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废墟之痛

废墟之痛第12部分阅读

    过多、在网络上消耗过多的人,而网络上的遨游,也正是他的职业需要。

    他不是那种“无所不能”的记者。罗滋喜欢他的态度,工作时很严谨,不工作时很放松。

    在医院小花园的茶亭里,黄铯的小蚂蚁不断地从他们的鞋子一直爬到膝头。

    不远处的石凳上坐了个病后康复期的老人,有着安静而忧郁的神情,专注地望他们。

    这四月的阳光,已经亮如铂金,炎热的日子将很快到来。

    罗滋眯缝了眼,双臂放在藤椅扶手上。

    “我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他说。

    阿叩笑笑:”因为您许久没到室外来了。”

    阿叩准备好了他的采访机,说:”罗老师,我们开始吧!”

    “从哪里开始?”

    “老一套,我来向您提问。”

    “好,我就闭着眼睛说。”

    “行,您别用呼噜回答就行!”

    八十六

    阿叩——

    罗老师,苏光明老师曾经在给我们讲课的时候,并没有把您纳入主流画家群体,但您似乎名声在外。洛克菲勒基金会是因为“减少主义”而注意到您的吗?

    罗滋——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是什么主义。他们这样的说法,是针对我的本土水墨而言,其实我还有很多,油画、国画等等。

    我一直都在思考,并非就是想着要“创新”。当主流美术在争先恐后地“创新”的时候,我却在感受和反思。我的追求,首先是要我自己满意和吃惊。艾略特说:“谦卑是无止境”,艺术也是如此,追求是无止境的。

    如果论及世界文化艺术格局,我们必须要看到今日艺术状况的一个显要特征:一个国家的主流艺术可能是世界艺术的支流,而其非主流艺术,却可能融入了世界艺术的主流。

    阿叩——

    您会与这个基金会合作吗?

    罗滋——

    我自幼学习书法,进入艺术的殿堂,首先是从古老的书法开始的。

    很早的时候,我就有我的自觉,在我的意识当中,在我画画的时候,也就是说在我表达、表现的时候,我是追求现代性的。

    直到今天,人们对我有这样和那样的说法。

    我想说,在感情方面,我是个民族主义者。而在艺术的道路上,我是国际主义的。不是说“国际化”。而是说,我要看到普遍的人类精神实质的东西:痛苦,和光明!

    阿叩——

    毫无疑问,中国主流美术的重要特征是现实主义。我们注意到,当代非主流美术的艺术活动和理论批评,常常否定、贬低主流美术。部分画家、美术理论家对主流美术的艺术活动采取回避态度,他们视参与为妥协……

    罗滋——

    我想,如果我们的艺术家想在艺术中追求并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就过高的估计了艺术的力量。在“以政治为中心”的时代,艺术不能成为政治的工具。同样,到了“以经济为中心”的时代,艺术也同样不应该成为经济的工具。只有保持艺术的独立,它的价值才能够真正体现,才能够对人类的精神价值追求做出贡献。

    阿叩——

    那么,您会回到主流艺术中来吗?

    罗滋——

    我想说,我们首先要有一种不涉及政治体制的态度,还要有一种不为金钱而媚俗的态度,然后才能更客观、更真诚地讨论艺术的问题。

    大家认为的主流美术,它不是单一的。中国的现实主义美术由于时间长地域广,所以它的种类和数量都庞大得惊人。在诸多方面,它与大众文艺、通俗艺术以及商用美术,都有重叠和关联。另外,在艺术品的生产机制方面,艺术上的从众行为使现实主义美术的创作大多缺乏原创力,不少作品一开始就带有大众文艺的痕迹。

    因此,一些精英艺术家会固守自己的审美准则,而拒绝大众文艺、通俗艺术的无聊与浅薄的消极性,避免其对纯艺术的损害。

    除了这些方面的问题外,我们不能不承认,中国的现实主义美术具有更大的信息量。毫无疑问,对于我们这个历史悠久的东方大国来说,它能够承载更多的历史重负,并带有推动我们的艺术历史发展的原动力。

    阿叩——

    在您的创作当中,您是否一直有意回避“现实主义”?

    罗滋——

    说实话,我真不愿谈“现实主义”。无论是“现实主义”还是“现实主义者”,这些词早就造成了混乱。由于“现实主义”的被滥用,使这个词丧失了它的魅力和应有的信誉,而往往沦为大众的、庸俗的东西。

    我认为,我们要尽可能让这个词回到它的本意。

    “现实主义”是一种创作方法,是美学原则,而不是别的什么标签。它首先是对当代生活、问题的准确而详尽的描述,同时在艺术家的创作原则中,体现出他们在精神上对“现代性”的追求。

    而我,我当然不是现实主义的,但我也没有刻意的去避免它。我的语言方式是综合性的,因为无论是传统的或创新的语言,都不再适应我的内心呈述。但我的文化背景,是中国的。我自信是对“现代性”的追求,正是这个引起了其他国家、其他民族的艺术家们的对我的作品的关注和兴趣。

    此外,和许多同行正在做的努力一样,我是将对环境的敏感、对生活的热爱、对真情的向往,以及对自由的向往,这多种情结融汇一起,在我的作品当中传达出一种呼唤,传达出一个赤忱的艺术家的声音。我相信,有许多人听到了我的声音,因为它一直在突破,一直在闪亮,它一定会传播到很远的地方……

    第二十三章灵与肉的分离和上升

    八十七罗滋被自己的声音感染,微微眯上眼睛,仿佛正在时光隧道之中,聆听远方自己的声音。有那么片刻的时间,他真的以为自己已经离开此地,到达宇宙,或者是彼岸,或者是永恒,总之,就是那个超越当下,超越庸常,甚至超越肉身的地方。

    阿叩轻轻叫他,他听不见。阿叩就在旁边的条凳上坐下来,等他。

    阿叩太熟悉他的这种状况了,这种艺术家的灵魂出窍,和和尚的打坐一样圣洁,不可叨扰。只能等他,等他的灵魂、灵感,等它们重新回到他的肉身之中。

    罗滋眯着眼,他看见一个地方,离他不远的草地上,一张孤零零的椅子上晒满了阳光。一位老人,安详地坐在那椅子上。他看见的,是那老人的侧面。老人身躯高大,面色白里透红,鼻子大而挺拔。看上去,他应该是欧洲人种,并且,经过阳光的照射,他显得很健康。

    某一瞬间,这个老人给罗滋的幻觉增添了新的幻觉,以至于,他已经不能判断,这是不是那个和他住同一个病区的那个康复期的老人。好像在不久前,老人还用有些忧郁而又安静的神情,专注地望他们。

    罗滋真的被幻觉镊住了。他找不到阿叩(其实阿叩就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不停地发短信),他猜想阿叩是在身后的什么地方,但是他无法转身,无法扭头,他的身体已经无法跟随他的意志行动。

    他真的感到他的灵魂和肉体分离了。

    在他漫长又短暂的前半生中,这种灵魂和肉体分离的时间极其罕见,往往是灵魂在上升的同时,也带领着他的肉体,g情澎湃地飞升……

    “阿叩?”

    他轻轻叫。

    其实他并没有叫,是他的灵魂在叫,而灵魂发出的声音,只有灵魂才能够听见,现实世界中的人们是听不见的。他自己听见了,但他知道他的肉体和这声音无关——他的嘴唇没有动,他的舌面上没有气息,他的喉咙没有抖动。他的肉体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是他的灵魂在发声:“阿叩,你注意到吗?那个老人,他从何而来?他为什么,静静地,坐在那阳光里?阳光把他和我们,和这个医院的后花园,和今天,和阳光之外的一切,分隔开来了。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歇着,听阿叩的回应。

    但空气中没有任何声音。

    “阿叩,”他的灵魂继续发声,“我怎么觉得,那老人,就是我呢?不是现在的我,但可能是过去的我……或许是将来的我……难道不是吗?我们身处当下,却不知道,我们早被抛弃了。而过去和未来,正在它们认为恰当的地方,做它们自己的沟通。哈哈!我看见了,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它们在协商,在沟通,它们正在交易。至于它们为什么而交易,我认为,这根本不用猜测——当然是为了我。因为,对于过去,它只有我;而对于未来,它也只有我。我是它们唯一的焦点,是它们全部的意义所在。阿叩,你听到了吗?你听不见,但我听见了。未来在指责过去,因为过去并不想完全把我交出来。同时,他还认为,就是因为过去,所以,我不够好,只有它,未来,它才可以让我变得更好,带我到达理想的境界。但是,过去怎么说呢?过去说:你那么急于带他走,你实在过于功利和唐突。他已经很好,你不可能把他变得更好。相反,你只会把他变糟——因为,你会把他变成一个老头,一个荷尔蒙不再分泌、皮肤松弛起皱、牙齿脱落、骨质疏松、关节僵硬、大脑枯萎的家伙。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个将来啊!”

    像戏剧的演出,罗滋在灵魂出窍的时间里,就他自己,他的生命和未来,作漫长的对话,直到手机铃声把他惊醒。

    罗滋的手机铃声,是医院的护士帮他设置的,来电铃声是“空气”,短信铃声是“心悸”,两段铃声他都很喜欢。久而久之,当“空气”鸣响的时候,他仿佛感觉到头顶上虚空里的电流在欢快起舞;而“心悸”振动的时候,他总是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事实上,他一直在等待,当他给琼发出一条短信后,在等待她的回信的时间里,他一直不安。就这一点来说,恋爱中的他,永远都只是一个少年。

    阿叩也发现,那位神情忧郁的老人已不知什么时候离去了。罗滋抓过手机查阅短信,却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他收到的,只是一条某楼盘的促销广告而已。

    阿叩注意到,他的目光中,一时显得空茫。

    这是一个好天,天空中连一丝云彩都没有。远方的树,在阳光里寂寞又明亮。这四面八方的风是不是都吹到那里去了呢?

    那个青草地上,阳光里的条凳,那上面安坐的老人,是不是真的就是一个幻觉呢?

    他声音迟疑地问:“阿叩,我想问问,我们,一直是我们俩,在这里,对吗?”

    “哦?”

    阿叩显然没有注意这个。他说:“是啊,一直就是我们俩。我不是在采访你吗?你听,我刚才的录音,多安静,一点嘈杂的声音都没有!”

    阿叩把录音放给他听,他挥挥手制止了:“我就是听这声音,不,是听我自己的声音,才走神的。”

    “你不知道,你走神的时候是多么可爱!”

    “但是,你确定,刚才这里,真的没有第三者?我是说,一个老头……”

    “哦,你说那个老头啊,我还以为他是你朋友呢,他好像很关心、很关注你。他刚才是在这里,但是后来他走了,悄悄走了。”

    罗滋沉默着。

    他们有许久没说话。

    阿叩回味了一下罗滋说的所有的话,又检查一下他的记录本。然后,他将采访机的微型麦克风收了起来,结束采访。

    “罗老师,文章会在我们的报纸上发表。另外,我会把录音提供给电台的朋友,在他们的艺术吧里播出。”

    “现在还有人听广播吗?”

    “有。他们的这个节目是在晚上九点,听众反映很好,特别是抵触电视和网络文化的知识分子,最喜欢这个节目。”

    “谢谢。”

    “另外,罗老师,如果有境外的媒体想要,你看可以给吗?”

    “境外媒体?”

    “其实现在也不分这个了,全球化了吗,所有思想和文化的交流中,不涉及政治的文化的交流,是首当其冲,最受欢迎的。”

    “哦,是不是得让我再想想,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要我再放一遍给你听吗?”

    罗滋想了想,说:“那就不用了。你说的对,不涉及政治的文化的交流,是首当其冲,最受欢迎的。”

    “那,我就告辞啦。”

    罗滋看他要走,赶快叫住他:“等等!”

    “罗老师,什么事情?”

    “我想……”他顿了一下,“你能不能帮我找张cd?”

    “哪方面的?我国美术的吗?”

    “不,音乐,日本的。”

    “您要听什么?”

    “喜多郎的《天竺》”

    “没问题!”

    第二天傍晚,罗滋在花园里,遇到了那位神情忧郁的老人。老人之所以一下子引起了他的注意,是因为他发现,眼前的老人脸孔上的忧郁变成了别的东西,一种亲信和知己的表情。

    老人递给罗滋一张黑色包装的cd,说:“给,喜多郎的。”

    罗滋很吃惊:“你怎么知道我要这个?”

    “我知道你要的不是这个。昨天阿叩跑遍海城的音像商店,都没有找到《天竺》,这里没有人知道有这样一张cd。这是我帮你找的喜多郎的另外一张碟:《丝绸之路》。”

    “谢谢!我,应该怎么称呼你?你和我,算是病友吧?”

    老人笑了:“病友只是我的一个身份,我的真实的身份,是洛克菲勒公司的亚洲艺术顾问。”

    “你是间谍?不,应该说,是卧底。你来医院卧底,为什么?监督我吗?”

    “不算是监督。比监督更严格,是考察。我是来考察你的。”

    “哦,考察什么?你们还没有向我提供什么帮助啊。”

    “就是因为准备向你提供帮助,所以才要考察你。”

    “用这种方式?”

    “用这种方式,是因为我有了一些个人的想法……按道理说,这是不应该的,毕竟,我是人家的雇员。但是,我得告诉你,我其实也是个华人,只是在新加坡生活而已。”

    罗滋笑了:“我猜,你要背叛你的东家了。”

    “也不全是。”老人诚恳地说,“我只是在想,中国的人才流出太多了,要知道,未来的国家实力之争,不是军火,也不是汇率,而是人才,人才才是最大的国家实力。”

    “你是准备劝我不要应聘洛克菲勒公司,更不要接受他们的资助以及随之而来的各种条件?”

    “说实话,我很矛盾,真的。一方面,公司能够不断挖掘到你这样的大艺术家,不久就可以实现发展目标:成为世界文化巨鳄。另一方面,作为一个深爱中国文化的华裔,我……听了你和记者的谈话,我对你油然起敬,真的,罗滋先生,我很欣赏你,同时也很尊重你!”

    罗滋没有多想,回病房取来一个小cd机,把碟片放进去……

    《丝绸之路》是喜多郎的作品集之一,有《シルクロド幻想》、《永远の路》、《神秘なる砂の舞》、《天山》、《空の云》、《敦煌かケの想い》、《aa无限水》等。

    老人说:“本来,艺术是不分国界的,比如喜多郎这个日本佬……”

    “对,这个日本佬不错。如果只是发烧友,会以为他就会玩合成器,而雅尼比他玩得名声更响些。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喜多郎音乐有的是东方文化精神。他的音乐里有宗教,东方的、中国的。我需要这样的音乐。”

    老人看罗滋沉浸到音乐当中,悄悄转身离开了。

    这个阶段,眼下,罗滋真的需要这样的东西。

    音乐容易将一些灵魂中沉淀下来的经验和场景唤醒。一些乡间生活的场景,会时不时地出现在他眼前。在乡间,在这样的季节,是多么的澄明宁静,午时总是漫长又安宁。少时的他总是不知疲惫地守望,守望一切的发生与消逝……

    行云流水,寂寞和空灵,大自然的每一丝细小的声音,幻想无限,透明和轻……如残雪在春天的早晨太息,自我消融而后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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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神性之力

    (……神性之力并非能作所有事情,正是短暂者更快地到达了深渊。

    于是转变与之并存,时光漫长,但是真实进入自身。

    ——荷尔多林《记忆》)八十八琼一直保留着罗滋发给她的那条信息——“翻过那座山,再翻过那座山,爱人啊,我是否离你近些了?

    我曾受着这阳光的宠爱,这遍野的阳光,爱人啊,它能否证明我的纯洁?”

    这是来自遥远山峦的声音,像一股不息的轻风,整日在她的灵魂中回荡。字里行间,那两个小小的问号,让她感受到他微妙的歉疚与忏悔,以及祈求,祈求她的宽恕。没错,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是纯洁的——他的男人之心,爱人之情,生来如此,坦白透明。

    但是,女人的痛,恋爱中的女子的伤,是不会很快愈合的。

    所以,琼没有做任何的回应。

    她反复思忖他的歉疚,咀嚼他那种微妙的表达:“爱人,我们永远在翻越那些山峰。那既是我们的消遣,也是爱情旅途的命运。每翻过一座山峰,我们就有了一次超越;每翻过一座山峰,我们又多了一分远离现实的能力——它同时也是爱的能力。这是我们共同的追求,不是吗?我们曾经盼望着,在周末,在所有悠闲的时光,在那些风和日丽的天气里,远离尘嚣,去到郊外山野,去登高,去吹风,去享受阳光,享受爱情。我曾经享受着阳光的宠爱,也享受着你的宠爱,你的爱和温情无边无际,正如同遍野阳光,如水,纯洁,透明。这阳光,它温暖,包容,不留阴影。它对我张开了怀抱,因为它知道我的纯洁。那么,你呢?爱人,难道,你还不能够将我宽恕吗?”

    她再次深深感受到,他是在忏悔。

    他为什么要忏悔?

    难道,他放弃了自己对女人、对性的态度,决心和她保持一致,即使是在男女之爱当中,也像对待艺术和灵魂那样,追求永恒和唯一?

    对此,琼给予了肯定。

    但是,一如她这种骨子里无比清高的女性通常的做法,她即使明白了他的心迹,也不作回应,而是选择了沉默。

    几天之后,她终于意识到沉默的危险:男人往往会将沉默视为拒绝和轻蔑,因此,他们往往会放弃,迅速转移自己的目标,重新调整自己的方向和追求。他们不会很快开始新的恋爱,但他们会找到很多别的可乐的事情,比如说游戏、美食、运动、艺术等等,投入自己的精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甚至很快就将他先前做过的事情、把他的经历和愿望忘掉。

    在她保持沉默的日子里,罗滋也没有找她。

    琼忍不住了,给他打电话。

    “你在做什么?”她问。

    “我在听喜多郎。你呢?”

    听电话中的声音,他们好像离得很近,没有距离,没有她担心的那种因时间和距离而产生的陌生,近得就在同一栋房子里,只不过她在天井里发愣而他在阁楼里梦吟。

    “我当然是每天上班。”她说。他的平和和平静,他对音乐的享受,都让她有一种被轻慢和失宠的感觉,所以她的声音真是没好气。

    终于,他说:“小姑娘,你不想见我吗?”

    “小姑娘”听见这样的询问,等于是他的召唤,立刻像得到了糖果一般,所有的幽怨消失得一干二净,甚至有些激动:“我——”

    她迟疑着,不知道如何抛开自己复杂的情绪而对他畅所欲言、投入他的怀抱——事实上,小姑娘时刻都在等待和期待着,投入爱人的怀抱。

    “我什么?不要绕来绕去,怎么想的,直接告诉我!”

    这就是他的风格,是他制服她的法宝之一:她是他的爱人,又是他的女儿。在他那里,她永远都不能隐藏自己,不能犹豫和迟疑。

    “罗滋,执著了这么多年后,”她终于敞开心怀,“我突然发现自己在孤独寂寞当中困得太久。我没有出路,没有,罗滋,我没有!”

    “对不起,亲爱的,对不起。无论如何,我都是爱你的,永远爱你!”

    “罗滋,除了你,我没有爱过谁。”琼语声哽咽。女人,爱是她唯一的出路。

    “我知道。亲爱的,小姑娘!要不,我开车来接你,我们到大海边上去?”

    “哦……”

    显然,这样的提议她十分喜欢。他多么好,多么体贴!

    但是她突然想起孩子的事来:“今天是周末,我下了班要去接孩子,他这个周末在家过。”

    “那好吧。你开心点,别再难过了,好不好?你知道,你难过我会感到痛苦的。我们重庆男人,如果自己的女人在流泪,他就要流血才行!所以,你要答应我,不要悲伤。有一个男人死死的爱着你,好吗?你永远记住,地老天荒的爱!”

    他这样说,又挑动了她的痛处。她真想跟他哭闹一番——她宁愿像每一个普通的人家,每一对平俗的夫妇,他们互相唠叨,他们手牵手去菜市场,他们……但是,他却没有给她这个。

    千千万万的夫妻有着各自的不幸,千千万万的夫妻有着相似的幸福生活。那琐碎的、普通人的生活。他们用不说“我爱你”之类的话,但他们天天一起走出家门,晚上在一张床上睡觉,足够了!

    她没有,她什么都没有!

    放下电话,琼垮掉一般,无力地伏在桌上,泪水濡湿了自己的手臂。

    八十九这个周末多么安静啊,琼甚至没有注意到,四点不到,多数同事都已经离去。一个住在海城大学附近的老人,来到校医院检查身体。

    这是个性格开朗的老男人,大概有70多岁了。因为他总是自豪而欢喜地将自己的一切隐私告诉陌生人,所以大家都认识他。他在台湾有太太和孩子、孙子,在海城有工厂,在海大西边买了别墅,就自己住。

    他在医生面前坐下后,年轻的大夫问他身体有什么问题。

    “啊!没问题,我健康得很!”他伸出手来给医生量血压,有说:“我刚刚让一个才18岁的姑娘怀孕了,你说我有多健康!”

    这时,另外一个戴眼镜的医生走过来说话。他早看老男人不顺眼了。他说:“阿伯,我讲个故事给你听。从前有一个很棒的猎人,从来没有失手过。但有一次他出门打猎,取猎枪的时候却拿了雨伞。当一匹狼向他扑来的时候,他赶紧抽出雨伞向狼一指——你猜怎么样?”

    “怎么样?”

    医生说:“那狼立刻就死掉了!”

    老人严肃地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肯定是有别的人开了枪。”

    “对,是别人开的枪!”眼镜医生说着,走开了。

    老男人有些疑惑,但又不愿意让别人看出他的觉悟,这样的时候,装傻是唯一的选择。所以,他不再提自己的故事,也不谈眼镜医生的故事,赶紧拿了处方离开。待老男人走了之后,大家才爆发出一阵大笑。琼笑得腮帮子酸疼。

    接近下班时间,又有些人走了,药房里就剩下琼。

    她感到疲倦,昏昏地伏到桌上。

    有人将手放到她的肩上,使她受惊。抬起头来,扭身看,原来是主任李仁能。

    “李主任,有事吗?”琼不悦地说。

    主任面容平静,温和,还有些慈祥。

    他问:“琼,你没有不舒服吧?”

    “没有。”她故意不看他。

    他拉张凳子,坐到她对面:“你孩子是今天回来吧?这个周末你应该很高兴!”

    “是的,我会很高兴!”

    琼说完转身走开。她无论如何也不习惯和一个男人离得那么近。她站在可以看到医院外的花园的大窗户前。

    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

    主任将她放在桌上的手机递给她,走到一边去。

    是罗滋打来的:“我想,星期六你和孩子玩,星期天我来给你们安排好不好?”

    琼心动了一下。

    “怎么安排?”

    “第一要看你的心愿,第二要看小家伙有什么要求?”

    琼沉默片刻。

    她突然觉得,现在就让孩子认识罗滋,有些不太恰当。

    这个成长中的小男孩一直是恋母的,即使他知道母亲不爱父亲,他也照样对父亲十分提防,何况突然在他的世界里冒出来的男人罗滋!他那么敏感,他母亲爱着这个男人,他不会感觉不到。

    所有大大小小独生子女的共同点,就是自私。琼的儿子肯定也绝不愿意在他母亲的眼里看到她对别的男人的爱情。

    琼对电话里的罗滋说:“以后吧。”

    “你这个小姑娘又在动什么念头?”他好像看透了她。

    “他太敏感了,我怕影响他……”

    “你放心吧,我会只和他玩,不让他产生怀疑的。我会让他把我当朋友的。”罗滋非常自信。

    但琼还是不同意:“你一点也不了解他,这个小家伙,自从他爸爸和我翻脸之后,他简直要代替他爸爸来看好我。你这么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无缘无故就对我们好,对他好,他才不会麻痹呢!”

    “那,好吧。”罗滋放弃了。电话那边的他,已经感觉到,作为母亲,女人们的立场总是会因为孩子而改变。如果她是犹豫和迟疑的,一考虑到孩子的需求,她立刻就变得坚定和果断。

    琼合上折叠式手机,转身坐回药房的大靠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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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真实进入自身

    九十李仁能耐心地等琼打完电话,才回到她身边。他重新拉来一张椅子,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她。他的神态,他的眼睛里流露的情感,琼都感到似曾相识地熟悉。

    她想起来了,还在少年时代的时候,有一次从成都乘火车去西安,站了一整夜,她的腿都肿了。在她旁边,一位北方老伯数次给她让座,她不肯,因为他是个老者,没有老者给青年让座的道理。后来,老伯强行将她按到座位上,自己到车厢衔接部抽旱烟去了。为了让她坐得安心,老伯一直呆在那个地方,不回来。

    在琼的眼里,李主任就和那老伯一样,是一位老者,一样有着沉默而慈祥的表情。

    这样一想,她不再提防和反感他,反而觉得是不是自己误会了他。

    她主动问:“主任,你没事啊?”

    “没事。想和你聊聊。”

    “哦,聊什么啊?”

    “聊什么都行。琼……”

    琼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男女相对,她最怕的,是别人引出一些让大家都感到尴尬的话题。以她本能的智慧,只能是善意地东拉西扯地和他漫谈了。

    “主任你是哪里人啊?”

    “北方的,关东汉子。”

    “那么,我猜对了!”

    主任笑笑:“当然,你听我的口音就知道了,人的口音,一辈子都改不了的。”

    “嗯。只是那附近几个省的人的口音,我是分别不出来的。”

    “你没有去过北方啊,如果在北方生活过,你一定很容易分辨的。”

    “我没有语言天赋的。”

    “你肯定没有去过那么远、那么荒凉的地方吧?”

    “北方不都是荒凉的啊!”

    他愉快地说:“我年轻的时候,赶牛车,常常在夜里走,方圆几十里没有人烟。这就是北方。在大平原上,你会很寂寞,你得自言自语,得唱歌,大声地喊,大声地唱……唉,说到这里,我真是想念北方啊!我在北方出生长大,后半生却要在南方过,真是有点说不清的……”

    “说不清的乡愁。”

    “对,是乡愁。可能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吧。”

    “总这样说!主任你其实一点也不老啊!”

    “是吗?可我觉得自己老了啊。”

    “唉,主任,你最想念北方的什么?大雪?土豆牛肉?热炕?野味?”

    “都不是。”

    “那,是什么?”

    “我想念北方的夜空,夜空里的星星。在夜里,北方天空里的星辰那么大,那么鲜亮!冬天的时候,你偶尔经过一个满是灌木的丘陵,会看见灌木林中野兽的眼睛亮亮的!像那天上的星星也是这样,像那些野兽的眼睛一样亮!”

    “哇,你不害怕吗?是狼吧?”

    “多数是狼。我不怕,因为我一般都是赶着马车的,狼不会袭击赶着快车的人。”

    琼想起《三套车》里的描述: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她问:“你唱歌吗?”

    “不,我不会唱歌。我觉得很紧张,想赶快回家,吃我娘煮的面片儿。在夜里,我先是瞌睡,后来是越来越清醒——因为冷。一直那么走着,只有马车的吱嘎声响着。慢慢的,天就要亮了。关东的天亮得很沉重,很忧郁、很朦胧。我感到自己的帽檐和露在外面的头发都结了霜。在晨光里,路边亮出几枝冷峻的野花,还有一枝芦苇的茎叶上歇了只无名鸟,它看看我,颤一下就飞走了。远方积水的沼泽地,浮着片片银光……”

    “真像是电影画面啊。”

    琼不说话。

    她不想惊醒这个沉浸在回忆中的北方男人。他已经不年轻了,回忆在他以后的生活当中,会有着越来越多的内容。

    他没有沉睡。他的目的,也并非就是回忆本身。

    他看看表:“我有没有耽误你去接孩子吧?”

    “啊?现在吗?多少时间了?”从来不关心时间的琼,突然感到自己和时间脱钩了,错过了,心里有些着急。

    “五点了。”

    “那我得马上走了!我到那学校还需要半小时呢。”

    “打的。”

    “现在我们学校前面的的士越来越难打了,又是周末,下班时间……这样吧,我送你去!”

    “那太谢谢。qb5。你了!”

    九十一李仁能不时回头看一眼副驾驶座上的琼,她的气色不太好,一定是心里着急的原因。他尽量把自己的宝马车开得又快又平稳,消除琼的所有不适。

    面对这个娇弱的女子,他时时有呵护她的欲望。

    是的,琼这样的女人,任何成熟的、有足够智慧的男人,都会知道小心待她。她是个十足的女性,那样的敏感,又没有足够的经验。她安静,常常故意把自己放到人群的边缘。她与男人既亲近又疏远,似乎没有人能够进入她的内心。

    她了解男人的灵魂,却不一定了解他们的行为。她是如此纯洁!

    她是只适合生活在书本里、校园里、梦想里,生活在她自己的情感里的。

    她不是现在那无数的女人,不是可以被金钱诱惑的。但她同样危险,因为她会被美、被梦诱惑,被情感诱惑。而所有可能会诱惑她的,也都可能是假的,甚至是丑的、恶的。

    他听到过她梦中饮泣,看到她太多忧伤神情。在她调来海大医院的时候,他也知道一些在她身上发生的事件。

    他觉得她是个孤独的、需要帮助的女人。

    而且,慢慢地,他已经爱上了她。

    他必须压抑着这个爱。

    “琼,你平时,周末喜欢做些什么呢?怎么样打发两天的时间啊?”

    “没什么,就是陪孩子。”琼看着车窗外。她一直回避着他的关心,似乎他的所有关切,都过度了,让她不安。

    薄暮时分,汽车一直在海滨大道上急驶。天色空茫,水天相连,琼又有了虚幻的感觉。

    “想听听音乐吗?”

    “不用了,这么安静,挺好!”

    “我在南方,生活了快二十年了。”年长的男人十分温和地说,“北方和南方,差距太大。去年我回去过,看见老家,居然没有什么变化,几十年前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歪枣树还是那棵歪枣树,老黄牛还是那头老黄牛……”

    “是啊,你要再回去,肯定是没法过的。”

    “对,那边的节奏太慢了,我已经无法适应。但我在南方,虽说该有的都有了,就是从来没有开心过。”

    “为什么?”

    “现代人只关心别人的钱和生意,不关注他人的心灵。这一点,南方尤甚。”

    “过去大家都太穷了,太没有钱了。现在都有了点钱,都去追求物质,享受一下,也应该。”

    “钱由贝始,最初是为了交易。人类历史有300万年,钱的历史才有几千年。就好像人造了神来治人,人类造了钱币,现在钱币也统治了人……”

    琼笑道:“希望人类早一点推翻钱的统治。但,这几乎没有可能吧?你说,会有那么一天吗?金钱失去效力。那是什么状况?共产主义吗?”

    “那是一个美好的乌托邦。”

    她接着说:“但是,人、主任,我喜欢听你讲北方。”

    “啊,”他高兴?br/>好看的电子书shubao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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