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聿出国的第二天,s市就下了一场雨。雨势不大,但下半天了也没见到个要停的迹象,天阴沉沉的吊在头顶上,昏昏暗暗,叫人怀疑指不定什么时候它就会塌下来。
路上的行人只有零星的几个,无一例外地撑着伞往目的地赶,可雨丝还是被吹进来,淋了人小半个身子,衣服于是黏糊糊地贴在身体上,一阵风吹过,激得人打颤。
s市这样的地方,冬天如果冷的话,只会是在下雨天,潮湿的冷轻而易举就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蚕食人们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温暖。
蒋鸣涛站在窗前,看着雨丝在窗户上划出一道道轨迹。卧室的灯光是暖洋洋的黄色,衬得外面的天越发阴暗。他放空思绪地站了一会儿,又把自己重新摔回柔软的大床上。
翻了个身,他呆呆地盯着天花板。
方聿出国了。
这个认知莫名其妙地又冒出来,这已经是三小时内他第六次想到它了。
蒋鸣涛挫败地闭上了眼睛,挠了挠头发,几秒钟后又睁开。
其实方聿就算不出国,他们也不一定每天都能见到。他有他的生活和工作,他也是。
但那时候,就算见不到,蒋鸣涛好歹也清楚,方聿就在s市,他和他呼吸着同一个城市的空气,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去见他。
就好像自己心爱的物品,就算暂时用不到,闲置在家里,也是安心的。
蒋鸣涛扒拉过放在床头的手机,解了锁,刷新微博,没有发博,刷新微信,没有消息。
——那边大概是晚上吧,他可能在睡觉。
蒋鸣涛点开与方聿的对话框,聊天记录停在十几个小时之前。
“要走了?”
“嗯。”
“好,出差顺利。”
“嗯。”
他想起自己当时犹豫了很久,在对话框里打出“要不要我去机场送你”和“回来的时候要我去接吗”两句,又被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删掉了。
他没有和男生谈恋爱的经验,所以总是不自觉地站在保护者和照顾方的立场上看方聿。
可是对方再怎么说也是个大男人,哪儿需要这些关心和不必要的照顾。
蒋老板看着对话框里的光标再一次退回原点,有些郁闷。
朋友之间的相处固然没问题,但如果真的是恋人,他又应该用怎么样的方式和方聿相处呢?
蒋鸣涛相信公式,相信定理,相信规律,相信可以用简洁的语言描述出事物的本质。
但从来没有什么公式定理告诉他该如何去和男生恋爱,也没有规律总结过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那些最细微的量变是如何埋下一颗颗□□,最后引爆成铺天盖地的爱意,那些最琐碎的喜怒哀乐是如何一次一次撩拨自己心绪,最后占据了整个胸膛。
这些东西,从来没有人给出过合理的解释。
大家都在以身涉险。
或许爱情就是一场无声无息的博弈吧,只要参与进来,就没有后悔的机会。不管结局是好是坏,都必须坦然接受。
——可哪怕血流成河,那颗心脏也依旧为他而跳动。
蒋鸣涛当时看着“对方正在输入中…”的状态,等了很久。
可方聿“嗯”了一声之后就什么也没说——或许是无话可说,也有可能是不能说。
方聿在飞机上试图补一觉,睡着了之后他做了梦。梦里秦婉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方应群也堂堂正正一表人才,他们站在家门口等着自己回去,自己往前走了两步,秦婉示意他带上身后的人,他疑惑,刚准备回头时,手忽然被牵住。
他转过头。
蒋鸣涛站在他身后,对着秦婉和方应群,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妈,爸。”
他一下子醒过来。
在酒店安顿好,方聿核对了一下备忘录,确定自己今天没什么事后,换了件衣服,准备到处逛逛。
街上有人递给他卡片,念叨了两句他听不懂的话,方聿收下,朝他礼貌地笑笑。
他路过老妇人的摊点,买了一块镜子,镜子背面的花纹精细复杂,老妇人伸出长满皱纹的干瘪的手摩挲着它,说这会带来好运。
准备回去时,刚走到一半,天就变了,不多时,大雨瓢泼而下,他忘了带伞,只好躲进了路边的一家书店。
“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书店老板是个中国人,听到声响后抬起头笑着看被淋湿大半个身子的他,小声地说,“坐坐吧。”
店里有几个人正在看书,那一头飘过来的咖啡香气柔和地笼在方聿鼻尖,他对老板点点头,找了个座位坐下,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对着墙壁发呆。
雨丝毫没有减弱的兆头,方聿甚至觉得水汽能够通过墙的缝隙洇进来。
店里很多木质器具,他特地嗅了嗅,有一股沉沉的香气,厚重而温和,像爱人。
他忽然想,如果蒋鸣涛也在就好了。
店里开了暖气,可方聿被淋湿的衣服依然黏在身上,有某种他无法准确形容的东西同雨水一并进入他的身体。
他在异国他乡一家不知名的小店里,就着木头和咖啡混杂起来的香气,不合时宜地想念一个人。
方聿的眼神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蓦地瞥见靠窗边有个玻璃瓶,满满的收纳着一整瓶红豆,透壁而出的红和书店整体色调不太协调,艳红就显得突兀而诱人。
红豆生南国。他家乡在北方,不产红豆,只有s市那样阳光热烈鲜少有寒风吹彻的地方,才可能有红豆生长。
方聿盯着那瓶红豆,忽然想起在什么地方看过的它的本名。
相思子。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我爱人送的。”老板不知什么时候做到了方聿旁边,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轻声说了一句。
“没有一起过来吗?”方聿收回目光,看着他。
老板温和地笑了笑,方聿这才发现他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碎的皱纹,“原本是要的,来之前她生了一场大病,去世了。”
“……”方聿梗住,“抱歉。”
老板摇了摇头,自顾自地说:“我以前总是想等在这边过得好一点再接她过来,谁知道没机会了。要是能重来一次的话,不管怎么样,也想陪她多一点时间,跟她说说我有多爱她。人还在的时候都觉得来日方长,什么事都不着急,只有人没了的时候,才晓得有的事等不起的……”老板叹了口气,大概是觉得不妥,又补充道,“多说了点,别介意,要不我请你喝咖啡?”他站起来,准备去那头的休息区。
方聿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又望了一眼窗外,雨仍在下着,织成一道帘,原本应该轰隆的声响传到店里已经变成蚕吃桑叶的沙沙声。
“这里经常下雨吗?”
“还好吧。”
“喔,”方聿转过身,朝老板淡淡地笑,“我有一个喜欢的人,我想和他一起来这里看雨。”
合作方心情非常不错,方聿的会开得意外很顺利,相关事宜全都谈妥之后,距离他预期的离开日期还有两天。
老板那边的意思是方聿想立刻回的话就回来,想在这边多呆两天那吃住费用可以在公司报销,权当对他的奖励。
“怎么样?在那里潇洒几天?”
“不了,”方聿一边收拾行李箱一边婉拒,“我得赶着回去。”
“这么好的机会,过了这村没这店儿了啊,你可得想好。”老板很惊讶。
“不用了,”方聿再次表明态度,“得回去,有人在等我。”
“哟,怪不得。”老板作为一个大龄剩男,忍不住揶揄,“什么时候请我们大家吃个饭?脱单了可不能轻易放过你。”
“嗯。”方聿不置可否地轻轻笑了一声,“挂了。”
电话被随意地放在桌上,方聿继续收拾,忽然摸到那面镜子,他抽出来端详了一会儿,发现手柄上刻着的那个花纹像一个j。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方聿的嘴角绽开一抹温柔笑意。
这笑意很快被电话铃声打断,方聿看了一眼,是方瑶。
“喂?姐?”
“小聿,你在s市吗?”
“不在,我出差呢,不过马上就回去了。”
“啊,行,那到时候我去接你。”
方聿的动作一顿,“你来s市了?”
“嗯,来处理点事。”
“行。我还要收拾东西,先挂了啊。”
对面应了一声后,方聿就把电话挂了。
他是打算悄悄回去给蒋鸣涛一个惊喜的,现在看来大概顾不上蒋鸣涛了。
正想着,蒋鸣涛的微信就发了过来。
“什么时候回来?”
“过几天吧,”方聿盘腿坐在床上,打着字,“有点棘手。”
“对方正在输入中……”很久后,蒋鸣涛回了句,“嗯。”
蒋鸣涛退出了微信,心情很复杂。
为什么要骗他呢?方聿他老板明明说,他这两天就要回来了。
听说还是为了一个人才回来的。
蒋鸣涛当时没多想,下意识就以为是自己,于是不仅没多想甚至还有点美滋滋的。
他把自己的心事讲给了吴秘书听。
“为什么要骗我啊!”
吴秘书:“……
“大概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蒋鸣涛:“可是他亲口告诉我这两天就回来的话也是惊喜啊。”
吴秘书:“……”
这能比得上忽然出现在你面前给你的惊喜程度吗!
他好像有点明白了蒋鸣涛这么多年都没找到真爱的原因。
吴秘书对着手机沉默了一会儿,一时竟不知何言以对。
忽然,他注意到了一个要命的细节。
一向一丝不苟不能容忍错别字每个标点符号都要求员工使用规范的蒋老板,用的代词是“他”而不是“她”。
等等?!
“呃,老板,他?”
在八卦的边缘小心试探。
“怎么了?”
“我是说,‘他’亲口告诉你?没有错字?”
蒋鸣涛一头雾水:“……没有啊,你想说什么。”
吴秘书:exm?!
疯狂暗示还不懂我想说什么吗?
“老板,你要追的是‘他’?”
吴秘书颤抖着打下这行字,又觉得不行,太明显了,把引号给删了,才发出去。
“嗯。就方聿,你认识的。”
蒋老板坦坦荡荡地承认了。
吴秘书:wtf?!老子为你操心这么久你他妈要追的是个男人??说好的直男呢???好好的直男说弯就弯,cnm。
心里惊涛骇浪恨不得摇蒋鸣涛肩膀大力晃动八百遍,吴秘书表面还是非常云淡风轻地回了句,“哦。”
我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人,蒋鸣涛弯没弯跟我没关系,按照他以前那些恋爱经历,弯才是他不孤独终老的唯一出路。
吴秘书自我催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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