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夺玉策

8.无华赏(一)

    太子郑?缓缓旋过身来,一张英气勃勃的面容现于眼前。他眉目生得豁朗,却是摆出一副格外不悦的神情,抿唇盯紧了沈袖卿。

    “……袖卿、袖卿不知殿下到来,有失礼数,望殿下恕罪。”

    沈袖卿一扫平素的冷静,贝齿轻咬着下唇,小脸微微发白,连嗓音也抖了起来。

    明莺不敢多加言语,向太子施礼后退去一旁侍立。

    天光愈发明亮,清浅的金辉洒落在地,人影由灰及黑渐次清晰。太子长舒一息,负手向沈袖卿走近,及至跟前,少女已将头脸垂得更低,只瞧得见一对浓密如扇的羽睫不住颤动。

    “袖卿既是喜欢这凤兰班的戏,不妨告诉小王,让小王陪你一道来。”太子柔声说着,抬袖托起沈袖卿小巧的下颔,让她直面自己。

    少女眼帘低垂,仍旧不敢看向太子,她似面有哀戚,轻轻松开了咬在齿下的红唇。

    “唉,能见着你这个模样,小王是不是算得幸运了?”太子转而露出无奈笑意,眉间的蹙痕也舒展开来,“袖卿总是不慌不忙的,这般慌张倒是难得一见。”

    明莺悄眼睨着沈袖卿。少女一双水眸盈盈如诉,脉脉含情,与明莺先前所见的那位沈小姐判若两人,那日在天茗斋内的伶俐从容,仿佛只是假象。

    “殿下,袖卿、袖卿受凤兰班雁公子的救命之恩,这才常来看凤兰班的演出,不是有意要冷落秦家妹妹的……”沈袖卿期期艾艾地望着太子,“袖卿以为秦家妹妹不喜欢戏班什么的,也就不曾告诉她来此看戏的事……是不是秦家妹妹怨袖卿疏于照顾了?”

    佳人双泪欲垂,太子哪还有心情多问下去,即刻掏出绢帕来,小心拭去少女眼角的泪星,嘴里哄道:“云霏哪会怨你,就是她自个儿待在府里,小王不在,你也不在,她身边没个说话的伴儿,自然觉着无趣无聊。袖卿别哭,小王并无责怪你的意思。”

    袖卿就着他的手擦净了眼泪,总算破涕为笑:“……袖卿知道殿下对袖卿好。”

    太子笑嘻嘻在她鼻梁上刮了一记,转身揽着她往院门外走。

    明莺自然快步跟上。

    又听太子问沈袖卿:“方才袖卿你说,这凤兰班的雁公子于你有救命之恩?”

    沈袖卿点头:“是,前几日明姑姑领袖卿来天茗斋看戏,谁知竟遇上了匪徒,袖卿一时不慎,竟从二楼跌落下来……”

    “从二楼跌下来?”太子瞪圆了眼,满面惊诧:“竟有这等事!袖卿,那些作乱的匪徒抓住了吗,此事可有告知刺史?”

    明莺面带古怪地瞧着太子——自家未婚妻跌下楼来,殿下不该先问问沈小姐是否受了伤么?

    沈袖卿摇摇头,“冯州水患未平,治理灾情才是当务之急,这些细枝末节的,袖卿怎敢劳烦刺史大人?再来,幸得雁公子出手相救,袖卿才能毫发无伤地脱了险……虚惊一场罢了,殿下不必上心。”

    太子叹了口气,“纵是虚惊一场,小王也当好生相谢。”

    “是,袖卿在此先谢过殿下。”沈袖卿顿下步子,向太子倾身一福,“凤兰班能得殿下赏识,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只是……”

    太子笑:“只是什么,袖卿但说无妨。”

    沈袖卿略微侧过螓首,面现苦恼之色:“……只是离开了冯州,袖卿就再看不到凤兰班的演出了,不觉有些遗憾。”

    太子朗声笑起来:“袖卿啊,不过一个戏班而已,何必太过介意?待咱们回到帝都,可还有一堆事等着咱们做呢。不说帝都,便是眼前冯州的水患,也够小王头疼的了,袖卿你最是了解小王的心思,和刺史往宁湖折腾这么一番,可把小王累坏了……”

    “是,既是殿下这么说,那便罢了。”

    袖卿重新扬起笑颜,乖巧地偎进太子怀里。

    到底顺顺利利地圆了场,明莺勉强松了口气,正要掏出手帕来拭汗,指尖忽而探到袖笼内的那只锦囊。

    ……凤兰班班主怎会有此物,又为何不肯告诉她更多细节?

    明莺不由蹙起眉,将信将疑地回头望去。

    楼门边,雁公子一袭石青罗衫,长身玉立,面上似有一抹高深莫测的笑。

    *****

    回到刺史府,沈袖卿照例往秦云霏房中去了一趟。嘘寒问暖虽没什么分量,却也必不可少,沈袖卿便当做例行公事,问问她今日的膳食是否适口,身体可有不爽,得到的也大多是些敷衍的答案。

    不过,自太子从宁湖返回府中,秦云霏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待沈袖卿回了屋,她便拉着太子在花园里纳凉喝茶,顺带连下人一道屏退。

    支起一面窗扇,沈袖卿望着屋外白晃晃的天光,觉着有些困倦。院子里几丛美人蕉开得红艳欲滴,在阳光的炙烤下散出辛辣香气。既无须去天茗斋,难得闲在府里,她靠在软椅上阖眼养神,倒给花香煨得有些昏昏欲睡。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雁公子素青的身影。

    他站在戏台上的神情,哪里像是一个戏子?带着一身由来莫名的傲然与优雅,不卑不亢,却又懂得如何讨人欢心,让她琢磨不透。

    不单如此,这位雁公子还来自吴地。

    雁州人?呵……沈袖卿缓缓掀开眼帘,瞳底掠过一丝极锐极利的雪光。

    雁州虽也使用吴地方言,然与盛州相较,总有那么些不同之处。那雁公子在戏中所唱的词曲,就字音听来,倒更像是盛州人。她不会说吴地方言,却是能听懂的,若非雁公子刻意模仿盛州的口音,否则他,就绝不是雁州人。

    至于为何如此笃定……

    “沈小姐,明莺求见。”门外传来女子轻细的嗓音。

    沈袖卿揉揉额角,坐起身来:“进来罢。”

    外屋响起一片珠玉相触的脆响,明莺撩起晶帘入内。沈袖卿托了托尚未松落的头钗,见明莺进屋来,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明姑姑,有什么事?”

    明莺稍稍迟疑,遂从袖笼里摸出那只锦囊来。

    沈袖卿眯起眸子,看她解开锦囊口上的丝绳,现出袋中一块莹白光润的玉牌。

    “……是我的令牌?”她接过玉牌,拿在手中前前后后看过一番,确认是那日丢给那匪徒的沈家令牌无疑,便抬眸问到:“明姑姑,这锦囊从何而来?”

    “不瞒沈小姐,这锦囊乃是凤兰班班主宋观风交给婢子的。”明莺道。

    “凤兰班……班主?”沈袖卿垂眼将令牌纳入袖中,面上已换作一派清明:“我知晓了。关于这令牌,班主他什么都没说吧?”

    “是,究竟怎样拿到这块令牌的,班主一个字也不曾透露。”

    沈袖卿默然片刻,忽而扬起羽睫,盯住站在面前的明莺。

    她的黑瞳澄澈妩媚,视线不愠不火,冥冥中却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威慑力,仿佛要将人就地洞穿。

    “……沈小姐?”明莺给她盯得有些招架不住,像是认输一般低下头去。

    不料沈袖卿弯唇微笑:“没事,只是午膳用得不多,如今忽然觉着饿了。明姑姑,不知这个时辰,膳房里可有何吃食?”

    “有,沈小姐想吃什么,婢子便吩咐下去做便是。”明莺掩藏起眼中的疑惑。

    “不必那么麻烦,我自个儿做去。”沈袖卿拢过鬓边的散发,轻笑道:“然后,便要劳烦明姑姑替我往天茗斋跑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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