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民间所用轿辇车马,与北方大大不同。就如徐州一带,百姓多乘“响轿”,其形貌倒也普通,只是轿夫行走时,轿子会发出咯咯吱吱的响声。走的越急,响声越大。因为轿子关节所在,涂了油脂,这种轿子俗称响轿。那些喜欢招摇过市的纨绔少年最喜欢这种轿子。王伙计实在贴心,去码头的路上,专门让私馆雇的这种响轿。
只是这轿子声音再响,也想响不过耳畔的苍蝇,扰的人心烦。
陈富仍旧锲而不舍的与贾环辩论“正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君子风骨不可催折。志士不饮盗泉,廉者不受嗟来之食。韩信受了之辱,就算功成名就一样让人瞧不起。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尊严故,二者皆可抛。”
贾环不解“可那些风尘女子也不是君子,也不是士人,为何偏要以正人君子的守则来要求她们。更何况,你不是偏爱黄樱、甘棠她们,甚至说什么天下除了让人成孕,无有男子能做,女子不能做之事。怎么如今倒这样苛责这些女子。”
陈富道“不是苛责,正因为我一向觉着男女无有不同,这才觉着女子更该爱惜自己。因为她们一旦行差踏错,将受尽诟病。而这些风尘女子,我也从不相信,她们为着银子,能不顾世俗礼法出卖自己,能有多纯善。环儿,你若是对着这样的姑娘心生怜惜。那那些为了生存,不惜日夜劳作,累得形容枯槁,容貌损毁的老妇人,岂不是更要怜惜尊敬。她们不美貌,不年轻,那是被辛劳催折的。”
贾环还要再说,轿子外王伙计便道到了船上。贾环带着陈富下轿,周师傅跟着贾环。王伙计让人扶着贾珠去船舱。
贾环瞧着运河上往来船只,宣楼船、站船、渡船、座船、楼船、河船、马船、粮船、快船、小船、仙船、拨船、福船和广船、沙船、鸟船,还有许多贾环也不认得。虽是一大清早,水面上已经是一番嘈杂,心道怪不得说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端看水面千帆竞发,人声鼎沸的热闹繁华,比之神京也不为过。
贾珠醒来埋怨王伙计也不等等薛蟠,他还有话交代薛蟠。王伙计道已经跟薛家掌柜的打了招呼的,贾珠犹不满意,仍旧逼着王伙计派人回去递了一封信给薛蟠,说是人命关天,十万火急。
一路上都在水面行走,难得有些停歇,也不摘上岸住宿,顶多,上岸走走。王伙计怕贾珠、贾环走丢,一路上好吃好喝的供着贾环的教习周师傅,让他多看顾贾珠些。
贾环一路上跟着周师傅习武,听着随船的伙计指着赶路的船说说根据作用区分的农船、渔船、估船、风水船、浪船、书船、米船、酒船、柴船、摆渡船、笋档船。还有些以形状取名的渔鳅、江鳊、山梭之类。架戏楼演剧,亦常用来迎亲的沙飞船、载货的驳船、形如蜈蚣,逆风亦可飞驰的桨船。
江淮之船,有种名叫满江红。船之门为斜面,从大到小分为五等,五等最大。行驶江上,不论风之顺逆,必使帆,佐之以橹。据传明初得北方,欲下江南,乘小舟于元旦之日渡江。当时舟子聚在江边喊号圣天子六龙护驾,大将单八面威风明闻此以为吉语。待他登基之后便封赏这些船夫,并将船漆成红色
“故而这船得名满江红。从那以后,小舟换巨船。常驶行于江、浙之间,自清江浦至杭州,载运往来南北的客人。”王伙计谈兴大起,又指着一架小舟道,“三爷你看那叶小舟,那船诨名无锡快,来自无锡。船舱之门为斜面,类似满江红。常往来于姑苏、松江、常州、镇江、太仓,浙之杭州、嘉兴、湖州。”
贾环看着“那船倒是挺快,唉不对,那船怎么冲着咱们过来了是不是。”
王伙计刚想道不可能,但一看立刻愣住了“那船到真是冲着咱们过来了。”
贾环忙叫停船,王伙计道“咱们船太大,他们船太快根本停不下来。”
王伙计命水手大喊,让那船停下,但那船似乎有意为之,直冲冲过来了。船上船工,忙叫了几个好手下水,向那船泅过去。
贾环在船上看着,几个水手,扛了两个人上来,另一个水手直接推翻了小船。
船工命人搭把手,待把人扛上船,贾环才发现被救上来的是一男一女。
一个水手道“回掌柜的,咱们去那船上时,这两个男女都瘫着不动。这男子身上绑着巨石,女子身边散落着绳索。二人大腿上都有血痕,看样子像是这女子用簪子扎的。”说着用手一指,贾环这才看见那女子腿上还插着一根木簪。
贾环深吸一口气,这是情人殉情
水手又道,等他们登船之时,其实船舱已经进水。再等一会儿,这二人都会淹死在水底。
王伙计检视二人,那男子生的白胖,穿的普通,手上无茧。那女子面目黢黑长得十分貌美,有渔家女之相,双手满是老茧。但是那簪子如果没看错分明是个女子的簪子,水手说两人皆被绑住,是那女子先把绳子挣开的。看起来若是那女子要杀人也不该把自己绑上,还扎了自己大腿。
王伙计命人不要声张,暂且将人扶下去,让随船的大夫看看。随后将怀疑告知贾环,又道“环三爷,这两人看起来不简单。我让水手看牢他们,下一站就送他们下去,免得惹祸上身。”
贾环看看自己手上的细茧,心道什么样的人手上满是老茧,闻言点点头。
二人醒来已经是晚上,那男子知道被荣国府的大船搭救,喜道“这可是遇着人了,在下乃是山西亢思,字伯瑜,常在维扬一带贩盐为生。家中略有薄财,此刻多蒙搭救,在下一定上复父亲,多多报答二位大恩。”
王伙计大吸一口气“你是山西亢氏,可有凭证”
亢思忙道有的有的,说着身上来翻,翻了半天却一无所有。顿时尴尬道“这,小子被人打劫了,身上什么都没了。”
贾珠暗暗推了王伙计一把,使个眼色问他这个亢氏名思的究竟是何人。陈富、贾环相互看看也是一头雾水。
王伙计道“山西亢氏,常年客居维扬,乃是维扬巨富。你说你是亢氏,却拿不出凭证,这”
亢思愁眉苦脸道“我这,这叫我怎么自正身份。我虽知道荣国府大名,但身为商户不曾见过贵府众人。反之,贵府也未必有人见过我。不过在下真是亢氏,不然这样,你们带我回维扬,去了维扬亢氏商会,掌柜的自然认得我。在此期间我也不要诸位多款待,只要给我,哦,给我和我的丫头一顿饭吃就好。”
陈富奇怪道“王掌柜说亢氏是巨富,那你们俩这是怎么回事。”
说起这个,亢思苦不堪言“我们是遇上打劫的水匪了。”
维扬一带,一般人家做生意都会雇佣驿站的船只。因为往来多是富商,往往携带这大量财富。借口行船,实际打劫的水匪自然应运而生。水上翻船之事原本就时刻有之,打杀了人,绑上石头往水里一沉,神鬼难寻。脏船打水一洗,无形无迹。
这次亢思这次回姑苏,船只不够,仗着在水上行走多年,租了一条大船,谁知出了事。他主仆二人被人一碗茶水麻翻在地,绑上石头,放入凿穿了的小船。幸好被荣国府的船搭救,不然就喂了鱼了。说到此处,对着几人又是千恩万谢。
贾珠感叹人心险恶,对他道“亢兄你就暂时住着吧,我们也是去姑苏,刚好顺路。”
王伙计让亢思写下自己姓名年龄,及祖上名讳,样貌,身材,要去印证。亢思忙道“我这次出事,家里必定都在找我。那些匪徒说不得已经知道打劫的是我了,掌柜的在打探时需不要声张才好,免得他们纠集人手回来查看,又是一番麻烦。”
王伙计自然答应,转头却对贾珠、贾环说道“我看他气度斐然,或许真是亢家人。但他说是被打劫我却不信。”要钱不要命的何须拿绳子帮着他们,又把船凿破。若是要钱又要命的,直接就推水里了,哪会这样麻烦。
贾珠之问“亢家究竟有多富,连王伙计你都这样赞叹。”
王伙计感叹“他家有个混号,叫晋中石崇。”贾珠听了若有所思。
贾环直接道“这人如此之富,将来也不知该如何报答我们。”
贾珠又次责了他一番“见钱眼开,小家子气。”
待二人走后,那女子咻的张开眼睛,翻身起来“亢公子,他们会信咱们的说辞吗会带我们回姑苏吗”
亢思道“金姑娘放心,我并没有撒谎,我确实是亢思,亢家大爷呀。至于被谁所害,咱们还是不要声张得好,免得泄漏消息。我答应你,等回了姑苏,我就帮你捣毁那些花子,叫那些丧德悖伦的东西去见阎王。”
金姑娘面漏喜色,点头道“我等着亢公子。”
王伙计劝贾珠借着机会好好试探亢思一番,试试他才情如何,是否当得巨富公子的身份。贾珠本来才情就不高,哪里去考别人,只好马马虎虎的应着。
倒是金姑娘,贾珠一见着她立马忘了东南西北,整日金姑娘长金姑娘短。金姑娘自陈待在船上不好白吃白喝,便上甲板去帮着水手张帆,洗甲板。
贾珠又要顾着亢思免得贾环靠近他,又想去找金姑娘。
倒是贾环陈富,被贾珠赶到甲板上,看着手脚麻利的金姑娘一阵佩服。
贾环称赞“金姑娘怎么这么大力气,这样的大帆我都扯不动。”
金姑娘笑道“三爷是身娇肉贵的贵人,自然比不得我们风吹雨打长大的粗人。金娥生在水乡,长在船上。这样的活儿对金娥来说乃是家常便饭。”
贾环看着金娥厚实的上臂,点点头。
陈富感叹“这可真是金刚芭比。”
贾环看着陈富不解,陈富道“所谓金刚芭比,是那些脸看起来很娇美。身材却很健硕,能一个打俩个的姑娘。”
贾环看看金娥,又看看陈富“娇美你是不是船坐久了。看这个姑娘就说美。”
陈富道你懂个什么,这金娥长得比祖贤姐姐还好看。幸好长得黑,要不然还不知道能不能做个安稳的渔家女。
王伙计听他俩赞赏金娥,便道“俗话说南人使船,北人使马。越往南方,舟娘,舟女,渔家女越多。江南水乡,妇女多天足。撑篙、荡桨、曳缔、把舵之事,无所不能。蒙霜露,押风涛,也绝不为惧,比之男子也不差的。”
随着大船南下,贾环刻意瞧着,维扬一带,妇女摇渡船者,皆是天足。偶有正值妙龄的二八女郎在内。风吹日晒,肤色黧黑。但都且俭且勤,无不修洁自好。
更有两岸妇女,侍弄田亩,樵渔蚕牧,拏舟担物。按陈富所言,除了使女子生子,没有不能做到的了。
王伙计陪着他俩聊着,偶然瞧见船工在向他招手,王伙计告罪前去看看。贾环看着王伙计随着船工手指,看向岸边。只见前头码头,无数船只聚集,黑压压一片。日头渐渐落下,漫天余晖照应着码头。
王伙计冲着船工点点头,跑过来道“咱们恐怕要在这儿等一天了,正好小的派人去给姑爷府上递个信儿,咱们明日傍晚就能到姑苏。”
贾环不解“咱们已经到了无锡,做什么要停留一晚。”
王伙计指着码头道“三爷看那些船中间,那些挂着漕字的船只,是运粮的船只。每到一个地方,便有当地漕官压着不许过,非要些银子。我问过船工了,那些人的领头是有名的硬骨头,一向看不惯各站官员勒索,人称铁甲六哥的方六。”
陈富一听顿时来了兴趣“那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漕帮”
王伙计奇怪看了陈富一眼,欣慰道“不愧是跟三爷出过门的,居然知道漕帮。”
生生把贾环的疑问什么是漕帮给压了下去,陈富又道“我所知不多,王掌柜再跟我细说说。”
王伙计一捋胡子,清清嗓子说了起来“这漕帮呀,还要从漕运说起。”
我朝槽政承明之制,实行槽粮军运。总揽此事者被称为旗丁。
王伙计道“以往为了把控漕运旗丁都是八族人出身,后来就不一定了。只是旗丁要被另立户籍,就不算一般汉人了。”往年每只船要旗丁十人,圣祖时期规定只要一人总长,其余皆是雇佣。顶多选一旗丁为帮手。
每一年漕运从南至北,来回几趟,共个月。路途虽远,但银子却只有六两银子入账。江浙又是富庶之地,营生手腕许多。是以,不是全无前途的人,就不会去做船工。当地人不干,朝廷只有雇佣的舵工、水手。其中人口多是来自山东、河南那些前几年发了水患的流民。
因此,在漕运中,运丁和漕工多来自不同地界,按所属地域营卫分为不同“帮”。如德州帮、兴武三帮、凤中二帮、赣州帮等名目繁多,数以百计。每帮所具有漕船数目也大不相同,多至七八十艘,少得二十多艘,都是常态。
贾珠被奶兄弟扶着出来,准备登小船上岸,听见王伙计这话忙道“他们运粮怎么还遭受诘难,这些贪官污吏,朗朗乾坤居然做下这等肮脏无赖之事。这不仅是勒索百姓这么简单了,这简直是危害国家。”我一定要去帮帮那位旗丁,认识认识那位英雄。漕帮势力极大,乃是运河上的霸主,要是能认识这等豪杰,我也不不枉此生了。
贾环三人都叫贾珠的豪言壮语激的一愣,王伙计忙道“大爷说的是,大爷有正气。”
贾环看的莫名其妙也不理他,众人渐渐靠近码头。这里码头与北边码头堆的全是货物不同,这里沿江两岸,无数房屋直接立在岸边,窗子正对着江心。
有无数渔船往来,男子掌船,妻女担着担子,装些鱼虾蜃蛤之类。沿街进入各家酒馆,旅店贩卖。
陈富冲贾环使个眼色,撇嘴笑起来。贾环看过去就明白陈富笑什么。
方才在船上,王伙计招呼众人下船。亢思声称晚间吹了风头疼,今晚歇在船上,金娥在船上伺候。贾珠一声一声喊着金姑娘下船走走吧。金娥不来,贾珠还说等会儿买些燕窝鱼翅上来给金姑娘补补身子。这会儿贾珠看着街上无数女娘,鬓插野花,面朝斜阳。大踏款款,低声唤买。不同北方官话的吴侬软语,把那些肤色稍黑,眉目英气的姑娘衬的软绵无比,刚柔相济十分撩人。
本来上了岸王伙计便要雇佣轿子,贾珠说要各处看看,不愿坐轿。贾环看着也新鲜,干脆和贾珠一通走着。
王伙计只好拜托周师傅,看着他们。走了半晌,路过一座庵堂,王伙计指着庵堂道“二位瞧,那供奉着罗教祖师庵堂,便是漕帮众人立的。”每当漕运完毕,运丁闲暇时,就吃住在庵堂,供奉佛像、吃斋念佛,不算租金。
王伙计道“这样的庵堂在江浙一带,差不多有七十余处了。”这些庵堂由运丁出钱供奉,闲时在此吃饭住宿。庵堂常备着钱钞,为船工沿途医药、讼费之需。
贾珠一听便要前去看看,王伙计忙拦着“爷不要去,那是运丁的私人庵堂,就如同各地的会馆,不轻易让外人进去。况且里面还供奉着死去无家可归的船工,万一冲撞了就不好了。小的跟爷们儿讲这些不过是为了长长脸,要是爷听风就是雨,以后小的也不敢多嘴了。”
贾珠见王伙计拉着,贾环虎视眈眈的盯着,只好点头,等晚上歇下,再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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