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云霏也是个了不得的姑娘。
面对沈家在大徵如日中天的威势,纵使身为宰辅秦勋的孙女,秦云霏仍算不得优越。加诸沈袖卿待人温婉有礼,口碑极好,皇后又对她赞赏有加……这太子妃的头衔花落谁家,当真八九不离十了。
不过,变数总是有的,比如——半道上被太子瞧中。
于是这场本就备受注目的冯州之行,在东宫突然宣布携沈、秦双姝一并起程后,变得更加的……扑朔迷离。
“秦家妹妹,身子可觉着好些了?”
太子与秦云霏一前一后踏进花厅时,刺史已命人将菜布妥。沈袖卿居右首座,主座空缺,显然是专为太子预留的。见贵人到来,刺史起身相迎:“殿下,秦小姐。”
对上沈袖卿柔顺的笑容,秦云霏敛眉抿唇,缩回扣在太子袖摆上的手指。
“劳袖卿姐姐挂怀,云霏不敢当。”秦云霏轻道,“……好多了。”
沈袖卿伸臂,拉出右侧的一张曲腿凳:“若身子还有不舒坦的,对姐姐直说便是。来,秦家妹妹,过来坐吧。”
秦云霏低低应了,不甚情愿地走到沈袖卿身边,落座。
太子则是一声不吭地坐上了主座。他低头与左首座的刺史叙话,不时朝秦云霏瞄去一眼。
沈袖卿视若无睹,只笑着侧过头来,问秦云霏要不要先喝汤。
“……不瞒姐姐,这些天云霏没什么胃口。”秦云霏撇着嘴角,丝毫不理会太子的眼色,“兴许是天太热,心里烦得紧,不想吃东西了。”
“这怎么成?越是没胃口,就越得多吃。”沈袖卿摇摇头,随即吩咐道:“给秦小姐盛碗梅子汤来。”
……梅子汤。秦云霏轻蹙蛾眉,很快又舒展了。
“倒是袖卿你,脸色怎会有些发白?”太子小心翼翼地望着沈袖卿,“可要遣个大夫来瞧瞧?”
刺史在一旁帮腔几句,就听沈袖卿笑道:“袖卿无碍,可冯州的百姓就苦了。殿下是没瞧见,这刚退了水,官道上全是淤泥啊死鱼儿的,臭得不行。今儿个本说是往宁湖去,结果半道上居然撞着了死人……”
太子抖了抖眉毛,讪讪道:“后来,怎样了?”
“没怎样。”沈袖卿慢吞吞吃了口菜,“又走了一截,宁湖那头来消息说死了不少人,怕生出疫情,刺史大人决定择期再往,就回来了。”
怪不得她刚过了午时就回府来……太子暗自抹汗。
“沈小姐的毅力,下官自愧不如啊。”刺史苦笑,“这般大热的天,难为沈小姐耐得住,硬是下了车与本官步行数里查看灾情,沿途的百姓都直夸沈小姐好——”“莫说了,大人。”沈袖卿淡淡阻断他,“能替太子殿下分忧,乃是袖卿之幸。”
太子连忙道:“明儿个袖卿就好好歇息吧,小王会亲自与刺史跑一趟。”
说话间梅子汤端上来了,秦云霏接过,却并不急着喝。
觑见秦云霏面色不豫,太子又道:“袖卿,云霏的身子弱,明日她就有劳你照顾了。”
“是,殿下尽管放心。”沈袖卿揽住秦云霏一条胳膊,状似亲昵非常:“这是袖卿的份内之职。”
好一个份内之职。
秦云霏心中腹诽不已,奈何沈袖卿的笑颜滴水不漏。她恨恨地转开视线,端起梅子汤,仰脖开饮。
翌日,太子果真随刺史出府了。
沈袖卿乐得清闲,索性简妆薄裳,捧了冰碗留在内苑中纳凉。秦云霏也似模似样地陪着一旁,两人随意聊了些诗词和女红,倒也不尴尬。明莺适时进上茶水来,又说了几句打趣的,逗得沈袖卿花枝乱颤,直抱怨明姑姑不厚道。
秦云霏笑意勉强,不久便推说身子不适要回房歇着。沈袖卿挽留一番,才放她离开。
明莺见人走得远了,总算舒了口气:
“……这位秦小姐啊,成天拉着张脸,也不知是欢喜还是不欢喜。”
沈袖卿但笑不语,只慢悠悠吃着冰菱角,眼底清光潋滟。
明莺睨着沈家小姐的神色,默了半晌,终是忍不住了:“沈小姐,您……和太子殿下……”
“嗯,怎样?”沈袖卿扬眸。
脑中掂量一番,明莺忽又觉着自己不该多嘴,便道:“没,没。”
不想沈袖卿却问:“明姑姑,昨儿个太子殿下在府里,都做了些什么?”
明莺登时像给吓走了三魂七魄,忙道:“是,辰时末太子殿下在府中与长史大人会面,谈至午膳时分,长史大人离去,而后太子殿下与秦小姐一道用午膳……”
“喔,原来如此。”沈袖卿微微颔首,“那依明姑姑之见,那位秦小姐,如何?”
明莺思忖一番,答道:“秦小姐是个好清静的性子。”
沈袖卿勾唇笑了:“只可惜,太子殿下好热闹啊……”
明莺只觉胸中如被冰雪,森冷刺骨,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明姑姑。”沈袖卿搁下冰碗,慢吞吞伸了个懒腰。
“是。”明莺垂首。
沈袖卿仰头看天,大片云浪无声涌动,阳光一丝丝淡了下去。
“这天气,当真闷得人难受。”她松了松襟口,“我想出府走走。”
明莺抬头望过一阵,“看样子是快要落雨了,沈小姐真想出去?”
“嗯,”沈袖卿点头,“总比窝在府里好。”
明莺想了想,道:“听说州城里来了个凤兰班,这几天正唱得热闹,天茗斋一连四日都给人围得严严实实。沈小姐可要去瞧个新鲜?”
*****
天茗斋的丁老板修着一对八撇胡,圆脸小眼,笑容可掬,大约是刚从人堆里挤出来,脑门上挂满了晶亮的汗珠,衣襟也有些歪:
“哟,这不是刺史府的明姑姑嘛,今儿个您怎么有空上咱们楼子里来?”
说话的时候,丁老板已将一旁的沈袖卿来回打量了数遍,“这位姑娘是……?”
明莺并不答话,只道:“凤兰班还没走吧,楼子里还有包间没?”
丁老板面露难色,“哎呀呀,您要是早来这么一会就……”
话音未落,就见明莺摊开手掌,一锭白花花的银子躺在上头。
丁老板即刻改口:“有有有,二楼刚走了位客人,两位楼上请!”
……
不仅有包间,还正对着楼下的戏台。
丁老板亲自送了茶水和几样糕饼上来,明莺照例打赏了银两,包间里总算得了清净。
若说清净,实则也不尽然,楼下的旦角依依呀呀就没停过。明莺斟了茶奉到沈袖卿手边,见她额际沁着香汗,又掏出绢帕来替她细细擦拭。
好在老板另送了两把蒲扇来。
“这就是凤兰班?”沈袖卿倚在护栏边,手上闲闲扇着风。看过一阵,她道:“除了嗓子不错,与寻常的戏班子并无二致。”
说话间,那老生挽了长袖咚地跪在台上,颤颤巍巍捉住眼前白脸奸人的衣摆,大约是唱了些陈冤的段子,声腔愈见凄凉。场中诸人或合拍抚掌,或摇头落泪,一派唏嘘哀哉。
沈袖卿默然许久,点头:“不错。”
明莺瞧着她心情尚佳,就挑些顺耳的话说来:“这凤兰班本是从吴州来的,唱的是吴地的调子,也不知怎的,这些年忽然声名大噪,就连帝都也冒出不少唱吴音的班子来。吴音咱们听不大懂,可调子是顶好的,这么些班子唱来唱去,还数凤兰班最中听。”
沈袖卿挑唇笑了笑,“……这出唱的是刑大官人青红不辨,是非不分,陷害谢公子入狱。谢父哭求刑大官人却遭拒绝,嗯……看样子,该是那谢公子的兄弟出场了。”
听得这话,明莺很有些惊讶:想不到这沈家小姐竟能听懂吴地方言?
沈袖卿晃着蒲扇,看得格外专注。明莺随着她的目光望去,那戏台上的白脸人拂袖而下,老生匍匐在地,又哭诉了一段。忽然间,只听得台下轰然叫好,更有女儿家的娇嗓嚷嚷着——
“雁公子,轮到雁公子上场了!”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