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往宁湖去了几日,沈袖卿便在天茗斋待了几日,倒是真若雁公子所言那般捧场。
不仅如此。
“司雁,给你的。”
班主的声音远远而至,宋司雁转过头来,手上擦拭身体的布巾随之停住。他上衣大敞,两条袖管系在腰间,尚且湿润的长发一簇簇散落肩头,精悍的麦色肌理上挂着晶亮水珠。晨曦将尽之时,天光掩映着薄云寸寸伸展,粉金的暖辉如幕降下,他侧身而立,半边肩臂笼罩在霞色中。
“……这是什么?”宋司雁凤目半眯,觑着班主扬起手中的东西。
一只三层楠木描金食盒,托底做得精致非常。边沿那一串镂花细碎繁复,内侧木料的断面竟全都给涂上了金漆。
宋司雁淡淡弯唇,手上继续擦拭身子。
班主放下食盒搁在他脚边,半是戏谑半是感慨:“那位沈小姐想得可够周到的,连早膳都亲自给你送来。”
“嗯。”宋司雁丢开布巾,抬手拢好上衣,状似悠然地束衣带,“观风师父,您说那位沈小姐……亲自来了?”
班主抱臂站在一旁,面上似笑非笑:“这还有假?刺史府的轿子就停在外头。好歹是个官家千金,这两日也赏了你不少宝贝,你不亲自出去迎接吗?”
“观风师父何时也变得这般势利?”宋司雁理妥了衣裳,将掖在领口内的头发捋出来,好整以暇地睨着班主:“况且住在刺史府里的,也并非都是刺史家的人。一个不明底细的姑娘,就要让您把徒儿我卖了?”
“哟,鬼晓得——是谁不惜搞砸演出,也要跑去接住那位沈大小姐。”班主闷笑一声,抽出别在腰间的烟杆来,“恐怕还轮不到我卖他,他自个儿就先把自个儿卖了。”
宋司雁挑眉,从容莞尔:“……师父过奖了。”
班主把弄着烟杆,眼底似有精光乍现。他盯着食盒瞧过半晌,问:
“司雁,你不会当真瞧上那位沈小姐了吧?”
宋司雁笑着折转身:“瞧上?这个词可不能胡乱用来……司雁只知,这世上有瞧上戏子的看官,倒不曾听闻有瞧上看官的戏子。”
哼。班主鼻子出声,再蹲下身,揭开食盒顶上一层:“哦哟,蜜桔酥?这模样做得倒是讨喜。”说着他取出一块来,看这团小小圆圆的玩意卧在手心,再慢悠悠起身:“司雁,刺史府大厨的手艺,来尝尝?”
“……我对甜食没兴趣。”
如是撂下一句,宋司雁扭头走人了。
“对甜食没兴趣?”
班主缩手,顶盖啪地掉回食盒上。
“那你对什么有兴趣呢?”班主好似在自言自语,“报仇?”
话毕,抬手将蜜桔酥丢进自己嘴里。
等了一阵,仍不见凤兰班的人来迎,明莺心下颇有些忐忑。她不时看看身边的青幔软轿,隔着轿帘,内里一抹鹅黄的人影敛裾端坐。
从派人递出名帖到现在,分明已过去了半个时辰,而那轿中之人不急也不恼,甚至动也不怎么动,定力着实惊人。明莺估摸着要不要遣人去催促,只听轿里的姑娘开口了:
“明姑姑,扶我下轿罢。”
“是。”
明莺依言上前去打起轿帘,引那轿中之人出来。她半躬着身子,见一幅鹅黄的袖摆自轿内探出,五根纤指搭上她的小臂,指尖圆润如有珠光,一眼便知是保养得极好的。
及至站稳了脚,沈袖卿长舒一口气,松开明莺:“在轿子里待久了,气闷得紧。”
“等了这么一阵子,就是不见出来人。这凤兰班真是……一群小小的戏子,谱儿倒摆得挺大。”明莺皱眉道,“要不,婢子跟刺史大人说说去?”
沈袖卿美目含笑,一副从容悠闲的模样:“有什么可说的?单是这冯州的水患就够人头疼的了,况且,若我真要教训几个戏子,何需劳动刺史大人大驾?”
明莺苦笑着点头:“沈小姐说得是……可咱们也不能一直这么等下去吧?”
“用早膳,总得耗上些时候,再说了,那雁公子也是怜香惜玉之人。”沈袖卿漫笑道,“我想,时间也差不多了。”
明莺低低应了,抬眼瞄到沈袖卿上挑的嘴角。
这位沈家的小姐,无论何时都在微笑着。她的眉眼生得极为出挑,又是一张玲珑小巧的瓜子脸,原本不甚完美的五官凑在一起,竟有种格外清新的感觉。而她的言行,自然也如清风般令人愉悦。比起那位秦家小姐秦云霏,更令人觉着亲近。
看到这儿,明莺不由回想起昨日在刺史府中的情形。
“来了。”沈袖卿忽道。
明莺正色看去——果然,后院的门开了,两名穿蓝褂子的小仆向这边颠颠跑来。
“让贵客久候了,我家公子说要亲自向贵客谢罪。”一名小仆冲沈袖卿鞠了个躬,一张圆脸笑容可掬,“沈小姐请这边走,我家公子正在天茗斋等您。”
离开张营业约摸还有一个多时辰,天茗斋内安静得像个密闭的盒子。
明莺被留在了楼外等候,沈袖卿独自一人走入一楼厅堂。窗扇门扉紧闭,没有点灯,厅堂内几乎看不清路。她走得格外轻缓,耳边除却衣料摩擦的簌簌细响,只余呼吸声。
她素来是不怕黑的,可这次不知为何,她竟有些忐忑起来。
于是,对着这片黑暗,出声低唤:“……雁公子?”
呵。
不远处的暗影里,一道叹息似的低笑清晰而至。
随即,有明黄的暖光在前方亮起,一团,又一团。一条挺拔修长的身影将戏台上的宫灯挨个点亮,再小心挂妥。那人着一袭石青色长衫,黑发披散,即使是躬身挂灯的动作,也被他做得格外优雅。
沈袖卿也不做声,默默看着他在戏台的中央站定。
“多谢沈小姐的早膳。”隔着半个厅堂,雁公子拢了广袖,一揖:“很美味。”
沈袖卿憋不住笑:“又挂灯又道谢的,公子这是要唱哪一出?”
“沈小姐喜欢什么,司雁就唱什么。”雁公子直起身子,定定地盯着她瞧了一会,笑道:“您不妨走近一些。”
沈袖卿弯唇,依言缓步向戏台下走来。
及至近处,她才看清了他的脸。
这一次,它没有为油彩所覆盖,宫灯散出的淡淡辉光落在双颊,映出他颇为柔和的轮廓;鼻梁端挺,两片嘴唇生得丰润精致;往上,一双剑眉斜飞入鬓,眼帘半掩,眼尾向上略略挑起,乃是十分标致的丹凤美目。
最要紧的,仍是那对眼。雷池一般危险的美眸,黑沉如斯,无欢无喜。
沈袖卿微微皱眉。
……这双眼与这张脸,似乎,在哪儿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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