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袖卿应雁公子之邀入楼,明莺则依令候在楼外。
尚未到天茗斋开门迎客的点儿,除去从府中带来的几位侍从,前院里就只有两名清扫院落的童仆。隔着院门与围墙,依稀能听见外间愈发喧闹的人声,想必是些赶早占位的戏迷到了。
透过墙上的镂花格向外张望一番,明莺眼见那顶青幔软轿退入一条小巷中,心下勉强松了口气。
到底是刺史府的轿子,关系甚大。冯州正遭逢天灾水患,若此时刺史府中人公然现身天茗斋,只怕要叫城中百姓误会,失了刺史大人的颜面。
明莺瞥一眼紧阖的楼门,口中暗自叹气。
也不知那位沈家小姐怀了怎样的心思。自那日雁公子出手相救后,她当真天天跑来听戏,从早到晚一场也不落下。太子不在府中倒好,可那秦家小姐不是傻子,怎会不知她来天茗斋听戏的事?
唉……明莺再叹。整个刺史府的人,眼下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那沈、秦双姝与太子是怎样的关系,多瞧上几眼便清楚了。
要是这听戏的事给秦家小姐当做把柄,那沈家小姐可就麻烦了……
思索间,忽闻不远处响起沉稳的足音,明莺抬头,正见凤兰班班主宋观风负手微笑,缓步而至:
“这位便是刺史府的明姑娘罢?在下宋观风,这厢有礼了。”
说着,班主拢了袖摆,长身一揖。
“宋班主。”眉线轻挑,明莺冲他颔首示意,“宋班主这么早过来,有何要事?”
“在下听闻沈小姐驾临天茗斋,特来请安。”宋观风笑答。
明莺亦是笑:“沈小姐正在内中与雁公子叙话,班主怕是要等上一阵了。”
“无碍。”宋观风摇头,“在下陪明姑娘在此等候。”
明莺并未应声,只定定睨着这位班主。
后者笑得一派安然闲适,还招呼童仆搬来两张圆凳。
“明姑娘也是客,岂有让贵客站着的道理?”宋观风如是笑道,径自在一张圆凳上坐下。
“宋班主客气了。”明莺再睇他一眼,施施然敛裾落座。
宋观风但笑不语,手上将袖摆细细挽起,现出两条黝黑结实的胳膊。
明莺掩唇轻咳,却是对旁侧吩咐:“……你们都先下去罢。”
“是。”
待院中众人退下,宋观风才笑出声来。
明莺仍旧直勾勾地睨着他:“宋班主,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不愧是明姑娘。”宋观风浓眉一振,从腰间摸出一只巴掌大小的锦囊来,递给明莺。
明莺并未立刻接下。
宋观风笑道:“这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明姑娘先收着,替在下转交给沈小姐,且算作凤兰班对那日意外的一个交代。”
明莺面现疑色,视线自他的眉眼缓缓移至那只锦囊。
*****
“听说沈小姐识得吴地方言。”雁公子弯唇浅笑,一泓轮廓映着明黄的光焰,分明生出些深邃且暧昧的意味来,“这倒是叫司雁十分惊讶……莫非沈小姐也是吴地人?”
沈袖卿慢腾腾别开眼神,淡道:“不是。”
他口中的“也是”二字,竟叫她心底陡然涌起一股难言的忐忑。
遂按捺不住,问:“吴地有盛、雁二州,不知雁公子是哪州人?”
雁公子舒眉漫笑:“司雁既名为‘雁’,沈小姐以为,司雁当是哪州人?”
“既名‘雁’,必是雁州了。”沈袖卿答道。
雁公子颔首,“可是看沈小姐的神色,似乎并不希望司雁是雁州人。”
沈袖卿倏然扬眸,再度对上雁公子鸦黑如夜的双瞳。
“沈小姐,”雁公子温文笑道,“莫不是有故人身在盛州?”
沈袖卿摇头。
见状,雁公子忽而现出颇为挫败的表情:“于戏子而言,最大的褒奖莫过于看官脸上的笑容。可如今沈小姐面对司雁却愁眉紧蹙,鲜少展颜,必是司雁无能了。”
沈袖卿愣了愣,随即醒过神来,勉强扯开一记笑容:“雁公子言重了,是袖卿多有失礼。”
雁公子翘着嘴角,若有所思地望定了她:“看来那位盛州的故人,乃是沈小姐的至亲之人。能得沈小姐这般思念,真是好福气。”
“呵,福气?”却见沈袖卿薄唇微抿,眼底浮起一层清浅的雾气来:“未必见得。”
“哦?”雁公子略略挑眉,随即苦笑起来:“司雁以为,那个人能让沈小姐笑得更自然些,倒没想过是这样的答案……司雁唐突了,还望沈小姐莫要往心里去。”
沈袖卿勾动一侧唇角:“不会。”
“那么,司雁可否问一句本不当问的话?”雁公子忽然向她伸出手来。
沈袖卿有那么一瞬的疑惑,随即明白过来——他是要拉她上戏台。
天茗斋的戏台只能从后台上去,前堂并无阶梯,且台边还用雕花矮栏围了一圈,若无台上之人搭手,是很难爬上去的。
沈袖卿本能地要搭上那只手,可又在半空中停住了。
“上来吧。”看出她的犹豫,雁公子自嘲似的笑了笑,“让你一直在台下仰望着我,那不是我想要的。”
尚未来得及仔细推敲这话中之意,沈袖卿只觉手上一紧,竟是雁公子主动握住了她的手。
温暖自他的掌心源源不断地传来,雁公子笑道:“捉紧了。”
不过转瞬,她的双脚业已落在戏台之上。
沈袖卿舒了口气,侧首看看台下:“让我上台来,便是你所说的不当问的话?”
“不是。”雁公子并未松开扣住她的那只手,眉间敛起一丝皱痕,“司雁想问的是——沈小姐为何天天来看司雁演出?”
沈袖卿又是一愣,随即道:“这不是雁公子的期望么?”
未曾介意那只尚且停在她袖边的手。
雁公子道:“司雁并不认为自己有这等本事,能让沈小姐为一个戏子抛头露面。”
沈袖卿笑了:“雁公子这话可算是提醒我了。原本只想报答公子的救命之恩,依公子所言多多捧场……看来竟是妨碍了公子。不过,公子也是个有趣的,这天下哪有质问看官为何捧场的戏子啊。”
“不是妨碍,司雁只是希望来为凤兰班捧场的诸位看官,不会因看戏而背上包袱。”雁公子郑重道。
“那倒不至于。”沈袖卿轻笑一声,“如公子所言,袖卿既能听懂吴地方言,便能跟着戏走,加上公子唱功了得,袖卿听得惬意,又怎会背包袱?”
“所以,”雁公子向她靠近一步,引来沈袖卿略显意外的注视:“司雁希望沈小姐是真的喜欢凤兰班,而非只是为了报恩。”
这一次,沈袖卿终于意识到自己仍被他捉着的事实——冷着眼抽出手来,退开半步。
雁公子似是也回过神来,连退两步,向沈袖卿躬身揖道:“……对不住,司雁僭越了。”
沈袖卿颜色稍霁。
若换作平时在帝都内,她早就一个耳光扇过去了,沈家大小姐冰清玉洁的手,岂是一个戏子能触碰的?
然而不知为何,面对雁公子,她却连恼都恼不起来。
“罢了,”她淡淡道,“反正也没人看见。”
雁公子悄然抬眼,正遇上沈袖卿温润如水的目光。
两人如此对视一番,沈袖卿敛了眸子转开眼去:
“你们……当真生得很像。”
雁公子瞳中一动:“沈小姐所说的,可是那位盛州的故人?”
“是。”沈袖卿并不看他,“他已过世许久。若真到了公子这个年纪,恐怕……他也该生得如此面貌罢。”
雁公子叹了口气,“斯人已矣,沈小姐不必太过悲伤。”
沈袖卿笑着摇摇头:“我不悲伤。”
雁公子的黑眸下似有星潭摇曳,熠熠生光。
“我只是觉着……无奈。”她说,“从一开始,我与他的命运,便是为他人所操控的。我为棋子,他为弃子,我二人连悲伤的资格也没有。”
静默半刻,才听她长叹一息:“我已说得太多了……雁公子且当笑话听着便好。”
“他已死去,可司雁还活着。沈小姐何妨对司雁宽容些?”雁公子苦笑。
听得此言,沈袖卿扫眼看来,美目中俱是沉静。
而后道:“我会试试的。”
“那么,司雁在此谢过沈小姐。”雁公子拢袖再来一揖,“司雁随时恭迎沈小姐光临。”
*****
沈袖卿方才步出天茗斋,明莺便迎了上来。她面色焦急,颇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样。
“怎么,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沈袖卿压低嗓音,问。
“沈小姐啊,何止是大事不好……”明莺不住地向院门方向递着眼色。
沈袖卿这才注意到院门前背手而立的紫衣男子。视线触及那男子腰间垂挂的龙形玉?,她面上登时一惊:
“……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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