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子呼地给人挑开,内里混杂着油彩味的空气涌进鼻腔。
原本忙碌的场面陡然静止。试弦的琴师住了手,勾脸的旦角停了笔,所有人的目光无声汇来,紧盯着帘前这位不速之客。
来人搓了搓手,“啊,敢问众家就是吴州大名鼎鼎的……”
“是。”一个魁梧的中年男子放下琴弓,起身:“我就是凤兰班的班主。”
顿了顿,男子又问:“阁下是……?”
来人从袖笼里摸出一方名帖:“小的特为柳县县令大人前来。大人惜才,望有幸亲睹雁公子的《对月念奴娇》。”
毫尾慢悠悠扫过眉骨,顺了个上挑的弧线。铜镜在照,镜中人目如凛星,戏服端正。
班主并不接那名帖,而是扭头朝内唤道:“司雁,你自个儿跟人说。”
来人伸长了脖子循声望去——不远处,一条紫金煌煌的人影动了动,搁下了手里反光的铜镜。人随即听见一声哼笑,清冷淡漠:
“县令大人抬举了,司雁愧不敢当。”
来人眼中一亮:“这位便是雁公子?太好了,我家老爷可是您的戏迷啊,尤其是那个《对月念奴娇》,您饰演的婵奴姑娘,真真是美不可言……”
话音未落,就见候在戏台边的小童探头进来:“雁公子,刑大官人下场了。”
“知道了。”
看雁公子捧起手边的彩冠,戴妥,那人急了:“雁公子,我家老爷……”“要看戏,不妨请你家老爷到天茗斋来,司雁定当竭力献艺。”司雁在木阶边停步,凤眼扫来,妆容精致的面上似有笑意,“不送。”
……
“楼下的姑娘真有劲啊。”
二楼包间内,沈袖卿单手支颐,手中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都说戏子无情,她们这么卖力吆喝的,也不怕把自己赔进去。”
明莺觑见她眉间一闪而逝的阴霾,忙笑道:“那雁公子可是凤兰班的当家花旦呢,无论凤兰班走到何处,这看戏的人,十之八九都为着雁公子来。”又指指楼下手托赏盘的童子,“沈小姐您瞧,那就是凤兰班里专收打赏的小仆,只要有雁公子的戏,次次都能收得盆满钵满。”
果真如明莺所言,小童还未走满一圈,赏盘里的银钱已涨齐了盘沿,在中央堆起一峰小丘。盘中甚至有几副打得光润的镯子,红的玛瑙绿的翡翠白的羊脂玉,大多是刚从胳膊上拔下来的,仔细闻闻还有女儿家的脂粉香。
沈袖卿牵了牵嘴角:“这人不还没上场么,怎么就急着打赏了?”
“看官们既愿意出钱,人家哪有不收的理?”明莺摆摆蒲扇,只听场上乐调一变,弦声骤紧,楼下姑娘们依依呀呀叫得更欢:
“雁公子,雁公子快出来呀!……”
沈袖卿不由笑了:“最难消受美人恩啊,也不知这位雁公子受得住受不住。”
明莺正要应话,谁知楼下的欢声陡然拔高——
正是那雁公子登场了。
台下照例一通喧闹,很快便安静下来。
司雁挽了水袖,掠开一侧衣摆,和着小鼓正颜亮相,随即振眉启唇:
“苍天——无眼哪!”
开嗓高亮清湛,好似一脉剑气陡然聚起,直冲霄汉。台下众人皆屏息凝神,仿佛心神跟着这嗓音一道拔高了去。司雁的眼底星芒熠熠,目光如有实体,缓缓走过众人的面庞。只听他口中唱到:
“我那苦命的兄长呵,熬得过十年孤影寒窗,却熬不过世间寡情薄凉!说什么囊萤映雪,说什么刺股悬梁,一朝入得金殿上,应是拥得锦裘暖、红唇香,谁料他半道杀出个汤城王,夺了名、霸了赏,叫我那苦命的亲哥哎,做不得状元郎!”
一段唱罢,水袖再扬,司雁仰首向顶:“苍天——你开眼哪!”
沈袖卿手中的蒲扇蓦地停了。
她……她方才,是不是对上了他的眼?
深似海渊,冷胜清秋,老林古潭般窨黑难测。纵是华袖漫舞,词曲袅娜,然在他的眼中如有禁地划毕,雷池多险,误闯者死。
沈袖卿微微眯起眸子。
雁公子的这双眼,生得着实有趣。人说戏子表里不一,素常当以面具示人,若真是如此,那这位雁公子……莫非是入戏过头了?
思忖间,台上的雁公子业已收回视线,继续唱了下去。
明莺悄眼瞄着沈袖卿的表情,见她菱唇轻抿,非喜非怒,心里一时也没了底,嘴上就试探着问了句:“……这雁公子,沈小姐觉着如何?”
不料沈袖卿一脸漠然:“什么如何?”
明莺胸中一凉,忙笑着解释:“大家都说雁公子‘无人能出其右’,可这儿听戏的也并非都是行家,沈小姐既是听得懂吴音的……”
话音未落,楼下突然传来女人的尖叫,紧接着是男人粗着嗓子开骂。沈袖卿与明莺相视一愣,明莺立即起身:“沈小姐在这儿稍候片刻,婢子去瞧瞧出了什么事。”
不待沈袖卿应声,明莺便径自推门出去了。
楼下已然乱成一锅粥,沈袖卿撇了撇嘴,放下蒲扇喝茶。茶盅尚有些烫手,隔着眼前的浅薄雾气,她不自觉向那台上之人瞟去。
琴声早已被一堂由来不明的怒骂淹没,雁公子却不为所动,唱念做打无半分含糊,踩着几不可闻的鼓点往下演。沈袖卿略微俯身向外看去,却见几名腰粗膀圆的大汉推搡着往堂中来,一路连掀了数张桌椅,烟茶瓜果哗啦啦洒了满地。
动静着实太大,这下,连雁公子也不唱了。
沈袖卿回头看看门口,明莺还未返回。楼梯上的脚步声钝重且杂乱,一下下仿佛踱在心口,叫人连呼吸也一并抖了起来。
她伸手探入袖笼内。待指尖碰到被捂得温热的短匕刀鞘后,她才勉强舒了口气。
“闲杂人等都出去都出去!今天这天茗斋和凤兰班,哥几个包下了!”为首的一个黑衣壮汉挥手大喝。
丁老板躲闪不及,很快被推去几个大汉跟前。这个时候,明莺也推门进来了。
不仅是明莺……她身后还跟着两个虬髯黑面的男人,其中一人拎小鸡似的捉着明莺的脖领,几乎要将她那件罩衫扯裂了去。她动弹不得,只能死死扣住男人的手腕,面色惨白如纸。
沈袖卿骤然心惊,退后一步。小腿抵住护栏的同时,两根手指也搭上了袖笼内的短匕。
那黑面男人见沈袖卿一个弱女子,模样也生得白净,遂露出猥琐的笑来:“哟,小娘子这模样身段的挺不错啊,挺合大爷胃口……”
明莺用力挣了两下,不料被黑面男人反剪了双手,口中忍不住一记痛呼。
沈袖卿冷眼睨着他:“你们只是要包下楼子看戏,何必动手?”
“沈小姐莫要同他们讲道理,这群流氓从来就无理可言!”明莺的嗓音中拖着哭腔。
沈袖卿暗自握紧了刀柄。
那黑面男人恶笑起来:“不错,我们从来不讲理,小娘子不如省些气力,陪大爷看看戏听听小曲什么的,哈哈哈哈!……”
沈袖卿眼角的余光向楼下扫去,丁老板已被大汉们拖拽着扫地出门,而台上的戏子与乐师们也不知去向了。
思忖片刻,她蹙眉正目,不避不闪地对上那黑面男人:“放我们走,多少银两你们开口。”说着,她自腰间取下一枚白玉令牌,咚地丢在那人脚边。“拿着这令牌去大徵任一间同福银号,要取多少,无人敢阻拦你。”
黑面男人明显地迟疑了。他看看沈袖卿,看看明莺,再看看脚边的令牌。
最后,他松开明莺,拾起那枚令牌纳入怀中。
明莺立马跑来沈袖卿身边,将她护在身后。
沈袖卿正要松口气,却见这黑面男人露出更淫邪的笑脸:“大爷可没答应放你们走啊。”
“好处既已到手,为何还不放我们离开?”明莺煞白着脸与那人争辩。
不都说了么,与强盗还有何道理可言?沈袖卿摇摇头,手里的短匕握得更紧了。
黑面男人收妥了令牌,捋起袖管向两个姑娘靠近:“不怕不怕,大爷不会动粗的,哈哈哈……”
明莺护着沈袖卿欲再退,不料身后已是绝路。下一瞬,那黑面男人冲着二人猛扑过来,沈袖卿将明莺霍地推开,自己往左侧躲去——
喀嚓。
沈袖卿只觉背后的阻力忽而卸去,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心头顿时如被冰雪。
竟是护栏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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