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瑶动身去s市之前跟秦婉聊了很久。
秦婉在医院观察了四五天就闹着要出院，方瑶苦劝不下，两个人互不相让，好几次差点吵起来，方应群在旁边帮这个也不是帮那个也不是，只好在母女俩争完之后安慰安慰这个再开解开解那个，拼命找一个折中的法子。
“你得跟妈说啊，不用心疼钱，”方瑶坐在长椅上，表情像是快要哭出来，“咱们家跟以前不一样了，别说小聿了，我一个人也能负担得起啊，钱哪有她身体重要？多住个几天，等确认没问题了再走啊。”
“不是钱的问题，”方应群叹了口气，缓缓坐下来，“你的心思你以为你妈不知道？她啊，就是觉得医院里呆着烦得慌，没毛病也觉得自己有毛病了，要是能回家，哪怕活少干点，多休息休息，也比呆这儿跟个痴呆一样，什么都给伺候好了的强。别说到年纪了，就是你们小年轻的，人吃五谷杂粮，哪能没个小病小灾？你妈一是怕你和小聿操心，二是觉着不痛快，所以才老是要回家。你是为她好，我也知道，但你也得好好跟她说，这三番两次的都快吵起来，像个什么样子呢。”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递给方瑶，“擦擦吧，不然待会儿你妈见了又得生自己的气。”
方瑶吸了吸鼻子，“爸，我知道你心疼我妈，那你也总得劝劝她别这么倔啊。”
“我知道，”方应群轻轻抚了抚方瑶的后背，“我会跟她讲的。”
软磨硬泡一番后，秦婉总算答应再住个两天。
结果两天就真的只是两天，满了一星期后她死活要出院，方瑶没办法，只好给她办了出院手续。
“没什么问题的，”医生抬头看了一眼焦躁的方瑶，“阿姨之前就是太累了，这几天看下来也没什么大问题，平时多注意休息。”
秦婉“哼”了一声，满脸都是“我说什么来着”的神气，方应群无奈地冲医生笑了笑，说句“麻烦医生了”之后就和秦婉牵着手出去了。
方瑶回家先是打扫了一遍卫生，和方应群两个人把大小家务分着都做完之后就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回去。收拾到一半时秦婉走到门前，倚着门看她。
“怎么了？”方瑶抬头瞧了一眼她，又低下头继续整理行李箱。
“瑶瑶，过会儿能来妈房间一下吗？妈有事想跟你说。”秦婉撩了撩头发，不经意间露出自己的耳环。
方瑶看看她，去了趟医院回来，秦婉的脸色像是苍白了一些，白发好像也多了几根，病痛和医院就好像消磨人有限活力的无穷道具，碰上一次，生命的底色就淡薄一分，直到变成无助的惨白。
方瑶放软了语气：“好，我等会儿就过去。”她的目光又转向秦婉的耳朵，“妈，耳环我爸送的？”
秦婉笑着扭过头，给她看另一只：“一个你爸送的，一个小聿送的，我看着颜色款式都差不多，就一边戴一个。”
差不多吗？方瑶对比了一下，暗自苦笑。只有妈妈才会觉得差不多吧。
“有什么事吗妈？”方瑶推开房门，秦婉正戴着老花眼镜捧着一本相册看得出神。她于是走过去，弯下腰看相册。
其实不用看方瑶也知道这本相册里是什么。
家里相册不多，一来秦婉不喜欢拍照，二来方聿小时候一直很别扭，一家人拍的照片屈指可数，不多的那几张还都是她和方聿刚懂事的时候拍的。
最讽刺的是，这么多年，他们居然连一张全家福都没有，甚至都没有人提出过这个想法。
七年前方聿和方应群决裂，她无意中知道了弟弟的性取向，但也没当回事——再怎么着也是自己的弟弟，喜欢谁就随他去吧。可方聿被痛打了一顿，搬到了学校附近，秦婉也去照顾他——说是一个方便学习一个方便照顾孩子，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不过是变了个形式的分居而已。一家人从此再也不像一家人，这个伤口一直留在她心上，迟迟未能愈合。她以前以为方聿长大了就会好一点，以为方应群改了那些毛病就会好一点，可她错了。
裂痕的产生只需要命运在人心上轻轻划一刀，弥补却需要人花上很大的力气和爱。
一本薄薄的相册，秦婉却看了很久很久，末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抹了把眼睛。
“妈……”方瑶喊她，又觉得声音太干涩，把话咽了回去。
“我当时昏过去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完了，这下要是挺不过去，咱一家连张合影都没有。”
“妈……”方瑶鼻子一酸，“你别说这不吉利的，这不是好了嘛，下次方聿回来，咱们就去拍全家福。”
“我知道你弟弟在别扭什么，”秦婉把眼镜摘了下来，“他就是觉得，自己始终没被接受，我跟他说爸爸变了，他也不信，他会觉得，爸爸是为了我和你才接受他。”
方瑶刚准备开口，秦婉又说：“他这孩子，一是敏感，二是倔。其实爸爸已经接受他了啊，爸爸只是因为不想他不开心，才一直避着他，这爷俩，互相躲着，真不知道是什么脾气。”
“啊？”方瑶愣住了，“爸他……？”
“嗯，”秦婉抬头对她笑了笑，“这么多年，他想通了，我们都觉得，孩子幸福比什么都重要，他还跟我说，要是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小聿带着男朋友回来喊他一声爸，就算是死也知足了。”
“……”方瑶没说话，厨房里忽然传来咳嗽声，她望过去，方应群背对着她们，在炒菜。
他已经不年轻了。早年的荒唐生活劫去了他更多的活力，他微微驼着背，两鬓不听话地冒出几丛白发，看起来就像一张被搁置在一旁很久的旧报纸。
秦婉拉着她的手，“瑶瑶，妈妈就是想跟你说，你找个机会，和小聿聊聊……”
方瑶点点头，秦婉放开她的手，看着她。
“你看你呀，妈妈刚才看相册，你还是这么小一个，”秦婉比划了一下，“现在都这么大了，以后你们都会成家立业，都有自己的小家庭，妈妈和爸爸能看到你们都幸福，就很好了。”
她低头，望着相册里抱着方聿牵着方瑶的，还年轻的自己，重复了一句。
“真的很好了。”
方聿抵达机场不久，就被方瑶接走了。
“姐，你的事处理完没有？”
“嗯，弄完了。怎么了？”
“陪我去挑个礼物呗。”
“干嘛？”方瑶从手机里抬起头看他。
“表白用。”
方瑶一惊之下差点把手机扔出去：“表白？你看上谁了？”
方聿笑而不语。
半晌，他轻轻地说：“一个很好看，我很喜欢的人。”
两个人在市中心逛了一圈，横竖都没挑到满意的礼物。方聿挑的方瑶觉得太gay，方瑶挑的方聿觉得太直，在这一点上姐弟俩出现了空前的矛盾。
“太难了，”方聿叹了口气，“要不这白我就不表了。”
“不行啊，要有毅力。”方瑶勉励他，“你得加油啊，成功了找个时间带回去见见家长？”
方聿脸色变了变，方瑶自知戳到了他的痛处，小声说了句“抱歉”，她正准备再开口解释时，方聿忽然说话了。
“我……尽量吧。”
他忽然想起了飞机上那个梦境。
他忽然发现自己从未如此渴望过美梦成真。
“小聿，其实……”方瑶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卡住。
“姐？”方聿低下头，发现方瑶呆住的表情，“怎么了？”
他顺着方瑶的眼神看去，一个高个男人挽着个女人，正向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我前男友……”方瑶扯扯方聿的袖子，“真是狗屎运，这都能给我碰到。快走快走。”
自家姐姐目前还是单身，对方已经挽了个新女朋友了。不行，走的话多丢人，不如……
方聿灵光一现，顺手搂住了方瑶。
方瑶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走是来不及的了，前男友和自己只有几步的距离，他肯定看到自己了。
方瑶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跟他打招呼，方聿就猝不及防地贴在她耳朵边嘀咕了一句：“姐你别僵着了，快笑。”
“我笑个屁。”方瑶心说，但还是很给面子地摆出一个掺了十二分虚情假意的笑容。
方聿满意地站直身子，搂着她往前走了两步，正好要和那男人打照面的时候，立刻用不大却保证几个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对她说：“宝贝儿，马上去看什么电影，嗯？”
方瑶：“……”
这都是从哪里学来的操作！
她看着前男友僵硬的表情，没来由地感到一阵舒爽，也没注意到方聿不知道哪个瞬间收回去的手臂。
当她再抬头看方聿时，对方脸上的表情写满了“尴尬”“完蛋”四字。她于是向前望去。
一个西装革履的英俊男人，正阴沉地看着自家弟弟。
方瑶福至心灵地似乎明白了一切。
“得，完球。”她同情地看了一眼方聿，“你喜欢的人？”
方聿视死如归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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