,竭力控制自己的肢体,转身而去。
琼的耳边回响着shyly沙哑的声音。shyly悄然离去了。
午后的西餐厅里静极了,那些侍应说话也压低着嗓音。某个窗户透进来的一缕阳光,无数的尘埃在其中飞舞,它们定然有歌声,只是城市声音的洪流太大太猛了,人听不见尘埃的声音……
八十三
这是个灰蒙蒙的下午,城市的风带着些遗忘的味道,远远地吹来,吹过一切裸露在街道上的人和树,吹过所有的有序和无序,吹过女人们的膝头和高跟鞋托举起来的足踝。
shyly在街头优游走着。
这个灰暗的白天,在她的感觉里像是灯火过于苍白耀眼的夜晚。现在,酒精使她微微头疼。但是迎面而来的风吹进胸怀,又使她觉得很舒服。
她的男式衬衫只扣了两粒纽扣,风吹来,掀开衣襟,半个胸和肚脐都微笑着向城市问好。
她微笑着,像广告牌上的性感女郎,微笑着前进。
在这前进的时刻,她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些童年游戏的情景,出现了那些游戏的歌声——
有一只小蜘蛛,爬进排水管道里。
天下大雨,蜘蛛被冲出来。
太阳出来,把雨水晒干,小蜘蛛又重新爬进排水管道里。
夫人晚安,夫人晚安,夫人晚安,我们将离开你……
伦敦桥正在塌陷,在塌陷,在塌陷。
伦敦桥正在塌陷,在塌陷,美丽的夫人。
口袋装满金和银,金和银,金和银。
口袋装满金和银,金和银,美丽的夫人……
你可看见一个小男孩男孩男孩,他在这里徘徊徘徊。从这里走过去那里走过来,你可看见一个小男孩男孩男孩?
“丽丽——”shyly听见小伙伴们在呼唤自己,听见家人在呼唤自己。在北方哈尔滨的乡间,在春天和夏天,就是孩子们游戏的季节。
“丽丽——呖呖——shyly——”郑丽呼唤着自己,声音带着哭泣。她的名字变迁的历史,也是她成长并且腐烂的历史,她为自己哭泣。
你可看见一个小姑娘姑娘姑娘,她在这里彷徨彷徨。从这里走过去从那里走过来,你可看见一个小姑娘姑娘姑娘?
如果生命可以重新生成,那么她渴望回去,回到她天真幼稚的岁月去,她愿意永远不要长大,永远在孩童的游戏和快乐之中。
瞧,这个微笑着前进的女郎,仿佛正漫步在她温柔的梦乡。她那的小腿多么修长!尽管她的脚被靴子夹得难受,但她能够努力做到脚步富于弹性,富有节奏。
她好像是在她的舞台之上。
她足上皮靴尖尖,镶有银色假钻和铆钉,是今冬最最流行的款式。
这样的又长又尖的靴,我们在马戏广告中小丑的脚上看到过。
这个今日的时尚,就是11世纪欧洲的poue,一个出生贵族的花花公子发明了它,他因此获得“角先生”的称号。
无数的世纪过去了,时尚的方向也变了几十个来回,这尖尖皮靴,依然保持它出生的秉性,成为男人和女人遭遇时的最佳道具、武器。男人用它向女人调情,在桌下伸出尖尖靴撩拨她们的裙子,磨蹭她们的小腿和大腿;女人如果要向男人表示不屑,就会说:“嘿,看哪,你的尖脚靴,比你更像男人呢,难道不是吗?”
而这样的男女,他们对尖脚靴在有些更为私密的场合的大派用场,又是多么的心领神会、心知肚明。
这个披头散发、面孔苍白、眼圈乌黑的女人,穿着又长又尖又翘的仿蛇皮鞋,踏着动荡不安的步子,对擦过她左肩的男人挤她的左眼,又对擦过她右肩的男人挤她的右眼,他们疑惑着,犹豫着要不要调头随她去。
在人行道下面,在车道上,在shyly的身后,一辆挂外地牌照的风度轿车,一直以极慢的速度滑行,跟着她。
这辆黑色的车肯定走了不少路,经历了长途跋涉,车身满是尘土。
它是路过这城市,所以并不想清洗自己。
车窗覆上了太阳膜,又装上了窗帘,我们只能透过它前面的窗玻璃,看到里面只有一名司机。
他或许已经办完了他要在这个城市办的事情,又不甘心这么匆忙的就离去。这是个多么好的地方啊,有人称它为东方的纽约,许多人来到这里,都觉得像到了国外一样。自由、放松,玩、享乐,秘密、刺激……方向盘后面的这个男人寂寞了不少时间了。
多么巧妙,他注意到了那个在风中露出纤腰的女人,他看见了她的身体和皮肤,注意到她臀部有节奏的摇动……他感觉到自己变成了在空中飞翔着的觅食的大鸟,突然看见了可口的食物。
他坐直了身体,戴上了墨镜,脱离市区锃亮、急驶的车流,跟在这女人的身后滑翔。
女人的头发在风中飞扬着,女人的胯部扭动着,随着风的吹动,她的衣服被反复掀开,她的腰肢美妙地露出来,她的手袋向身后甩动……
这个司机,一个一直在觅食的异乡男人,他看前面再没有路人,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将车驶向前,向她靠近。
在她的身边并略微向前,他打开了右边的车门。
女人看到了,看到那向她张开的车门。
她低下头去探看,微笑着的陌生男人向她甜蜜地招手。
女人也甜蜜地笑了。
这扇门,这个神秘的男人,使她再次觉得她是在夜晚的探险途中。这无声地打开的车门,正是她要去的地方。
于是,女人微笑着,抬起她穿仿蛇皮靴子的腿,伸进去,放到陌生男人的身边……
第二十三章永不凋谢的声音
(疼痛而不流泪
是今生的技巧
凡独处
皆有水褪我
我全神贯注
再次复活
回到乡间的住所
一些永不凋谢的声音
涉水而来
花瓣蜷曲
太阳的脸日益发烫
这季节又将说出什么
——西篱《一朵玫瑰》:《我将说出什么》)
八十四
海大艺术系的苏光明打电话到医院,要罗滋接受他一个学生的采访。
苏光明的这个学生毕业多年了,现在是北京一家艺术报的记者,名叫阿叩。
这是四月里某一天的清晨。
罗滋刚刚醒来,满室的阳光就令他进入幻景。
他有一种幸福和新鲜的感觉,因为他再次在自己的生命中,找到那储存已久的温情和思念。
刹那间,纷纭而来的知觉和感受令人头晕目眩。
他想到他昨夜的梦境:在城市街头,聚集着无数陌生人。他们好像在等待,同时又有着一种不容商榷的表情。这些人不断前后张望,他们越来越众多,越聚越紧密。
他想,我们的一生当中,看到数不清的形像,在现实与非现实的处境当中认识成千上万的人。无论是现实与非现实,都会有不少的形像(身体)纳入我们的审美、引起我们的兴趣甚至触动欲求。但是,你真正爱的,只有一个。如果她(他)被偷换,爱就受到亵渎,幻灭就发生。
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爱的唯一比艺术的唯一更为艰巨。
爱和艺术一样需要发现,爱又是实有的,它和生命相关。如果生命衰微,爱可以借艺术而永生……
爱还可以成为美的源泉,成为艺术的源泉。
他一直都那么信任自己,他一直都是自己创造能力的观者。
罗滋想给琼写封信。
他要好好的爱这一分一秒的时间,爱她出现的每一瞬,爱他眼前的每一丝幻影——她的头发,她那稍纵即逝的眼神中的羞涩和迷惘,她手指的冰凉和鞋面上柔软的皱痕……它们唤起他的无穷爱意,又变化多端,无迹可寻。
这段时间,琼来看他几次,但只要医生一出现,她就匆匆告辞。
他看出了琼的尴尬。此外,他觉得她变得忧郁了。如果一个人变成了一只猫,永远失去与人说话的能力,那才是真的令人忧郁啊。
琼好像故意要失去这种能力,不愿敞开心怀了。
也许她本来就有着忧郁的性格。但至少在过去,她和他在一起的分分秒秒,那时的她,是明朗、快活的。
他反复回味他们多年来的爱。有些爱情,随着时光的流逝,陈旧了,破碎了,褪色了,风化了。有些爱,却像夏天的海水蓝一样沉淀下来,夜晚进入人的梦境,白日又在他头顶的天空展开——这,就是罗滋对琼的爱。
在那些相爱的时光,他们都是易燃材料,只要相遇,就会彼此点燃,燃起熊熊大火。他和她,如凤与凰,在烈火中拥抱,在燃烧中舞蹈。
也许,就像无论多么灿烂的生活,总要归于平静、变为庸常之后才更真实。爱也一样,在转为一种亲情和温情,化为无边无际的思念之后,它才更加可信,可以触摸。
他准备在所有看不到她的时刻都写信给她。像几个世纪以前的人们一样,在精神中、幻想中去爱,爱得完美,爱得崇高。只有爱情升华到精神和神灵的境界,才有让爱高于生命的可能,成为信仰的可能。
他写好了第一封信,但是没有信封和邮票。
他问照顾他的护士小姐,护士小姐说,要邮局才有“这些东西”。
“这些东西”!在护士小姐的口吻里,这都是些多么古老而陌生的东西了。
是的,现在的人是不会互相写信的,互联网,早就将住在不同城市、不同国度的人,所有地球上的人,一网打尽了。
罗滋想了想,把那封信小心收起来,拿出手机给琼发信息。
“翻过那座山,再翻过那座山,
爱人啊,我是否离你近些了?
我曾受着这阳光的宠爱,这遍野的阳光,
爱人啊,它能否证明我的纯洁?”
昨夜,他还做了这样一个梦,梦见和琼登到高高的山岗之上,风掀起她的头发和衣裳,他们在风中哈哈大笑,就像被风挠痒了一样——不,是阳光给他们挠痒了,阳光装满他们的心怀,令他们的灵魂膨胀……
哦,一起去翻越高山,绵绵的青山,他们曾经议论过多次、向往了许久,是他们共同的愿望。
从前,的时候,他们一同进入幻想,幻想清风吹拂,草香浸人心脾,阳光暖暖。他们就在这样浑圆巨大的山岗上爬行,偶尔,拥抱着翻滚而下……就在相携着翻越圆润青葱的山坡的幻觉中,彼此共同达到。
八十五
阿叩是南方人,在北京工作,纤瘦,戴眼镜,头发微黄,脸颊深陷,一看就是熬夜过?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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