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一袭白衣,在案上敛眸沏茶,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优雅流畅。
“醒了。”
听到身后掩埋在书海间,伏案而作的人衣衫摩挲的??声响。她头也不回,唇微启,吐出两个淡漠的字。
“我遇到了毕飞沉,和他的心魔。”月白色衣袍的公子低垂眼睑,衣襟松垮,几分倦怠,颇有几分闲云野鹤的慵懒风流。
回到藏书阁,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
容青扶着额头,意识昏昏沉沉,不意被那明晃晃的日光灼了眼睛,又忙不迭地阖上。
“是在梦里么”云落的声音带了几分奚落的笑意。
“不然你还回得来”意味深长。
“当然不是昨天花朝节,烟从和栾笑来邀我出去。然后”容青想到什么,耳根微红,解释起来,然而说着说着,却没了下文。
昨天,若说藏书阁里那个是毕飞沉,巷子里的是心魔,那么,长街上和他抢面具的,又是谁
话说昨天,他是怎么回来的,竟是毫无印象。
容青忽然背脊发寒,一阵凉意若冰冷的蛇吐着信子,爬上他的身。
云落忽然打断他的思绪,道:“你昨天没有出去。”
容青抬起头。
“烟从昨日看你睡着了,便掩了门没有叫你。你愣是把花朝节给睡过去了。”云落稀松平常的语调,好似说着容青昨天忘了吃早饭一般,带着些微不痛不痒的责备。
听在容青耳里,却石破天惊,如雷声轰鸣炸开。
他嗓音艰涩:“是幻境”
“为什么”如此大费周章。
云落看着他,递给他一杯沏好的茶。
容青接过,无意识地饮下,而后被那出乎意料的苦涩抵上舌根,眉头蹙成一团。
“不错,是幻境,是他给你编织的幻境,也是你自己设的迷局。”云落凝视着容青,她的眸子在阳光映照下,竟宛若琉璃般流转着清透光泽,摄人心魄。
“也许你甫一上岛,就落入了幻境。”
容青有些恍惚,竟觉得周身空间曲折弯曲,模糊成色块模样。竟只有舌根上的苦,经久不散,是最后的真实。就像那自称心魔的人,在北域荒漠给他喝的那碗茶。
“那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云落忽尔笑了笑:“这问题,你原应比谁都更清楚。”
“昔年年少初识,一生心动,时过境迁南辕北辙,而后一场炽火,全付作断壁残垣。蓬莱岛是一切的开始,自也该是一切的尾声。”
“移天易日的秘术,转嫁他人气运于己身,逆天改命。三魂六魄皆被打散,记忆混乱,残魄残魂,终夭折短命。这就是逆天而为的下场。纵是如愿以偿,又有什么用呢”
“本尊乐意。”容青骤然打断云落,放了茶盏。半阖的墨眸眼尾狭长,竟带出几分飞扬跋扈的睥睨来。分明是一副清雅如玉的皮相,却生生染上张狂的?i丽,逼人得紧,灼得人眼热。
“是。因为唯有如此,你才能将那个摒弃七情六欲问鼎大道的至尊,拉回人间。”
云落轻笑。
“你想看他染上鲜血,染上泥土,和你一样,匍匐于这红尘滚滚间,永生永世。”
“不。我只是恨透了他那副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模样。”容青目光悠远,扯了唇嘲弄一笑。
“那你可知,当初你施行秘术后,魂飞魄散一干二净,来得轻松。而那人,冲破了你的符阵,散尽修为,经受魂魄生离之苦,去护你的离散神魂,守候了千年。”
“是么。”容青面容淡漠,袍下的手微微攥紧。
“三魂七魄,魂为阴,魄为阳。七魄即喜,怒,哀,惧,恶,欲。毕飞沉生来无情无欲,盖因其只有魂而无魄。那心魔,就是他的七情六欲。你是他的原罪,是他的道,他的罪孽和福祉。大道本该无情,他却为你,反其道而行之。”
“而你容青,有魄而无魂,仅是由爱慕虚荣的欲念所凝成。你剩下的神魂,便凝成了沈卿一,天赋卓绝的符修,最纯粹的恶。”
无怪,沈卿一于符术之上如此惊才绝艳,与司尘如出一辙。
“至于楚离,曾经是莫玄的善。”
纯粹的恶对上极致的善,还是不可避免地互相吸引,倾倒沉沦。像极了千年前,泾渭分明的二人。两相对应,他们是太阳与月亮,昼与夜,永不颠倒又不可或缺,当日星隐曜,山岳潜形,星系倾颓,他们似乎也会永远矛盾与对立,在漫长到亿万年以记的生命里,用交织的爱恨将彼此磋磨倾轧,直至宇宙归于寂灭。
若非楚离因心魔作祟先自走火入魔,生来迷恋杀戮的沈卿一才应该走向恶的深渊。可当太阳陨落,露出世界狰狞丑恶背面,而沈卿一竟成为浩月之光,微冷如霜。
容青从前不明白,人求索他的另一半,或许是因为两个人合起来才完整,可是合起来就变成了一个人。而正因为有个人与你镜像对称,永远合不起来,才可以永远作伴。
既然明白沈卿一是他的残余魂魄,容青和系统一合计,待沈卿一和楚离事了,魂魄归一,大概就可以脱离这个神神叨叨的世界了。
仍自恃看客的容青也颇有些好奇,这两个人的结局,又会如何呢
真正的,善恶颠倒,两相对立。
不久,沈卿一来信求助,容青回信,骗了沈卿一。
自己骗自己,感觉也是挺奇妙。
蓬莱岛并未遭受战火牵连,但的确身处险境。那日他回藏书阁,和早便恭候的云落仙子促膝长谈之后,云落仙子变成了一张纸,正是那张被撕下的,写着秘法的纸。
冰肌玉骨美人,一副好皮相,原来是一张吸收了昔年魔尊司尘的血液后,生了灵识慧根、成了精的千年纸张。于那场司尘将一切付之一炬的大火中幸存。
容青为进一步解惑,再往藏书阁第九层,便落入毕飞沉的桎梏中,沦为了阶下囚。
蓬莱岛仍是一派平和,犹如微波荡漾的海面,可底下,是暗沉汹涌,风雨欲来山满楼。云落仙子和容青的失踪,荆烟从栾笑与蓬莱岛高层等知情者,都是心神不宁,一时间人心惶惶。
风清剑毫无气节,在毕飞沉的威压那把破铜烂铁面前,乖得像个鹌鹑,连反抗都不带反抗。或者说,这把灵剑也是摇摆不定,剑生遇到巨大挫折危机,分不清现主子和旧主子。
毕飞沉和那心魔融为一体,收了他的风清剑后,又将他的符纸收了个干干净净,像是无微不至地拔下他的所有爪牙,极富侵略性地把他一层层剥开伪装,变成赤身裸体的模样,然后便是暗无天日的囚禁与沉沦。
无人知晓,正道魁首和当今魔尊的较量,还没开始就以一方的一败涂地告终,倒也算兵不血刃,友好和平。
中域,另一战,却已正式拉开帷幕。
很快到了约定之期。
沈卿一抚平了雪青色长袍上的褶皱,长发如墨泻地,在日光下竟似落满霜雪,茕茕孑立。他最后望了一眼无霄山,目光遥遥穿过百年光阴,依稀回到最初。
那劲装少年牵着孩童的手,一步步,迈上这千层石阶,沐着星光月露,披着朝霞晚照,爬上这无霄山。而今他独自一人,又要从此下山去,至此,永不复回。
可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也早已没什么可以留恋的了,不是么。
他往山下走去。
其实沈卿一很清楚,身为符修,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那些花哨都不够看,硬碰硬的对抗,他太吃亏。符修素来为辅,剑修主攻,这是属性上的云泥之别。历来,登峰造极名扬天下的符修,其实无不是符剑双修,便如那千年前叱咤风云的魔主。可为了压制他本性中的嗜血,以免走上歧路,师尊从一开始,就定下禁令,不许他习剑。他和楚离间的差距沟壑,远非几沓符纸便可填得尽的。
于是这便也注定了,这一役的艰难与不乐观。灵山派上下,一片戚戚然,皆认为沈卿一是去赴死,以同门之谊唤回楚离的仁心。
楚离大抵,也是那般想的。
“卿一,你来了。”尸横遍野处,一袭灰衣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擦拭过剑刃上的血,猫抓老鼠般的挑逗语调。
那是正派联盟的弟子的血。其中不乏,曾经将君子剑视若信仰的年轻修士们。
沈卿一莫名觉得这幅景象刺眼得很,他垂下眼睑不再去看:“入我灵山门下者,为生民立心为天地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你教导我的。为何你却背离此道,所做所为南辕北辙,本末倒置”
“哈。不过都是骗你的。修魔者,生死予夺,跳出这条条框框之中,想我所想行我所行,何不快意哉天下苍生与我何干卿一,来,和我一起,何必束缚自己呢”楚离朗笑,甚至掷了手中的剑。
“既如此,我只能清理门派。”沈卿一眸光冰冷。
满心怨念,邪路之人苦苦追寻一心向道。
心存大义,凛然正气者却转身成魔。何其讽刺。
“你清不了。”楚离眯眸浅笑:“你我都知道。”他走近沈卿一,一手抚上他的脖颈,不尽温柔缱绻。
男人在沈卿一耳畔吐出温热,自背后环住他的腰身:“一,你打不过我。二,你喜欢我。”
“那你喜欢我吗”沈卿一长睫扑簌,若翩飞落蝶。
“喜欢。”
“你想要我”
“我想要你。”
“骗子。”沈卿一忽然笑了,眸中闪烁着什么破碎光影,宛如盈盈月光落入湖中的影,被石子打碎散落,荡开层层涟漪。
话音未落,楚离才发现脚下忽然亮起了红光,犹若地狱间伸出的血手藤蔓,附上他的脚踝。身为大乘期巅峰,满身修为被禁锢,竟倏忽间动弹不得。
这顷刻已足以致命。
楚离瞳孔微缩,便看见一柄剑从自己胸膛穿了过去。那剑尖熟悉得很,是他自己的君子剑。
“你”后知后觉的冰冷疼痛,自这时才漫上胸腔。
“你当年清剿食色门归来,送我的符书上的符术。”沈卿一声音轻快,而后他自楚离唇间落下轻轻一吻,探出舌尖舔去男人唇角溢出的血。
“你说的不错,我们是一样的。我果然喜欢血。”
“我为师尊报了仇,偿还了你我师恩。现在,我陪你一起,去死。”沈卿一唇角生花,伸手回抱住楚离,君子剑削铁如泥,轻易就破开皮肉,刺穿了另一个心脏。一剑穿心。
沈卿一从来以为自己冷血冷情,这时才发现,他的心头血,原来也是热的。
楚离沉默不语,只是同沈卿一的额头相抵,近乎涣散眸光依旧温柔。
苍茫天地间,他们如同一对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的鹣鲽。
“大师兄。当初我父皇和那个讨人厌的贵妃,就是这么一起死的。”
沈卿一长睫翕动,缓缓闭上:“真好。”
第二次仙魔大战,便已这种方式,落下了帷幕。
蓬莱岛上,昏暗密室内的青年睁开了眼:“莫玄,你是想证明什么呢”
“我每次都打不过你,只能靠符阵下套不论正邪之分”
“不。”身后的黑袍男人执着青年的手,紧紧环抱住他。
“还是想说,我这种生来原罪,满身杀戮的人,也可以一心向善侍奉那所谓的天下苍生只要你能莫名其妙走火入魔站在我的对立面。”
“我和沈卿一可不同,他被保护得好好的,从未犯过杀戮。而我身为妖魔铃的灵识凝体,稚童之年便杀死了自己的养父养母,和村子里几乎所有村民。”容青嘲弄一笑。
“你那养父心术不正,是他活该。”毕飞沉,或者说莫玄,目光瞬时沉郁下来。
容青没再说话,忽然扯了扯身后人的衣袖:“我觉得你还是穿白的好看。”
“好。”莫玄低低一笑。
“我活了好几万年,天元大陆的至尊,与天同寿与日同年,近乎永生。可是就是突破不了那个位面,离不开了这个世界。大道无情,情劫乃必经之难,可素来无情之人,如何渡劫所以才有了那个拥有七情六欲的风清君。然后便遇见了你。”
“满身缺点,任性,爱逞强,娇纵,怕苦怕疼怕累,除了一张脸几乎没有什么可取之处。”
系统很真实了。
容青你不是下线了吗
“可我就是喜欢你。”
“骗子。”容青多年沉寂的心破天荒地动了一下。
系统灵魂恢复完整,任务完成,可以脱离世界。
容青等等。
系统倒计时,三分钟。
莫玄环住容青的手紧了紧,他轻声道:“但我发现这个世界是假的。”
“游戏人生,人生游戏。你又有几分真心呢”
“没关系。”
“我们还有时间。”
说罢莫玄倾身吻住容青,堵住了他所有的话。似乎一瞬,已是经年。
容青忽然觉得很累。
灵魂空间内,系统机械冰冷的嗓音响起宿主情感超负荷,建议采取清理措施。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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