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驹过隙的一瞬,四周分明暗去。
欢笑,咒骂,惊叫,哀号,一切归于沉寂。
微光如福祉乍现,萧然飘零的过往陡然历历在目,好似枯叶打着转,翩翩坠入一泓金辉灿烂的水面,再无声息。
她竟来得及想起谁说过,将死一刻,便能重回旧日,而后在短暂的愉悦中远离尘世。
是为死。
……
“哦?原来是为了保护你才伤了胳膊?看不出,念玖这孩子倒是颇有趣……袖卿啊,这小夫君挑得不错,你可要守住,莫叫别家的女娃给勾去了。”香扇款摆,老夫人笑得十二分愉悦。
沈袖卿扁嘴:“祖母,不是袖卿挑的呀,那都是祖父大人的意思。”
“你不满意?”
“也、也不是不满意……祖母啊,袖卿才四岁,为何这么早要就定亲呢?”
沈袖卿想,既然嫁给苏念玖是十二年以后的事,那么……
“苏家的小子个个都招人爱,不早些定下来,日后你嫁谁去?”老夫人解惑道。
“可是娘说,袖卿将来要嫁太子殿下的。”
不错,昨日娘亲这样告诉她——苏念玖,苏四少,非是袖卿命定的夫君,也非是沈家真正相中的女婿。
要嫁便嫁那最尊贵的万人之上,袖卿,你是要做太子妃的人,不仅如此,将来你还要做皇后。你说,你怎可能嫁给区区一个苏念玖?
香扇忽而停住。
沈袖卿看看香扇,再抬眼看看老夫人,乌溜溜的水眸亮如晨星:“祖母?”
“袖卿,别听你娘胡说。”片刻后,老夫人放下扇子,“要嫁便嫁你喜爱的人。”
袖卿所喜爱的人。
“唔。”沈袖卿歪着脑袋,似是而非地问:“就像您和祖父大人那样吗?”
老夫人微微一愣,笑容随即淡去,不语。
……
彼时袖卿所喜爱的人,是念玖。
而现在,她也不知。自八年前苏氏灭门后,她便不再去考虑这个问题。
可是到如今,她仍旧无法遗忘——某年暖春的柳岸边,那个手拈桃枝青衫磊落的少年;某年炎夏的荷塘内,那个头顶荷叶放歌摇桨的少年;某年深冬的林坡上,那个点燃松枝烤红薯的少年……
还有,背着熊熊光焰跪在她刀下,冷眼无畏的少年。
苏念玖。
“唔!”
背后传来钝痛,却并不似想象中那般剧烈。散落的长发兜了满脸,接着,她察觉到头颈被人摁进某处凹陷,鼻端涌来浓烈的男子气息,身子也为一双手紧紧箍住,难以动弹。
痛楚在渐渐消散,喧闹亦然,她不敢睁眼,直到耳边传来强有力的心跳声。
“你。”
醇和如酒的嗓音降落耳畔,带着温热的吐息:“没事么?”
沈袖卿勉强掀开羽睫。
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头顶传来明莺声嘶力竭的喊叫:“沈小姐!沈小姐——”
她……果然没有死?
“呵,吓懵了?”
耳廓几乎贴着男子的嘴唇,强烈且陌生的感觉猛然攫住了她。沈袖卿倏地扬眸,丝毫不掩眼底的冷涩和厌恶,要让这话语轻佻的登徒子识趣而退……
却是撞上了两汪黑不见底的瞳子。
雁公子微微挑起唇角,与怀中的姑娘凝然对视。且说这笑是玩世不恭也好,风流倜傥也罢,总之……沈袖卿竟是只眨了眨眼,并未发作。
“沈小姐!沈小姐你没事吧?”明莺连滚带爬地从二楼奔下来,及至到了跟前,才看清那救下沈袖卿之人,连忙刹住脚步,勉强拢了拢散乱的鬓发:“……雁公子?”
司雁也不着急放下怀里的姑娘,冲明莺点头笑道:“你家小姐吓坏了。”
雁公子……他就是雁公子。沈袖卿皱了眉,心中有些忐忑。
原来是他救了自己,那个生着妖异双眸的戏子。
“能站得住么?”雁公子低头询问,“若是缓过劲了,便下来吧。”
闻言沈袖卿瞳中一跳:……自己竟一直赖在他怀里?
这真是,成何体统。
于是就着明莺的搀扶,沈袖卿脱开雁公子的怀抱,勉强站稳了。司雁笑觑着她略显苍白的脸庞,转眼望向堂中的围观者。
他仍穿着戏服,谢家公子的戏妆未卸,远远看去好似正预备登台一般。
“天茗斋是看戏的地方,不是菜场,由不得尔等横来。”
雁公子启唇发话,场中登时再无声息。只听他不急不缓道:“扰了凤兰班的演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若是伤了人命……”说着,往沈袖卿处带去一眼,“便不得善了了。”
丁老板扶着腰挤进堂内来,见明莺和沈袖卿被围在当中,赶紧挥手叱道:“你们看什么看!这二位是刺史府的贵客,是你们开罪得起的吗!都让开都让开——”
沈袖卿被明莺护在身前,双眼悄然扫过二楼与堂中诸人。
……那群来寻衅的大汉,竟已一个不剩地溜了。
雁公子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转眼向沈袖卿与明莺看来,手上亦是一揖:“原来是刺史府的贵客,司雁失礼了。”
“雁公子不必客气,倒是丁老板。”明莺沉下脸睨着那八撇胡,“今儿个这麻烦,您打算如何向刺史府交代?……哼,不单是刺史府,你这漏子,指不定要捅到皇上那儿去了。”
这还了得!丁老板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是、是小人看护不力,让明姑姑和大小姐受惊了!可明姑姑您是明事理的人,您也知道今儿个这事不是小人的错……”
“看护不力,还敢说不是你的错?”明莺挑眉冷哼,“再者,若非你从前惹着什么人,这群恶霸会没事上楼子里来闹腾?今日若你给不出个合理的解释,你这天茗斋,怕是就开到头了罢。”
“好了。”
沈袖卿抬袖掩唇,秀眉间蹙起一片阴郁之色,她嗓音虽轻,却已足以让身边众人听清:“虎头蛇尾的闹剧,何必太过严厉的苛责?此事不用告知刺史大人,我等也无须为天茗斋善后。”
明莺当即敛下厉色,顺从道:“是。”
这席话比起明莺的喝斥,显然别有一番意味。
雁公子垂眸浅笑间,沈袖卿旋身看来:“雁公子的救命之恩,袖卿定当酬报。只是……”
“只是?”司雁眸底一闪。
只是,先得把太子哄过去才行。袖卿想着,笑道:“不知雁公子可愿宁耐数日?”
黑瞳下有涟漪无声漾起,雁公子扬眸莞尔:
“小姐言重了,哪有追着人讨要恩情的。小姐只要常来看凤兰班的演出,司雁便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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